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挣扎着,史炎旺抖索地挤出了一句话:“请……请……放……我走……”
摇摇头,燕铁衣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并非只为了我个人的安危着急,史炎旺,其中更关系着千百条性命,看来,你这一生,是要到此为止了。”
往后退了一步,史炎旺恐惧地道:“我……我向你保证……我会只字不提……”
燕铁衣微微笑道:“你会吗?”
史炎旺哆嗦着,吃力地道:“我……我发誓……发誓守口如瓶……”
燕铁衣平静又低柔地道:“有一个最令我放心的法子可以不叫你把这桩秘密宣扬出去——这也是个古老却又有效的法子,很多年来,人们便是用这个法子保守秘密的,当然,这是在秘密让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以后。”
汗下如雨,史炎旺的脸孔全已扭曲了,他喘着气,每一颗麻点都宛似在淌着泪:“放我走……请放我走……”
燕铁衣的目光越过史炎旺的肩头,望向那边自然背着身的李子奇,显然,李子奇还没有察觉什么异状,他尚不晓得这边的情况已经有了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变化,他犹在等待,怀着极大不满与赌着气在等待,他心目中唯一的结果,必然是在考虑着如何为“小郎”的生死做交代吧!
控着竹棒的五指轻轻旋动了一下,燕铁衣和善地道:“史炎旺,在我们要进行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之前,我想问问你,你在何时何地见过我两次的?因为我对你似无印象……”
抹着汗,史炎旺几乎不可抗拒的嗫嚅着回答:“五年前……一次,与友人在……河西道上……同你……对面而过……友人私下告诉我……说你是谁……第二次,也……有三年多了……‘金羊堡’堡主之子娶媳……你曾去参加……那天……我也在场,隔着你坐的……首席……只有两个桌面……所以……看得很仔细……”
点点头,燕铁衣道:“原来如此,这样的情形,却产生这样的结果,不可谓不巧,公众场合中的接触,本是泛泛而过,既无交往,相识的可能也就太小,但你居然记得清楚——好多年的事,又在一南一北这般辽阔的距离下,你简直相当肯定的认出我来,实在出乎我的意外,可是,对你来说,在此情此景里你认出了我,就便是你的不幸了……”
史炎旺绝望地站在那里,满眼的惊悸加上满脸的凄惶,他不住半转过头往后看去——可惜李子奇并无察觉。
他们两人立的地方,隔着李子奇约有丈许远近,双方话音又低,加以李子奇丝毫不曾往这个相反的结果上想,是而便没有察觉史炎旺的危险处境,他尚不知道这位“双流掌”业已陷入绝地了……
燕铁衣大方地道:“史炎旺,你想叫喊,是么?”
史炎旺舐着流在唇角的汗水,腥咸的,更像血的味道,他颤音地道:“你……如放我走……我谁都不见……立即离开此地……可以赌咒……”
燕铁衣冷冷地道:“只要一转身,这些话你就会全忘了,那时……你唯一记得的就是怎么样尽快通知他们设法来对付我。”
史炎旺急惶地道:“我不会——”
燕铁衣道:“你会的,我熟于观察人性,我非常清楚某一类的人会惯常做那一类的事,这其中,极少例外,史炎旺,我不冒险。”
顿了顿,他又道:“如果你想呼救,请便。”
当然,史炎旺对于燕铁衣那身绝学的诡奇精博与狠毒隼利的传说是听闻得太多太多了,他不能肯定人家的本事到底强到什么地步,比他又高出多少?但是,无可否认的,包可吃住他则断无疑问!
吞了口唾液,他硬着头皮道:“燕铁衣……我是想呼救,但以你的身份来说……你总不会在我呼救的时候……骤下毒手吧?”
怪异的一笑,燕铁衣道:“本来,在这种情形之下,我是一向不顾任何事外因素,也不讲究任何规矩传统的,但这一次我破例,给你一个挣扎的机会!”
史炎旺双目一亮,急切地道:“你当真?”
燕铁衣淡然地道:“我燕铁衣几时打过诳语?非但如此,更方便你一点,我来替你吆喝——你的对象大约就是李子奇?”
史炎旺精神倏振,咬着牙道:“不错——但你不可反悔!”
燕铁衣道:“事实胜于空言——”
一扬头,他大声喊:“李子奇,李子奇,你过来一下。”
背着身站在丈外的李子奇似是突然一愣,因为他听出这个喊叫的声音不是来自史炎旺之口。
这边只有两个人,史炎旺,以及“小郎”,既非史炎旺在招呼他,那……会是“小郎”?而且更这么连名带姓地吆喝?
惊疑不定地转过身来,李子奇陡然发现,可不是?那“张小郎”正在满面笑容地伸手向他招引着,一边还眨着眼哩!
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李子奇咆哮一声,大步走近,还叱喝着问:“狗奴才,刚才是你在叫我?”
燕铁衣颔首道:“是呀,有什么不对?”
顿时气红了脸,李子奇捋袖握拳,瞋目怒骂道:“好兔崽子,你是吃了狼心豹胆迷住心窍了?居然连名带姓地喊你家大爷?约摸是史爷叫你给哭软了心,倒反把你乐糊涂了?好,看我来教训你这王八蛋!”
燕铁衣一笑道:“李子奇,你死到临头,甭摆那副臭架子了!”
怪叫一声,李子奇火暴地跳了起来:“你个狗操的野种,你罩了头,乱了性?我活活打死你这小畜生!”
冲到近前,他向史炎旺大喊道:“史爷,你是怎么回事?非要试试这王八蛋是真是假,这么久没试出个结果来,倒愣在这里眼瞪着他发疯造反?现在该收拾他了你反而不哼不响啦,我还一直担心你下了重手,如今你不下手我也要下手了;混账小子,大胆畜生,才有人饶了你,你就又开始撩拨起来?这一遭我看你再向谁求饶!”
燕铁衣微笑无语,状极悠闲。
史炎旺却呆呆地站着,脸上肌肉一下一下的抽搐不停……
李子奇十分愕然地道:“史爷,你怎么啦?怎的是这副神气?”
史炎旺那抹硬挤出来的笑容就像哭一样:“子奇兄……我们要同舟共济,生死不分……”
怔了怔,李子奇狐疑地道:“这是什么意思?你怎的突然冒出这么两句话来?”
舐舐嘴唇,史炎旺的大麻脸仿佛由里冒向了外,他苦涩地道:“我……我猜对了……”
望了燕铁衣一眼,李子奇不解地道:“你猜什么猜对了?”
史炎旺嘶哑地道:“他——他是哪个人?”
李子奇迷惘地道:“是哪个人?是哪个人又怎么样?”
燕铁衣接口,道:“是那个人,你二位就不太妙了。”
暴叱一声,李子奇道:“闭住你张臭嘴——不论你是谁,也休想唬住老子!”
一转头,他不耐烦地道:“既是你猜对了,史爷,他到底是谁?”
叹了口气,史炎旺轻轻地吐出三个字:“燕铁衣。”
这三个字,吐自史炎旺的嘴里是又轻又细,但听在李子奇的耳中却不啻响起了三个焦雷,震得他目眩头晕,血气翻涌,大大的摇晃了一下!
那张长脸也像顿时变扁了,他目定定地瞧着史炎旺,又慢慢望向燕铁衣,好半晌,这位“铁剪腿”连连摇头,挣扎着道:“你……你是在……开玩笑……这……这是不可能的事……”
史炎旺哭丧着脸道:“就连我,在此前也认为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一直不敢说出口来……但……但事实上,他千真万确……就是燕……燕铁衣!”
李子奇周身泛起了一阵冷,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眼皮子也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他像看什么传说中的妖魔鬼怪一样看着燕铁衣,越看,心腔便越缩得紧,眼前的“张小郎”,似是突然间变得像山那样高大雄伟了……
燕铁衣道:“可惜,李子奇,你没有更好的方法可以‘验明正身’了!”
李子奇讷讷地道:“这……简直……不能……不能置信……”
史炎旺颓然道:“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迟迟未曾下手的原因了……”
长长吸了口气,李子奇像在问史炎旺,也像在对自己说:“他……他想干……什么?”
史炎旺抖了抖,道:“这……还用问?”
燕铁衣点头道:“不错,这还用问?”
青筋凸出额际,李子奇骇然道:“灭口?”
史炎旺痛苦地道:“他正是这个意思!”
燕铁衣道:“在这种情形之下,二位莫非还有更好的方法提供给我?——以我的立场来说。”
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李子奇色厉内荏地道:“就算你是燕铁衣,你如今人在‘大森府’高手环伺之下,重重围幕之中,你真敢伤了我们?试问你往哪里逃生?再说,我两个以二对一,你也未必就能稳保占得了上风!”
燕铁衣道:“这都是些傻话,李子奇,因为你所说的全不成为问题!”
李子奇咬牙道:“我看不见得。”
燕铁衣安详地道:“让我来告诉你——第一,这是‘西园’,地僻林幽,冥无人迹,我如今宰了你们,‘大森府’的其他人谁会知道?任是高手环伺也好,身处重围亦罢,不惊动他们,我便毫无危险了,你们死了,而我仍是我,‘张小郎’,‘大森府’上上下下谁也不会怀疑到我身上,且尽由他们鸡飞狗跳;其二,你两位当然不会是我的对手,否则,我岂会招惹你们?李子奇,一个人应该有自信,但自信得过了分,就是嚣张与狂妄了,希望你们能认清现势,不要——”
未待燕铁衣说完话,李子奇已激动地道:“不要做无谓的反抗?最好自绝于此,是么?”
燕铁衣神色突然转为森冷无比地道:“这样你们至少还能落具全尸!”
李子奇双目如火般道:“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燕铁衣凛冽地道:“很好,无妨一试!”
史炎旺急速地向李子奇使了个眼色,两人蓦地齐一行动,李子奇上身倏矮,双腿飞出绞剪,一现招,即是他的绝活儿——“铁剪腿”,史炎旺两掌暴起,上下交击,劲风如啸中掌影旋舞,亦是他的压箱底本领“天地流虹”!
燕铁衣的身形在眨眼间横起斜滚,手中的竹棒“刷”声挥出千百条斑黄光影反卷史炎旺,却在光影初展的一刹“嗤”声透空飞插李子奇的胸膛!
怪叫一声,李子奇与史炎旺双双分跃开去。
此刻,他们已确定“张小郎”必是“燕铁衣”无疑了!
两个人一旦分开跃出,就像吃了“同心丸”一样,同时扯开喉咙吼叫起来!
当第一次吼叫扬起,燕铁衣人如流光,暴闪向李子奇下方,李子奇的双腿往下猛落的瞬息,燕铁衣那根竹棒已在一弹之下由裤裆中间插入了李子奇的小腹!
惨号声应合着史炎旺口中的第二次呼救!
史炎旺一边喊叫一边狂奔,心胆俱裂里眼前一花,燕铁衣的竹棒闪泛着斑黄色泽当头抡到,明明是一根竹棒,到了眼前却已幻成了漫天的棒影,叫人搞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了……
大吼着,史炎旺双掌齐挥并舞,挟以全身劲道猛迎上去,他眼里晃闪着斑黄色的光影,却在迎击光影空虚中,被燕铁衣右手的突出短剑那么神鬼莫测的透腹刺穿!
洒着血珠子的短剑几手连一抹光亮也没展现便又回鞘,燕铁衣头也不回的电射而去,他身形掠离了三丈多远,史炎旺的嚎叫声才裂帛般传出!
人在半空中溜转,燕铁衣手中竹棒飞射花棚之下,“扑哧”一声深深插回原来的位置——仍然状似支撑着底架,就好像这根染过人血,夺过人命的寻常竹棒原本毫未移动过一样!
燕铁衣的影子宛似鸿飞,一闪而逝。
这时,西园四周,已惊动了“大森府”的守卫及司职人员,他们正纷纷向园中聚集,展开搜索、查询叫喊声传来的确实位置。
甚至在他们尚未找到尸首的时候,燕铁衣已经回到他的房中又走了出来,正随着总管事孙云亭以及另几个仆役站在屋檐下东张西望,彼此探询。
孙云亭尽管沉着,但脸上的表情却也有掩饰不住的紧张与忧虑,他站在门口,目光悒郁地注视着西园的那边,默不出声。
几个仆役则在私下窃窃交谈着,表情也都十分惊恐疑惑,燕铁衣问了他们几句之后,便肃立孙云亭身侧不开腔了,他的形色在童稚及纯真中流露出一种看似发自内心的惶悚不安,无邪的眸瞳里仿佛在为某些可能的不幸事件含蕴着默默的祈祷。
西园中,隐约可见人影闪动,穿走进出,十分忙碌的样子。
沉沉的,孙云亭开了口:“怕是出了事……”
燕铁衣没有接答,表情惊悚,其他几个下人也停止了议论。
叹了口气,这位总管事又道:“那几声喊叫,我隐约听见,先像是什么人在极度惊恐之下发出的求救声,紧接着又是两次惨号……唉,一旦人像那样号出声来,不是痛到了极处,就是吓到了极处……”
燕铁衣心忖:“孙云亭倒是老经验了,居然说得不差……”
他表面上却是一副畏惧瑟缩之态,完全像——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现在如果有人在观察他,绝不会相信他是除了“张小郎”以外的第二个人。
微微侧首,孙云亭和蔼地问:“小郎,那前后几声呼喊,你听见了?”
燕铁衣装作胆怯地道:“前几次叫喊声小的没听到,最后一次号呼小的倒隐约听见了;少的从西园转回来就躺上床去歇着等郎中来,听到这声惨叫,实在怕,又纳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前面有了人声,才敢跟出来看看光景……”
孙云亭沉声问:“你是多久以前回来的?”
心里一跳,燕铁衣立即保持惯常的音调道:“半个时辰之前,我是由屋侧那边转回来的!”
点点头,孙云亭道:“那时我也不在,我到前堂办事去了;你幸亏回来得早,如果你还在园里,碰上了什么凶事,恐怕也免不了有危险,以后千万要小心,府里恐怕要多事了,日子比不上往常那样太平了……”
原来孙云亭是在关心自己——燕铁衣连声应是,暗中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