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金铃的那两位“八幡会”朋友不急,一点也不急,他们消消停停的朝前走着,只等后面收拾何敢的另三个伴当早追上来。
金铃人在马上,垂首无言,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又叫她说什么?一张姣美的脸蛋儿苍白如纸,更透出几分推停的病黄;人的精气神就有这么灵法,仅不到大半个时辰的前后,情绪同际遇只要一变,整个人就完全不似原来的样子了。
前头一骑是个尖嘴削腮的中年汉子,颇带点猴像;他一边缓步放马,边扭转脸来端详金铃,又贼兮兮的淤牙一笑:“金铃姑娘,倒看不出你花朵一样娇嫩的美人儿,居然这么个心狠手辣,动起粗来毫不留情,你可把我们三爷的感情伤透啦!”
后头那位是个大圆脸盘的朝天鼻,跟着幸灾乐祸的搭上腔:“可不是么,三爷恨得差一点就挫碎了满嘴牙,你们二位也真是,好的时候蜜里调油,说多甜腻有多甜腻,一朝翻下脸就全那等绝情绝义法,啧啧,男女之间这个‘爱’字,想想委实沾惹不得……”
金铃仍然没有做声,只是脸色愈发难堪了。
猴像的仁兄忽然叹了口气:“你可别怨我们不念旧,我说金铃姑娘,帮规之下任是谁也不敢河私放水,这是二爷三爷一再严令过的,而你呢,也未免做得太绝了些,换成我‘灵猴’潘七,也一样忍不下这口鸟气!”
朝天鼻亦跟着叹息:“这一路往回走,金铃姑娘,你好歹顺从着别出歪点于,我们兄弟自会善待于你,你也等于帮了我们的大忙,人嘛,总有情份在,虽说你桶下了这么大的纰漏……”
金铃一摔头,冷冷的道:“潘七,贺强,你们两个一搭一挡,到底是有完没完?”
两位仁兄呆了一呆,那“灵猴”潘七勃然大怒:“姓金的贼人,我兄弟俩看你落难至此,离死不远,这才好心安慰你几句,莫不成我兄弟还错了?你发你娘的哪门子雌威?真正不识抬举!”
后一骑上的贺强也瞪着一双牛蛋眼骂:“金铃,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身分?还是三爷的老相好?哦呸,你如今只是一个待罪之囚,还摆什么臭架子,一个弄毛了我们,三不管先给你吃一顿生活!”
金铃生硬的道:“你两个要是够狠,最好此刻就杀了我!”
潘七怪叫:“娘的,你当我们兄弟不敢?”
金铃极为不屑的笑了起来:“潘七,你同贺强算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马二哥手下跟班跑腿的小角色而已,好不容易捞到这趟差事,碰上了运气,就人五人六的扮起架势来了!我告诉你们,纵然我眼前和玉成撕破了脸,你们这两块料也断不敢沾我一下,若是不信,你们就试试!”
那大睑盘的贺强愤怒的叫哮起来:“潘老七,老子就不信这个邪,有道是王八好当气难受,这婆娘恁般泼法,我们无妨先替三爷整治整治他,也好杀杀这婆娘的狂态!”
潘七也是一肚皮恼火,却还相当能把持:“我说老贺,我要不想教训这娘们,就算是你‘揍’出来的,问题在这等事莽撞不得,至少也该问过储祥老大,他是领头的……”
贺强气冲牛斗:“问储老大等于白问,我们来个先斩后奏,且把这贱人狠狠整治一番以后再向他汇报,事情已经做了,储老大又能奈何我们?”
潘七连连摇头:“不光是储老大的问题,回去还得向三爷交代。”
重重一哼,贺强似是真个发了狠:“我们就说姓金的贱人使计想逃,迫不得已才伤了她,娘的,她一个快要挨宰的人,还辩得过我们两张嘴!”
潘七不禁犹豫了:“这个……让我想想……”
金铃轻蔑的抬头望天,思然自若的道:“你们商量够了没有?我仍要说,你这两个下三滥绝对不敢动我毫发!”
贺强气得一张大圆脸胀成了一副紫猪肝色,他咬牙切齿的道:“潘老七,你听听,你可是听到这婆娘在说的了,她简直不把我们兄弟当人看,仍在使那三爷小姘妇的气焰,你我若是硬要吞下这口气,说不准回去之后还得替她打洗脚水!潘老七,我恁清认罚,也非做她一遭不可!”
潘七双眼乱转,沉吟着道:“最好不要显露外伤……”
口气是同意了,贺强立刻兴奋起来,磨拳擦掌的道:“放心,对这一道我是行家,包管叫她死去活来身上却不带伤痕,他娘的,谁要小看我兄弟,我兄弟就要她脱层皮!”
金铃冷漠的道:“你们不敢。”
磔磔怪笑,贺强形容狰狞的道:“不敢?姓金的贱人,你马上就知道我们敢不敢了!”
金铃平静的道:“我未受束缚,可以反抗。”
潘七接口道:“反抗,你那几下子我们清楚得很,要怕你挣拒的话,我们还会让你这么自由自在?明说了吧,金铃贼妇,我们兄弟若收拾不了你,储老大也不肯交付我们这趟差事!”
贺强也暴烈的道:“最好是玩场硬的,老子巴不得松决松决!”
金铃无动于衷的道:“若是我打不过你们,自然会受伤挂彩,等我们回去之后,我就向马二哥与官三爷哭诉,说你们两个下流畜牲妄图在半路上强暴于我,经我竭力抗拒才落了个遍体鳞伤——我曾是官玉成的女人,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容不得你们对我有所染指,到了那时,二位再看看我一个待死之囚是否胜得了你们这两张嘴!”
于是,潘七傻了,贺强也变成了一个呆鸟,两人愣然互觑,却全僵窒着发不出半句话来。
他们心中有数,金铃是个绝对耍得出这种花样的女人,而且必定表演精彩,无懈可击,不论他们的申辩能够发生的作用大小,一旦马无生与官玉成起了疑,他们两颗脑袋就算提在手上打滴溜了——“八幡会”帮严苛,对内对外,向来是宁肯错杀,不肯错放的传统!
贺强突然大吼一声:“气死我了!”
潘七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兀自嘴硬:“我叫这贱人使刁使赖,稍停储老大跟了上来,且待我逐一禀报,总要还我兄弟一个公道!”
贺强正要说什么,目光移动间却猛的愣了愣,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景象,用力在双眼上揉了揉,然后,情绪不受控制的“嗷”“嗷”怪叫起来。
大吃一惊的潘七回头叱喝:“你是活见鬼啦?鸡毛子喊叫的吆喝什么?”
伸手指向道路右侧的一棵白杨树,贺强抖索索的似在呻吟:“看……潘老七……看那棵树下面……”
潘七转睑瞧去,这一瞧,也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白杨树下,何敢正靠着树根悠然而坐,翘起二郎腿,嘴含一丝草茎,方冲着他二人颔首微笑哩。
金铃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好清脆,好愉快,好爽朗!
倒吸着冷气的贺强禁不住牙根发软,舌头打卷:“潘……潘老七……这厮……这厮如何能活着来到此地?储老大呢?邵……邵昆山呢?
还有,瘦狼方一志……”
潘七直着两眼,呐呐的宛如发着梦呓:“糟了……绝对是糟了……我们低估了姓何的……”
这时,该金铃幸灾乐祸啦!她笑吟吟的道:“储样他们三个人是留下来要何敢性命的,现在何敢却好端端的在这里向你们致意,可见储祥他们三个没能摆平何敢,双方争生斗死的事,一朝储样他们未克制胜,就笃定是叫何敢摘了瓢儿啦!”
贺强怒目瞪着金铃,模样似要吃人:“你不要得意,一待情况危急,我们会先劈了你!”
冷冷一笑,金铃撇着唇角:“就算我真打不过你们两个,至少抗括一阵的余地还有,贺强,何敢从那棵树下来到这里你以为要多久的时间?”
贺强张口结舌,无以为对,潘七更是满心焦急,又怕又怒——怕的成份自是大过怒的反应,因为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衡量问题,如果连储祥他们三人都不是何敢的对手,则潘七与贺强加起来又能形成一种什么声势?
伸了个懒腰,何敢慢吞吞的站立起来,大步走近,而每在跨步之间,那等无形的逼迫力道使压头涌至,几乎令潘七和贺强透不过气来!
金铃一伸大拇指,由衷的赞美着:“何敢,有你的,我算服了!”
抱抱拳,何敢嘿嘿笑道:“护驾来迟,姑娘你包涵则个,好在虽然稍迟,还不算太晚!”
金铃有意加重播七与贺强的心头压力,她故作讶然的问:“储样、邵昆山同那方一志呢?何敢,你该不是都杀了他们吧?”
何敢摊摊双手,十分无奈的样子:“原也不打算斩尽杀绝,但我有心慈悲,他们三位却无意行善,并肩子齐上想要我老命,迫不得已,只有打发他们上道啦!”
金铃夸张的惊呼着:“什么?你一个人就宰了他们三个?你真好本事,何敢,你还不知道,他们都是我马二哥‘黑煞幡’属下的好手呢!”
这时,潘七紧绷着面孔,尖突的嘴唇便越发显得尖突,他强自镇定的开口道:“姓何的,你,你打算怎么样?”
何敢呼啸一笑:“我打算怎么样?这话问得滑稽,你倒是告诉我,猴息子,此情此景之下,我会怎么样?”
潘七的削腮抽搐,两眼变赤:“如此说来,你是想下毒手一网打尽了?”
何敢老老实实的道:“一点都不错,我要是放了你二位,岂非替自己找麻烦?现在不是适宜找麻烦的辰光,所以只好委屈二位蹬蹬腿朝上升了。”
贺强狂声大叫:“潘老七,我们豁上拚一场,他娘的,天下哪有吃定的事?”
何敢赞许的道:“对,这才像条汉子,在道上闯荡原本不作兴耍孬种,混世面若混成了一滩鼻涕,还不如早早窝到老婆裤裆底下来得有遮掩!”
贺强暴叱如雷,从马鞍上一跃而起,凌空侧身,好家伙,一条包镶锅头的三节棍“哗啦啦”兜头劈落,势子果然凶猛。
何敢大笑:“看来不是滩鼻涕——”
“响尾鞭”的鞭梢“嗖”声弹飞,鞭影的赤芒倏然闪动,已将盖顶的三节很撞歪一尺,而长鞭翻颤,恍如怒龙昂卷,“呗”的一记便撕落了资强的半片头巾!
那潘七眼见不并肩子上是不行了,暗里一咬牙,身形刚往上拔,鞭梢子仿佛早已明白了他心意似的打斜刺里猝飞而到。
尚在马上的潘七怪叫一声,像极了一只猴狲般拳身弓腰,随着鞭势来了个十分漂亮的空心斤斗,同时双手翻挥,四点黄光急射何敢!
咧嘴笑得颇为愉快的何敢右腕反挫,长鞭打模展现出一道美妙的半弧——奇怪的是鞭身绷起弹开了那四枚黄闪闪的金钱镖,鞭梢却完全违反力道惯性的折射,“啪”声击肉,兜脸将潘七抽成个大马爬!
一侧隔山观虎斗的金铃忍不住鼓掌喝彩:“好,打得好!”
人还滚在地下,潘七两手连抛,又是六枚金钱镖翩舞飞旋,然而,这次却不是冲着何敢,目标乃是鞍上的金铃。
何敢脚步闪移向前,口中大骂:“猴崽子,想拣软的捏?”
几乎不分先后,贺强又已抖开三节棍直点何敢背脊,而金铃突然在鞍上倾斜,手上变戏法般冒出一段彩色缤纷的绵带,眨眼间将六枚暗器裹入带内,顺势抛向远处,身法之利落,比何敢想像中要高明不少!
显然,金铃这两下子也颇出出潘七的预料,他才只一愣,花花绿绿的绵带已长虹跨空也似卷到了他的面前,带过风涌,力道不小。
何敢暗暗叫好,左手贴胁反攫,五指有如一只突张的钢爪,贺强眼看快要戳上敌人的背脊,却不得不大吼着场搞旋身,改换另一个攻击角度。
三节很的前两节甫始翻起,“响尾鞭”有如一条被激怒的毒蛇回窜过来——由何敢的裆下回窜过来,从下向上,撕裂了贺强的黑衣黑甲,扯粘起一缕连皮带肉的肌肤,也击中了贺强的两腿!
“嗷……”
大脸盘立时扭曲成一团不辨五官的异像,惨叫声仿佛从贺强的肺部挤压出来,他捂着大腿连连蹦跳,惊得在锦带翻飞之下不住滚扑的活七险险被扯缠抛出!
金铃跌下马来,非常兴奋的叫:“何敢,你威风够了,且把这只猴子留给我……”
潘七从地下猛一个横走接近金铃,左手抖射两枚金钱镖,右手暴挥处一对缀连着细韧铁链的“流星锤”分开上下截断金铃的退路,出招又快且狠,显见是打算和金铃拚命!
也许是方才那一嚷嚷分了神,也许是以为落水狗打定了,金铃竟未料到潘七以这种方式近身扑袭,她的锦带回卷金钱镖,在身形本能后倾的一刹,早就估准位置的流星锤业已击向她的脑侧与腰肋。
何敢眼见不妙,疾若鹰隼般居中切入,长鞭倏然抽闪为二,鞭梢子锐响着分点两枚锤头——就在运劲发力的瞬息,他骤觉五脏翻腾,像猛然烧起一把火,那种强烈的炙痛使他全身筋脉收缩,血液沸升,两枚锤头的一枚被鞭梢顶斜坠地,另一枚却在长鞭力道不贵的刹那间微微一沉飞前,“嘣”声击中何敢胸膛,将他整整打跌出五步!
这突兀的变化,不但令金铃大惊失色,连播七也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眼看就要失效的一招,居然能有如此意外的收获。
胸口挨上一击的何敢,只觉血气涌荡,心脉断续,不仅双眼发黑,喉头泛甜,那股子烧自内腑的炙热更似要将他肝肺融化,痛苦极了,难受极了……
呆了片刻的潘七蓦地跳起,也忘了大脸颊上那道浮肿瘀紫的鞭痕,狂声大笑不已:“上天有眼,上天真是有眼啊,这叫活报应,他娘的皮,贺强讲得对,天下哪有吃定的事?姓何的,你算得准,老天爷比你还要准!”
疯狂笑骂中的潘七又突然沉寂下来,他想到了他的伙计贺强,惊惶四顾下,他发现贺强手捂两腿,半跪在路坎边,双目凸瞪,脸孔歪扭,凡看得见的肤肉全透了青;这副模样,不只不像是贺强,更不像是活着的贺强!
猴脸不可抑止的抽搐着,潘七咬牙切齿的咒骂:“姓何的,你这天打雷劈的杀胚,心狠手辣的屠夫,你有胆整死了贺强,老子就能将你剜胸剖腹,取出你的五脏六腑来祭他,老子要一寸一寸的凌迟你,一丁一点的活剐你!”
惊魂甫定的金铃任是内心忐忑,也只得定下神来应付眼前的危机;她冷冷一哼,斜明着潘七:“怎么着?这一刻你就当换成你吃定了?何敢出了什么毛病我不知道,如果你以为你胜券在握,也未免想得太美了点,潘七,何敢躺在那里是不错,可是,有个没躺下的,你琢磨着能摆平?”
潘七皮笑肉不动的道:“我包得你好看,金铃贱人,你那几手三脚猫的把式唬不住七爷我!”
暗中有点忧虑,金铃表面上却安然不惧:“莫不成你练的几套花拳绣腿就叫我怕了?潘七,你稀松得很。”
上前一步,潘七阴狠的道:“只待我收拾了你,贱人,再剁下姓何的脑袋拎回去,就是大功一件,你且等着瞧,稀松不稀松,一时三刻便能见分晓!”
躺在地下的何敢不是听不到,他不但听得到,而且字字清晰,句句分明,只是躯体的痛苦未减,四肢百骸都像针扎刀刺般在痉挛拳曲,尤其十指僵硬,不能发力,那感受就宛如处身梦魇之中,恐怖加上焦急,怒愤,却偏又无奈!
先前那一锤之力,好在是受了鞭端的阻截,虽说力道中消,未曾完全顶拦,到底也化解了不少劲势,否则,何敢明白自己还要伤得更重,但令他迷惑的是,硬物的击撞在后,身体的突变于前,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现在,金铃似乎也豁出去了——拚不拚都得拚一场,横了心朝下耗说不准尚有生望,若是示弱露软,包管会叫姓潘的连肉带骨全吞了;她显得相当镇静的道:“潘七,我人在这里,你要有本事,加上何敢的脑袋全由你带回去领功,怕的是你平步青云不得,却要打进十八层地狱!”
潘七双眼透红,尖声叫骂:“看我活剥了你这利嘴利舌的贱妇——”
丈长的五彩铜带“霍”声飞卷,潘七猴模猴样的急速腾跳躲避,一连舞动着他的流星锤,一轮紧似一轮的逼向金铃,双方进退攻拒,刹时便混乱成一团。
何敢业已定下心来,一面忍受着身体的痛楚,一面静静的运气调息;他倾耳聆听着金铃同潘七的搏斗,在风声的拂荡、力道的冲激、脚步的回旋交错里,他可以分判出两人的招式形像与动作景况来,于是,他稍稍感到点宽松,因为他知道金铃还抗得住潘七,至少,一段时间内不会落败。
要争取的辰光就在这里,何敢非常希望自己能在这个空隙间使体内气顺脉畅,恢复功力,再不济也要爬得起,挣扎得动,他明白只要他挺身站起,那潘七不用再打,光吓就吓瘫了……
就在他默默盘算的当口,蓦然听到金铃一声尖叫,跟着就是手掌击肉的闷响,有一个躯体重重跌倒,跌倒在另一阵来嚎般的狂笑里。
心腔子猛烈收缩,何敢奋力挣开眼皮——眼皮酸涩沉重,而视线朦胧模糊,在这样的一片晦迷里,他仍能看到金铃伏卧在地,潘七正一步一步逼向前去;在金铃倒卧处不远,那条锦带与那对流星锤纠缠成一团的弃置者,有若两条互相绕粘的怪蛇!
何敢急得几乎喷血,他再也顾不得运息通脉,双手撑地上挺,口中大喝:“猴崽子,你给我站住……”
这一使劲,才刚刚平歇下去的血气又突的浮荡翻搅起来,火炙般的痛苦也骤然撕扯着他的腑脏,他自己不知道脸庞已变成赤紫,眼看着就像是去了半条命!
方在逼近金铃的潘七,闻声之下不由惊得一哆嗦,他慌忙转身戒备,目光所及,才发觉何敢的状况,于须臾的征窒过后,这位猴模猴样的仁兄禁不住笑得活似花果山上称尊的齐天大圣:“姓何的,你就省点力气别再吆喝了,你看看你这副能样,业已是瞎子闻臭——离屎(死)不远啦,还在虚张你哪一门子的声势?”
何敢任是两眼昏黑,五内如焚,却仍咬牙硬撑,嘶声吼叫:“猴崽子,你要是敢动金铃姑娘一根汗毛,我就能将你这身人皮活剥下来!”
嘿嘿笑了,潘七吊起一双“火眼金睛”道:“你一边风凉去吧,姓何的,我把你好有一比,你业已是心余力绌,强弩之末,鸟用也不管了,可笑犹在这里发威作态,当你家七爷是被唬着长大的?”
又一阵逆血上涌,何敢拚命压制着喉头那一股欲起的咆咳,吸着气将声音逼出齿缝:“潘七……潘猢狲……狗急跳墙,人急上梁……你要再越雷池一步,我宁肯一头栽死,也会先把你的脖子扭断!”
潘七双手叉腰,气势凌人:“可真是挖煤老三打飞脚——黑(吓)人一跳哪,姓何的,老子人就站在此地,你倒是上来扭断我的脖子试试?”
何敢用力跃起,却在身躯上腾的一刹那又跌落下来,这一跌,他顿觉天转地旋,五脏六腑全移了原位,血气与心火在交互混冲沸荡,骨节筋脉也都在纠缠叉错,这瞬息间的肉体折磨,仿佛是一波汹涌的浪涛,差一点就吞噬了他的老命!
望着仰躺地下,出气多于入气的何敢,潘七得意的搓着一双手:“早他娘叫你省省力气,你却不肯,现在这一摔才算把你摔老实了;姓何的,你且安心静养片刻,待七爷我将那金铃贱人弄服帖了,自会前来侍候于你。”
尽管身子内外的痛楚到了极处,何敢却是神智清明,潘七的每一句话都令他觉得穿耳如穿心,他挣扎着,扭动着,竭力想站立起来,但他的四肢百骸竟是如此的不争气,任他怎样使劲,愣是没有效果。
潘七朝着何敢遥遥吐了口唾沫,面露不屑之色。
“我操,这等货色也敢出来保镖闻道,却叫命好,白白容他端架势端了这许多年……”
说着,他又转向了金铃,脸上浮起一抹狞笑,有些迫不及待的走了过去。
也就是潘七那双猴爪子刚刚沾到金铃衣裳上的时刻,他觉得有条影子掩进了视线——影子没有移动,只是静静的映在一侧,相当修长的一条影子,却决非树木或桩石的形象,显然是条人的影子。
潘七呆呆的望着这条一动不动的影子,他在想,何敢是不能动弹的了,他的伴当贺强早就直着双腿挺了尸,而金铃就躺在眼前,自己便站在这里,那么,怎会忽然多出条影子来?
又会是谁的影子?
想到这里,潘七像突然见到鬼似的猛古丁跳将起来,一个箭步抢出三尺,抛肩回身,手掌心内业已暗扣住四枚金钱镖。
一点也不错,映在地下的果然是条人的影子,那个人便安安静静的站在那边,嗯,好俊好俊的一个男人,黄衫黄靴配着飘扬的黄色束发带,衬得他如玉的面庞越发英挺端秀,无形中有股子逼人的雍容气势。
干澳涩的咽了口唾沫,潘七捏着金钱镖的两只手,手心全透了冷汗,他清了清嗓门,故意摆出一副狠厉霸道的姿态:“兀那后生小子,你放着坦荡大道不走,却跑来这里偷觑人家什么隐私?瞧你模样也像是混过几天世面,莫非不明白江湖上的忌讳?闷着头瞎撞乱撞,你眼看就离着倒霉不远了!”
那人背负于后的双手轻轻伸展开来——我的天,敢情还握着一柄鹅黄色皮鞘的宝剑,鹅黄色的丝穗飘呀飘的好不洒逸;人家态度十分温文尔雅的却措词强烈的开了口:“第一,我告诉你,我不是后生小子,第二,你行动鬼祟,话又太多,可见你干的不是桩好事,天下人打天下不平,我有责任查明底细。”
潘七不禁浑身发燥,心火上升:“你有责任查明底细?你他娘算什么东西,竟敢半截腰冒出来管我潘七爷的闲事?你知道我是谁、属于哪个帮口?你是不想活了你!”
那人目光四巡,文雅如故:“这地下的死人活人,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位姑娘,你似乎别有企图?”
任是潘七老脸厚皮,自己见不得人的心事被一个陌生汉当面抖搂出来,也未免有些挂不住,他咆哮一声,恼羞成怒:“你是存了心来找茬?你当我潘七爷会含糊你?混帐小子,再要意毛了我,我把你这一身细皮嫩肉撕下来生吃了!”
那人微微摇头:“我已告诉过你,我不是后生小子,更不是混帐小子,我有我的名姓,你这样随口海骂,我很不喜欢,只要我不喜欢,你就要后悔了——”
潘七跺脚大叫:“竟来恫吓我?你这不开眼的相公兔子——”
黄色的杉油轻拂,这人也轻声叹了口气:“我是‘珍珠’,南海‘蒐丽堂”的珍珠,我的名字叫贝心如,你知道我这个人吗?”
潘七忍不住破口咒骂:“管你是他娘的珍珠还是蚌壳,但凡冲着我‘八幡会’挑衅启端的角儿,不论是哪一路的王八兔子贼,通通都要脱层皮下来;珍珠?老子且先捏碎了你这颗珍珠再说!”
垂下目光,贝心如意有几分怨惜的意味:“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这个人还算是武林中人吗?尤其又这么嚣张狂妄,姿意辱骂于我,无名无实无分且通规矩通格,这种不知自量的人物我最是不能忍耐——”
潘七恶狠狠的叫:“我操,你当我就能受得了你?”
忽然,侧卧在那里好一阵子没有动静的金铃幽幽透了口气,肢体也在轻微的移动,甚且能够暗哑的发出声来:“心如,杀了这个人……”
贝心如料不到居然有人在此时际叫得出自己的名字来,他在短暂的证愕之后,立时兴奋的问道:“姑娘如何知晓在下之名?莫非曾是素识?”
金铃挣扎着抬起上半身,惨白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惨白的笑:“我是金铃。”
那贝心如骤见金铃,仿佛受到什么巨大的震撼一样全身不可抑止的颤抖起来,双眼发直,如玉的脸孔涨红,唇角更在一下急似一下的抽搐着:“金铃……金铃……我的小金铃,六年多没有你的音讯,却是找得我好苦,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金铃舐舐下唇,不知是内心的痛苦或是肉身的痛苦令她的神色阴暗晦涩,她勉强坐稳,语声虚弱无力:“先杀了这个‘八幡会’的奴才,我再详细告诉你……”
贝心如连连点头:“当然,当然,我的小金铃,只要是你喜欢,休说为你杀一个人,就是杀一百个我也心甘情愿,眼下且无废了这厮,聊算是我们久别重逢的见面礼吧……”
潘七亦同样不曾料及金铃会认识这位自称“珍珠”的南海来客,而且看情形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还十分特殊,不用说,他又算落了单,不独落了单,人家更要将他的一条人命当做“见面礼”来奉献,这股子很气未免吞咽不下,明明胜券在握可以为所欲为了,却半途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破坏好事,叫他如何不横心不眼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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