曙光已透自天边,那是一种淡淡的,带着点蒙蒙的鱼肚色。
但是,还却表示着一个长长的白昼就要来临。
白昼,对燕铁衣眼前的处境来说,没有一点好处,有百害而无一利,因为他的视力受到严重阻碍,但他的敌人们却能借着日间的光亮令他难以遁形!
到目前为止,他已给予他的仇家们以极其惨痛的打击,“大红七”尚存的五人中,他业已剪除其四——老二“弦月双镰”孟琮,老四“皮里阳秋”任广柏,老五“刀不留人”房振隆,老六“黑判官”崔煌;另外,“海氏三妖”的第三个海承佳亦已授首,更加上对方的党羽爪牙无数。虽然他的战果是辉煌的,尤其在他如今目不能视的情形下越发难能可贵,但这样的战果,却并不能给他多大的安慰,他已竭力反抗,竭力削弱了敌人的优势,可是,他仍在威胁之中,而威胁的分量依然足以致命!
“海氏三妖”幸存的二妖,是断乎不会放过他的,他们已有足够的仇恨促使他们来拼命追杀,这原本连系于金钱,而今激发于怨恚,同样的,“大红七”硕果仅存的一个卓飞,当然会更加要竭尽全力的对付他了。
目前的这些仇敌,对燕铁衣来说,其险恶性更甚于他业已歼杀了的那些,他杀了的差不多都是配角,正主儿,才是现下尚活着的,而且仍在倾其所能要杀害他的这些人!
燕铁衣最为戒备的对头,乃是“海氏三妖”中的二妖,他知道,由于海承佳的死亡,已经激发起这两个凶人原始的野性、仇恨、愤怒、冲动、与那股子先天的暴戾及自傲,将使这两个魔星不顾一切的来追杀他,迫害他!
而他们两人的武功又正好是最为强悍难缠的!
那贺大庸更是个老狐狸,老滑货,骨子里坏出了水的奸狡之徒,他配合着卓飞的凶悍蛮横,亦是狼同狈的比喻,不可轻视的一对!
这些人,便形成了一片浓稠的阴影,一股沉重的压力,燕铁衣深深忧虑着,他明白自此到达平安之境,中间仍隔着一段漫长又艰苦的距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挣扎过去。
他脑子里并没有去想别的,任何事他都没想,他只在盘算如何度此生死关界,思量着怎生覆险却难,他坚决的鼓励自己——活下去,活下去……
走在前面,脚步艰辛的朱瘸子这时略一停顿,回过头来问道:“小哥,你肚子饿不饿?”
从沉思中醒觉,燕铁衣低声道:“还好,不怎么饿。”
又开始一脚高、一脚低的往前行,朱瘸子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倦乏:“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身架骨硬,底子厚,忙累惊奔了这一夜,又挂了恁多的彩,眉头都不皱一下,看看我吧,就差没躺下来哼唧了。”
燕铁衣伸手抹去了眉梢的露水,苦笑道:“我也是在强撑着,老哥,如果情况允许我睡下来歇歇,我早就这样做了!”
朱瘸子忙道:“对呀!小哥,何不现在停下来打个盹?养养精神,恢复一下元气?你太累了,就是铁铸的人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我看,你还是歇会再走吧!”
摇摇头,燕铁衣道:“不,我不能停下来。”
朱瘸子道:“为什么?横竖现在也没有那些杀胚子在眼前!”
燕铁衣沉重地道:“若等他们到了眼前,老哥,事情就来不及了,我们要争取任何一点可以争取的时间,最好能抢到他们前头远离此地,这是一场生与死的竞赛。”
干咳一声,朱瘸子道:“我也是为你好,小哥。”
燕铁衣轻轻地道:“我知道,但我实在不能让自己稍有松懈,更不能浪费这分寸必争的时光,老哥,你或许不明白,我们一旦停顿,就可能永远停顿下来了!”
眨眨眼,朱瘸子道:“有这么个严重法?”
燕铁衣道:“你已亲眼目睹,老哥!”
朱瘸子道:“不过,眼前可看不出有什么凶险的征兆!”
燕铁衣微微一叹道:“等你发现了凶兆,老哥,就什么都迟了。”
嘴巴翕动了一下,朱瘸子不再说话,只是蹒跚地往前走着。
半晌,燕铁衣问:“老哥,大约还有多久可达官道?”
朱瘸子沙沙地道:“不及半里地了。”
点点头,燕铁衣又问:“我们现在走在哪里?”
朱瘸子道:“这是一片洼地,爬上前面的那片山田,再穿过一道矮松林子,就是路边啦!”
沉吟了片刻,燕铁衣道:“从山田上往下望,是不是很容易便可看到我们的行迹?”
抬头看了看,朱瘸子道:“也不见得太容易,因为我们穿走在杂树草丛之间,四周蔓生着野草,从上头朝下看,至多也只是隐隐约约瞧个片断罢了;倒是我们由下往上看,山田空荡荡的,一眼望个明白。”
燕铁衣道:“那么,老哥,请你注意山田上的动静。”
朱瘸子又扫了几眼,道:“上头任什么东西也没有。”
燕铁衣颔首道:“一直瞅稳了,老哥。”
朱瘸子道:“错不了,小哥。”
吁了口气,燕铁衣道:“等到了山田之下,我们不用往上攀,能不能从一边绕过去?”
朱瘸子不解地道:“能当然是能,不过呢,可要多绕上一里多地,而且路也难走得很,小哥,为什么近处不走却绕远路呢?”
燕铁衣勾动了一下唇角,道:“朝山田上攀升就没有杂树草丛做掩遮了,容易被人发现。”
“哦”了一声,朱瘸子道:“原来是这样,唔,你说得有道理,那我们就索性绕路吧。”
燕铁衣紧执着他的“太阿剑”剑柄,低声问:“天大亮了么,老哥?”
朱瘸子道:“大亮了,连雾气都稀薄得很,可以一眼看出老远。”
燕铁衣忧愁道:“这对我们是大大不利的。”
朱瘸子挪腿迈上一段斜径,道:“怎么个不利法?”
燕铁衣慢慢跟上,徐缓地道:“他们看得清,看得远了,而我们却同夜色中一样。”
朱瘸子不大服气地道:“小哥,我这双眼可也并不昏花,瞧出去亦照样清亮得紧。”
笑笑,燕铁衣道:“我是指我,老哥,你的视力与我的视力,在应付面前的情况来说,其差别之大乃是无可比拟的,你看清同我看得清,对他们的效果大不一样。”
朱瘸子坦然道:“呃,这却也是实话,但就是因为你盲了眼,他们才敢来迫害你,要是你两眼明炯炯的如同常人,那些杀胚强盗,哪个又敢招惹你呀?”
燕铁衣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老哥,我如今可真是觔斗栽得不轻。”
朱瘸子安慰着道:“莫气馁,小哥,你那些对头,可不比你更要来得惨?”
燕铁衣沉沉地道:“就是因为如此,他们越更不会轻易放我脱走了,他们十分清楚,只要我一旦脱身,他们便仅剩下两条路可行。”
朱瘸子问:“哪两条路?”
燕铁衣道:“一条是被杀,一条是自杀。”
呆了呆,朱瘸子喃喃地道:“难怪他们紧迫至此,连口气也不容你喘,似是非要你的小命不可。”
燕铁衣冷清地道:“他们为了以后的生存,就势须将我铲除,而我为了活命,亦被逼竭力反抗,所以,老哥,你便目睹这一场又一场不可终止的杀戮了。”
心里又有些发毛,朱瘸子怯怯道:“小哥,从你的口气里,在外头,你似是也有一帮子人?”
燕铁衣道:“我有。”
朱瘸子问:“此你那些仇家更多?”
点点头,燕铁衣道:“更多。”
朱瘸子不禁说了几句“装猢狲”话:“唉,如是你那些人知道你眼下的情景,还不晓得会怎么个焦急法呢。”
燕铁衣失笑了:“如果他们得悉我如今的处境,老哥,我可以向你保证,这‘虎林山’区,即将铁骑密布,刀剑如林了,而且,你便会看见更多的血在流,生命在陨灭,杀喊声直凌云霄。”
吞了口唾液,朱瘸子讷讷自语:“乖乖,这是什么两国交兵?”
燕铁衣没有回答,却突然站住,他一扯剑柄,低促地问:“老哥,快看看山田上有没有人?”
朱瘸子抬头望去,山田上头静荡荡的鬼影也不见一个,有的,只是那犁成阡陌的土痕浅沟;眺视了一阵,他笑着道:“你约摸太紧张了,小哥,那上头哪有什么人?连鬼也没看见。”
立即蹲身,燕铁衣又轻细地道:“再看看,老哥,再看看。”
摇摇头,朱瘸子第二次又望了上去,而这一瞧,他却险些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刚才还空无所有的山田上,只这须臾,业已出现了二十余条人影,他们散散落落的形成一排,方自山田的另一边逐渐冒了出来!
喉管里咕噜了一声,朱瘸子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在抽搐,背脊上透出一股寒气,一颗心往下沉,甚至连那三万六千毛孔也收缩了。
燕铁衣压着嗓门问:“老哥,是不是有人?”
挣扎了一下,朱瘸子惊恐地道:“有……有……可不是有?大概有二十来个大汉子……天爷,怎的猛古丁便出现了?就只眨眨眼的功夫前,还连鬼影也不见一个!”
燕铁衣平静地道:“那是他们正在从另一边攀登上来,尚未曾抵达山田顶头的原因,自他们传山警讯,到现身的距离,只不过是极为接近的几步路。”
朱瘸子迷惘地道:“但你却怎么能事先知晓的?”
燕铁衣简单地道:“我的耳朵,老哥。”
朱瘸子不解地道:“可是,山田挡着风声传音呀!”
燕铁衣安详地道:“不错,这是他们不小心,惊起了两只宿鸟,鸟儿突然急速振翅的声音,便往往表示它们遭受到惊吓!这就意味着有什么东西从那边接近了。”
朱瘸子了悟又惭愧地道:“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可是,我却没有注意到!”
燕铁衣淡淡地道:“不怪你,老哥,你的警觉性与一般本能的反应当然比较迟钝,因为你不曾在这种需要时时防范自己生命受害的险恶环境里躲过,否则,你也就会小心了。”
朱瘸子赧然道:“你却真叫仔细,小哥。”
燕铁衣微笑道:“这就是我所以尚能活到今天的重要原因之一。”
顿了顿,他小声问:“老哥,山田上的那些人,穿什么颜色的衣着你可看得清?”
眯着眼,朱瘸子端详了一阵,低声道:“有个穿大红衣裳的最是扎眼,另外那十数几个全是黄、褐、灰不同的衣衫颜色,看样子,着大红衣的好像是头子,他正在指手到脚的不知说些什么。”
燕铁衣慢慢地道:“‘虬髯金刚’卓飞与贺大庸他们。”
朱瘸子问:“你说是谁,小哥?”
燕铁衣道:“那是我主要的几个对头之一,昨晚上被我解决的其他四个红衣人,便都是这人的拜弟!”
朱瘸子哆嗦了一下:“可要小心哪,小哥,他是不会放过你啦!”
冷冷一笑,燕铁衣道:“他原本也没打主意放过我!”
眼皮子不住跳动着,朱瘸子惶悚地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燕铁衣静静地道:“隐伏不动,老哥。”
又朝山田上看了看,朱瘸子忐忑不安地道:“那些人,呃,会不会搜过来?”
沉默片刻,燕铁衣道:“我不敢断定。”
打了个寒噤,朱瘸子恐惧地道:“小哥,如果他们二十来人一直从山田上搜寻下来,便很可能发现我们,那时,我们又如何来应付这些凶神恶煞呢?”
燕铁衣道:“你已经看过我怎么应付他们了,老哥,再来一次的话,情形的内容也不会多少改变,那仍是令人不愉快的。”
朱瘸子嘴巴翕合了一下,像喉咙里噎住什么似的没有发声,而就在这时,燕铁衣又忽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从右侧方向这边传来!
一摆头,他凝神侧耳静听。
看在眼里的朱瘸子,几乎连后颈窝的肌肉都吓得僵硬了。
俄顷之后,燕铁衣不禁沉重地吁了口气——不错,那自右侧方传来的声音,也是人们在移动时的声音,其内涵脱离不了惯有的声响几种范围!
同时,燕铁衣还判断出,那个方向的来人,大约也有十七八个以上!
朱瘸子提心吊胆地问:“小哥,又有什么不对?”
燕铁衣轻轻地道:“另有一批人向这边接近,大概有十七八个左右,他们行动很缓慢,很仔细,一路走一路在用东西挑拨着草丛树枝,像在搜索着什么,当然,是在找我。”
机灵灵的一颤,朱瘸子面青唇白地道:“两帮人凑到一起来了,小哥,又是大白天,我看这一次不妙啦!”
燕铁衣侧着耳朵,镇定地道:“先别慌,看看情势的发展如何,我们再决定如何对付!”
朱瘸子发抖道:“小哥,我实说了吧,我好怕,胆子都要吓破了。”
同情又愧疚的以那双凝固的空茫眼球对看朱瘸子,燕铁衣歉然道:“你应该害怕——但你原不需害怕的,老哥,我抱歉累你担惊受吓了。”
朱瘸子抖索索地道:“不,不,我怕是怕……我可是甘愿挨怕来的……小哥,我胆子小,但我豁上了……你别这么说,我受不了惊吓,我却宁肯来受。”
燕铁衣道:“多谢了,老哥,我会记着。”
这时,从右侧方移近的声响,连朱瘸子都听得清楚了,那可不真是人们的脚步声,衣衫擦过什么草梢树枝时的窸窣声?还有硬物拨挑插探的“扑哧”音响。
有人影出现了,幢幢人影晃闪,果然又是另一帮子大汉——十七、八个人!
现在,这一批人距离他们,是一个斜角的七、八丈远近,中间还间隔着错杂的矮树草丛。
燕铁衣与朱瘸子两人,便隐伏在一堆杂乱生长的齐胫野草之后,他们紧贴于地,姿势甚低,除非来至跟前,否则,从任何一个角度观察也不易发觉!
好像那一批人直到近前方,才发现了山田上也有他们的同伙,于是,一个粗哑的,燕铁衣曾经听闻过的嗓门,便扯开叫了起来:“那边上头的可是卓老大,贺大哥?”
传音传了过去,山田上立时响起卓飞的声音:“是老曲么?你们可发现了什么?”
这位“老曲”,显然便是燕铁衣夜奔之时,第一次遭遇上的“青鹤教”那干人的为首者——当时被他的伙伴称为“曲大哥”,现下却由卓飞口中改成了“老曲”。只听他大声回应:“什么也没看见,卓老大,只在方才两里外与海家兄弟那一组朝过了面,他们也一样毫无所获,连姓燕的影子也未曾发现,不知孟二哥与任四哥他们可有什么消息?后半夜我们就没遇过他们!”
卓飞的声音透着急躁不宁的在嚷:“娘的皮,姓燕的这龟孙莫非就能飞天遁地走了人不成?夜里来我们五组人手里,已经折了房老五与崔老六的那一组啦!十好几个像牛高马大的汉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就全横了,叫人宰了一地,这必是姓燕的干的好事,老曲,血仇如海深啊,不逮着那王八蛋我怎生顺下这口气?我他娘这一辈子也定不了心哪!”
“老曲”在叫:“卓老大,你放宽心,迟早,姓燕的也会落在我们手里,那时再由卓老大你剖心取肝,活祭房五哥崔六哥和那些受害的兄弟们不晚!”
卓飞又在喊着:“后半夜你们就没碰上孟老二和任老四的那组人么?我他娘眼皮子一直就在跳,不要又是出了纰漏才好,这一晚上真是受足活罪了。”
“老曲”扯着喉咙道:“卓老大你不用悬念,不会又出事的,每一组人全带得有银哨铜锣加上火箭,夜深人静,一旦有警,这些玩意儿便能将音响光亮传扬出老远,我们早就会发觉啦,既无异状,想是他们也不曾搜查到什么?”
卓飞在那边叫着:“我也但愿如此,可是一想想房老五、崔老六那一组人,又何尝发出过什么传警讯号来着?不也叫姓燕的杀了个净绝?我他娘真是放不下心啊!”
“老曲”粗声嚷着:“不会出事的,卓老大,姓燕的瞎了双狗眼,哪会一再有这等的能耐?咱们再找找,说不定就会圈住他,天放亮了,对我们有利,他若想逃,就越发难上加难啦!”
卓飞吆喝道:“老曲,大家全仔细点,时间一长我们就更不利了。”
正当“老曲”在回答卓飞的时候,隐伏在草丛之下的朱瘸子却出了一件天大的意外——一条花锦斑斓的毒蛇,突然由一边的深草里蜿蜒而出,直滑向朱瘸子的脚踝!
猛地看见了这条毒蛇,朱瘸子不由自主的脱口惊叫出声,同时缩腿蜷身,往旁滚动,刹那间,毒蛇昂首吐信,倏窜追噬,而燕铁衣的“太阿剑”已连鞘暴闪,将这条花锦斑斓毒蛇砸了个头烂如糜,飞挑三丈!
但是,他们的行踪却也因此而暴露无遗了!
那“老曲”悚然巡视,蓦地跳将起来:“快来人哪,姓燕的就在这里!”
跟在他身边的十几个彪形大汉立时散开包抄,一面吼叫不绝:“圈稳了,正是燕铁衣!”
“伙计们小心点,这一次千万不能叫他溜脱!”
“折磨一夜,总算围住他啦!”
“注意,好像不只是他一个人,另外还有一个!”
他们口里叫嚷喊着,边摆成一个半包围形如临大敌般圈了过来,各人的家伙极度戒备的横护于前,迅速截住了三面通路。
山田上,卓飞等二十余人也疾若奔马般纷纷跃掠而至,尤其卓飞与贺大庸,更是遥遥领先,眨眼间便来到近前!
这时——
一只一只的花旗火箭凌空而起,火箭的焰芒划过蒙蒙的天际,又再炸开一蓬蓬的五色彩光,缤缤纷纷,艳丽夺目!
手执“熟铜人”的卓飞瞪目如铃,咬牙切齿:“弟兄们,给我把他牢牢圈稳,死活不论!”
贺大庸也呐喊着:“大家招子放亮,看明白了再动,务必防着姓燕的两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