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走几步,骆忏先来到孟问心跟前,他满面堆笑,拱着手道:“几日不见了,总教习倒是逍遥。”
孟问心笑得酸苦,却颇有风度地作了一揖:“何来‘逍遥’二字可言?卜宜娘不过将我划地为牢,圈在此处,望尽千帆,然而半步难行,充其量,看得远点,心思翔飞较为活络罢了。”
骆忏半真半假地道:“说起来也不错了,有吃有喝,不须桎梏加身,更不用躺在又黑又湿的暗牢里咬牙切齿,徒唤负负,他们对总教习你的待遇,比起‘天蝎会’对我可要优渥多多——”
孟问心忍受着骆忏的调侃,淡淡地道:“你来看我,大概不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话给我听吧?”
骆忏笑道:“包涵、包涵;总教习,我在你们‘天蝎会’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发发劳骚,泄泄心火,想总教习亦不会过于怪罪吧?”
孟问心叹了口气:“眼前我是阶下之囚,俎上之肉,哪有什么资格‘怪罪’于人?而以你骆忏在此间的身份地位,我巴结奉承还唯恐不及呢,怎敢奢言其他?”
站在一边的奚行壮露齿而笑:“风水总是轮流转的,可不是。”
看了看奚行壮,孟问心垂眉无语。
清清嗓门,骆忏道:“总教习,我们谈正格的吧。”
孟问心平静地道:“宜请明示。”
骆忏道:“不敢;我想请问总教习,那荒山茅棚里,你们是拿什么法子找上我的?”
孟问心沉默俄顷,道:“这件事,对你很重要么?”
骆忏表情严肃:“总教习,因为你们这一次的狙击得手,差点送了我和萧才的两条性命,经验惨痛,岂能不加检讨,以杜来滋?”
孟问心踌躇半晌,终于轻轻地道:“姚本恕。”
嘿嘿一笑,骆忏道:“娘的,我就猜到是这个没心没肝、没天没良的老王八蛋!”
孟问心道:“你怎么会猜到是他?”
骆忏突然一咬牙道:“姚本恕父子与我巧遇在荒山野地,他爷俩想动我的脑筋,反倒弄了个灰头土脸、丢盔曳甲,我他娘一片好心放过他们,殊不料转眼下你们已大兵临境,‘天蝎会’没有顺风耳、天眼通的本事,这不明摆明显着是这一对父子去告的密、报的信?”
孟问心抿着唇道:“你既然知道是他们,何必再来问我?”
骆忏悻悻地道:“推测是推测,事实是事实,好歹得求个证才算数,这老少两个狗东西,往后有他们的好日子过了!”
奚行壮开口道:“孟问心,你们给了姚本恕父子不少好处吧?”
孟问心道:“不多,三千两银子而已。”
骆忏又火了:“才这么点报酬?好个狗娘养的,只为了区区三千两银子,居然就不惜丧尽天良,出卖我们两条人命,这不单作贱了我和萧才,更作贱了他们自己!”
孟问心吞吞吐吐地道:“三千两银子是我们给的,他父子要求的当然不止此数。”
骆忏怒道:“他们本想索要多少?”
孟问心道:“三万两银子。”
骆忏大声道:“要三万,给三千,这父子俩也收了?”
孟问心坦然道:“收不收,由不得姚本恕父子,既进了‘天蝎会’大门,不把话说清楚怎容得走人?给三千还是客气,一个子不给外带上他爷俩两条命亦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骆忏想了想,不禁嘀嘀大笑起来:“老姚啊老姚,就算你想银子想疯了,也未该做出这等既可怜又可恨的糊涂事,凭你父子要去挑弄‘天蝎会’,道行还差了一大截,而区区三千两银子便出卖了我,换来的却是你神鬼不宁的余生哪!”
奚行壮接口道:“骆兄,你如想找姚本恕,并不困难,我们有路子能踩到他。”
骆忏道:“多谢奚老兄,往后当再偏劳。”
奚行壮道:“骆兄,你说有件事要问孟问心,就是这档子事了?”
骆忏道:“不错,就是这档子事。”
随看,他又向孟问心拱手:“总教习,请多保重,我告辞啦。”
孟问心忙道:“且慢,我还有话说。”
骆忏站定,笑道:“总教习尚有什么教示?”
虽然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孟问心说起话来仍有难以掩脸的激动:“我想请问你们到底要如何处置我?”
孟问心这时的心态与感受,骆忏自是深有体会,他个人不就是从这种境况里熬过来的么?然而他遭遇的困难亦和孟问心当时的立场相若——都同样的作不得主,很愿意给予孟问心一个确切的答复,可又实在不好回答,搓搓手,他道:“总教习,说真话,待怎么处置你,权不在我,这个问题,我看只有请奚老兄指点指点了。”
孟问心惨然一笑:“这么说,你们已下定决心要杀我了?”
骆忏反应极快,十分慎重地道:“你别想岔了,总教习,我这样说,并无丝毫隐射或暗喻,更非推托敷衍之词,不像阁下,嘴里老是应付搪塞,其实早已打定主意要我们的命,我的话全属实言,能作主的不是我,是祖世光祖大当家他们!”
奚行壮爽直地道:“孟问心,我便明白告诉你,到现在为止,还未确定要如何发落你,不过,你并不一定会死,卜前辈讲过一句话,她说,活人比死人有用。”
看着孟问心的表情,他又道:“我可以另外向你进句忠言——孟问心,你未来的命运,有一部份是操纵在你自己手里,想活下去,不是没有机会。”
孟问心沉沉地道:“此话怎讲?“”
奚行壮道:“就看你与我们合作的程度而定了,卜前辈曾说,活人比死人有用,你若不善用活人的各项条件开脱自己,如果卜前辈一旦觉得你与死人一样毫无价值,她岂会留下你来为祸为患?”
面颊的肌肉微微抽搐,孟问心屏着气道:“你们,想逼我出卖‘天蝎会’?”
奚行壮形色端凝:“我并没有这样说,所谓‘合作’的层面是极为广泛的,或者会涉及某些你不愿碰触的问题,要以什么角度去看去想,便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骆忏插进来道:“总教习,人只有一条命,活不了两次。”
孟问心咧咧嘴:“假如你我易地而处,骆忏,你大概亦不会昧惧此言。”
转向奚行壮,他问道:“祖世光是否已有计划大举进犯‘天蝎会’?”
奚行壮笑笑:“这不是我能答复你的,在这里,仅有两个人可以明确给你答案,一位是单二姐,一位是卜前辈。”
骆忏道:“总教习,其实不须去问他们,你用脑子想想,不就明明白白了?”
孟问心强笑道:“我懂你的意思……”
瞅了骆忏一眼,奚行壮道:“骆兄,天下事往往奇诡多变,不到正式发生的辰光,谁也说不准。”
骆忏打着哈哈:“当然,当然。”
两人离开孟问心,沿着竹间小径,往回闲步,奚行壮似有所思,好一阵子蹙眉攒额,默然无语。
骆忏打破沉寂道:“奚老兄,你是不是怪我刚才说错了话,泄露天机?”
奚行壮摇头道:“不,你说得对,事情如何发展,当有脉络可寻,孟问心不笨,只要他用脑子去想想,即知我方讨伐‘天蝎会’乃属必然的结果,我适才加那几句话,只是我立场上的惯例措词罢了。”
停了一会,他接续道:“这一路来,我心里是在思忖一桩事:我们到底有没有这个必要,非得大开杀戒,掀起漫天的血雨腥风不可?进袭‘天蝎会’的行动一朝展开,牺牲惨重乃无庸置疑,而人命的伐丧,肢体的摧残,实质具有的意义又有多少?”
骆忏停下脚步,缓缓地道:“奚老兄,听你这一番话,足证你有着悲天悯人的胸怀,大慈大悲的情操,不过,我也有点不成熟的浅见,想面禀老兄——”
奚行壮连道不敢:“骆兄有何教示,且请明告,我自当洗耳恭听。”
骆忏真心诚意,恳恳切切地道:“从奚老兄的角度来想,是这么一个悲天悯人的想法,但要从‘天蝎会’那边来看,恐怕和你的见地就大相径庭了;‘天蝎会’这次赔了夫人又折兵,在伤亡狼藉、颜面大损的情形下,岂肯即此默而以息、缩头认栽?除非‘天蝎会’摘下招牌,往后不混了,你也知道这是决不可能的事,既不可能,则报复反击之举别无选择,你不去讨伐他,他必来侵犯你,流血牺牲,恐难避免,套句俗话讲,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慈大悲的词儿,‘天蝎会’想都不会去想!”
奚行壮沉重地道:“可是,‘天蝎会’方面根本占不住理,师出无名呀!”
吃吃笑了,骆忏道:“拳头大是哥哥,有实力还要讲什么道理?师出有名或师出无名不是你作决定,是‘天蝎会’作决定,他们若认为有名,抓根鸟毛都可当令箭,你能加以左右么?奚老兄,你不曾和‘天蝎会’的人打过交道,不很清楚那些人是怎么个跋扈蛮横法,我同他们接触可多了,这干人王奉行的是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的那一套,怎么说、怎么做,他们全有道理,‘天蝎会’之外的任何考虑,都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例了!”
奚行壮叹着气道:“如此一说,看来浩劫不免——”
骆忏语重心长地道:“你再寻思寻思,令当家的是个什么心情、什么感受?半生积蓄遭劫、六名心腹殉难,如此事对他刺激不深,他在宣布金盆洗手之年,何堪入江湖启刀染血?武林草莽,要的是一份尊严,讲的是一个道义,不管为了哪桩,皆不能以出世超凡的论调去淡化,事实就是事实,必须面对事实才算正道,单说无人无我无诸般相,恐怕解决不了问题。”
奚行壮垂着眼道:“我知道我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却总希望这场大祸能以化解;二十八年江湖翻腾,也真翻腾够了,存亡绝续的斗争不断,你抢我夺的勾当永不换样,看着瞧着,连自己都腻味了。”
骆忏道:“天下事,很多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亦有很多是我们不想做又非做不可的,人生嘛,本就是一场无奈。”
说到这里,他忽有所思的问道:“对了,奚老兄,你们审问过孟问心没有?”
奚行壮道:“还没有,预定明天就要提审。”
骆忏道:“主要想问他什么,可有腹案?”
奚行壮并不隐瞒的道:“讯问的重点,大略在于进一步了解‘天蝎会’方面的实力与潜力,评估一下他们可能具有的弹性。”
骆忏道:“是哪一位主事?”
奚行壮道:“我们二姐要亲自审问。”」
骆忏一边迈步,边道:“孟问心不一定肯合作。”
奚行壮齐肩并行,淡然道:“他不肯合作,原是意料中事,我但愿他看得开、想远点,还是实话实说的好,否则,他会受到这一辈子都没受过的罪,最后的结果,仍然要实话实说。”
骆忏道:“你们准备用刑?”
奚行壮道:“用刑已是一种很落伍的方式了,骆兄,我们不用刑,只要二姐问不出头绪来,即换卜前辈上场,她除了‘大错脉手’的能耐之外,尚有多项令人开口的本事,休说一个孟问心,便三个孟问心也一样熬不住!”
骆忏对孟问心向有好感,闻言之下,心有不忍地道:“这种情形,该先点他一点,免得白受罪。”
奚行壮道:“会对他言明的,骆兄,你还真个包涵着他。”
骆忏答得直率:“一衣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孟问心在我们最为饥渴交煎、几沦绝境的时候,曾慨然允以饮食,这些泽惠,我是不会忘记的。”
看了骆忏一眼,奚行壮道:“在没有找回藏金之前,他们不会饿死二位的,这是他们既定的策略,孟问心所扮演的不过是个执行的角色,容易讨好罢了。”
骆忏道:“我省得,好歹他还是扮演了这么个角色,感觉上总比较能够接受,再说,、‘天蝎会’那干牛鬼蛇神里,他也是比较好商量的一个。”
两人来至院门之际,已有一位身材瘦削的黑衣汉子垂手伫候,奚行壮一见对方,出声招呼道:“曾贵,你是在等我们?”
叫曾贵的黑衣人迎上两步,躬身道:“二姐交代,有请骆忏骆大哥。”
奚行壮转朝骆忏道:“这曾贵是我们‘十八土行孙’中的弟兄,骆兄,既然二姐有请,你就随他走一趟吧。”
拱拱手,骆忏跟着曾贵进入三合院,曾贵并不往正屋的方向走,他领着骆忏绕过右边的一列厢房,来到另一处偏院里,偏院地方十分僻静,大麻石铺成的地面干净清爽,一圈盆栽红绿缤纷,围着一座小小的凉亭,单晓仪人坐在凉亭石凳上,正朝他微笑招手。
曾贵规规矩矩地哈了哈腰,转身退去。
骆忏行入凉亭,游目四望:“来这里好几天了,竟不知尚有这么一个清幽去处,单娘子真会挑拣地方。”
指指对面的石凳,单晓仪笑吟吟地道:“你请坐;骆忏,来这里的几天,你在养身子,足不出户,怎会熟悉此间环境?地方是我租的,我当然比你清楚。”
骆忏坐下,气定神闲地道:“单娘子相召,不知有何谕示?”
单晓仪先不回答问题,她一派安详的道:“那两件宝,你收到啦?”
骆忏连忙起身,兜头长揖:“得蒙单娘子巧思慧心,复还我的两件兵器,恩泽所披,正如山高水长,对我而言,受用不尽——”
单晓仪笑道:“结了,别来这些客套词儿,你且坐下、我有点事先和你说说。”
回座后,骆忏挺着腰杆道:“单娘子,不知是什么事?”
单晓仪语气平淡得好似在谈家常,但内容却火爆得紧:“过些时,我们就将开始讨伐‘天蝎会’,依世光的意思,要一举歼灭这个可恶的帮口,而且必须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骆忏不作声,继续等待下文。
单晓仪盯着骆忏,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干咳一声,骆忏笑道:总:“单娘子,我的意见有这么重要?”
单晓仪正色道:“当然,一是你有你不可忽视的份量,二则,我们希望、非常希望你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共同对付‘天蝎会’!”
情形发展至此,固在骆忏预料之中,他却仍然考虑了好一阵子,才谨慎地道:“对我而言,此乃义不容辞之事,岂可推诿?单娘子,我自当效力到底!”
单晓仪笑颜灿丽:“就这么说定了?”
骆忏用力点头:“决无反悔。”
单晓仪显然极为欣慰,她热切地道:“我早知道可以请得动你,骆忏,除开我们之间的情感道义之外,我们与你尚有一种缘份,一开始就相当融洽和谐的缘份。”
骆忏老老实实地道:“还有的是,我们具有共同的利害关系。”
单晓仪瞪了骆忏一眼:“这句话读在心里,别挂在嘴上,要不然,多俗道!”
连声唯喏,骆忏道:“是,是,是该放在心里。”
单晓仪道:“说说看,对这档子事,你有什么看法,什么意见?”
骆忏十分明确地道:“这场仗,是非打不可,贵方要打,‘天蝎会’亦不可能不打;只要血刃一起,就必须彻底做个了断,祖大当家固然有心永绝后患,‘天蝎会’的想法恐怕也差不多,总之,这乃是个势难并存的毁灭战,烽头点燃,光景便非常惨烈了。”
略略一停,他接着道:“有关‘天蝎会’那边的阵势深浅,我并不了解,这一项,单娘子还得多下功夫,该探查得越清楚越好。”
单晓仪道:“现在我手头上就有一份报表,是综合金秀才和几名暗桩的共同消息编汇而成,不过我怕仍有遗漏,因而重点还是得放在孟问心身上。”
骆忏道:“该先点明了他,说不说都得说的利害。”
明媚的眸子定定看着骆忏,单晓仪的表情变得有几分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