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看着崔六娘,靳百器有些歉然的道:“打扰了大娘这么些时日,我亦深为不安,离此之后,自得另有计较,至于何去何从,现在我还无头绪,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崔六娘嘿嘿笑道:“你怕是会错意了,二当家,你以为我不再欢迎各位回住‘三叠岗’?”
靳百器忙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娘,缘因拖累良多,于心难安,我们这么一大伙人,总不好漫无休止的替大娘增加负担,能够在存亡分晓之前先找个暂且安身之所,才是道理……”
崔六娘道:“那,还得带着我老婆子一起。”
怔了怔,靳百器道:“大娘一时不回‘三叠岗’?”
崔六娘笑得开开朗朗:“不是我不回去,是回不去了,这趟出山我始晓得,‘大龙会’的人马已经一把火将‘三叠岗’烧得片瓦无存,鸡犬不留啦!”
靳百器眼皮跳动,唇角抽搐,好一阵之后,始强按激愤的心绪道:“大娘,你倒沉得住气,如此重大的事,竟压到现在才告诉我!”
崔六娘形色安详的道:“早说晚说其实没什么分别,寨子横竖已被烧光,焦急怨恨与事何补?倒是朝后的打算最为重要,一朝离开这片破庙,咱们好歹总得找个遮风避雨之处,不能窝在野地里讨生活呀!”
靳百器痛心的道:“都是我们害了你,大娘……”
摆摆手,崔六娘十分洒脱的道:“别这么小家子气,提什么我害你、你害我?二当家,朋友交来是做什么的?房产家私都为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有机会,尽可再添置,情份道义可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往后,千万莫再这么说。”
靳百器阴着脸道:“‘大龙会’真是心狠手辣,赶尽杀绝,可恶可憎到了极处—一”
崔六娘道:“二当家,这是桩小事,还是你的身子重要,好好把身子调养过来,不但复仇雪耻、振兴基业有望,到时候还可腾出功夫去烧他们的房子,‘大龙会’不是老喜欢放火么?咱们也给他放把火玩玩!”
靳百器苦笑道:“还是大娘你看得开——”
崔六娘提高了嗓门道:“看得开也好、看不开亦罢,反正已经是这么个场面了,莫不成还能去号淘大哭?所以他们放火之后,下一步,就该防着我们去放了,不烧‘大龙会’一个满堂红,叫我如何甘心?”
靳百器若有所思的道:“有关这一招,大娘你也算是行家。”
格格笑了起来,崔六娘道:“行家虽然不一定谈得上,门道相信绝不比他们差,二当家,等着瞧吧。”
靳百器忽然表情一凛,急问道:“对了,大娘,你原在‘三叠岗’留下的一干旧属呢?可有他们的消息?”
崔六娘叹了口气,摇头道:“只知道寨子烧光了,留守山寨的人下落如何,可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但愿他们当时机伶些,早早拔腿开溜,别遭了对方毒手,我就阿弥陀佛了……”
靳百器伤感的道:“恐怕不太容易,‘大龙会’向来行事周密,手段毒辣,大娘的人又疏于战技,久离攻防之术,在有心与无备的情况下,后果甚是堪虑……”
银盆大脸上浮着一抹暗影,崔六娘僵麻的笑了笑,音调低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凶吉俱是定数,且看他们各人的造化吧!”
这不是看得开,悟得透的问题,亦非天性豁达的自然反应,这乃是无奈、乃是怨叹,是心余力拙下的嗟呼,崔六娘的感受,靳百器深为了悟,唯其了悟,也就更觉愧疚了……
“青牛岭”山坳子里的这片破庙,岁月在其间度起来就显得枯寂与漫长了,尤其人们的情绪苦闷、心境阴郁,眼瞅着前途茫茫,萍飘无寄,就难免倍感落寞,越觉凄凉,日子过得不但灰苍,亦竟透着那等的晦霉了……
数着辰光,而辰光又悄然逝去十多天,算一算,山坳里已住了一个多月。
这十多天来,靳百器的内伤大有起色,身体己近痊愈,他走路不再倚重拐杖,行动之间又差堪恢复了往昔的矫健利落,当然,崔六娘的照拂关切功不可没,“狼婆子”极有信心,她明白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靳百器身上——不论是匡复“鹰堡”的希望、或者是她自己重建家园的希望。
半个多月以来,崔六娘又曾出山三次,可是,外面却风声平静,一无异处,不仅是“鹰堡”各方面的消息冷寂下来,甚至连“大龙会”那边的动态亦毫无所闻——
好像“大龙会”也和“鹰堡”如今的情况一样,将自己紧紧隐蔽起来。
深秋初冬的时令了,气温不只逐日降低,连仇恨与斗志仿佛也跟着进入朦胧的冬眠状态,消沉似乎是随着飘零的黄叶一起到来。
两个不速之客,便也在这一天闯进“青牛岭”的山坳子里——不,不能说他们是闯进来的,明确的说,他们是被请进来的,因为他们并没有发觉山坳子内的山神庙,当然更不曾看到住在庙中的这一班残兵败将,就在他们掉转马头,意态怏怏的准备离开的时候,恰巧被“鹰堡”派出去拾检柴火的一个小队所瞥及,立即十分礼貌的把这二位来客引来庙口,并通报靳百器传见。
带着一小队人出去检拾柴火的头领,乃是范明堂,他引来的客人,竟是久不相见的“无相算盘”牟长山和他的宝贝儿子牟鼎!
靳百器亲自迎了出来,与化敌为友的牟长山四目相对,骤然生起沧桑无限,世事无常的感触,彼此双手紧握,不胜唏嘘。
引领客人入庙,穿过前殿左右两排简陋破旧的铺卷,来到神案之侧,没有茶水,只就着几只脏烂的草编蒲团,靳百器神色歉然的肃客落坐。
牟长山是坐下了,牟鼎却垂手站在一旁,和范明堂相对而立;牟长山未曾开言,先行游目环顾周遭,这一看,不禁看得他鼻酸心怆怆,连连摇头。
靳百器端详着牟氏父子,看得出他们爷俩风尘满面,形容稿悴,不但脸色在黄中透黑,腮颊的髭根斑虬未修,甚至衣袍也都污皱不堪,像是多日不曾换洗了。
千咳一声,牟长山语声喑哑的道:“靳兄,实不相瞒,为了查访各位下落,却是把我父子找得好苦……”
靳百器有些不解的道:“牟兄如此急于相寻,可有要事?”
牟长山浩叹一声:“我是罪孽深重啊,靳兄,为了还报你搭救一双小儿女的恩德,在我得悉‘大龙会’的可能动态之后,乃即遣林妙前来知会于你,也好叫你心里有底,有所应变,哪里晓得‘大龙会’的实际布署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泄露出来的消息纯系烟幕,目的在混诸视听,造成假像,以收声东击西之效,可恨连我这等老江湖竟也一时失察,坠入彀中,不但自己受了蒙骗,还将这等不实内情快报与你,害得各位因此估计错误,陷身重伏,落了个如此凄惨的结局……靳兄,我真是爱之实以害之,衷心愧疚,不克自己……”
靳百器忙道:“牟兄千万不要自责,这并非牟兄的责任,乃是我们自己研判失周所得的结果,统观连番失利的导因,肇于我们过于主观、连络不够快速、应变之策欠缺完密等等,当然,兵力薄弱亦为败因之一,但不管怎么说,却决不是牟兄你的过失!”
牟长山神情悲戚的道:“你也不用安慰我了,靳兄,每一思及此事,便令我汗颜无地,寝食难安;当时消息传来的管道非常可靠,而且透露消息给我的那人,并没有利用我转传情报的动机,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你我之间,尚有鼎儿这段渊源,相反的,他只听说我们结有梁子,在这种情形下,自然不会别具用心,事后我再三推敲,才发觉‘大龙会’是有计划的向外间透露风声,过程做得极为巧妙周全,他们故意在人前调兵遣将,半明斗暗的发号施令,并以行动配合传言,乃造成一种隐密情势,满足某些自以为消息灵通人上的虚荣感,无形中就替他们私下宣扬出去,有意无意描绘出一幅真幻莫辨的战阵图,有心人听在耳里,就不觉上了大当……”
范明堂忍不住插口道:“二姐夫,如果这些精心编造出来的消息,可能传不到我们耳中,‘大龙会’的一番心血,岂不就白耗了?”
牟长山望着他这位隔了一层的舅子,态度十分和悦的道:“便有此可能,小胡子,他们也并没有任何损失,对外广布谣言,对内一贯用兵,一切的风风雨雨,毫不影响他们的实际行动,而江湖险诈,风传极快,只要他们的阴谋得逞分毫,就收效宏大了——我个人的愚昧,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范明堂强颜笑道:“我们二当家的说过,怪不得二姐夫……”
牟长山目注靳百器,仍然自怨自艾的道:“靳兄,你不知道当我得悉贵组合失利于‘吴县’‘通利赌场’的时候,那种如遭雷殛的震动感觉,这岂不是应了‘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那两句话了?鼎儿向来敬畏于我,获悉此事之后,竟在我面前大声号哭,捶胸自责,靳兄、靳兄,我的悔恨、我的痛苦,却又向谁人诉说?”
靳百器诚挚的道:“是牟兄自责过甚了,我们上上下下,对牟兄除了感激,实在毫无怨言……”
牟长山激动的道:“我在接到消息的第二天,便率同鼎儿离家上路,我们爷俩发誓必须找到你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少得尽到我们最后的一点心意;我和鼎儿亲身摸进‘吴县’,找着地头上的朋友问清了你们退走的方向,从‘吴县’开始,顺着拟定的方位,一座山一座山的翻、一道岭一道岭的搜,越是荒僻的地方越不放过,将己比人,我判断你们首先要做的是聚合残余,重新整顿,再来才是休生养息,试选他方;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虽然长途跋涉个多月,足迹遍及数百里方圆,幕天席地,餐风饮露,好歹是寻着各位了……”
靳百器感慨良深,喉头微带哽塞:“牟兄,你也未免太苦了自己,所谓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牟兄大义凛然,豪情万丈,不以我等时处逆境而见弃,未以我等形蹙势背而蔑陋,殷殷寻访,在在不忘,牟兄厚谊,我先叩谢了——”
牟长山连连抱拳:“受不起,受不起,靳兄,是我该请罪,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各位……”
一直没有开过口的牟鼎上身微躬,轻声道:“爹,爹与靳大叔初识于血刃,再结于患难,正是道义之交,你们二位老人家也就不用彼此客气了,倒是见了面之后,该怎么帮着靳大叔和他的人顺应危局,再图大举,才是当务之急……”
牟长山点头道:“对,孩子,你说得有理,是该朝这一步上商议方称正办!”
目注牟鼎,靳百器脸上展现出一抹少有的笑意:“比我上一次看到你,牟鼎,你好像成熟多了,也稳重多了……”
牟鼎略见腼腆的道:“是靳大叔谬誉,不过,我也承认这一个多月来,由大叔的遭遇、爹的反应、我个人的体验,多少长大了些、顿悟了些……”
指了指对面的范明堂,牟长山道:“鼎儿,见过你小胡子舅舅,他是你二姨的亲弟弟,大概你都不认识了吧?”
牟鼎笑着向范明堂见礼——疏别多年,认识固然是不认识了,但对这位胡子舅舅,其人其事,却仰之久矣。
就在这时,前殿有人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一边往里闯,一边嚷嚷道:“二当家,二当家,听说是牟大户领着他那宝贝儿子找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