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姚本恕两眼发直,冷汗涔涔,一边吞着口水,一边连连摇手:“别,别,骆忏,骆老弟,千万手下留人,轻举妄动不得……”
骆忏好整以暇地道:“痛惜儿子了?怎么早不听我的劝?我说过,你的所作所为,等于在断送你儿子的一生啊。”
姚本恕花白胡子乱颤,哆哆嗦嗦地道:“骆老弟,你注意你手上的家伙,离我儿子要害太近了,这可不是玩笑得的。”
哼了哼,骆忏道:“当然不是玩笑得的,我说过在和你玩笑么?就如同你父子想拿我性命去领赏,也不是同我玩笑一样!”
姚本恕急切地道:“有话好说,骆老弟,我们有话好说嘛,什么事都可以商量,只求你那铲头莫在姚兴喉管上晃来晃去,晃得我心里慌啊……”
骆忏笑得促狭:“到底父子情深,还没动手你已惊成这副德性,如果我真个一铲下去,你岂不就摧心裂胆了?”
姚本恕苦着一张老脸央告:“正如你说的,骆老弟,我们原本无怨无仇,我父子冒犯于你,不过为了图儿个赏钱以求糊口,目地实在卑微,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务乞包涵……”
骆忏不关痛痒地道:“老姚,我问你,你总共有几个儿子?”
姚本恕忙道:“一个,我只有姚兴一个独生儿子啊……”
吃吃笑了,骆忏道:“不对吧?怎么我记得你有两个儿子?”
说是仅得姚兴一个独子,姚本恕无非为了博取骆忏同情,冀图对方因此而生怜悯之心,手下留情,如今被骆忏一语道破,他也明白否认不了,只好从实说话:“胳老弟,父子连心,一个儿子也好,两个儿子也好,都属嫡亲的骨血,哪一个亦是身上的一块肉,全舍不得、丢不下啊……”
骆忏沉吟俄顷,道:“手下留人倒不难,老姚,但以你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毛病而言,我怕放了你们,又惹个后患无穷,不得安宁,如此一来,不等于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姚本恕赶紧道:“你放心,你宽怀,骆老弟,这次但要放了我儿子,我向你保证,从此是友非敌,决不敢再有丝毫侵犯之处。”
摇摇头,骆忏道:“事情逼急了你才会这么说,一朝过了这一段,只想又翻脸不认人啦!”
姚本恕急急惶惶地道:“我发誓言出必行,断无懊悔,骆老弟,你叫我赌什么样的恶咒都行,你要相信我,这一次我绝对是真心诚意的。”
骆忏道:“‘受施勿忘’四个字,现在你搞懂了?”
连连点头,姚本恕迭声道:“懂了懂了,骆老弟,你算给我点通了……”
“呼”声收回月牙铲,骆忏道:“我他娘就再当一次肉头,你的宝贝儿子且领回去,老姚,万万记住,事不过三!”
看样子姚本恕这一遭是真正受到教训了,他感激零涕地重重抱拳,一个箭步抢了过来,挟肩搂腰,已把方才闭了气,如今甫始苏转的姚兴扶起,爷儿两个步履踉跄,头也不回地狼狈而去。
暮色苍茫中,两条人影渐去渐远,骆忏亦觉停疲乏不堪,还好,他应付得当,未曾使伤口迸裂,继续流血,要不然,非遭不测不可。
钻进这破陋的草房,他虚弱脱力的就地躺下,不管口干舌燥,片刻间已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骆忏蓦然睁眼,但见一片漆黑,等他回思过来,始记起身处何地,黑暗中他不禁默默自问——什么原因令他突兀醒觉?这一梦,原该梦到大天光才对呀。
正自琢磨间,马上就有了答案——草房外,忽地映现出一片光亮,光亮红里泛青,且闪晃不定,显然是由无数支火把的焰芒才融合成这样繁灿的光度;赤毒毒的采华透过草房的隙缝钻进来四处眩走,并不停地在骆忏脸庞上明暗旋移。
天老爷,骆忏心里暗叫着,照这种形势看,不是已经被包围了么?一波方平,一波再起,这又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找上门来啦?
先抄起旁边的月牙铲,他吃力地坐直上身,眯着眼打破坍的草墙向外窥探,乖乖,几十只火光熊熊的松枝火把下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个个全是腰粗膀阔、杀气腾腾的彪形大汉,而且业已弓上弦,刀出鞘,兵器的寒光反映着火把的光辉,阵仗肃煞之极!
咽了口唾沫,骆忏犹在怀疑来人乃何方神圣?一个清清朗朗的嗓音已传了进来:“骆忏,放火方点,出来见个面吧。”
听声音像是蛮熟,但骆忏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而无论是谁,绝对是敌非友,光这股子语气,已明摆着来意不善啦。
撑着月牙铲站起,骆忏干咳两声,提高嗓门道:“尊驾是哪一位?”
外面那人洪声一笑,又发话道:“贵人多忘不是?分开没有几日,你连我这个老朋友也不记得啦?‘天蝎会’总教习‘千手金刚’孟问心,专程来向阁下请安。”
又是“天蝎会”!真阴魂不散啊,骆忏叹一口气,闷恹恹的道:“孟总教习,你们倒是殷勤,如此劳师动众,不饶不依,我受宠若惊之外,实在承担不起。”
孟向心在外面道:“既然来了,总该朝个面,骆忏,我看不必我们到里头请驾吧?”
骆忏咒骂一声,打着哈哈:“不敢不敢,我出来聆教便是。”
慢慢地,他走挡草房,这一出来,目光所及,不由暗暗心惊——不但有近百名大汉摆列布阵,四面包围,火苗子映照下,除了“千手金刚”孟问心卓然前立,连日前遭遇过的“天蝎会”二当家“八千岁”孔其然、大执行“玉哪吒”董渝全都出现眼前,只是,孔其然坐在一幅软兜之上,气色不济罢了。
骆忏苦笑着朝对面的孟问心招招手:“总教习,阵仗还真不小哪。”
清逸的脸容上浮现一抹笑颜,孟问心淡淡地道:“得看伺候什么人了,骆忏,你是大人物,顶尖的角色,我们怎敢轻忽怠慢?尊驾一连大展威风,本会损兵折将,屡屡铩羽,岂敢再不经心?只怕这点小场面,还入不了你的法眼。”
骆忏嘿嘿干笑:“什么话?我差点就一裤裆的尿啦。”
孟问心伸出右手,叉开两指:“仍给你两条路走,骆忏,一是跟我们回去说明事实,澄清真相,二是就地决一死战,你自己挑拣吧,然则我可要提醒你,眼下的情势,不比你前几次那么容易过关,你心底应该有数!”
骆忏裂裂嘴道:“当然我有数,太有数了。”
坐在软兜上的孔其然虽说气色甚差,一双眼睛却赤光漓漓,充满了怨毒与愤恨,他盯着骆忏,声音是从齿缝中迸出来的:“我在看你的头,看你的脖子,骆忏。”
骆忏不解地道:“什么意思?”
圆黑的大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孔其然道:“我师弟的脑袋是怎么被切下来的,你的人头就要怎么落地,我要在我师弟相同的断颈部位以相同的切割手法来拿你的头颅!”
骆忏转向孟问心,道:“喂,总教习,你们二当家的话和你所说的便大大矛盾了,不是说给我两条路走么?照他的讲法,我除开决一死战,哪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孟问心轻描淡写道:“二当家所言,与我的话并无矛盾之处,他的意思,如果你坚持不肯跟我们回去,逼迫我们非战不可,他才会采取这样的手段。”
骆忏道:“假如我愿意跟随各位回去,你们是否保证会以公平公正的方式来查明真相?”
孟问心毫不犹豫地道:“当然。”
骆忏紧接着问:“万一你们不以公平公正的方式来宣明其相,而以酷刑厉法相加,我有没有任何保障?”
孟问心微微笑:“我们保证不会如此,我们的保证即是你的保障。”
骆忏也笑了:“总教习,我不相信。”
孟问心并不意外地道:“那么,你就剩一条路可走了。”
骆忏耸耸肩道:“总教习,你们早知道我只有一条路可走。”
软兜上的孔其然粗着声道:“骆忏,我看你精神极差,前两天受的创伤大概尚不见起色吧?”
骆忏道:“我精神是不大强,不过,比起你来还多少好一点,至少我不必坐软兜。”
孔其然阴阴地道:“不错,你不必坐软兜,人要进棺材了,何须坐什么软兜?”
孟问心瞧着孔其然,道:“二当家,姓骆的不肯随我们回去认罪请做裁示。”
孔其然挥挥手,道:“拿下他,死活不论。”
孟问心的蛇形双剑翻掌而现,同时叱道:“兄弟们,二当家的谕令大伙都听到了?且照计划行事。”
口中在吆喝,头一个动手的乃是孟问心本人——他倏忽转身,一对蛇形短剑如流光一抹,直刺骆忏胸前。
这是个大轮盘,骆忏心想,孟问心仅只旋动轮盘的起点,从现在开始,整个轮盘就要大转特转了。
铲刃弦月似的冷芒猝闪,挑击来剑,孟问心身形侧走三步,反剑快刺,蛇形双剑呈现着波折起伏的曲线,光华交错,锐势四溢!
骆忏就地扑卧,月牙铲猛然贴地抡挥,孟问心往上一起,低位抡转中的月牙铲蓦而弹扬,暴指姓孟的小腹。
“玉哪吒”董渝便在此刻长身插手进来,别看他失去一只右脚掌,只拿半截嵌合于残肢上的木桩抵充原来足部的差距,却仍行动迅捷潇洒,毫不拖泥带水,铁尺展处,变化千端,劲势竟然不减。
骆忏倏退两尺,左手上一股油亮赤光急捣董渝,在董渝掠腾的瞬息,又突兀张开,网罩如云,丈许方圆尽入纬络之内。
于是,一团人影若怒矢标射,挺者一柄尖锥斧悍不要命地冲进骆忏中宫位段,斧头前的尖锥焰芒眩闪,猛向骆忏胸腹间刺落。
一刹里骆忏几可确定,敌人玩的乃是以命搏命的把戏,不惜拿多倍的性命来换取他的性命,完全是一种豁死硬干的方式!
只是极小幅度的移转,刺向胸腹间的尖锥已擦身而过,骆忏不给对方有任何易招的机会,左腕猝翻,散开的“善骨兜”顿拧为股,活鳗也似的缠上来人脖颈,颈骨的折断声便在那人被绞抛出去的同时传响!
脱出网络的董渝全身骤挺,整个身躯倒跃五尺,铁尺闪戳,洒星拨豆似的攻向骆忏。
月牙铲将十二次伸缩挥击融为一次,彩华游荡翩飞的须臾,董渝的铁尺已连连跳弹,准头俱失!
刹那间又有两条人影自左右方向扑来,一个手执蟒鞭,一个挥动行者棍,两个人是一条心,家伙递展的俄顷,全都硬朝骆忏近身贴进。
铲刃在迥异的角度上欻然挑旋,两名贴近的汉子立时遭到破腹开膛的命运,当花花绿绿,瘰疠拖扯的肚肠甫始泄溅,一道白虹似的寒光已猝而遥射过来,其疾如石火乍现,骆忏举兜快卷,已然动作稍迟,左边面颊上血水随溅,伤口却一阵冰凉。
脚步不稳地朝后倒退,骆忏目光流转,已看清那道寒辉的来处乃出自孔其然的手中长剑——果然是个狠角色,姓孔的人坐软兜之上,中间隔着恁长一段距离,居然仍能鼓气贯力,冒险奇袭,这除了显示他的修为不凡,大约亦属仇恨的力量使然吧?
孔其然人落三丈之处,人一沾地,便大大一个摇晃,差点摔跌;他越空攻坚,近乎拼了老命施为,上次与骆忏遭遇,这位“天蝎会”的二当家所受内伤甚重,伤势未愈,即领兵出战,披挂上阵,之如此不顾自己生死,缘由便是他师弟的那笔血债,血债啮心刺骨,一天不报此仇,他一天就寝食难安啊!
骆忏嘿嘿一笑,表面上故做洒脱之状,其实心里暗叫不妙,刚才忙于应敌,精神亢奋专注,不曾感觉什么异样,目前搏战稍歇,他已发现流血的地方不只是脸颊一处,背上的旧创,大腿部位的创伤,俱已迸裂见血,湿漉漉的浸染了衣裤好大一片!
几名大汉蜂涌过去,匆匆簇拥着孔其然回到软兜坐下,姓孔的固则举止沉滞,喘息吁吁,体能显受影响,但面容上流露的那股满足快意,却明白表示出他对这一击得手的欣慰!
孟问心提高噪门,遥遥问道:“二当家,不碍事吧?”
孔其然黑脸透青,喘息急促,精神倒挺振奋:“我还好……问心,你们不用管我,加把劲解决姓骆的最为要紧!”
孟问心笑笑道:“二当家一剑奏功,骆忏的锐气已挫,接下来必然再竭而衰,撑不长久了。”
双目中依然光如血灿,孔其然磨着牙道:“我要亲眼看着这个‘亡命三郎’亡他自己的命,如能亲手结束他的性命更好,这全要靠大家伙同心协力,勇往直前——将来也好叫外人知道,‘天蝎会’之不可轻侮!”
孟问心道:“这一趟,他十有八九是插翅难飞了!”
摸一把脸颊上的血迹,骆忏使劲擦在衣衫上,七情不动地道:“二位一搭一档,说得就和真的一样,多少年江湖打滚,大风大浪我见识过,生死关口我也经历过,挨过这一剑并非意味着搏杀将告结束,相反的,才正要开始,其间过程如何变化,只怕不是你们能预料的!”
“骆忏,我们不做揣测,我们仍根据事实下判断,你现在已然是岌岌可危了。”
骆忏道:“有时候,说几句话安慰自己,或给手下们打打气,亦未尝不可。”
孟问心沉声道:“你目前的情形,你个人大概不很清楚,我们冷眼旁观,却看得明明白白。骆忏,难道你不知道,你两脚已站在血泊里了?那是你身上所流的血,没有一滴是别人的!”
骆忏早已感觉到衣裤被血浸湿,却未料及有这么严重法,他视线下垂,打眼一看,乖乖,果不其然,自己双足所定之处,可不正是一滩稠血?非但如此,鲜血沿着裤管,犹在淌滴不歇。
孟问心摇头道:“人的身上没有多少血液,像你这样不停流血,你认为还能支撑到几时?”
想咽一口唾沫,骆忏始发觉嘴里竟然干涩得没有一点唾液,喉管内也像掖进一把砂砾,火燥难受,他不由暗自嘀咕:今番怕是要遭此一劫啦!
极少开口的董渝冷冷出声道:“骆忏,势已至此,尚不俯首就擒?”
舔舔干裂起皮的嘴唇,骆忏一笑道:“娘的,我这一辈子还不知道‘俯首就擒’四个字是个什么说法?大执刑,尚劳各位见教则个。”
董渝道:“骆忏,你此刻罢手服输,还能多活几日,否则,只有立毙当场一途!”
骆忏宛如伤虎负隅,执意顽抗反噬的悍气毕露无遗:“多那几日更不好受,不活也罢!”
孟问心一挥手:“圈上!”
两条大汉分从前后暴掠而至,一对金瓜锤、一双虎头钩,毫不迟疑地狠狠朝骆忏身干招呼,另外两条人影跟着悄然掩近,似乎准备预为接应。
这辰光,骆忏已有头晕目眩的现象,不但觉得身子虚脱,后力难继,丹田一口真气亦翻腾游移,不易聚合,一阵阵呕心的感觉剧烈涌起,任他紧紧闭嘴强忍,喉结却不受控制地上下颤动……
金瓜锤的澄黄光华如漫空滚荡的辉环,劲风呼呼,虎头钩钩锋似雪,流灿若电,快速地掣闪挥掠着,骆忏知道这不过是两只诱饵,是两个拿血肉之躯换取有利时空的牺牲品,真正的吊钩在后面,随时便到。
月牙铲去势疾厉,寒光乍现,已挑散滚荡串连的那些澄黄光环,红云出手,“铿锵”两响便扯飞了一双虎头钩,使金瓜锤的汉子身形反震,正待合臂回扑,铲刃倏沉,已将这汉子兜胸撅翻,而赤华猝拧仿如杵棍,又准又重地捣上另一个原执虎头钩的仁兄,脑壳的破碎声迸着白浆热血散溅,只眨眨眼,两个活人业已变做了死人!
铁尺递进,无声无息,所指的部位是骆忏后腰,他猛然提气,躯体骤升半丈,而尺端微晃,如影随形地紧跟上来,骆忏凌虚弓身,铁尺透肉低触臀骨,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月牙铲由他腋下倒穿急出,董渝一只握着铁尺的右手,立时血淋淋的齐腕削落!
蛇形剑曲波暴映,乘这一发之隙分别插入骆忏双肩之内,他的“善骨兜”反卷挥击,孟问心旋风般拔剑翻腾!
骆忏双目凝聚,大倾身,左腕带兜,食中二指并合闪戳,刚刚翻腾出去的孟问心闷哼一声,已连连打着踉跄斜抢向前,左后腰间,血似泉涌!
软兜上的孔其然儿乎摧心沥胆,目眦皆裂,狂吼如啸中全身跃起,双手握剑长射而至,匹练似的寒光卷飞于夜色,宛若银龙骤现,来向九天。
骆忏声吼仿佛霹雳,月牙铲挥映出弦月繁穹,又突兀合为一片冷焰硬磕来剑,“当”声震吟里,但见火光溅舞,执剑长射的孔其然身子往上弹,人已滚地葫芦般翻落滚出,骆忏已抖了几抖,软软倒下。
四周的火把摇晃散乱,十数名彪形大汉齐声呐喊,如狼似虎般冲到骆忏身边,皮索粗绳,早已高高扬起。
骆忏恢复知觉的一刹,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亦不感到身上有什么特异的痛苦;他首先的直觉反应,只是一片黑暗,一片茫然,脑袋里空空荡荡的像晃漾着一汪水,神形的感受仅为麻痹,僵硬,外加迷迷朦朦,似近还远的片断思忆。
黑暗里,他慢慢地想,慢慢地把片断的思忆组合串接,过了好一阵子,才算堪堪回想起晕迷之前的一切前因后果来。
因果一待清明,跟着来的便是肉体上的煎熬了,他觉得内腑五脏似在燃烧一把火,烧得他心神恍惚,唇干舌燥,极度的焦渴令他喉咙肿胀,呼吸间发出“嘶嘶”的声响,奇怪的是全身肌肤冰凉,冷腻泛黏,体内筋骨若同散裂般软绵无力,人虚脱得仿似连魂魄也出窍飘浮了……
接下来,他又发现使周身僵木的原因还有一项,他人是呈大字形平躺着的,身下的地方好像是块硬石板,脖颈、腰际、四肢关节位置都有一圈铁环扣紧,丝毫动弹不得,这么一枷锁,又不知锁了多久,无怪浑身上下变得麻木不仁了。
躺着的所在没有灯火,没有任何光亮,极目能见的只是一片寂静黝暗,一片浓稠的漆黑,当然,空气也十分闷浊,骆忏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已被“天蝎会”那些王八蛋生生活埋了?
除了渴,除了觉得虚弱僵麻,他还感到出奇的饥饿,这一刻里,好似天底下所有的痛苦折腾都聚到身上来了,难受得恨不能一头撞死拉倒!
这样的情形不知已有多久了?更将持续到什么时候?而“天蝎会”没有马上杀他,最后的打算又是什么?思绪若浪潮,一波一波地在脑子里翻腾着,但想来想去,亦不过徒增烦扰,他如今对自己的境遇根本无能无力,命运完全掌握于别人手上,只可祈求在对方操纵摆弄的过程间出现契机,再搏生望了。
深沉的寂静下,他忽然听到一丝声息,一丝极轻极微,似有若无的声息,仿佛是们的呼吸片声,又如一个弥留者口鼻间最后的吁叹,这丝声息甫传即止,幽幽然像一根消失在冥渺中的断弦。
骆忏定了定神,仔细倾听,竟好半时未曾续闻,他几乎怀疑是自己心绪恍惚下产生的错觉,可是,又明明听到那一丝声息入耳,他甚至可以确定声息传来的方位,是在另一头的角隅处。
正在反复揣测不定,一声细微的吁气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的音调,比刚才那声稍高,骆忏笑了,这证明自己的听力未损,神思正常,一笑之下他赶忙将笑容凝止,因为牵扯了面颊上的伤口,连笑也痛啊。
他默默等待着,直到第三次声音又传过来,才舔动着肿胀的舌头,十分吃力地开口招呼:“请问,是哪一位在这里?”
轻轻的窸窣声随即响起,那一位像在挣扎,在抽动,好不容易始带着哭腔,抖抖索索地发了声:“皇天啊,你可是骆老大?”
骆忏身子一震,大感意外,这发话人的口音腔调,不是萧才是谁?他顺了顺气,沙哑地道:“萧才,是你么,萧才?”
那边接下来居然呜呜咽咽:“不是我还会有谁?完了,这一下全完了……”
骆忏忙道:“怎么说全完了?”
萧才的声调透过黑暗,凄凄怨怨地:“老大,自我被他们掳了来,整日价严刑拷打,备受折磨,没有一时一刻不遭凌虐,真个生不如死啊……我犹指望着你来救我,重见天日,没想到如今连你也自身难保,掉了进来,这不全完了是什么?”
骆忏不解地道:“且慢,萧才,你是什么时候落到他们手上的?”
叹了口气,萧才断断续续地道:“就在‘李氏祠堂’的后院……你前面拒虎……岂知……后尾来狼……”
骆忏咳了几声,道:“当时一见敌踪,我不是叫你快跑了么?莫非你没跑掉?”
萧才又哭兮兮地道:“要能跑掉,眼下我还会躺在此处?你和他们在外头拼,院子里也跟着冒出两尊凶神来……我,唉,我眼看形势不妙,只好硬起头皮豁干,你是清楚的,我这几下子怎么抗用住人家?就这样被抓牢了……”
骆忏不禁有气:“谁叫你去硬抗?你该走为上策呀!”
萧才委委屈屈地答着话:“我往哪里走?‘李氏祠堂’外面你正和他们杀成一片,退不能退,朝后院跑又有两名挡将堵路,进不能进,要不硬拼,还有啥的法子?”
骆忏恼恨地道:“劫数哪,真是劫数!”
呻吟着,萧才又道:“老大,那一场搏杀,你不是打赢了么?他们一路押我回来一路犹咒骂不停……既然打赢了仗,怎的却又落到这步境地?”
骆忏悻然道:“这是他娘的两码子事,和孔其然师兄弟的一战,我固然占了上风,可也挂了彩,失血甚多,就在我找着地方养歇的当口,‘天蝎会’的人马不知用什么方法又缀上我,在重重包围、敌众我寡的情形下,我不来也不成了。”
萧才的嗓音低弱乏力:“老大,你好像伤得不轻?”
哼了哼,骆忏道:“只要我还能站得住,他们便莫奈我何;我流了那么多血,元气亏损太大,尚未恢复个一丝半点,‘天蝎会’的大批牛鬼蛇神就围了上来,我又不是铜浇铁铸,怎么抗得住这一波一波的攻杀?拼到最后,人都瘫了……”
萧才呢喃着道:“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啊……骆老大,我早就提醒过你,你就是过于自信了,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得看是在什么个情况下施为……”
骆忏心烦地道:“这不全放的些‘马后炮’么?”
沉默俄顷,萧才在那边幽幽地道:“我看,咱们这一遭怕是凶多吉少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走一步,算一步啦。”
静了一会,他又道:“萧才,你大概也被他们糟蹋惨了吧?”
萧才忽地哽咽起来:“老大,何止一个‘惨’字了得?‘天蝎会’的那些王八蛋,开始的时候绐我倒吊反挂,上老虎凳,灌辣椒水,还说是‘点心’,后来拿鞭子抽,使藤条打,用烧红的烙针往肉里挑刺,算是‘小菜’,如今‘正席’尚未摆出,可怜我已经体无完肤,奄奄一息了,老大啊,他们把我整得狠哪……”
骆忏沉沉地道:“那,你露了口风没有?我指那六箱金子的事。”
萧才似乎有了精神,语气里带几分骄傲:“老大,好叫你知晓,你这个伙计我,可是有骨气,能咬牙的一条汉子,任他们如何折腾我,我也不曾泄露一字一句!”
想点头,却被颈间铁环箍住动弹不得,骆忏只好有气无力地应道:“还得再往下咬牙,千万不能吐实,否则包不准人财两失。”
萧才又幽幽叹息,在一片阴暗晦迷的空间里,这声叹息宛如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