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侧倒地的顾道钧双目未闭,唇角流淌着粘稠的血涎,扭曲的面颊间似若含蕴着太多的怨毒与不甘,最后的神情反映着他强烈的憾恨,现露的也是一生一世,壮志未酬的冤屈哪。
祖世光摸摸颔下短髭,游目四顾:“看情形,咱们算是赢了?”
骆忏道:“约摸是吧,大当家。”
视线跟着到处巡视,祖世光虽然表面故作平淡,那股子焦盼之色,却仍若隐若现。
骆忏知道祖世光在找寻什么,他低声道:“大当家宽念,单娘子好着呢。”
“哦”了一声,祖世光尴尬地打着哈哈:“好,好,平安就好。”
骆忏道:“大当家就原地憩歇吧,我还得去收收尾。”
祖世光点头道:“辛苦你了,骆兄弟。”
奚行壮同金艳容两人力战对方四员“方将”,一直到现在都维持有打有还,不假颜色的形势,四员“方将”拼得艰难,心头更是凄苦,目前的局面,他们全看在眼里,真个已到夕阳西下,好景不常再的地步,明明大势已去,但跑又不能跑,降又不能降,“天蝎会”首脑帐下的亲随,好歹总得充起个架子,如果也跟他人一样脚底抹油或俯首称臣,哪还有丁半点的尊严留存?然则脸面要顾,现实问题亦须考量,像这般耗斗下去,除了白白陪上老命又有什么收获?甚至,连为何而战他们都已感到迷惘了。
当骆忏杀气腾腾地朝旁边一站之际,“倒头追魂棍”曾世奇首先打心底透升一阵冰凉,他打了个冷颤,情不自禁地脱口大叫:“且慢!”
叫声出口,他的三位搭档反应可快,立刻纷纷退跃出去,摆成戒备架势,奚行壮的一对八角金锥交叉平举,迅速向金艳容使了个眼色,示意暂停。
曹世奇喘了口气,不对奚行壮、金艳容说话,反过来向骆忏发言:“姓骆的,你们把本会当家的咋做啦?”
骆忏面无表情地道:“咋做啦?做死了,上阵交兵,莫不成还能高高供奉着他?”
曹世奇脸色惨然,喉结上下移动:“你们,呃,可够狠够毒啊……”
骆忏冷冷地道:“先找上门打谱斩尽杀绝的是‘天蝎会’,一切事端的始作俑者也是‘天蝎会’,贵会气势汹汹,以众相凌,我们该怎么着?难道就得个个伸长脖子光等挨刀?州官可以放火,百姓不准点灯,天下有这个道理么?我操!”
曹世奇绿着脸道:“姓骆的,我们且不提这些个,有句话想说,却又不大好说——”
骆忏重重一哼:“说不说在你,听不听在我,反正老子就要大开杀戒,拎你们的狗头!”
伸手急摇,曹世奇忙道:“所谓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事到如今,我们也认了命,你放句话过来,我们马上走人!”
料想也是这么个意思,但骆忏到底不便越俎代庖,擅作主张,他嘿嘿笑道:“见风转舵是没有错,可这舵容不容得你们转,我作不了主,尚得看祖大当家或单娘子的裁示。”
“五脚虎”易宛伯铁青着那张狭长窄面孔开口道:“骆忏,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业已抹下脸来求和了,你看待怎的?非要逼我们拼杀到底不可?”
“求和”只是讲得好听,不过“乞降”的代名词罢了,骆忏却不去点破,人要面,树要皮嘛,何况到这等节骨眼上,骆忏也多少有着“不打加一”的观念;他转头眺视那边厢的祖世光,看祖大当家有个什么回应。
祖世光听得明白,略一饥吟之后,提高嗓门吆喝:“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几位也算‘俊杰’,骆兄弟放人吧。”
骆忏微微弯腰,摆了个肃容的姿态:“不说祖大当家大慈大悲吧,起码客人的度量是没话讲了;各位,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曹世奇二话不说,倒提老藤三节棍,回身便走,易宛伯与他另外两位伙计更不迟疑,紧跟而上,来得急,去得快,活脱一阵风似的卷下山去。
整个战阵上,如今只剩下“穿心枪”朱谨和“玉哪吒”董渝这一对了,这一对的情形却十分奇突,原来双方早已停止了搏杀,董渝独自个盘膝坐在地下,闭目叠掌,不言不语,他的铁尺横搁身前,人就像是老僧入定——可是此时此刻,怎么适宜摆出“老僧入定”的架势来?
朱谨站在一边,仿若执枪监视,模样楞呵呵的,似乎有点耗子咬鸟毛,无从下手的窘况。
看着这等光景,骆忏亦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自言自语地道:“咦,朱老弟那儿是怎么回子事?”
奚行壮,金艳容双双转脸望去,同感愕然不解,奚行壮摇头道:“怎么停战了?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光景倒挺和祥,这哪像是上阵交手的样子?”
金艳容低声道:“别是两个人的脑袋相互敲坏了吧?”
瞪了金艳容一眼,奚行壮道:“你就会瞎扯。”
骆忏赶紧道:“不用争,我过去问问就一清二楚了。”
说着,他快步走到朱谨那头,大声问道:“朱老弟,这是——?”
朱谨拘泥地笑笑,中规中矩地道:“回骆大哥的话,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码事,打着打着,姓董的忽然一屁股坐下,家伙也搁置在身前,就这么不言不语,直到眼下。”
顿了顿,他又道:“像他这种情况,叫我下手,我实在下不了手……”
骆忏点点头:“我明白,换成我,我同样伤脑筋。”
凑近董渝面前,骆忏半蹲下来,语调平静地道:“董大执刑,董大执刑,热闹过了,戏也落台啦,能不能请你睁开眼睛,咱们谈谈?”
董渝缓缓撑开眼睑,目光空茫地朝周遭顾视,然后,长长叹了一声:“果然是这样一个结局……”
骆忏道:“莫非你早已料及?”
董渝哑着嗓门道:“这一仗,败在他们轻估了你,高估了西门前辈,我曾一再力陈,主力不该完全倚赖西门前辈一人,更绝对要重新衡量你的威胁性,但是,他们没有采纳我的意见,他们把西门前辈神化了……”
骆忏干笑道:“大执刑亦未免高抬于我啦,我骆某人不过一介草莽武夫,一个亡命之徒而已,能有多大个‘威胁性’?如不是靠祖大当家庇护,恐怕业已走投无路了,那还有我舞弄的余地?”
董渝沉沉地道:“事实俱在,有目共睹,骆忏,我不必高抬于你,你亦无须自贬于己,总之,这是劫数,在劫使难逃啊。”
骆忏看着董渝青青灰灰的面孔,不禁心中感触良多:“为什么交手半途,你竟然放弃了抵抗?”
董渝的一抹笑显得好不凄惨:“我断了一手一足,血气亏损甚巨,功力大打折扣,调理养歇已自不及,如何尚有精力再来拼斗?可我们当家的不做是想,我除了豁上一条老命勉供驱使,夫复何言?等我尽了本份,抗不下去了,便仅有任由宰割一途,骆忏,不是我不想继续周旋,是撑持不住了。”
站起身来,骆忏深深呼吸:“大执刑,我来替你说说看。”
董渝垂下头去,不再作声。
等骆忏刚往祖世光的方向走了没几步,祖世光已朝他遥遥呼喊:“不必问我了,骆兄弟,你看着办就行。”
骆忏重重抱拳,转回身道:“大执刑,你请上路吧,我说的可是阳关道。”
董渝吃力地立起身来,目注骆忏:“怎么说也得谢谢你,骆忏,只怕后会无期了。”
骆忏沉默片刻,道:“江湖路,不走也罢。”
董渝脸色悲苦,神态萧索:“我这个样子,还能再?下去么?”
不待骆忏答话,他管自信步而去,骆忏瞅一眼地下的铁尺,忙道:“大执刑,你的兵器忘了带走……”
董渝没有回头,只是摇了摇手,骆忏那一声“也罢”,算是真个令他一切作罢了。
此时,祖世光手下的人们已经开始在收拾善后,整理残余,而夕阳西斜,霞照如血,颓寨断壁笼合于赤红的氤氲里,冷涩凄幻,像一场魇梦。
分离之前的辰光,总带着伤感,假如分离之前的辰光又是一个夜晚,气氛便越发令人依依了。
破坍的石屋里,就着穿隙而入的星光,几盏晕黄的烛火,摆了一桌并不丰盛却相当具有情味的酒菜,卜宜娘伤重不能参予,做陪的是养伤之后、气色尚佳的祖世光,另加单晓仪、奚行壮和金艳容,当然也少不了江秀秀,主客为骆忏,这一席,算是饯行筵。
酒过三巡之余,骆忏一抹嘴唇,主动道:“大当家,单娘子,有件事,我得先做说明,我那伴当萧才,多日前已差遣他前去提取应奉银两,不想他离开不久,即变生肘腋,情势丕易,我们也移师到了这里;算时间,萧才也该赶了回来,至今未见的原因,可能是没找着地方!”
祖世光连连摆手,笑呵呵地道:“我明白,我明白,小事一桩,何足挂心?,反正等见到他,再给我送来就是。”
“小事”倒不是“小事”,为了这几箱黄金,不已杀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了么?所以骆忏按部就班,有必要先交代清楚;世间事,有的可以“打马虎眼”,有的却一点含混不得,这个分寸,骆忏一向是遵守不渝的。
于是,他接着道:“是,只等见着萧才,便立时送还银两;我若一半时找不着他,他必有法子找到我。”
单晓仪笑了:“你们两位,倒是搭配得挺有意思。”
骆忏挟起一筷子菜吃了,边道:“说得好听点,是各尽其才,说得难听点,是互补其短,凑合着混日子而已,这萧才,财路固然能找,可纰漏也捅得不少。”
祖世光端起酒盅,朝江秀秀举了举:“江姑娘,还没谢谢你呢,借这杯酒,特地向你表达铭感之意。”
江秀秀黑里带俏的脸蛋红了红,腼腼腆腆地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居然有些羞羞答答:“大当家不用容气,这原是我应该做的……”
祖世光笑道:“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
江秀秀一听这话,益发娇羞不胜,但却两眼发光,一股浓馥的甜意,直透到心窝子里了。
骆忏一看江秀秀大有顺水推舟、就势默认的姿态,不由赶忙道:“还早,还早,大当家,这辰光尚扯不到这上面,我们江湖打滚,水里来、火里去,要想成家,谈何容易?”
祖世光却不以为然地道:“话也不能这样说,我不和你一个情形?照样成了家,老婆不但没给我添累赘,更大大小小帮了不少忙;骆兄弟,成家有成家的好处,你年纪亦老大不小了,该合计合计啦。”
骆忏打着哈哈道:“看看再说吧。”
江秀秀垂下头去,不用说话,委屈之情业已溢于言表。
单晓仪看出此中另有蹊跷,忙换个题目道:“骆忏,大姐有件事,要我交代你。”
骆忏置箸于桌,端容道:“请说。”
单晓仪道:“那孟问心,人已放走了,是大姐的意思。”
骆忏缓缓地道:“我知道,这是卜大姐赏了我人情——”
单晓仪接着道:“不过,在放他之前,大姐已经废去他的武功,破了他的真元之气。”
默然半晌,骆忏道:“事实亦只好如此。”
顿了一下,他又道:“孟问心一直没再招供什么?”
单晓仪摇头:“他算是一条汉子,所以,大姐也就一直不曾忍心对他再下重手,单就孟问心而言,称得上无负于‘天蝎会’了。”
喝了半口酒,骆忏道:“江湖如长河,过尽千帆,仍然什么皆不是,什么皆不留,争来斗去,最后落下的,不过是千帆当中的一点帆影,想想实在无趣。”
单晓仪颇有同感地道:“可不?江湖如是,人生又何尝不如是?”
祖世光干了一杯,摸着颔下短髭道:“这一遭回去,我可真要退隐了,骆兄弟说很对,争来斗去,实在无趣。”
瞅着骆忏,他何道:“此别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骆忏无奈地笑笑:“还不是游游荡荡,偶而找找财路,生活固是一种精神与实质的双重负累,但总得过下去呀。”
祖世光意味深长地道:“少做意气之争,此外,江姑娘是个很不错的姑娘,你该好好相待。”
骆忏看了看身边的江秀秀一眼,道:“我会谨记大当家的吩咐。”
这时,江秀秀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人要凭良心——”
骆忏一愣之后,不由失笑:“妹子,早晚你会晓得,我骆某人终归是个有良心的!”
祖世光大声道:“来来,别净顾着说话,喝酒喝酒,吃菜吃菜。”
门口人影微晃,是曾贵疾步而入,奚行壮开口问道:“有事么?”
曾贵笑嘻嘻地道:“是那位萧才萧大哥到了。”
奚行壮望向案首的祖世光,祖世光一昂脸道:“快请。”
单晓仪打趣地道:“这不等于接财神啦?”
曾贵转身出去,骆忏才摇头道:“说到曹操,曹操便到,这家伙倒会挑时候。”
只过片刻,萧才已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各人面前,看他一副灰头土脸,憔悴疲备的德性,还真像是历尽千山万水,饱吃了辛苦才找来的呢。
萧才先向祖世光、单晓仪打过招呼,又跟奚行壮与金艳容见过,打量了江秀秀几眼,方始面朝骆忏长长吁了口气,模样似乎刚刚才闯了五关,斩了六将:“老大,好歹总算找到你们了,原地方不见人,害得我漫山遍野的瞎钻,累得人都快瘫了,若不是今天一大早听到你们大破‘天蝎会’的消息,只怕尚找不来这里呢。”
骆忏露齿一笑:“你转回那边三合院,有多久啦?”
骚骚脑袋,萧才道:“约摸,五六天,不,三四天吧。”
骆忏有些话不便多讲,只道:“好,能找来就好。”
萧才忙道:“老大,你可别大框框套着小框框——画(话)里有画(话),我萧才跟你恁久,自来赤胆丹心,足昭日月,莫不成还能有什么二志?”
骆忏瞪了萧才一眼:“谁说你有‘二志’,一阵子不见,你好像多生了个心眼?”
萧才干笑道:“我奉差办事,从没拆过老大你的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老大不骂人,我就算烧了高香,约摸拘束顾忌得太长远,未免有点,呃,敏感吧。”
祖世光出声道:“来,萧老弟,请入坐,请入坐。”
待奚行壮添上椅子,摆置杯筷,萧才朝着祖世光再来一揖:“这位,十成十便是祖大当家的了?”
祖世光即席还礼:“好说好说,萧老弟,辛苦你了,请请,坐下说话。”
萧才落座后,举起杯子敬了一罗圈,大口大口吃了几筷子菜,勉强自己暂且打住,一面舔着嘴唇,讪讪笑道:“饿狠了,顾不得礼数,还望祖大当家的莫要见笑。”
祖世光道:“我辈同属武林中人,理该无须拘于小节才对,萧老弟,随便用,随便用。”
骆忏低声问道:“银票收齐了?”
萧才道:“齐了,老大,我几时误过事来着?”
骆忏更低声道:“吃相放斯文点,娘的,活脱饿鬼投胎!”
叹了一声,萧才道:“以前不是这么来着,许是被囚在‘天蝎会’的那些日子被他们饿惨了,如今特别经不起饥饿,但要过了饭口辰光,就觉得头晕眼花,冒冷汗,心里发慌,老大,我打中午到现在,尚未进过粒米,一看见吃的,就情不自禁了,你好歹包涵则个……”
骆忏侔笑道:“当然包涵,这多年了,哪一时我对你不包涵?”
萧才又狼吞虎咽了一阵,桌上的菜肴,六七个人吃的加起来还不及他下肚的一半,好不容易放下筷子,他满足地连打几个饱嗝,犹不忘拍祖世光的马屁:“祖大当家,列位对‘天蝎会’一战,真乃石破天惊,扬威四海,江湖两道,业已沸沸腾腾地传诵开去啦,凡有闻者,无不钦服称赞,大当家功业彪炳,睥睨五岳,往后雄踞八方,下辈子吃定了哇!”
骆忏才觉得萧才的话不太得体,祖世光已微微笑道:“萧老弟,这一切对我已不重要,回去之后,我决心退隐江湖,再也不问世事了,将来的发展,端赖如你这般的年轻英才啦!”
萧才反应极快,一听语风不对,连忙改口:“不敢不敢,仍得靠大当家提拔关照哪……”
骆忏岔进来道:“你吃饱喝足了吧?”
萧才忙道:“够了,够了。”
狠狠瞪了萧才一眼,骆忏道:“准备跟单娘子结帐。”
单晓仪不大好意思地道:“现在?不急了点?”
骆忏笑道:“时辰不早了,明天我们又得赶着上路,结过帐,两无心事,单娘子以为如何?”
单晓仪起身离桌,朝萧才招招手:“好吧,萧才,请这边来。”
萧才赶紧跟了过去,单晓仪另点了一盏灯火,两个人就着莹莹火苗,灯下开始结算账目,倒好似两口子前门开店,后厢理财的光景。
祖世光吃吃笑道:“骆兄弟,你不觉得,这种情形有点好笑?”
骆忏也忍俊不住:“活像合伙做买卖,分成头了,不过交割清楚,总是应该的,大当家可能不太习惯,我和萧才之间,结帐的次数可多了。”
祖世光道:“他们算他们的,来,我们喝我们的酒。”
奚行壮和金艳容也一齐端起杯子,由奚行壮道:“骆兄,明朝此别,便以这杯水酒,预祝骆兄你前程顺遂,岁岁平安。”
骆忏一杯干了,若有所感地道:“多谢,前程顺遂与否,倒无所谓,横竖凑合着混日子,岁岁平安才最为重要。”
星光杂着灯光,融在酒香与离情里,夜深人静,聚合将终,俗话说得对,天下岂有不散的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