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森府”这一片风声鹤唳的气氛中,燕铁衣一连十天没有展开新的行动,他有心要敌人们处于一种极度紧张的疲惫里,他希望对方会在精神压力的过分负荷下失去惯常的反应,他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当人们日夜不停地使身心处在动态的惊悸中时,就会逐渐变得麻痹、迟钝,而幻觉丛生了……
当然,现在“中州宰”骆暮寒亦已确定他的宝贝儿子是“失踪”了,唯一尚不能确定的是他儿子落到了什么人的手里,他非常清楚他的儿子,断不会自行离家出走的,况且,也毫无出走的原因,在这等节骨眼上,骆暮寒委实不敢向好的地方想,因此,他的脾气也就越发暴躁,“大森府”更就愁云惨雾,人人自危了……
燕铁衣冷眼旁观,知道他再进一步行动的时机又快来到。
目前,“大森府”向“青龙社”挑衅的计划,似已暂时搁浅了,他们虽然力量早已齐备,却因为这连续不断的意外事件而不得不强行延缓举兵,他们有这种预感——不幸的迭次发生,必然与他们侵犯“青龙社”意图有着关联,纵使他们这时还摸不清症结的所在,但有些人业已联想到“青龙社”的头上了。
这些人里,包括了“大森府”的“府宗”骆暮寒,以及“大地十剑”中的第三剑“光轮”章琛等,只是,他们苦于拿不出实据来,这种大事,光用推想猜测是不够的,谁也知道如若一旦传扬出去,在无凭无据的情形下,其后果对“大森府”来说将是如何严重!
于是,他们只有一面竭力设法寻找骆志昂的下落,一面等待……
这七天,对双方而言,都是漫长的、难熬的。
“大森府”方面有一种固执却有效的看法——他们认为,只要骆志昂不死,掳去他的人便必有所图,迟早也必会与“大森府”接头,那时,这个谜团便可打破了,当然,届时如何应付,也只有到了时候再说。
目前,他们除了尽人事的去查探之外,便只有等着对方自行出面。
九名好手的连续遭到狙杀,“大森府”自然也不能放弃追究的责任,不过,这些事比起骆志昂的失踪来,却变得次要了……
燕铁衣一向的主张是制敌机先,保持旺盛的攻击精神,所以,“大森府”在期待,他却又要展开一连串的计划,他要在“大森府”现在的迷惘恐慌处境中,再加强其震撼与打击的效果!
同时,他决定,要在这连串的行动完成之后,才让“大森府”明白骆志昂的下落,——易言之,那时也就是提条件、谈斤两的时候了。
他准备对付的下一个目标,是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是一般江湖人给她起的称号,她的真姓名是公孙莫愁,五旬的年纪了,看起来犹如三十许人,长得可算漂亮,但眉目顾盼之间,却仍然有着那么一股子俏味;公孙大娘早就寡居了,却是谁也不知道她以前的是哪一个,她的外表相当秀雅,白白净净的,清清爽爽的,除了看起人来有些带邪,她若不开口,便不十分像个江湖人,她的大半生,有着很浓厚的传奇色彩,譬如说,没有人晓得她的来处,也没有人晓得她的去处,在二十年以前看她就是这副模样,二十年后却依旧如昔,大家都知道她的武功很高,但却估不透高到什么地步,因为和她动过手的人就没有活着再出来现世的。而她擅长哪一门技击之术,特点何在亦无人知晓,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少有朋友,离群独处,行踪飘浮却又面善心狠的这么一个人!
但是,燕铁衣却要比别人多知道她一点,燕铁衣晓得公孙大娘一身本领里,最高明的就是她的轻功,而燕铁衣也知道她的师承,公孙大娘的师承不是别人,便是她的丈夫——当然,该称为她死去的丈夫了,公孙大娘的丈夫乃是在二十五年以前即已退隐江湖的一代怪杰“海天飞鸿”钟雁影,在当年,钟雁影的轻身术乃是宇内一绝,少有并论者,公孙大娘是他的浑家,整日厮磨,在这一门上的修为,哪还错得了?
二十五年是一段十分漫长的岁月,白云苍狗,世事多变,公孙大娘的那段过往早已湮没于人们的记忆里了,同一个时代的人不敢说绝无仅存,却也少得可怜,人与人相遇聚合的机会又不多,再加上公孙大娘的来去无定,神出鬼没,就越发使人摸不清她的底细了。
燕铁衣之所以比旁人多知道公孙大娘一些,是因为他在武林中的地位与潜势力所使然,他的人多,接触面就广,接触面一广,就有较多的机会得悉某些有意义与无意义的内幕秘辛,公孙大娘的身世,他即是凭着这个原因比一般人深入几分,实则,却仍欠详尽。
燕铁衣对自己是有信心的,他也永远斗志昂扬,他这半生已经过了太多的凶险,与太多的强悍对手做过生死之搏,所以,他并不以为公孙大娘有什么特异之处,在他看来,江湖生涯原就是一串连着一串的争战干戈所组成,原就是血腥和暴力的反映,这个环境里的存在价值便乃一种本身实力的残酷竞赛及抗议,要活着,即须与不同的对手挣扎,胜了,向前迈进,败了,就地躺下,如此而已,公孙大娘,也不过是他生存过程中另一个阻路的对手罢了。
他早已事先探明,公孙大娘每天清晨都有亲往府邸南墙后花圃中采花的习惯,公孙大娘喜欢花,尤其是太阳未出之前带着露水的新鲜花儿。
昨晚上,燕铁衣已经十分自然的向孙云亭讨过来一桩差事——五更天出府去,到老横街替孙云亭端“桂子豆腐脑”,这是孙云亭嗜食的早点,平常都是阿贵跑腿,但阿贵贪睡,老是误了孙云亭进膳的时间,所以燕铁衣就殷勤的自愿接下来,孙云亭非常欣喜,还着实夸了他几句,燕铁衣知道,孙云亭要吃的这种“桂子豆腐脑”只是老横街的“五福茶楼”有得卖。
于是,天还未亮,他已故意揉着一双惺忪睡眼,手里提着瓷罐子,看上去迷迷糊糊地出了侧门,当然,谁也不知道他衣衫里暗插着的短剑。
一穿侧门,燕铁衣朝着老横街的方向走出极短的一段路之后,马上绕个圈子转向围墙的南面,他晓得那里也有一道平时极少使用的便门,从便门进去,即是那座花圃了。
他不越墙而进,因为他知道墙后每隔十步便有一名守卫,正对守卫的十步之外,亦有一个暗桩,如此纵横布置,戒备极为严密,即使有着再高的轻功,也难以保证不漏形迹,他现在却不愿去漏这个形迹。
花圃的这一边,是由一道墙隔着的,府里人称南墙,南墙后的花圃,已算是内宅范围了,燕铁衣事前细心观察过,这座花圃也有二十丈广阔,四角各有两名守卫,便门左近,则有一名“府卫”轮值,由花圃到最近的建筑物有五丈之远,如果他行动快,应该来得及脱身。
轻悄的,他伸手在便门上敲了几下。
立即,一个沉厉的嗓音带着紧张意味的从里面响起:“哪一个?”
燕铁衣赶忙清清脆脆地回应:“是我,张小郎,总管事派我来给爷送早点来啦,‘五福茶楼’的‘桂子豆腐脑’,里头轮班的可是‘后堂’的马爷吧?”
铁栓拉动,门儿开了一线,那人的半边冷脸一晃,总算看清了“张小郎”,他启开门,让“张小郎”进来之后又立即关上下栓。
燕铁衣哈腰赔笑:“马爷,果是你,真辛苦啦。”
其实,这里的轮值顺序,燕铁衣早由丛兆那里得悉,他盘算到今天拂晓的这段时间,正好轮上“后堂”的“府卫”“快刀”马大宾,而且在前天他已借故同马大宾接近过,令马大宾对他有了印象。
生了一张冷木面孔的马大宾以一种怀疑的眼神打量着燕铁衣,硬板板地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燕铁衣脸堆谄笑,低声道:“回马爷,是总管事叫小的送早点来,‘五福茶楼’的‘桂子豆腐脑’,冰糖熬的还滚烫呢……”
马大宾哼了哼,道:“老孙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体贴人啦?居然送好吃的给我吃!”
燕铁衣道:“不,马爷可别误会,这可不是总管事的意思,是‘府宗’昨儿晚上交代下来的,‘府宗’说,这些日来,各位爷全辛苦了,应该多吃点好的滋补滋补,叫总管事注意着办,总管事一想,先从‘府卫’级的爷们开始吧,首先,在各位正式交班用膳之前,先送上一顿美味点心……”
嘿嘿一笑,马大宾道:“我说呢,老孙怎么会忽然客气起来了?原来还是府宗的交代,妈的,若是老孙呀,我们就算饿死他也不会皱皱眉头!”
燕铁衣讷讷地道:“这……马爷……小的不知道……”
刚伸手要接燕铁衣提着的瓷罐,马大宾忽又问道:“你小子怎么不从前面过来?偏偏绕这个偏门?”
燕铁衣连忙压着嗓音道:“前面值班的‘府卫’还有四个,小的若从前面来,轮到马爷你,岂非只剩下一点残汤啦?小的心里一转,不如先绕来这里,马爷吃过之后,小的再从此地走正门回去,让他们喝马爷的残汤……”
“唔”了一声,马大宾道:“看不出你小兔崽子还蛮有点孝心,好,你这记马屁算是拍对了,多巴结着点,今后有你的好处!”
燕铁衣一派恭让之色:“马爷多照顾……”
又伸手来接瓷罐,马大宾不满地道:“他娘的,这一瓷罐子才装多少豆腐脑!犹要分开给五个人吃,一个人怕不只有一口的份?老孙连他妈慷他人之慨也不肯,看他能搂几个黑心钱带回自家去?真正狗操的!”
燕铁衣阿谀地道:“马爷多吃点,没关系。”
手一挨着瓷罐,马大宾又咕哝着:“哪儿还滚烫?凉都凉透了!”
燕铁衣往上一凑,低笑道:“马爷,你老别忙,先吃这个!”
猛一抬头,马大宾还没看清燕铁衣脸上的表情,左胸一阵剧痛倏起如绞,一柄短剑,业已又准又狠地透入了他的心脏深处!
面孔骤然歪曲,马大宾嘴已空张,却发不出声言来,他的右手刚刚本能的摸向刀柄,却在离着刀柄的寸许处垂落,整个身子抖了抖,便那么软绵如泥般颓倒。
一把抓着马大宾的身体,燕铁衣将他拖到一排花架底下,然后,燕铁衣走向最近的一个角隅上,十来步远,他已看见了那两名守卫。
两个人是对坐着的,模样似是十分无聊;面朝这边的那名大汉,一眼瞥见了燕铁衣的身影,正自一愕,尚未及发声询问,燕铁衣已作揖道:“二位大哥辛苦了。”
就这一句话,他手中暗握的两粒尖锐石子已“猝”然飞射,声起人倒,那两名大汉一个往后仰,一个朝前仆,两粒石子,分别嵌进了他们的前额与后脑。
连正眼也没多瞧,燕铁衣笔直走向另一个平行的角落,这一次更简单,他右一个闪旋中便各点了那两位仁兄的“死穴”,丝毫声息不带,他业已解决了这边的三拨警卫。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等待那位“风韵犹存”的公孙大娘,她是喜欢花儿的,尤其是清晨中沾着露珠的花儿。
天,蒙蒙亮。
一条纤细的身影,——娜娜的自南墙月洞门中走进了花圃,她一袭素裳,手里抬着一只精巧的紫竹小篮,形态十分悠闲,这样的外貌,倒与那天燕铁衣听她在群英堂会议中说话的粗鲁腔调,大不锲合呢……
来了,公孙大娘。
燕铁衣并不托大,他已找了一根弃置地下的木棒握在手里,这根宛似锄柄的半朽木棒,在人家眼里只是根木棒,但在他手中,则不啻一柄威力无穷的利剑了!
于是——
当公孙大娘刚刚走到这边,俯身去检视一丛花束的时候,燕铁衣已从另一片花丛里轻轻走去。
公孙大娘半俯的身子突然一僵,接着她缓缓转回头来,水灵灵的一双媚眼注定了燕铁衣;纵然她这时的眼神有些儿迷惑与讶异,但燕铁衣却不能不承认,这一双五十岁妇人的眼睛,却仍具有那种妖娆少妇的魅力——不是耳闻其声而能以预料及的那种魅力!
站了下来,燕铁衣微笑颔首。
公孙大娘也已面对着他,那张白净而毫无皱褶的细嫩面庞上,惊讶不解的神色已迅速的由颖悟恍然的表情代替……
低柔的,燕铁衣道:“我该称你公孙大娘呢,抑是钟夫人?”
平静地一笑,公孙大娘的声音虽然粗哑,但这时靠近听着,却似带着磁性,顺耳得多:“那个出没无常,来去无影的刽子手,就是你了?”
点点头,燕铁衣道:“不错。”
公孙大娘沙沙地道:“我不得不说——你是高手。”
燕铁衣一笑道:“谬誉了。”
上下端详了燕铁衣一会,公孙大娘道:“看样子,你不像每次都从外面潜身,而是一直就在这里卧底的?”
燕铁衣道:“我是。”
公孙大娘幽幽一叹,道:“我们真惭愧。”
燕铁衣和气地道:“不必自责,公孙大娘,你们是明的,而我在暗处,自古以来,以暗打明就是明里的人要先吃点亏,我只不过占着这么个优势而已。”
公孙大娘平稳不波地道:“你——就是以你身上所穿着的这种身份隐伏于此?”
燕铁衣道:“是的,一个小厮。”
公孙大娘道:“可真委屈你了。”
童稚似的笑容浮在燕铁衣脸上,他道:“好在时间不长。”
水盈盈的大眼一转,公孙大娘道:“你在等我,是吗?”
燕铁衣颔首道:“我在等你。”
公孙大娘道:“显然,我是你黑名单上这次的目标了?”
燕铁衣道:“我很抱歉。”
轻理鬓发,公孙大娘妩媚地道:“不必——你一旦面对了我,我已明白你是怀有这种决心来的,否则,你不会让我发现你的真面目,我要再说,你的确很行。”
燕铁衣笑笑,越觉得那天在“群英堂”中发言的她,那种音调措辞与现在的她,绝不能想像为同一个人:“承你高看,我更觉歉疚了。”
公孙大娘又抚理了一下发角,这时,燕铁衣才注意到她有一头乌黑如云,不让青春少女的秀发——公孙大娘低声道:“你对我,似乎很有把握?”
燕铁衣道:“尽力而为也就是了,我知道你很有几下子。”
半眯着眼睇瞄着对方,公孙大娘微笑道:“或许,你比别人对我知道得多一点,但怕也不完全,是么?”
燕铁衣承认:“你说得对。”
带着点怪异意味的一笑,公孙大娘道:“你这人非常自负,我看得出来,你是属于那一类型的人——刚强、果断、勇猛、残忍、冷静,而且,胆大如虎!”
燕铁衣道:“我也不一定有这么完美。”
公孙大娘道:“让我猜猜你是谁,好吗?”
燕铁衣耸耸肩,道:“可以,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偏着脸,在淡茫的晨光下,公孙大娘此刻的神情,绝不似一位五十岁可称之为“老”的妇人,她更像是一个俏丽而明媚的少女了:“你的外表看上去十分年轻,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大孩子——十八九岁?或者二十一二岁?但你的武功,尤其你的精练老辣,却和你的外表决然不衬,你这样的年纪,居然已有这么深湛的火候?你能独力狙杀了史炎旺、李子奇,更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解决了孟皎和黄丹,这样的本事这样的机智,不可能吻合你的年龄和你这样纯真的外表,但是,事实上却又确然是你干的,普天之下,有谁能符合你的情形呢?”
燕铁衣安详地道:“我想,你大概猜中了?”
公孙大娘温柔地道:“是的,燕铁衣。”
吁了口气,燕铁衣道:“你很聪明,反应更快。”
眸瞳中闪过一抹凄然的神色,公孙大娘缓缓地道:“但是,却太迟了!……”
燕铁衣心里有些难过地道:“我也觉得遗憾,公孙大娘,但我没有选择。”
点点头,公孙大娘道:“我可以了解你的处境。”
舐舐唇,燕铁衣道:“公孙大娘,你的武功一向高深莫测,尤以轻身之术,闻说更有独步之处,你可以奋力一搏,倾以所能,仍有很大的机会……”
公孙大娘黯然一笑道:“对你,燕铁衣,我在来此之前,已有过了一番探查,你的武功深浅,我已大致心中有数,曾有一个生平挚友向我提过忠告,叫我切莫与你单打独斗;这位挚友对我所具有的功力了如指掌,同时,他在三年前也亲眼目睹过你的本领,他告诉我,说我不会是你的对手……”
燕铁衣心忖——此人平素在人前口气粗厉不雅,但私下却实则极度娴静明理,闺秀大家之风,恍同两人,于是,他口中道:“你没试过,怎就气馁?”
公孙大娘苦笑道:“我没挨刀,也可预知刀割肉的味道不好受——事实总不能以空谈或骄言去改易,燕铁衣,我可以和你抗拒一段时间,但是,我不会怪你!……”
顿了顿,她又道:“而这个结果,你必也是知道的,否则,你不会冒险!”
燕铁衣慢慢地道:“我不习惯退缩,公孙大娘,胜败其次,尽力而已。”
公孙大娘伤感地道:“埋骨于此,至少也比曝尸荒野要好……”
燕铁衣道:“还不一定。”
公孙大娘振作了一下,道:“世上不会有太多违反常规的奇迹——尤其奇迹不会在我身上降临,我自己知道,我并不算个好人,难邀上天如此宠护……”
手上的木棍掂了掂,燕铁衣憾然道:“公孙大娘,你不该有这个习惯——喜欢花,更喜欢亲自采拈清晨沾着露水的花,否则,我们之间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幕了,至少,暂时不会有。”
低喟一声,公孙大娘道:“花瓣是纯深无瑕的,它红的是霞,白的是雪,黄的便有如赤子之爱,它柔嫩而温馨,带露的花,更为清新娇美,点尘不染;我喜欢这样的花儿,它使我心中平静安详,感到恬怡,使我还相信人间世上总还有纯深的真挚的东西存在……很可笑,是么?你到了我这种年纪,或许可以体谅我这时的心境了……”
默然半晌,燕铁衣觉得自己心腔在收缩,血液奔流加快,但是,半点狠劲也提不起,丝毫杀机也染不上,他只感到一片安详,一片平静,一片柔和,就宛似在与某位多年好友共话家常一般,情绪上竟是如此地恬适无波……
公孙大娘又晦涩地道:“好吧,燕铁衣,可以动手了,我不希望耽搁你的时间,等着你催我上路,就太不落槛了——我会试着挣扎一下,我们彼此,全不需客气……”
燕铁衣极快地望了望天色,道:“公孙大娘,恕我得罪了。”
公孙大娘黯然道:“我们——全是势非得已。”
燕铁衣手中的木棍指向了公孙大娘的胸口——快得就像这只木棍原本便是指着那个部位的;公孙大娘一滑三步,却在那三步滑出以后幻术似的闪到了燕铁衣的背后,也像是她原本便在燕铁衣背后一样!
没有回头,燕铁衣的短剑向后飞闪,一晃而过!
公孙大娘竟随着剑尖的来势轻轻飘出,仿佛她是被那股锐利的剑风冲荡出去似的,而眨眼间,她手上的紫竹篮已罩往对头头顶。
燕铁衣的木棍朝上指,却又在上指的同时点到公孙大娘咽喉之前!
公孙大娘身形微晃,业已——婷婷地站到了一株花茎上——那么细弱的花茎承受住她整个的重量,竟连稍稍弯曲的迹象也没有,而风吹茎拂,站立其上的公孙大娘也跟着隐隐摇晃了。
于是,一抹冷电宛似来自九天,直取公孙大娘眉心!
就似一只玄鸟般飞起,公孙大娘的左手紫竹篮飞翻,右手现处,一柄七尺长的如指软剑,已流灿生辉地暴指燕铁衣!
燕铁衣的短剑适时竖天。
“铿!”火花四溅,长蛇也似锋利软剑昂抬三尺。
狭长的黑影锋刺里神光莫测地敲向公孙大娘面颊。
公孙大娘的身影随着木棍的来袭,居然“呼”的一声顺着棍的挥势翻了一个空心转,长剑笔直刺向燕铁衣心脏部位!
这一次,燕铁衣猝然矮身暴进,木棍猛扫,却在劲风骤起之际幻成漫天棍影,齐罩而下。
公孙大娘就在狂风暴雨也似的棍势中穿走游闪,脱颖自出。
但是,一溜寒芒却像老早便等候在她脱出的那个部位似的一闪刺到。
公孙大娘长剑硬迎,力磕敌人的短剑。
然而,木棍又将九十九击融为一击,简直看不清哪是虚、哪是实的有若浪潮般蓦然包卷过来。
公孙大娘横身平着逸出,如带长剑映起一抹水灵灵的光华,仿佛半面扇弧形回扫那似桩的棒影——
但是,怪事出现了,木棍的暗影与劲力还在融合着充斥于空间,而燕铁衣本人却已来到了公孙大娘飞逸的去路上,刹眼里,公孙大娘锋利长剑将木棍削为片片旋舞,但当她骇然发觉燕铁衣的身形时,长剑却已不及收回,身体更不及转变方位了。
炫目的光芒寒凛,有如冷焰一闪。
公孙大娘被那股撞击之力猛捣得摔跌地下,肩头血流如注。
这位本领奇高的江湖女杰,这时却在绝望与沮丧中漾起了迷惘,她痛苦地爬坐起来,目光怔愕地看着燕铁衣,不解对方为什么会这样做——刚才那一剑,燕铁衣可挑选她身体上的任何部位刺戳,可是,燕铁衣却只插入她的肩头,没有取她的性命。
站在公孙大娘前面正步,燕铁衣归剑入鞘,眼神清澈而柔和。
嘴唇嚅动了几下,但公孙大娘却宛似喉中哽噎着什么,她脸上的肌肉颤抖,很久没挣出一句话来。
燕铁衣平静地道:“当内力贯注于所持器物之中段,借着使它振动的力量而产生惯性的反应,随着它原先的摆移趋势而继续摆移——当然,时间很短促,只是一刹那的持续光景而已,但在一个高手来说,这一刹那的空隙业已足够,敌人会因幻觉而疏忽了实体的运动,敌人受惑攻拒空无的器物时,他已把自己的身体完全暴露在对方的威力圈内了;这其中所须熟悉并揣摸的只是时间与方位的配合而已。”
公孙大娘紧咬下唇,神色复杂又激动。
燕铁衣缓慢地道:“我之告诉你这些话,是解释你为何落败以及我这一招的道理何在,它主要是诱敌惑敌的,它是我‘冥天九式’中的第五式:‘天外天’。”
深深吸了口气,公孙大娘沙哑地道:“为何失败对我并不重要……因为我早知会是这个结果;但是,令我迷惘的是——你为何不杀我?为什么?”
燕铁衣摇摇头道:“我也说不出,我只是下不了手。”
公孙大娘苦涩地道:“但我知道,燕铁衣,你不是经常这样宽恕敌人的,你狠起来比谁都狠,尤其是,你不对自己的决定犹豫——而你原本决定是来取我性命的!”
燕铁衣道:“你说得不错,我是不习惯饶恕我的敌人,当我原先就不打算饶恕的时候更然,但是,我却不忍心杀你,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
身子抖了抖,公孙大娘道:“这……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两件意外之一……”
燕铁衣若有所思地道:“我想,或许我较喜欢有理性懂得情感的人吧,纵使那是敌人……”
公孙大娘喃喃地道:“只这么简单?”
沉默了一下,燕铁衣深刻地道:“另外,可能的唯一理由就是我认为你已经尝够了人间世的酸楚与孤寂,一个被岁月无情煎熬又啃啮的落寞女人,不该再遭受这样残酷的打击,那是不公平的,人人都应有机会再创造一个新的人生——只要他值得获有这个机会。”
任是公孙莫愁这样世故老练,饱经沧桑的江湖女人,这时也不禁心情激荡,感触万千,她双目涌满泪水,哽塞地道:“燕铁衣……你……你是……这些年来……唯一……理解我……心中痛苦的人……”
燕铁衣和煦地道:“不要难过,公孙大娘,你只是自己束缚在空幻的回忆与灰色的未来中了,你把心头的门扉紧闭,不再接受外界的光和热,当然,你就会孤寂、落寞,看什么,什么也都是苍茫的了……”
公孙大娘泪如雨下,抽噎不停。
燕铁衣柔声问:“那使你关闭心头之门的人,可是‘海天飞鸿’钟前辈?”
沉重地点头,公孙大娘拭着泪道:“是的……自从先夫去世,我已万念俱灰,生也乏味……他像带走了一切,我的整个希望、憧憬、与热力,也全随着他的遗体带进坟中,长埋地下了……”
燕铁衣默默无语,但双眸中的光芒却柔和而温暖,他望着她。
公孙大娘凄凉地道:“你不知道……先夫和我是多么恩爱不渝,我们的情感是如何深厚坚定,我们生是两个体,实则一颗心……他临终前,流着泪水要我为他活下去,他一生中,我也只看他流了那一回泪,是头一遭,也是最后一遭,所以,我活下来了,二十多年,我却像活在一场灰黄的僵梦里,乏味得很,无趣得很,死对我原是一种解脱,既不能解脱,我也就只好这样蒙蒙混混地过下去……”
燕铁衣轻声道:“这人间世上,也有美好的一面,并非全是冷酷生硬和灰暗的……”
又吸了口气,公孙大娘哽声道:“先夫的猝逝,是我生平第一个意外打击,我们原以为可以白首偕老,同生同死,但上天嫉人,不使相守百年,活着便是场梦吧,却是美梦易碎,噩梦难醒……直到今天,燕铁衣,你又给了我这第二个意外,这不是打击,但你是不是要给我解脱呢?解脱包围在我心灵四周的悒郁灰暗?”
燕铁衣道:“若能如此,就是我最大的收获了。”
捂着肩上的伤口站了起来,公孙大娘泪痕未干,却异常真挚地道:“谢谢你,燕铁衣,谢谢你恕我性命,谢谢你的关怀、同情、了解、与开导,谢谢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人活着,该学的道理很多,我现在明白,只凭年齿的长幼是不能作为事物了悟的深浅依据的。”
燕铁衣开朗的一笑,道:“你能看得开,我也和你一样高兴。”
略一犹豫,公孙大娘毅然道:“燕铁衣,我不能与你为敌,我会立即离开此地——我会悄然地去,你可以相信我,你的事,我永不会透露一个字出来……这不算报答,燕铁衣,这只是一个对知心者的善意表示而已……”
燕铁衣缓缓躬身,道:“我非常领情,公孙大娘。”
染着泪痕的面庞展现了一抹明爽的笑容,公孙莫愁道:“对了,燕铁衣,你是怎么会如此了解我的?”
笑笑,燕铁衣道:“一个如此对花钟爱而又说得出这样譬喻的女人,该是心境孤寂,渴望精神上有所寄托的女人,不是么?”
公孙大娘恳切地道:“你是个无比聪慧的好人,真的,燕铁衣。”
燕铁衣笑道:“过奖了,公孙大娘,我发觉你有双重个性,大庭广众之间,你是那样粗毫不羁,但独处时却这般文静冷寂,我却盼你两相融合,愿以后你的人如同你的名——莫愁。”
深深地点头,公孙大娘道:“我会试着这样去做,你知道为了掩饰我内心的孤独与痛苦,有时,在一般江湖朋友的聚会里,我不得不放作粗狂之状,甚至连我说话的音调也尽量放得尖厉难闻,这样,人家才会相信我一无隐忧,悍野如常。”
接着,她目光四顾,道:“希望没有惊动其他的人,这花圃四周全有守卫……”
燕铁衣平静地道:“我们较手的位置是在花圃的这一边,花圃是方形的,两头相距有二十余丈,我们在拼搏的过程中没有什么声息发出,二十丈那边的守卫不易察觉,而这一头的守卫,却早在你来之前便被我除掉了。”
公孙大娘道:“你做事十分周密,今天,你果然是处心积虑来对付我的。”
燕铁衣道:“不错。”
公孙大娘道:“燕铁衣,你的本领这般已臻化境,心思又是如此精密,行动更加犀利快速,倒真令我替‘大森府’及其同路人捏一把冷汗,你的消息太灵通,手法太利落,来得快,做得狠,直到现今,他们还在狐疑不决的情势中,我看,这场纷争,他们要吃亏了。”
燕铁衣低声道:“我总尽力而为,人,不可侵犯于人,但却需要自保,我的自保,也一向比较积极。”
望望天色,公孙大娘亲切的一笑道:“我要走了,燕铁衣,后会有期,再谢谢你,同时,请珍重。”
说看,她轻轻一福,转身离去,但刚走了几步,燕铁衣又叫了她一声,公孙大娘站住,回头,燕铁衣笑道:“我忘了告诉你,你的轻功是顶上尖的,不愧为‘海天飞鸿’的妻子和传人!”
盈盈笑了,公孙大娘又向燕铁衣裣衽示谢,然后,她只微微一闪,业已一抹淡云般出墙而去,燕铁衣还记得人家告诉他的那些往事——“海天飞鸿”的轻身术中有一种心法,叫做‘回眸翼杳’,眼前,可不正是?
天已亮了,他转向花圃的另一边,他不冒险,那边的守卫他不能放过;同时,他也想好了如何回去向孙云亭解释——解释为什么他也会和阿贵一样耽搁了买“桂子豆腐脑”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