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长山望着脚下犹沾着血迹的三菱钢镖,目光慢慢抬起,声音冷硬地道:“前车有辙,靳百器,你肩伤还在,莫不成仍敢和我动手过招?”
靳百器道:“你逼人至此,不动手过招又待如何?而世事无常,形势转易更难逆料,小胜一次,并不代表五世其昌,牟长山,我肩膀上挨的这一镖,立时就可奉还给你!”
徐徐从鼻孔中出气,牟长山寒着脸道:“这不能怪我不顾情面,一切后果全是你靳百器自找,接着来的这一仗,我必然不会容你生还!”
靳百器没有表情地道:“你早已说过六亲不认了,姓牟的,这情面不提也罢!”
牟长山一步一步的走了上来,只听“哗啦啦”一阵算盘珠子暴响,他那具精铁打造的家伙已搂头砸下,却又在砸下的同时偏斜,暴击靳百器胸膛,招式之狠之疾,难以言喻!
大砍刀便竖立在靳百器胸前,不知什么时候刀刃出鞘,也不知用什么手法到达位置,总之,宛似镝锋所现,早已摆在那里了!
牟长山吃了一惊,蓦地抛肩塌腰,铁算盘“呼”声半回,飞砍靳百器双腿胫骨,而靳百器身形忽起,一个筋斗翻越敌人头顶,大砍刀倏然倒刺,牟长山上身扭出,铁算盘迅速横截刀锋——
预期中的金铁交击之声并没有响起,因为靳百器倒刺的一刀突兀幻成六条炫闪的光带,牟长山显然只横截上虚无的影像,他用力稍猛,微微打了个踉跄,六条光带猝合为一,这位江湖黑道中的“大户”已闷吭一声,连连三个转子旋出丈外,不止肩头见彩,肥厚的左颊上也裂开一条口子,血肉翻卷,仿佛是小儿翕张的嘴唇!
于是,毫无声息的,“飞象”林妙悄然从一侧掩上,一对又沉又粗的方头锏泰山压顶也似照着靳百器后脑便劈,而不等“鹰堡”这边的掠阵者叱喝行动,靳百器的身子竟随着双锏的下压溜滑向右——光景似乎是被双锏的劲气挤了出去,但见沙溅石进,林妙一击落空,人亦骤然僵在当地!
林妙并不是中了什么定身法,只是有其不敢动弹的苦衷——就这一眨眼的工夫,靳百器已闪到他的背后,雪亮的大砍刀,正轻轻柔柔的搁架在姓林的脖颈之上,他的动作虽然轻柔,但林妙却也感受得到锋刃的冰凉冷硬,以及那股子无可言喻的森寒之气!
“鹰堡”方面业已动了公愤,大伙儿群情激昂的拥围上来,刀枪并举,就待展开一场砍杀,靳百器连喝三次,才算把局面压制下来,胡甲却独目圆睁,犹自气得跳脚:“要说死不要脸,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一窝子的,又是车轮战,又是打偷袭,居然尚在道上称尊持大?干脆全剁了去球!”
孟君冠也咆哮着道:“他们能不仁,我们就不义,二当家,对这几个杀胚,万万轻饶不得!”
浑身血糊淋漓的牟长山也豁了出去,紫着一张变了形的胖脸大吼:“这等阵仗吓不住我,牟爷可是火里来,水里去的角儿,他娘肩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任你以众凌寡,牟爷也照拼了!”
胡甲独目中凶光越炽,破口叫骂:“这个狗娘养的还在那里唬大唬二、人五人六哩!二当家,便下手做了,看他除开入土,犹能跑上何处?”
靳百器气定神闲地道:“稍安毋躁,大家都静一静,这档子事,我自会加以处置——”
牟长山大叫:“士可杀不可辱,靳百器,我们宁可断头,亦不能屈志!”
手上的大砍刀稍稍增了点份量,靳百器先问刀下的林妙:“林老兄,你可愿意断头?”
刀口子是架在自己脖颈上,林妙说起话来就没有他主子那么硬气了;粗浊的呼吸着,他僵直的伸长脑袋在喘:“两国交兵,不杀降将……你不能用这种手段对付我……”
牟长山一听不像话,双目瞪起,厉声叱喝:“林妙,你在放你娘的什么浑屁?你只能算是俘虏,并非降将!”
呻吟一声,林妙急忙改口:“对,对,我只能算是俘虏,并非降将……姓靳的,朝廷有法,江湖有道,如今我乃受制于你,没有反抗之力,你可得按着规矩来……”
靳百器不理林妙,冲着咬牙切齿的牟长山道:“姓牟的,我们远日无仇,近日无怨,冲突的因由,仅为了立场与原则的坚持,在这种情形下,杀戮并不是一桩最恰当的解决方式,如果我打算放你们走,你怎么说?”
哼了一声,牟长山板着脸道:“我什么都不说!”
一边,胡甲又在喃喃咒骂:“这该死的杂种……”
刀口下的林妙怯怯出声:“长山爷,依我看——”
“呸”的吐了口唾沫,牟长山怒叱:“给我闭上你的鸟嘴,依你看?你什么也不用看,丢人现眼的东西!”
摇摇头,靳百器心平气和的道:“牟长山,将来你找不找我报复,我并不在意,困难只在你已经知道我们是谁,以及知道我们待在此地,我不要求你承诺什么,但却须你站在江湖道义的立场上撂一句话下来——你们回去之后,决不向别人透露我们的行踪!”
略一犹豫,牟长山这次倒挺干脆:“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了我我找谁,犯不着借刀杀人,拐弯抹角的做这等半调子事!”
靳百器正色道:“一言为定?”
牟长山用力点头:“姓牟的向来言如九鼎!”
靳百器收刀入鞘,静静地道:“请吧。”
林妙先挺直腰身,余悸犹存的伸手摸向后颈,这一摸,才发觉业已是一手的冷汗。
牟长山半声不出,铁青着面孔大步离去,林妙刚刚随上,又想起“鬼猴”尹双月还萎在那里,急忙绕了回来,扶着姓尹的跌跌撞撞追了过去,三个人的模样,实在是够狼狈。
营火熊熊的燃烧,间歇发出哔剥声响,靳百器盘膝坐在火堆之前,脸庞被跳动的火苗子映得忽明忽暗,他肩上的伤处已经包扎妥当,上衣松松的斜披着,喝一口酒,他继续聆听崔六娘的陈诉:“……岂知红货到手,姓牟的一干豺狼虎豹竟见财起意,昧煞了良心,仗着人多势众,放明了要硬吃老身,不但原先说定的四六分帐不作数,老身连三成都捞不着,任老身忍气吞声,再三求全,他们也只答应分摊一成;靳二当家,你说说,要是你,你咽得下这口气么?如今世道大乱,理义不存,就是叫这些牛鬼蛇神搅混的!”
靳百器笑笑,道:“总之乃分赃不均,闹了窝里反就是了……”
崔六娘讪讪地干笑着:“话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事情起了内哄,并非由我开的端,愣是被他们逼出来的,在江湖上,我‘狼婆子’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提名道姓,好歹亦入得了流,如果就这么叫他们骑上脖颈,抹黑了面盘回去,往后还有得混么?靳二当家,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呀!”
靳百器道:“后来呢?你为什么又挂了彩?约摸还是那一口气顺不下的缘故吧?”
崔六娘恨声道:“我一看路数不对,他们当时又人多势大,我只好佯装答应,等姓牟的几个转到篷车前头牵马的时候,我就老实不客气的抽冷子下手,撂倒那两员把守红货的熊汉,索性一把捞起所有的东西逃之夭夭,我的动作够快了,不想他们的反应也不慢,逃不出五里地,人已被这几个杀千刀的追上,边打边跑下,左胛处便挨了姓牟的一镖,我知道硬抵绝对抵不过,只有拼命的朝前冲,一阵晕天黑地跑下来,恰巧就遇上你这位贵人啦……”
靳百器就着羊皮水囊又喝了口酒,道:“崔大娘,那票红货,你能一把捞起,想必是些细软之物了?”
崔六娘笑道:“其实也不算什么,不过一尊红玉镶钻的千手佛像、一盒东珠而已,原本说好了脱手拆帐的,如今只有老身自己拿去兜售啦!”
靳百器润润嘴唇,似笑非笑地道:“我虽不曾见过这两样东西,料想价值不菲,牟长山大意失荆州,面子里子全丢净,难怪咬牙切齿要与你拼命……”
略一迟疑,崔六娘道:“靳二当家,我早说过,无功不受禄,受禄必有功,你救了我,可不能白搭,等这两样东西卖出去,我分你总值的四成,不知你满不满意?”
靳百器摇头道:“多谢大娘的一番盛情,我心领了。”
崔六娘愕然道:“莫非你嫌少?”
靳百器真挚地道:“不是嫌少,而是不该收受,崔大娘,我帮你这一次,纯系出自见危伸援的人道精神,决无其他企图,施恩望报,就不合立身处世的道理了!”
崔六娘十分意外地道:“靳二当家,你千万不要跟我客气,你可知道,这两桩玩意的身价几何?莫说分你四成,便分你两成,这一辈子也吃喝不愁啦!”
靳百器道:“我知道,但我不能要,崔大娘,人间世上,有些东西是无法用钱财更替的,譬如说,格节、良知,以及本份……”
惊异了好一会,崔六娘才喃喃地道:“混沌江湖,龙蛇草莽,难道还真有高风亮节存在?”
靳百器只是喝酒,没有回答——有些事情,需要当事人自己去体会,是用不着再以言语阐述的……
黑暗里,忽然传来一阵暄腾的声浪,靳百器循声望去,但见火把闪耀,光焰明灭,映照着幢幢人影涌了过来,范明堂一马当先,迎着靳百器兴奋地呼叫:“二当家,二当家,好消息,‘旧旱沟’聚来了上百名兄弟,‘黄鹰’阮汉三都到了,大头目也来齐了五员,这一下我们可算有指望了!”
靳百器站起身来,崔六娘也跟着立起,暗影中,“黑鹰”徐铁军大步前行,他身后还跟随着另外七八个人,打眼看上去,徐铁军的神色却不怎么快乐,他先向靳百器微微躬身,嗓音低哑地道:“回禀二当家,一直候到半个时辰之前,料想该到的人马也到得差不多了,一共是一百零二名兄弟来归,‘黄鹰’苟子豪、‘蓝鹰’际汉三、‘大头目’缪康、洪琛、庞腾蛟、金秀、郑祥松都已报到,不过,刑堂三管事韩英至今不知下落,此外,更已证实‘红鹰’在破堡之夜,业已伤重不治……”
“红鹰”是“鹰堡八翼”之首,八翼四鹰有金兰之义,情同手足,“红鹰”殉难,莫怪徐铁军心绪低落,面凝戚色了;靳百器先与各人见过,吩咐且去休息,然后,他才坐下来,双眼望着营火,形态间流露着隐隐的空茫与萧索……
范明堂和徐铁军已陪同刚到的兄弟们张罗食宿去了,营火边,只剩下崔六娘在,她默默观察靳百器的神色,忍不住问:“二当家,历劫余生,兄弟团聚,原是一桩喜事,二当家为何却愁眉不展?”
靳百器吁了口气,沉沉地道:“我在考虑往后该怎么办,暂且不提报仇雪恨、收复基业的问题,光眼前这一百几十口子的吃住花销就煞费心思了……首先,我们不能老待在这里,找地方安置这些人乃为当务之急,而所找的地方犹须顾及隐密、安全等条件,切忌再让‘大龙会’得了消息,第二次打我们冤枉……”
崔六娘忽然咧嘴笑了:“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二当家,你先别愁,我老婆子倒有个主意。”
“哦”了一声,靳百器道:“你有什么主意?”
崔六娘搓着手道:“如蒙不弃,老身住的那个地场,主适合二当家及各位好汉居住……”
靳百器疑惑地道:“你住的地方适合我们去住?崔大娘,适合我们一百三十多个人去住?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崔六娘一本正经地道:“开玩笑?我的二瓢把子,你救了我的老命,又在如今这等进退维谷的艰困情形下,我要开你的玩笑,还算是个人么?我说的可全是实话,我那蜗居,休说一百几十个人,便再加一百几十个人也足够住了!”
靳百器失笑道:“莫不成你家开的是客栈?就算你开的是客栈,要能住上一百几十个人,也得要偌大一家客栈才容得下!”
崔六娘慢吞吞地道:“好叫二当家得知,老身我开的不是客栈,而是一座山寨。”
吃了一惊,靳百器道:“山寨?崔大娘,你是说,你拥有一座山寨?”
崔六娘格格一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靳二当家,你们‘鹰堡’,不也是一座山寨吗?”
靳百器道:“崔大娘,你是吃的哪一行饭、什么出身,我大致有个底,却不曾听说过你招兵买马、捻股子占山为主,如今你突然表示有一座山寨,未免叫人意外!”
崔六娘道:“你听说的并没有错,我一向是独来独往,独做独吃,的确未尝捻股设寨,这座山寨,原不是我的,乃是我四叔早年所留,我四叔当时的名气可大得很哩,他那帮口也字号响亮,靳二当家,有个‘铁矛团’的组合,不知你曾否耳闻?”
靳百器颔首道:“我听过老一辈的人提起,但‘铁矛团’的兴盛与衰败,已经有四五十年的光景了,崔大娘,‘铁矛团’想是由令四叔创立的?”
崔六娘骄傲地道:“一点不错,而我四叔生前最是疼我,所以当他老人家收山散伙的时候,就已指定把寨子交给我全权处理,那也是偌大一笔产业哪!”
这时,靳百器才算认真考虑到这个提议,他仔细地道:“崔大娘,令四叔把寨子交给你直到现在,大概已经很有一段辰光了吧?”
点点头,崔六娘道:“二十多年喽……”
靳百器道:“二十多年的时间极为漫长,寨子里的房舍设备,还能使用么?”
崔六娘瞪着眼道:“你以为我就那么习性败落,会任由寨子残破荒废?你要知道,那可是我的产业呀,我怎能不善加维护?二十多年来,寨子已成为我的家,除了我身边的几名手下之外,四叔当年的旧属也还留得有十几个,不但寨子里的建筑设施俱由他们保养倏缮,连清扫整理的活儿亦一遭包了,现在的寨子,干净牢固,爽朗敞亮,比起我四叔当家的时代还要强上三分!”
靳百器笑道:“真有这么好法?我倒有点心动了……”
崔六娘豪迈地道:“只要你愿意,靳二当家,我是欢迎之至,你能把我那儿当营盘,老实说,还是你看得起我老身呢!”
靳百器沉吟着道:“不知寨子坐落何处?”
崔六娘道:“‘三叠岗’的最高一叠上,头顶蓝天白云,四周是青山层峰,岗子面对着‘莲花河’,景致中看得紧哩……”
靳百器道:“够隐蔽么?”
崔六娘笑道:“隐蔽与否,乃在自己,二当家的,如果你的人不四出招摇,严敛行藏,便谁也摸不出底来!”
靳百器道:“却是有理!”
崔六娘十分诚恳地道:“那么,就决定拔营入寨喽?”
靳百器断然道:“好,就这么说定,崔大娘,你帮我渡过眼前这次难关,不知如何答谢,山高水长,且待来日回报吧!”
崔六娘连连摆手:“这是什么话?靳二当家,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一条老命是从你手里救下,该谋回报的是我才对,否则连命都没了,还何来的寨子邀客哪?”
靳百器心情大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举起羊皮水囊,大大吸吮好几口酒,于是,熊熊的营火炫映着他的面容,已不再是空茫而萧萦,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振奋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