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雨飘飘的天气,空中阴霾的暗云,就像要压到人的心里。
在满眼苍翠,松柏成林的“楚角岭”上,那座巨兽也似的灰黑色石砌的大厦,便盘踞在秀丽平坦的岭端,带着那股无形的威慑意味俯瞰着岭下那篷罩在烟雨蒙蒙中的林木壑谷。
这座占地极广,全以整条黑色原石砌造的大楼,便是“青龙社”的总堂口,名声有如雷震江湖的“弹剑楼”。
现在,在“弹剑楼”楼下的“龙魂厅”里,正沿着长方形的两壁,排了相对的两列酸枝镶嵌云母石的太师椅,共是左右十张,每张椅上都正襟危坐着一个人,在靠着大厅尽头的中间,则单独摆着一张铺设黄斑虎皮的大圆椅,“青龙社”的魁首“枭霸”燕铁衣,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提起他的名号来能叫人惊破了胆,吓飞了魂的!
在燕铁衣的右侧,是一支圆形的锦凳,他那一柄宽约人掌,长有三尺的金龙把手金鞘套的“太阿剑”,与另一柄窄只两指,同为金柄金鞘的短刀“照日剑”便相并平置其上。
在燕铁衣的背后墙壁上,高悬着一张巨大横匾,黑色的木底上雕刻着四个正气磅礴雄浑豪壮的白色大字“忠义千秋”!
侧立在他身侧左右的,是他的两名近卫,右边那个体格魁梧,身材高大的宽额青脸人是“快枪”熊道元,左边那个体形胖大,狮鼻海口的人物是“煞刀”崔厚德;这两个人都是出了名的心黑手辣的角色,也是出了名的忠心不二的硬汉,道上的朋友在背后却戏称他们是“青熊狮爪”。
燕铁衣的模样却是使人迷惑的,他不是那种英俊潇洒的白面书生型,也不是一般江湖巨擘所该有的威猛凶狠的恶相,他并不阴沉,也不强悍,他是绝对与众不同的,他看上去,只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他有一张还带着天真气息,童稚未泯的脸庞,那是一张瘦瘦的脸,皮肤呈嫩嫩的乳白,他生着一双圆圆的大眼,柔和的眉毛,挺直可爱的鼻,一张红润润的嘴——这些外表的五官,便组合成一副似是尚未成熟的年轻人的形象,有时,他习惯露出一抹单纯忠厚的微笑,眼神中也常常透射出那种温柔安详的光芒,他一点也不凶恶,一点也不霸道,一点酷厉狠毒的形色也没有;如果那个人不知道他的名号,单从他的外表去揣摸,这个人一定会漫不经心地说:“啊,只是个年方弱冠的半大孩子罢了!”
或者,他也会暗里以为——“这年轻人多么的纯洁真挚,将来必是个平顺笃诚中规中矩的老实人……”
说不定,有些悲天悯人的好好先生,还会自动向燕铁衣告诫一些事:“你这入世未深的孩子呀,可得小心这世道的艰险,人性的叵测呀!”
“瞧你这小伙子相貌忠厚,一片坦直,多么福厚呐,好好的干啊,历尽荆棘,便达康庄了……”
绝大多数不明白他底细的人都会有类似这种印象和想法的;其实,燕铁衣只是生就了这么一副令他烦恼,却也令他庆幸的容貌而已,他实际的年岁,已经有三十二三岁了——至少比他外表的显示要长十年,而且,他早已历尽艰险,饱经磨难,他已尝试过多少生死一发的滋味,体验过千百次阴阳交界的惊危,他是从大风大浪中过来太多的生与死,如今却仍在大风大浪之中,他是自刀山剑林闯过来的,将来却仍须闯个不停;见过太多的生与死,历过数不清的龙潭虎穴,以至他早将这些个江湖上的坎坷看淡了,圈子里的不幸看薄了,他永远是那么镇静、稳沉、安详,也永远是那么机智、狠辣、冷酷,他一直是显露着这样纯真童稚的微笑,也一直是这样果决凶狠的处理他所遭遇的问题;他早已在天下揭开了他“枭霸”的威名,亦早已在武林中扎定的根基——“青龙社”是两道的少数几个最具潜势,最有力量,也最有威信的帮会之一。而燕铁衣,便是这个由他一手所创的组戏中的首脑!他是“青龙社”的至高领导人,也是拥有绝对权力与慑服力的雄主,他是“青龙社”亦是所有江湖绿林道的巨霸!
眼前,是个令他厌倦的定期聚会——每隔半年便有一次,“青龙社”派驻外地的各个负责人回到总堂作例行的报告,这些负责人称为“大首脑”,在“青龙社”中具有极高的地位,除了燕铁衣以下的三位“领主”及一位“执法”外,“大首脑”便是身份最尊的了。
燕铁衣不大喜欢这种聚会,但是,这却是无可废止的,因为他必须要在一段时期之后晤见他手下的重要骨干,一则作为情感的增进,再则也为了确实明了天下各地的大局动态及“青龙社”本身的各项生意状况与所遭遇到的问题——“青龙社”有庞大的生财系统,他们拥有正当的钱庄、店铺、酒油坊、牧场及客栈,也拥有不正当的赌档、花菜馆、私盐队、暗镳手和暴力团!
此刻,正值“青龙社”派驻“杭州”的“大首脑”“抗山肩”陶昂站起来说话:“……‘西湖’湖滨,我们奉准以九千两纹银子新盖了一栋‘水月楼’,近两月来,生意情况不佳,大约时近秋之故,较之刚刚开张初期的前一段时间,盈余相差太远,甚至还有赔亏的现象,是否可禀请魁首授权经让出去,或另改他用?此外——”
挥挥手,燕铁衣无精打采地道:“这件事,你自己看着吧,办完了才回报一声就成。”
满脸方正之色的陶昂不敢再多说,躬身行礼之后坐下。
“长安”“大首脑”“圈旋掌”金轩绪挺着个大肚皮站起,他那张面团团的“和气生财”式面孔上先展露出一抹“天官赐福”味道的笑意,然后,他清了清嗓子:“两月前吧,魁首,我们在长安的赌档因为和‘乌衣帮’的赌档争生意,搞得颇不愉快,他们更扬言叫我们小心,总有一天要我们好看,我呢?采取‘以不变应万变’的法子冷眼相待,看他们有啥花枪可掉,不过呢,魁首,在长安一地来说,‘乌衣帮’是地头蛇,势力颇大,比我们在那里的办法要来得多,如果真个干起来呢,恐怕我们还不一定包有胜算,所以呢——”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好了,等他们动手再说吧,现在用不着自烦心,‘乌衣帮’不会不知道你们后头有整个‘青龙社’撑着,他若动了你们,吃得住吗?”
金轩绪笑呵呵地道:“所以啰,我呢,只是冷眼相待而已,并不太紧张,但是也不是一点也不紧张,我呢?是外弛内张,以不变应万变,所以——”
燕铁衣打断了他的话:“就这决定吧,金大首脑,你请坐,下面哪一个说话?要快一点,简洁扼要,别拖泥带水的,这个会已搞了一上午啦!……”
这时,“快枪”熊道元已自角隅处的小几上端过来一碗参汤,恭恭教教的双手捧在燕铁衣面前。
接过参汤喝了一口,燕铁衣笑道:“大家饿不饿?快点把该讲的讲完,后堂已将酒席全排好了!”
“咸阳”的“大首脑”“百步生死”刁慎急忙站起,笑道:“禀魁首,我很快便可说完,只几句话……”
点点头,燕铁衣交回空碗,道:“这样最好——”
他的话尚未说完,大厅的巨型桧木嵌含铁锥尖的门环已突然震响——“咚”“咚”“咚”三下!
笑笑,燕铁衣道:“三下,嗯,急事禀报。”
下面十名“大首脑”的目光全部投向门口,燕铁衣淡淡地道:“去开门吧,看看是什么事?”
于是,“煞刀”崔厚德迅速过去,别看他生得胖大,行动起来却快若飘风,到了门侧,他拉下横闩,“吱”的一声启开那两扇门扉的一边,眼睛触及门外站立之人,他已连忙肃身整容:“应领主,怎么领主亲来了?”
“唔”了一声,门外那个身形颀长,面如冠玉般的中年人微微一笑,沉稳地道:“请传报魁首,‘龙珠旗’领主应青戈有急事求见!”
答应一声,崔厚德刚转过身去,大厅尽头处的燕铁衣已高声道:“进来吧,青戈,是什么事?”
应青戈大步入内,同左右两排,全着一式紫巾紫袍的“大首脑”微微颔首,然后,他急速越前,低低地道:“魁首,你的会恐怕开不成了!……”
目光闲闲地投注在自己身上这袭淡青铺着碎竹圈的便袍下摆上,燕铁衣安详地道:“说吧!”
略一迟疑,应青戈悄悄地道:“魁首,还记得你的那位好友‘攀云雕’裴咏么?”
燕铁衣颔首道:“当然,有什么不对?”
苦笑了一下,应青戈道:“还是请魁首现在亲自去探视一下比较好,如今他人就在大厅的静阁里,由庄领主陪着。”
站了起来,燕铁衣道:“这里的事,就由你主持下去,我先去看看。”
他这一起身,厅中的十名“大首脑”也全部肃立,挥挥手,燕铁衣带着熊道元与崔厚德匆匆由侧门离开。
出了侧门,便是一道走廊,燕铁衣直向廊边的第一个门户行去,他们的步履声惊动了门里的人,尚未来近,那扉冰花格子门已轻轻启开,一个又瘦又矮,脸如风干橘子皮般的仁兄匆匆走了出来——他即是“青龙社”“龙门旗”的领主“九牛戟”庄空离!
庄空离那张起皱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但是,燕铁衣却可以察觉出他这位得力手下眼神中的震惊愤怒之色——他向庄空离点了点头,昂然入室,于是,室中的景象令他那张童稚的面容倏忽改变,显露出一种使人不敢相信会出自同一张脸庞的形色来——那种神色是狰狞的、永烈的、冷酷又悍野的,原来的柔和纯真韵味已一扫而空!一样是这张脸,这个人,但此时看去,却完全不是原来的形态了!
室中,在靠窗的那张矮榻上,坐着一个简直不像人的人,他双手俱失,只剩下光秃秃的两节臂肘,断肢处已经结成了紫点斑斑的疤痕,他全身瘦得的确是皮包了骨,以致那套污秽破烂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只像是套在竹竿上一样,他的头发杂乱如草。只有一只眼尚能视物,瞎了的那一只便成为一个血脓混浊又汩汩流淌黄水的烂凹坑了,他的脸上生满了溃疮,粘糊糊,红黏黏的左一块,右一块,连鼻子都烂掉了一半,但是,最令人惊恐的不是这些,是他的嘴巴——不,他已没有嘴巴了,原来该生着嘴巴的地方,如今只是一条隐隐约约的,微突出的粉红痕印,略在他的左腮上,却开着一个皮肉缩卷的小洞!他全身散发着恶臭,那是一种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老天,这哪还像个人?简直就是个“人彘”了!
燕铁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辨认了好一会,才确定了果然便是他的生平挚友“攀云雕”裴咏——是的,是裴咏,那个素来磊落洒脱,风趣直率的裴咏,那个容颜英挺,风姿飘逸的裴咏,也是那个曾经在毒蛇的威胁下救过燕铁衣生命的裴咏!
倒吸了一口凉气,燕铁衣竟有些颤抖地问:“裴咏,是你吗?”
用那只剩下一只的混浊眼睛凝视着燕铁衣,这仅存的一只眼內也布了黄翳血斑,但是,这只眼里此刻却盈满了泪水,流露出无可名状的痛苦与祈求;裴咏周身不住的抽搐着,每一抽搐,便使他那张可怖的面孔歪曲一下!
凑到近前,庄空离沉重地道:“是我们的巡逻弟兄在岭下的一丛枯草堆里发现裴兄的,他们先给他周身清洗了一遍才送上来,但是,仍然去不掉他身上多少气味,真不知道是哪一个天杀的把他作践成这样!”
燕铁衣叹了口气,又向裴咏道:“你听见我说话?明白我的意思?”
裴咏沉滞地点点头。
咬咬牙,燕铁衣道:“是谁把你糟蹋成这样的?”
那张可怕的面孔更扭曲得厉害了,裴咏似是竭力想表达些什么,他颤巍巍地比划着那双秃肘,脸色呈现出一种褚紫涨红的颜色,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及“啊”“啊”的怪响,身体更抽搐得厉害,但是,他却无法明确地告诉燕铁衣一点什么!
庄空离低低地道:“魁首,裴兄的嘴似是被什么东西缝合的!”
心如刀绞,形色悲愤已极,燕铁衣握拳透指地吼道:“告诉我,裴咏,是哪一个王八蛋将你弄成了这样?”
裴咏更是用力比划着,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喉咙里“啊”“嗷”个不停,身子也剧烈的摇晃起来,甚至连左腮上开的那个小洞也有白黏黏的腻液流出!
燕铁衣切着齿叱道:“熊道元,去把李大夫请来,要快!”
熊道元匆匆转身,飞奔而去,裴咏却频频摇头,泪水涔涔!
燕铁衣缓缓地道:“你是说,不用去请大夫了?”
又点点头,裴咏用秃肘指指自己,又在身上点了点,然后再慢慢摇头——表示他已无可回生了!
轻轻握着他的断肘,燕铁衣强行压制住心头的悲楚辛酸与勃升的火焰,蹲了下来,伤感地道:“裴咏,不要自暴自弃,你只是受了点折磨而已,不会对生命有影响的,你会恢复健康的,相信我!……”
又摇摇头,裴咏似乎十分焦急,也像疲乏得就要颓倒一样。他那只独眼连连翻动,疮口中血脓并出,“啊”“啊”“嗷”“嗷”之声混成一片,宛如——如一个黏痰堵住了喉管,随时都可断气的久病之人一样!
燕铁衣焦急地道:“镇静点,裴咏,我知道你要告诉我些什么,但你不要急,让我们慢慢地想法子,总会叫你表达出你心里想表达出的意思来!……”
但是,裴咏似乎来不及等了,他全身一阵紧似一阵的颤抖加上抽搐,烂眼及疮口中的脓血黄水淌流不停,腮边的小孔里也涌出了更多涎液来!
轻轻拍着他的秃肘,燕铁衣沉重地道:“别急别急,裴咏,你安静一下,支持片刻,我们慢慢来——让我一句一句问,你逐步逐步地反应,我们即将接近问题的中心——”
裴咏盯视着燕铁衣,他仍然颤抖着,抽搐着,但他也在竭力支撑,他的形状之枯憔萎颓,不由不令人想到“油干灯灭”之前的情形……这一刻,他是在用仅存的生命之火,煎熬着他的精神意志……
燕铁衣亦凝注着他,悲戚地道:“裴咏,我们才一年不见,是么?”
点点头,裴咏喉中咿唔了几声。
燕铁衣轻轻地道:“上次你来这里,一切都还好好的,只这一段日子,却已遭遇如此大变——而一个不是与你结有深仇大恨的人,势必不会如此糟蹋你,那人一定是和你有着不共戴天的怨恨了?”
裴咏摇摇头,但又急着点点头。
唏嘘一声,燕铁衣问:“那人,我也认得么?”
裴咏这一次却肯定的摇摇头。
燕铁衣道:“他知道我,知道我们的关系么?”
裴咏点点头,再摇摇头。
略一沉思,燕铁衣道:“你是说,他知道我了,但是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裴咏点点头。
清楚缓慢的,燕铁衣又道:“你们之间的仇恨,我曾否听你提及过?”
裴咏悲伤的摇头。
燕铁衣道:“为什么你一直没向我提过呢?你的每一件事我都差不少知道呀!……难道说,这是近一年中才发生的么?尚是早有远因,才结近果?”
裴咏沉沉点了点头。
燕铁衣双手互扭,沉沉地道:“为了什么?财?色?亲仇?”
第一次裴咏又是摇头,待到燕铁衣说出那个“色”字时,他才艰涩地点点头。
吁了口气,燕铁衣道:“为了女色?是哪一个?我认不认识?”
裴咏“啊”“啊”两声,却连连摆几下头。
这时,一侧的庄空离低声地道:“魁首,这么个问法,要问到几时才搞得清楚来龙去脉!我们总得怎生想个比较直截了当且又容易领悟的法子才是!”
说着,他又凑近燕铁衣耳边道:“我说几句话魁首不要生气——据我看,裴兄折磨受得太狠,他之所以能支撑着来到这里,无非全是一股强烈的精神力量支持,希望能见到魁首借以申诉冤怨,并盼魁首能替他雪耻复仇,如今他既已到此,这点意志力便将很快消失,我看,若不再问出个所以然来,只怕他就要崩溃不支了!……”
点点头,燕铁衣苦恼地道:“这些我全明白,而且我心中的急愤焦恨更不用言喻,但是,我们用什么法子才能很快搞清事情的内容呢?”
庄空离沉吟着道:“真伤脑筋,他既不能说,更不能写,这就叫人费斟酌了……”
突然燕铁衣道:“有了,我倒想起一个法子。”
庄空离忙问:“什么法子?”
燕铁衣头也不回地叫:“崔厚德,马上去找一只大号墨盘来,要带着浓墨汁的!”
崔厚德立即转身而去,顷刻间,他已手捧一只四方形的雕龙“清石墨盘”进来,而且,墨盘上墨汁淋漓!
亲自接过,燕铁衣放置在裴咏脚下,他仰起头,镇定地道:“裴咏,你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但你的脚尚可以动弹,你用脚尖蘸着墨水盘里的墨汁,就在地下简单画出我要问的问题吧!”
混浊的独目中也突然显出光亮来了——似是赞许燕铁衣的智慧超人,裴咏开始颤生生地伸出他那只穿着破烂青布鞋的右脚尖,以脚尖蘸满了墨汁,晃晃沥沥的与白磨石的光滑地面接触,但是,由于他身体受创太深,早已心余力绌,所以脚尖触及地面之际,因为抖索抽搐得太厉害,除了一下子染沾了几团墨渍之外,什么也没写出来!
燕铁衣叱道:“扶着他!”
立即抢前一步,崔厚德小心翼翼扶稳了裴咏双肩,这一来,他才算勉强定住了一点!
急促的,燕铁衣问:“先告诉我,裴咏,是谁害你如此?”
那只又破又烂的右脚鞋尖,在地下颤抖抖地移动着,东一滑,西一拉,终于形成了两个乱七八糟,沾污狼藉得几不可认的字体:“胡绚!”
庄空离恶狠狠地叫道:“是粉面狼君!”
燕铁衣冷漠地看着地下这个歪斜离谱的字体,微微点头,他又轻徐地问:“既为了女色,那个女人是谁?”
抽搐着,裴咏又开始以脚尖沾墨画地——原来的“胡绚”两字,已被庄空离用衣衫下摆伏地拭净了。
歪歪斜斜的,裴咏又划下四个字:“我妻沉娟。”
微感愕然,燕铁衣忙道:“你娶妻了?怎的我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裴咏又抽搐得更剧烈了,他竭力把持,喘息粗浊,好不容易又用脚划下了三个字:“十月前。”
燕铁衣急问:“为什么姓胡的要对你下这样的毒手?他强霸你的妻子?还是你的妻子引诱他来陷害你?”
但是,裴咏这时却再也无力坐稳了,他独眼翻动,浑身急抖,双腿不住的痉挛,喉咙中的“啊”“啊”声也变成了低弱的“呼”“呼”直响,左腮内洞里更是分泌出大量浓白的黏液来,整张不成人形的脸孔已全部缩曲歪扭!
庄空离惊道:“不妙了!”
燕铁衣瞋目大吼:“熊道元——”
牢牢扶着裴咏的崔厚德已是额上见了汗,他讷讷地道:“约摸快来了,魁首,约摸快来了!……”
裴咏虽是油干灯尽,气息奄奄,却仍在用力摇头,喉咙中咕噜不停,燕铁衣瞪眼咬牙,话声出自唇缝:“你再挺一下,裴咏,只要一下,大夫马上就要来了。”
就在这时,门外廊上一阵杂乱惶急的步履声已一路响了过来,很快的,熊道元喘息着扯进了踉踉跄跄,上气不接下气的那位秃顶大胖子李大夫,李大夫手提竹编药箱,已累得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
这位大夫甫一入室,首先慌着向燕铁衣致意,一面喘着粗气:“魁首啊……啥事哪?我们熊老弟就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拉着我拼命跑,连脚底都沾不了地啦,天爷,我这个身体……”
燕铁衣刚烈地道:“李大夫,少啰嗦了,马上替我这位朋友施救!”
连连点头,李大夫转身望向裴咏,而这一看,惊得他几乎一口气憋傻了,瞪大了一双小圆眼,他恐怖地叫:“我的老天……”
燕铁衣大声道:“快一点!”
机灵灵的一哆嗦,李大夫连声答应,赶紧走上前去,嘱咐崔厚德将裴咏平放榻上,一面手忙脚乱的急急为裴咏检视察查的,这时,裴咏的情况已是更糟!
站在室中的那张雕花圆桌边,燕铁衣不禁百感交集,心中悲痛不已,他亲眼看着他的这位好友落得如此惨况,也目睹他的这位好友逐步走向死亡之途。但是,他却无法可施,无力能展,甚至尚不清楚其中的因果所系……
庄空离也来到一边,沉郁地道:“魁首,我看裴兄是凶多吉少了……”
燕铁衣冷凄凄地道:“换句话说,谋害他的那人也就凶多吉少了!”
眼角的肌肉跳动一下,庄空离道:“我也很难过,魁首,我知道在五年之前,于‘北固山’上,裴兄曾在一条‘白娘娘蛇’的毒液危害下救过魁首一命……”
沉重地点头,燕铁衣空洞地道:“不错——那一次若非是他,我如今早已骨化灰飞了……我和他不仅是情感上的契合,更混杂着不可或忘的恩义……”
庄空离叹息一声,道:“天不假年,可惜……”
摇摇头,燕铁衣道:“不要怨天,空离,该怨的是胡绚那杂种!”
在榻边诊治中的李大夫,缓缓回过身来,他那一双小圆眼中充满了无奈及绝望的神色,沙哑哑的,他开口道:“魁首,这位兄台有话要向你说!……”
不可抑止地震了震,燕铁衣脱口道:“你是说不行了?”
难堪地笑了一下,李大夫多肉的鼻头抽了抽,他讷讷地道:“请恕我,魁首,他——他来得太晚了——”
声震屋瓦的大吼一声,燕铁衣叱道:“什么意思?”
急忙趋前,李大夫苦着脸道:“魁首……这位朋友被折磨得太久,全身上下创痕累累,又因为在某处极为污秽的地方耽得太久,身上染满了毒疮,那是些坏血腐肌的毒疮,而且,他体格太弱……这是曾经大量的流血与过度的饥饿所造成……他能活到如今,已是奇迹了,一定有股什么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他,否则,以他周身溃烂至此,血竭气虚,又受过这等的肉体上的暴虐来说,他早已完了……”
沉默了一下,燕铁衣苍凉地道:“真……不行了?”
李大夫嗫嚅地道:“如还有一丝希望,我也会尽最大力量的,魁首……”
燕铁衣低沉地问:“他的嘴?”
用衣袖拭拭额上的汗水,李大夫道:“那是被一种极细的羊筋肉线缝合的,魁首,做工很精,但残酷无比,当初在缝合的时候,一定是先将他的唇片割削,在血肉未干之际将上下唇黏接在一起缝实,所以才会生合黏接……照这唇痕结疤的情形看来,恐怕也有四五个月左右的时间了……”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他左腮所开的内洞,也是人为的,这……太狠了,大约他那什么仇家还不甘让他活活饿死,便开了这么个孔还能叫他自腮孔上灌塞饮食,虽然这会极为不便的,但却不失为一个在这种状况下,再叫他活下去的好法子,只是,唉!太折磨人了……”
燕铁衣冷硬地道:“是的,太折磨人了,而且这个人却是我最好的朋友……”
李大夫肥厚的下颌颤了颤,他尚未及回答什么,在榻边照顾着裴咏的熊道元己焦急地回头叫了起来:“不好了,魁首,裴爷怕要……”
一个箭步来到榻前,燕铁衣的目光触及裴咏那张已形同死灰的丑怪面孔,不觉一颗心骤然下沉,三十余年的生命过程中,他已见过了太多的死亡,人的灭寂,这一刹那,他知道,又要再见一次了!
那双混浊血黄的独眼这时却暴睁着,裴咏死死地盯视着燕铁衣,突出的喉咙不停上下移动,近秃的双肘也在想努力举起……
握住那双断肘,手指轻轻摩挲断处瘰结的疤痕筋络,燕铁衣俯身下去,嘴唇凑在裴咏的耳边:“老友……你安心地去,我以找的生命保证……我会为你报仇,我一定索回那人所欠你的债,我一定将你所遭受过的委屈痛苦再还给他,老友,相信我,我一定会这样做,而且我也一定做得到……”
混浊血黄的独眼闭了闭,裴咏似是表露出他的安慰与信任,但是一闭之后,他又睁开,仍然带有那种祈求渴切的神色凝注燕铁衣,喉咙中响得更急了!
嗓音是沙哑的,瘩哑的,燕铁衣接触老友的目光,似是痛到了心底,他强忍住鼻端的酸楚,涩涩一笑:“当然,我也会弄清楚你妻子的事,她如果是被霸占,那么,她必获自由,我更将在她有生之日尽心去照顾她,她如有亏妇道,对你不起,老友,你也不用再怀遗恨,我也同样要使她付出代价!”
突然,裴咏似乎使出了他最后的力量,猛然坐起,紧紧抱住了燕铁衣,一边摇头,一面血泪并流——他在表达他的感激,他的悲楚,他镂心刺骨的哀痛,以及另一些什么……
燕铁衣也紧紧拥住了裴咏,他没有丝毫避讳那种来自老友身上的恶臭气息,紧紧地搂抱着裴咏,却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裴咏……为什么你不早来?为什么你又这么早去?”
用自己的脸贴着裴咏的脸,燕铁衣在默默的号啕,在心底咽泣,他感觉得出那种永恒的死亡气息在凝结,那种可怖的魂魄幽鸣在传响,于是,渐渐的,裴咏的头颈软软垂斜,再也没有一点动静了!
旁边,熊道元轻轻扶着裴咏刚刚断气的身体躺下,崔厚德则搀起半跪于地的燕铁衣,他低哑地道:“裴爷……已经去了……”
庄空离也哀伤地道:“魁首,你还是到外边歇着吧,我叫他们料理裴兄后事……”
没有回答,燕铁衣默默凝视着榻上那具已失去了生命意识的躯体——那是他的好友,他的救命恩人,但是,却死在他的怀中,如此悲惨含冤的死在他的面前,空具一身绝学,掌握如此霸业的群枭之雄,又能在此刻对他有什么帮助呢?
时光虽是倏忽的,但总也在它的流逝中形成了一些什么——那便是人类相互之间的情谊与仇恨,而今,燕铁衣的悲伤不仅是仇恨的续接,更是友谊的灭绝,就算对死者的怀念长远而隽永的吧,但那也较之实质的感触要空虚渺茫得多了。这就是裴咏,他已不再悲哀,不再欢笑,不再痛苦与不再怨恨,他已没有了任何七情六欲的感受,可是,这样的僵木幻灭却是他不甘心的,不情愿的——人生即是似现在的显示么?匆匆来去,只留下满腔悔恨!
低沉的,庄空离叫:“魁首——”
茫然望了他一眼,燕铁衣苦涩地笑笑:“你曾有过这么一个朋友么?相交五年,连心系意,他还在你生命垂危之际拯救了你,然后,突然有一天,他毫无意兆的来了,来了以后,却像这个样子死在你的面前,你的怀里?”
唇角抽搐了一下,庄空离讷讷地道:“不要太伤心,魁首——”
“这是场噩梦,令人断肠的,被诅咒的噩梦——但是,等梦醒了,这一辈子,也就差不多了——”
庄空离沙哑地道:“我们会为他雪恨的,魁首——”
叹息一声,摇摇头,燕铁衣道:“厚葬他,空离,要厚葬……裴咏生前没得着我的照顾,在他死后,也只有这样来表示我的一点心意了——”
庄空离严肃地道:“放心,魁首,我会使你满意!”
于是,没有再说什么,燕铁衣行向门外,只是,脚步迈动之间,却是那样的踉跄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