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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楚歌起 偏财不漏

接过茶杯,骆忏一仰脖颈牛饮而尽,顺手把杯子放在脚旁:“萧才,你大概还不晓得,连祖世光也找上我了。”

萧才吃了一惊,微微色变:“骆老大,难不成风声走漏,祖世光已知道金子落在我们手里?”

骆忏摇头道:“这倒没有,他们只是怀疑我跟这档子事有牵连,他们主要的查访对象还是摆在‘天蝎会’头上,然则苦无实据,目前亦仅能滞留在暗中搜证阶段。”

萧才忧心忡忡地道:“这不一步一步朝咱们逼近了?骆老大,你千万漏不得口风,但要稍稍有点痕迹外露,我们可就吃不完、兜着走啦!”

骆忏翻翻白眼:“我他娘又不是白痴,岂会如此不明利害?想套我的口风,门都没有;倒是你,别说溜了嘴才好!”

萧才干笑道:“你放心,我是绝对地守口如瓶,拿钢刀刮骨,亦刮不出我一句话来,性命攸关的事啊,玩笑可是开得的?”

骆忏道:“有时想想,截下‘天蝎会’的这笔买卖,还真不知干对了抑是干错了?”

萧才鼻端两侧的“哭纹”往下一拉,不忘先撇清自己:“老大,路子是我找的,裁决可是由你裁决的,我只有附诸骥尾的份哪。”

骆忏伸了个懒腰,无奈地道:“如今怨天尤人,其实也叫无聊,不管干对干错,总之已经干了,好歹撑着挺着便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子豁出去看啦!”

萧才顺着口风道:“端我们这碗饭的,亦只能得过且过,难求里外周全,情势怎么转,跟着怎么变,平安无事自然上上大吉,否则,唯有硬抗一途;脑瓜顶在脖子上,总不能任人来摘呀!”

骆忏道:“硬抗的人是我,你他娘一张嘴两片皮,说得轻松罢了。”

萧才立即岔开话题,堆起笑颜道:“骆老大,那祖世光是啥个模样?我一直但闻其名,未见其人,想来必然貌相不凡吧?”

骆忏道:“来找我的不是祖世光本人。”

萧才一怔:“那,来人是谁?”

脑海里浮起单晓仪俏美形态,一股子幽幽的玉兰花香仿佛又在鼻端动荡,骆忏吞口口水:“是他老婆,单晓仪。”

萧才立道:“‘孤铃’?这可是个厉害婆娘,祖世光在外南北闯荡,得力于他老婆的地方不少,听说,单晓仪犹是个少见的美人呢?”

骆忏盲自由衷地道:“不错,的确标致,美得冒泡。”

萧才抚掌笑道:“连骆老大你也这么说,想来‘美人’之名不虚,祖世光真有艳福,好事全叫他占了。”

骆忏笑笑:“看到单晓仪,你才知道为什么一般女人皆被称为‘闲脂俗粉’,祖世光那副德性未悉如何?却修得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我要是他,光守着老婆就够了,还去争什么金子?”

萧才贼兮兮地道:“老大,你若是祖世光,便不会这么想了;美人既已在抱,金银何妨多多益善:这才是名副其实的‘人财两得’呀。”

拿起脚边的杯子,骆忏道:“少扯淡了,再给我倒杯茶来。”

萧才接过杯子进屋,不久重返了回来,一边奉茶,边试探着道:“我先前提的那档子事,骆老大,你怎么说?”

喝了口茶,骆忏茫然问:“哪档子事?”

萧才低声道:“财路的事呀,骆老大,你有点心不在焉,是不是被那单美人迷住啦?”

“呸”了一声,骆忏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美人如名花,但可鉴赏,岂能狎戏?什么事让你一想就想邪了,娘的!”

萧才打着哈哈道:“好、好,算我想邪了便是,骆老大,你可得给我个答复呀。”

骆忏随口问道:“你先说说,是条什么样的财路?别又像‘天蝎会’的勾当那样,搞得焦头烂额,麻烦无穷!”

连连摆手,萧才忙道:“不、不,骆老大,决不是同一等事,‘天蝎会’的前例,我已如芒在背,像抱了块火红烙铁,抛都抛不掉,如何还敢再惹类似麻烦?我说的这条财路,办起来轻松愉快,凭老大你的能耐,包管手到擒来,易如反掌!”

看了萧才一眼,骆忏慢慢吞吞地道:“听起来倒像不大费事……是个什么内情?”

清了清喉咙,萧才道:“安庐镇有个姓翟的财主,祖传三代都艰经营绸帛生意的,在当地提起来乃是大大有名,家道富厚,为商殷实,翟老板膝下只得一女,当然宝贝得什么似的,这位年方二八的千金小姐人生得漂亮,亦知书达礼,远近慕名上门的求亲者不知凡几,翟老板挑来拣去,却没有一个看得中意……”

骆忏不耐烦地道:“拣要紧的说,我管他挑女婿干啥?”

萧才赶紧道:“是,是,在这些求亲的后生纷纷落选下,有一日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这人年纪不大,貌相堂皇,一表人才,开口就表示要娶翟小姐为妻,摆的姿态极高,翟老板一看来人那份神气已先不快,又听说是来求亲的,无名火更则中烧,求亲有这种求法的?活脱强买强卖,拿出的架势大有霸王硬上弓之概,老翟一怒之余,三两句话不到即下令逐客,把那年轻人赶了出去——”

骆忏嘿嘿笑道:“换了我也一样逐客,娘的,你这是上门求亲还是逛窑子招姑娘?一不知来历,二不明出身,就一个不清不楚的混小子,贸贸然摆几句言语便想娶我家闺女?简直莫明其妙,荒天下之大唐!”

萧才却叹了口气:“骆老大,人家一点不荒唐,办起事来手段干净利落,老翟今天拒婚,第二日大早翟小姐就在香闺里失了踪影,人不见啦!”

怔了怔,骆忏明白这才算点到事情的主题上:“那混小子,果然是‘霸王硬上弓’?”

萧才接着道:“这人做事毫不含糊,抢走翟家闺女,在房里还留下张纸条,明明白白告诉老翟,闺女是他‘请’去的,并且说,叫老翟放心,他会善待翟家小姐,等到闺女结果之日,再一起回门叩见老丈人……”

骆忏忍不住笑了:“姓翟的布贩不气疯了?”

萧才更正道:“老大,姓翟的不是布贩,人家是专做绸帛批盘的大盘商——”

骆忏道:“大盘小盘都无所谓,贩绸贩布俱属同行,有什么好争论的?”

原是要加强骆忏印象,好让他认识翟家乃出得起油水的富商,这大盘和贩子之间的差别,可叫天上地下去了,但萧才知道无须多做解释,骆老大嘴里尽管随便说说,心底总然是有数的。

骆忏仰脸看看日头,不大带劲地问:“后来呢?姓翟的是不是去报了官?”

萧才两手一摊,道:“骆老大,你是江湖上混成精的老油子了,还用得着多此一说?这种事情便告了官,又管个鸟用?休提六扇门的一般鹰爪孙沾不上边,苦主犹少不了格外应付需索,过堂答讯凭添麻烦,老翟一开头就断了走这条路的打算……”

骆忏道:“抢人家大闺女的,亦是道上同源?”

萧才点头道:“纸条上留得有名有姓——‘八步赤绡’桑怀远。”

口中念了几遍,骆忏道:“‘八步赤绡’桑怀远?此乃何人?倒不曾听说过。”

萧才道:“我一样耳生得紧,年轻嘛,大概是出道不久的新人……”

骆忏道:“可是行事的手法却相当老辣,年纪轻轻,就晓得上门抢女人,连我刚出来闯的时候,也没他那么凶悍,娘的,后生可畏哪!”

萧才看着骆忏手中的杯子,管自接过来喝两口茶润喉:“老翟丢了闺女,自然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四出求人告帮,好在他有得是钱,跑腿管事的伙计就多了,因此一条线便拉到我这里来,我已当面和老翟谈过,只要把大闺女从姓桑的那里救回来,现银六万两,分毫不缺,前金是二万两,立时可付——

骆忏笑吟吟地道:“你收了那二万两前金啦?”

萧才薄唇一抿,道:“干我们这一行,信用最要紧,收下银子就得办事,可拉线的人是我,办事的主儿却是老大你,你不点头,我敢接银子?”

“嗯”了一声,骆忏道:“我还以为你忽然胆子变大,本事骤增,能自己接生意了呢。”

萧才闷声道:“老大,这桩生意接不接嘛?人家还等着回信,恐怕快急晕了……”

骆忏道:“多久以前的事啦?”

扳数着手指头,萧才道:“十好几天有了,这段辰光我费尽了心思找你,只要你有可能落脚的地方全去了,不想处处不见人影,好不容易跑来老葛这里,才算碰个正着。”

“如果,呃,闺女已非原璧,价钱一样照算?”

萧才笑道:“这一项我已事先声明,老翟同意照算,其实这才是正办,我们主要前去救人,他闺女囫囵不囫囵我们如何管得上?该负责的是那混小子,可不是我们。”

手抚下颔,骆忏犹在沉吟:“按说事情不难办,酬劳也挺合理,平日我就接下了,但现在这个情形下,不叫四面楚歌也叫风声鹤唳了,若然再生波折,时候好像不大恰当……”

萧才撺掇道:“老大,这要看你怎么想了,如今风声紧是不错,一旦吃那干对头堵上,固则免不了一番缠斗,甚至再历生死关,可是若没堵来呢?闲着亦同样闲着,我们总不能为了防范仇家,连正常营生都不干了,好比当兵的要打仗,一日三顿也照吃不误,莫非全心准备御敌之际,肚皮先封起来不顾?”

寻思片刻,骆忏道:“嗯,你讲得有道理……”

萧才跟着道:“日子长远着哪,骆老大,咱们这点身家眼前够花销,谁保证十年,几十年之后手头仍旧如此宽裕?那辰光人也老了,锐气也挫了,假设再加上口袋干瘪、两袖清风,该有多可怜?不趁现时捞饱搂定,更待何时?”

骆忏道:“有道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对,管他娘的,我们且先捞上这一票再说!”

萧才喜上眉梢,呵呵笑道:“老大你好事想通了,我今天就赶去回话,顺便收取前金;是不是仍照老法子存在你指定的那个地方?”

骆忏点头道:“不错,安卢镇离这里多远?”

萧才道:“约莫不到二百里地,三四天尽够来回了。”

骆忏估量着道:“早办早了事,我等你回来马上出发。”

萧才懂得“打铁趁热”的道理,既已勾起骆忏兴头,还是尽快敲定为妙,只要订金到手,便翻不了案啦,于是,他摆出一副忍辱负重的表情,毅然道:“老大讲得对,早办早了事,我索性这就上路,快去快回!”

骆忏无可无不可地漫应着,暗里已在计算他该分到的成头,至于这桩买卖的得失率他则根本不去考量,多少年来所干的偏门勾当,又几曾闪失过?

一灯荧然,灯下,是几样残羹剩菜,是骆忏刚刚酒足饭饱后微泛酩红的面孔。

顶了一张马验的葛毓秀从灶间一拐一拐地走出来,端一杯冒着白气的热茶,摆到骆忏面前。

骆忏举杯近唇,轻吹着浮在茶水表面的叶梗,缓缓啜了一口。

坐到木桌对面,葛毓秀笑道:“这茶还适口吧?”

咂咂嘴唇,骆忏道:“挺好,老葛,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葛毓秀无所谓地道:“谈不上好坏,日子总然这么过,一成不变,我已经习惯了。”

骆忏道:“就是单调了点。”

葛毓秀淡然道:“外头的花花世界可叫热闹,我的兴趣却不大,人只有两条腿,我已废了一条,担不起再废第二条的恶果了;其实住在这里,冷清是冷清,拿来当做修心养性的地场,倒也不错。”

骆忏笑笑:“你算是有福气的,老葛,我想找个所在修心养性,还办不到呢。”

葛毓秀关切地道:“听萧才说,你近来招了不少麻烦?”

骆忏又喝了口茶,道:“有啥法子?人要活下去,就免不了四处挣钱,我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在邪道偏门上找进帐,这一行银子来得容易,风险亦相对地大,可以说每笔生意后面都有成串的麻烦,有时想想,活着也真是一种负担。”

葛毓秀道:“骆老大,干脆搬来此地和我一块住算了,在江湖这个大染缸内翻腾,迟早搞出纰漏来!”

拿茶杯置回桌上,骆忏道:“你的说法当然不错,但多少有点畏缩心态,老葛,我明白,你是‘一朝遭蛇咬,十载怕井绳’,江湖固则险恶,可也没有你说的那般恐怖,事在人为,且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端看待怎么应付加自求多福了。”

葛毓秀喟了一声,道:“萧才又是拉生意上门了?”

骆忏道:“人要吃饭,不拉生意怎么成?”

葛毓秀有些好笑地道:“这家伙前几天来,找你找得火烧屁股似的团团打转,不停问我你人在中哪里?春寒天气,偏急得一脑门子的汗,越劝他稍安毋躁,他越是坐立不宁,一天到晚,至少朝外头张望几十次……”

嘿嘿一笑,骆忏道:“萧才急不得,一急就满头汗,不过接了桩生意而已,也值得这等小题大做?”

葛毓秀道:“什么时候去办事?”

骆忏抹_把脸:“等他回来就走,你知道我们的规矩,要先收前金才开始行动。

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盘,葛毓秀边道:“那,也就在这两三天里了。”

骆忏从长衫暗袋内摸出几锭黄灿灿的小金元宝,顺手丢到桌面:“这十几两金子,你先收着花用,我已交代萧才,打回程的当口,再给你捎二百两现银来。”

葛毓秀也不客套,取了桌面的小金元宝入怀,拍拍胸口:“骆老大,你给的已尽够了,不须那么多。”

骆忏打了哈欠:“手头宽点好,反正世间财,八方水,不拿白不拿。”

葛毓秀笑道:“说得轻松,这可都是你刀头舔血的代价啊。”

骆忏不做声,幽暗的灯光蒙蒙混混地晃漾着他的脸廓,明暗交替间,属于一个风尘过客的那份苍凉与无奈,便益发凸现了。

强劫翟家大闺女的那个“八方赤绡”桑怀远,并未刻意遮瞒他的住处,不知是待表达他的光明磊落,抑或有所仗恃,总之有名有姓,有来有历,凭萧才的神通,找起他的下落来就方便多了。

姓桑的住在一个名叫“翠谷”的地方,两侧山势玲珑巧致,漫山的林木新枝刚刚抽芽,盈眼的青绿就鲜活地铺陈开来,衬托着汪汪的谷盆草地,衬托着那幢筑在草地上的原木小楼,别有一番悠然怡人的风味。

现在,骆忏正站在小楼之前,不停打量着这座令人身心皆觉舒坦温馨的宅居,心里竟然琢磨着:什么时候该告老归隐了,也他娘盖这么幢房子享受享受。

小楼外没有高大的围墙,只用细窄的竹枝象征性地结成菱形矮篱,疏疏落落地点缀一圈,竹篱无门,一条碎石小径弯弯曲曲通到楼前,一株叫不出名的花树栽植于小楼门扉之旁,迎风摇曳,仿佛频频向着来客招手。

咽了口唾沫,骆忏自言自语地道:“娘的,这真是个好地方,姓桑的习兴抢人闺女,应该是个莽夫之流的人物,却怎有这般境界的品味?”

摇摇头,他才要举步沿着碎石小径前往拍门,小楼的姑娘方自门内姗姗而出,姑娘手拎藤篮,内置花锄,配一袭淡紫衣裙,明媚潇洒得像在她身上已看到了蓬勃的早春。

两个人不期然的四目相对,双双都不禁一愣,大姑娘一愣之后随即灿丽地笑了,展现着两排珍珠粒似的牙齿,愉快又开朗地先打招呼:“这位大哥,你好呀?”

骆忏看看小楼,看看四周的环境地形——就是萧才告诉他的地方,一点不错,于是,他再盯着对方,带几分尴尬地道:“你好你好,呃,姑娘,这里是不是叫做‘翠谷’?”

大姑娘点头:“这里是翠谷,一直都叫翠谷,叫了几十年了。”

骆忏把右手执着的月牙铲交到左手,,自己也觉得动作有些笨拙:“姑娘,此地既为翠谷,有个姓桑、叫桑怀远的人,不知是否住在这幢木楼里?”

大姑娘伸出纤纤玉手,朝小楼一指,笑道:“你是来找桑大哥的?可巧了,这正是桑大哥的家。”

如此一说,可见地方是找对了,不过令骆忏纳闷的是,消息来源指出,桑怀远乃单身一人独居,并无亲属相伴,那,这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一头钻出,又是怎么回事?

瞅着骆忏,大姑娘道:“这位大哥,翠谷附近人家稀少,你想是从外地来的?”

骆忏忙道:“我是从外地来的。”

大姑娘道:“和桑大哥是朋友?”

干笑一声,骆忏道:“算是朋友吧。”

放下手里的藤篮花锄,大姑娘殷勤地道:“既是桑大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位大哥,快请屋里坐——”

骆忏才一举步,又赶紧站定:“请问姑娘,桑怀远在家么?”

大姑娘笑道:“在家,他这个人呀,什么都好,就爱赖床睡懒觉,日上三竿了,还爬不起来,也不怕害臊,你先请进屋坐,我去叫他。”

舔舔嘴唇,骆忏道:“请恕我唐突,姑娘你,是桑怀远的什么人?”

白净的脸蛋上倏忽飞起一朵红云,大姑娘垂下头,羞答答地道:“我,我不是他的什么人,到眼下为止,也只能算做朋友……”

骆忏心口跳了跳,腔调略见喑哑:“姑娘贵姓可是姓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