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体的疲累与眩迷虽已不能支持,但项真的神智却极为清醒,他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用手抓着床沿,低哑地道:“汪姑娘……人呢?房中的人呢?”
那张面孔往前移近了一点,没有回答,冷漠地凝注着他,朦胧里,有一种生硬与仇怨相糅的韵息,苦得很,涩得很。
项真用力甩甩头,嘶哑地叫道:“人呢!我的朋友,我的姐姐,他们在哪里?告诉我,他们在哪里?”
那张面孔有些模样了,好像离得很远,又好像靠得很近,中间隔着一层云雾,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一个幽幽的声音宛自天际传来,声音虽细,却阴森得紧:“项真,你的气运尽了,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句话?”
项真用手搓揉着太阳穴,吃力地道:“你,你害了他们?”
冷冷一笑,又是那毫无情感的声音:“因为你先害了我的兄长,害了我的未婚夫,所以我才来害你,项真,你这空有其表、虎狼其心的恶魔!”
项真再次甩甩头,迷惑地道:“谁……谁是你的兄长?谁是你的未婚夫?”
迷蒙中,那张面孔又移近了一些,怨毒地道:“不要说了,项真,记着一句话,血债,要用血来偿!”
项真试着提起丹田的一口真气,但是,他却失败了,那口真气像萎颓了一样,那么涣散,那么虚软,无论如何都聚不起来,他咬咬牙,愤怒地叫道:“告诉我,我的朋友哪里去了?我的姐姐哪里去了?”
冷漠的,那声音道:“有个九幽地府,你知道,他们将与你一同去那里。”
项真大叫一声,奋出平生之力,暴叱如雷:“斩!”
他擅长的单招煞手中,九绝式之一“月蒙影”突发而出,双掌微收骤放,有如两片钢刀猝然飞出,快得毒,狠得凶,只听一声尖叫,紧跟着一声怒吼,神智一阵晕迷,眼前一片黑暗,他已瘫了一样倒在地下……
悠悠的,飘飘的,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挨了多久,只像在云雾里浮沉,在迷幻中游荡,那么轻巧,那么空洞,而又那么不由自主……
虚渺渺的,项真用力撑开眼睛,那眼皮,艰涩而沉重,似有万钧。身上的骨骼亦似散裂了一般,痛楚而酸软,他又慢慢闭上眼,良久,再睁开,老天,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一个什么所在?
首先映入视线的,是一个半圆形的拱顶,那拱顶潮湿而黝黯,一盏半明不亮的小油灯,自拱顶悬挂下来,借着这小小油灯的光辉,可以隐约看出这是一间正方形的,四面全是石壁的房间,他身子下面铺着霉烂的稻草,稻草晦得发黑,一股腐湿的气味一阵阵钻入鼻腔,空气恶浊得紧,他稍微一动,又发觉自己双手已被带上厚重的钢铐,腰际扣着儿臂粗的铁环,两只脚上戴着脚镣,脚镣与铁环串连着两根粗粗的铁链,一直拖连到深嵌入石壁内的两枚巨大的铁圈内,身子只要稍一移动,便会发出哗唧唧的声音来。
这是什么地方呢?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项真合上眼帘,静静地思索着,于是,他慢慢想出来了,想起自己如何去解救晏立的未婚妻,如何感到身体不适,如何回到小木屋找不着君心怡与包要花等人,又如何望见那一张朦胧的,却可断定是汪菱的面孔,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在情急脱力之下施出的那一记“月蒙影”!
咬咬下唇,他渐渐推断出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一定是自己早年曾与汪菱及那老人结过什么仇怨,伤过他们什么亲人,他们才会用这种方法寻找自己报仇,将自己掳来此处。
困难地转动了一下身躯,项真舐舐嘴唇,他感到无比的干渴与痛楚,嘴唇早已经焦裂了,喉咙里又苦又涩,脑子的紧张已经消失,但四肢百骸却点力俱无,像经过了一场巨大的病症,浑身上下提不出一丁点劲来。
忽然——
他听到一阵轻微的金属撞击声,片刻后,这房间的一部分已缓缓启开,哦,那是一扇石门,这扇石门,也可以说是这间石室的一部分,那厚度,怕不在两尺以上,只见四个彪形大汉在推它,还吃力得不得了!
门口有一阵低低的交谈声,片刻后,三条人影映了进来,项真眯着眼瞧去,嗯,那不是汪樵峰与他的女儿汪菱么?他们身边,还站着一个年约五旬、方面大耳的白脸书生,这人一身白缎子儒衫,雍容得紧。
三个人慢慢来到他的身前,老人汪樵峰用脚踢了他一下,冷冷地道:“项真,你该醒了。”
项真又舐舐嘴唇,沙哑地道:“我是醒了,老丈,你的气喘病也痊愈了吧!”
汪樵峰哼了哼,道:“你以为这种场面很有意思,是么?”
项真笑了笑,道:“没有这个想法,不过,老丈,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你?”
话刚出口,他觉得眼前一花,面颊上已火辣辣地挨了四记耳光,汪菱的语声带着仇恨的哽咽:“项真,记得在五年前你与陕境‘九贤派’决斗的事?”
项真略微回忆了一下,淡淡地道:“记得。”
汪菱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啜泣着道:“记得那次决斗第二个死在你手下的人?”
项真平静地道:“当然,那是‘九贤派’九贤中的‘贤书生’汪召——”
他蓦然一怔,道:“是你兄长?”
汪菱抽噎得更厉害了,她愤怒地道:“不错,你还记得在你尽杀了‘九贤派’的九贤之后,有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适时赶来与你一拼死活的事?”
项真吁了口气,道:“是的,那年轻人长得俊,气度好,我不忍杀他,但是,他却一再相逼,最后迫不得已……”
汪菱哭着,悲切地道:“迫不得已,你就用出那狠毒的毒技‘八圈斩’将他凌迟碎剐,分尸残命,是么?可怜伟哥哥临死还不得一个全尸……”
项真凝视着汪菱,安详地道:“那青年叫张伟,他是你的未婚夫?”
汪菱哭得更凄惨了,她哽咽着道:“是的,你杀了他!”
项真顿了顿,缓缓地道:“你知不知道他先用‘乌毒砂’再用‘回魂香’等下三流的歹毒暗器一再对付我?你知不知道我已三次以上给他生路,善言劝他罢手?”
汪菱跺着脚,悲哀地道:“恶魔,我不管,我只知道是你杀了我哥哥,是你杀了我的丈夫,你毁了我的家庭,毁了我的终生幸福——天啊!你这万死不足赎其愆的刽子手……”
项真淡淡一笑,道:“你已不讲道理,不明是非黑白,我还有什么话好讲呢?”
汪菱蓦地双眼圆瞪,神色凄怖,她俯身朝着项真,一字一字地道:“魔鬼,我会用世间最残酷的方法杀死你,我要你受尽痛苦慢慢死去,我要亲眼看见你的号啕,亲耳听到你的呻吟,我会剜你的心祭我兄长,奠我夫君,我要割碎你的身体去喂豺狼!”
项真眉梢子微扬,懒懒地道:“或者你将失望,姑娘,姓项的不容易号啕,更不会呻吟,而且,假如有可能,方才的四记耳光姓项的尚要双倍奉还。”
汪菱气得全身发抖,她哆嗦着,指着项真:“你……你……你……”
那方面大耳,面孔严肃的白脸书生,此刻猛地踏前一步,双掌左右开弓,一阵挥击,直掴得项真满脸鲜血,面颊青肿,耳朵鸣声如雷,他阴沉地道:“好杂碎,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充英雄你找错地方了!”
项真摇摇头,舐舐嘴唇,漫不经心地道:“阁下高姓大名?”
白脸书生冷冷一笑,沉声道:“‘青松山庄’第一院院主奚槐。”
项真略一思索,静静地道:“‘白面枭’奚槐?”
白脸书生嗤了一声,道:“如何?”
项真吮了吮流血的嘴唇,淡漠地道:“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只有在这种情况之下你才敢对我发威。”
“白面枭”奚槐双目骤睁,狠狠地道:“姓项的,要对奚某人用激将法你就错了,奚某人不会放开你的!”
项真仰视着奚槐道:“我明白你不会放开,假如在平时,奚槐,只怕你惹我不起。”
奚槐脸上的白肉抽搐了一下,冷森地道:“非常不幸,项真,那个时候奚大爷并没有遇见你,遇见你之时却是你眼前的这副狼狈相,你再狠,再有名望,却在奚大爷的手下被揍得鼻青眼肿!”
项真不在乎地一笑,大约牵动了伤处,他的眉头皱了皱:“这无所谓,因为你用的手法并不光明,如果堂堂正正地来,奚槐,我一己之力可以活宰你三个!”
“白面枭”奚槐忽然磔磔地笑了,笑着,他又是双掌连掴,打得项真的脑袋左倾右仰,血沫子溅飞。
好一阵,他的手也打累了,才在笑声里停手,眯着眼问:“现在,你还嘴硬不?”
项真的上下唇破裂,两颊全成乌紫之色,他翕动了一下肿裂的嘴巴,吃力地道:“这只是开始,奚槐,更凶的还在后面,到我不能说了,我自然不会再说。”
“白面枭”奚槐冷冷一笑,道:“你不算笨,姓项的,更凶的刑罚果然还在后面。”
老人汪樵峰向前踏了一步,低沉地道:“奚老弟,这就开始第一道吧?”
奚槐点点头,说道:“公孙兄,你大约恨不得立即火烧这厮?”
汪樵峰不置可否地笑笑,项真语声有些窒塞地道:“老丈,你不姓汪?”
老人汪樵峰慢慢回头,那么狠厉地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我不姓汪,我叫公孙樵峰,汪菱是我的世侄女,而且,我的师弟‘阴阳使者’周崇礼便在三年前丧在你手中!”
项真嘴角勾了勾,道:“周崇礼是你师弟?那一次,他为了一件‘千珠翠环’连杀了十六个人,我实在看不过,上前好言劝阻,他却想连我也一起杀掉,所以,我只好自卫……”
真名叫公孙樵峰的老人死死盯着项真,生硬地道:“我不掌你的嘴,项真,我会令你试试更有滋味的东西。”
他朝奚槐点点头,奚槐阴毒地笑了笑,回头叫道:“来人哪。”
随着他的叫声,石门外进来两名身着夹绸水湖长衫,文质彬彬的汉子,两人的手上,各执有一个尺许见方的红漆木盒。
奚槐邪恶地眨眨眼,道:“你们去侍候项大爷,可得使他舒服点。”
这两个文质彬彬的汉子向奚槐微微躬身,面无表情的来到项真身前,其中一个打开他的红漆木盒,取出一柄锋利的牛角小刀,轻轻拔一根头发试了试,头发已迎刃而断,他满意地笑笑,将牛角小刀浸入木盒之内一瓶黑色的药液中,片刻后他取了出来,一把撕裂了项真的衣衫,露出项真的胸膛来。
这人圆睁着眼,鼻孔残忍地大张着,慢慢将牛角小刀割向项真的肌肤,刀刃是那么锋利,他只略一用力,已切裂了一条浅浅的,寸许长的血口子。
项真半睁着眼,仍是那么淡淡闲闲地躺着,好像那柄小刀是割在别人身上一样,显得如此平静与安详,甚至连眼皮子也没有撩一下。
执刀人一条一条地割着,一直到划破了第十条口子,他才放回小刀,他的小刀刚刚放下,项真已感到被他割破的口子里生出一种又酸又痒的感觉,这种酸痒的感觉越来越剧烈,似是千蚁万虫在蠕动,在啮咬,痛苦极了。
他暗暗咬着牙,依旧双目半闭,面上毫无表情。良久,那执刀人发觉项真没有反应,不禁有些迷惑地看了看盒中那瓶黑色药液,奚槐咯咯一笑,道:“不用看了,这药不会失效的,只是咱们项大爷的忍耐工夫高人一等,来来,小五子,你再给他加点分量。”
唤做小五的执刀人答应一声,干脆拿起药瓶,朝项真胸膛上倾瓶泼了下去,项真顿时觉得一阵火辣、酸痒的痛苦猛然加了十倍,这痛苦,一直钻到骨头里去,用锥肉穿心这四个字,已经不能完全形容了。
五双眼睛那么直生生地瞪着他,项真紧闭着嘴,牙齿几乎咬碎,但是,他的脸部还是有如一洼秋水,平淡无波。
过了好一会——
奚槐用小手指头搔搔鼻孔,沉沉地道:“项真,奚大爷整不到你辗转哀嚎,就算不上是冀境‘青松山庄’的一流人物!”
项真努力挤出一丝微笑,那么冷冰冰地一笑,一侧的公孙樵峰愤怒地哼了一声,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右颊上,脚尖带起一蓬鲜血,项真的右颊霎时裂开一道血槽!
蹲在地下的小五子动作快,在木盒内抓起一撮盐巴,趁机填在项真脸上的伤口里,顺手也给了项真一记耳光。
项真平静地仰卧着,眼皮子都不动一下,他是那么安宁,安宁得令人怀疑他身上是否还有感觉。
奚槐皱皱眉头,朝另一个垂手静立的汉子示意,那汉子也蹲了下来,启开木盒,拿出一只金色把柄长有五寸的木棒,这金柄木棒约有铜钱粗细,顶端有一层浓厚的紫色胶状物体,他用力将木棒按在项真的胸膛上,又猛然拔起,于是,项真身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皮肤也随着木棒的拔起而被硬生生地粘撕了下来!
这执棒人似是对他这种动作十分感兴趣,不停地按下拔起,拔起按下,不一会,项真双臂、胸膛、两肋的皮肤已是血肉模糊、斑斑驳驳,红嫩的鲜肉与凄凄的血水渗糅着,那模样,惨不忍睹。
一旁蹲着的小五子露齿一笑,抓了一大把盐,慢吞吞的朝这些伤口上洒下,一面还沾着盐巴用力在那些红嫩嫩的创伤上搓揉一番。
项真毫不动弹地躺着,血渍遍布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连肌肉地抽搐都没有,假如他不是还在轻微地呼吸,别人会以为他已死去。
奚槐用力朝项真脸上吐了口唾液,悻悻地道:“这小子倒是能挺,奚大爷非要看他能挺到几时!”
说着,他一伸手,执棒人已双手捧过十根钢针,奚槐慢慢蹲了下去,抓过项真的手掌,端详了一阵,口里“啧”“啧”有声道:“好一双修长细白的手掌,嗯,细致得和娘们一般,这双手掌,却也不知做了多少孽,染了多少人的血、多少人的泪,唔,奚大爷就来给他超度一下吧。”
他拿出一根钢针,轻轻蘸了点黑色药液,对准项真的指甲缝插进,一直深入指骨,一面往里插,他的双眼,一面注视着项真的反应。
奚槐失望了,项真没有丝毫反应,仍旧和死人一样躺在那里没有感觉,但是,奚槐知道他不会没有感觉,因为项真的眼睛是半睁着的,而且,脸上的颜色已变成死灰,一种只有人们在忍受不能忍受的痛苦时才会显露出来的死灰!
奚槐怒骂着,钢针一根根的往项真十指插进,他插得那么深,那么用力,恨不能一下子插进项真的心窝。
公孙樵峰看见这个样子,他虽然已是老江湖了,却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汪菱却张着小嘴,愣瞪着眼睛,鼻翼儿急剧的翕动,她不相信眼前这个人还会具有一个人应具备的肉体感觉,这痛苦简直是不能忍受的,无法忍受的,但是,这人却竟已完全忍受了,而且,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悻悻的,奚槐站了起来,不甘地道:“公孙兄,明日愚弟禀明庄主,开始分割这小子四肢!”
公孙樵峰干笑一声,道:“反正此次成事,老夫全仗贵庄帮忙,何况庄主大公子待菱儿亦十分真切,什么时候宰这姓项的,全凭庄主与老弟你的意思便了。”
奚槐笑着点点道:“今天就到此为止,不管怎么说,绝不能叫这小子就这么便宜死掉,留着他一口气,咱们慢慢松动他。”
说到这里,他向公孙樵峰及汪菱做了个请的手势,回过头来道:“小五子,把那一盒‘赤蚁’都放出来吧,让这些小宝贝们尝尝武林高手‘黄龙’项真的鲜血滋味,嗯,这确是个不容易得到的机会呢。”
小五子答应一声,自木盒中取出一个寸许见方的小玉盒,这个小玉盒上有着密密麻麻的、针点大小的透气孔,他轻轻启开,里面,赫然蠕动着无数只殷红的小小赤蚁,只只唇掀齿利,好不令人恶心。
汪菱目光瞥及,不由打了个寒战,全身起着鸡皮疙瘩,公孙樵峰打了个哈哈,暗里拖了汪菱一把,二人匆匆行出。
小五子将玉盒一倾,满盒的赤蚁完全倒在项真身上,这些丑恶的小虫闻到了血腥味,立刻争先恐后的蠕蠕爬上,聚集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中拼命啮食起来,那么一堆堆的,一群群的,隐约里,似乎真可以听到它们啃吮血肉的刺耳声。
奚槐冷沉着脸,注视着项真一会,阴恻恻地道:“姓项的,今天算你有种,咱们慢慢来,看看到底是你熬得过,还是奚大爷摆得狠!”
说完了,他一抛衣袖,与那两位文质彬彬的仁兄相偕退出,于是,那扇沉重的石门又缓缓地关闭起来。
现在,石室中一片冷寂,灯光黝黯如鬼火荧荧,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血腥,弥漫着强烈的仇恨,然而,一切却是那么安静,静得似一座古墓。
轻轻的,轻轻的——
项真睁开眼睛,他徐徐吸着气,徐徐吐着气,在这缓慢地呼吸里,不到一会,身上的毛孔已透出一片蒙蒙的雾气;这片雾气越来越浓,热腾腾地往上蒸发,于是,在他身上啮肉吮血的赤蚁纷纷四散奔逃,这些赤蚁天性贪婪残忍,等它们放弃了眼前的美食开始逃走,却已来不及了,像是完全掉在一个火热的大蒸笼里,片刻间闷薰得死了个干干净净。
缓慢的,艰辛的,项真一寸一寸地将手肘弯了过来,这时,他的全身开始剧烈地抖索,面孔肌肉完全扭曲得变了形,他移动着臂,像是一个老人在爬着万仞巨山那么困难,但是,他终于已将带有双料钢铐的手臂转到了脸前。
嘴唇翕动了一阵,他颤颤张开了嘴,满口的鲜血流了出来,他的舌头、齿龈及口腔,已经完全被他自己咬破,方才,他聚集所有的精神意志蕴藏于心中一点,让知觉飘浮到无意识的一个全部属于自己的梦的国度,他设想自己在舒适的林阴下奏笙,在柔软的松榻上酣睡,在银灯的光辉里与君姐姐娓娓谈心,于是,他忍过了,但是,却在不觉中用现实的抵抗来做了第二重的抗衡。
他张开嘴,咬着指缝中的钢针,一根根拔了出来,每拔出一根,他的全身就蜷曲着抽搐一下,等都拔完了,他的呼吸已几乎痛得停止。
双掌流满着汩汩的乌紫色的血液,剧烈地颤抖着,这锥心的痛苦,刻骨的折磨,令他的身体一阵阵地不停抖索……
洒着盐的伤口似烧着了一样,炙热得发麻,他吁了口气,慢慢用毛孔里逼出的一缕缕雾气蒸洗着,而目前,他的力量也仅能做到这一步了。
明天,对了,他记得奚槐说过,明天要将他的四肢慢慢切割,假如要设法逃走,只有今晚的时间了,但是,自己走得了吗?目前,他恐怕连举起一双筷子都会感到吃力!
君姐姐不知如何了,包要花与晏立的安危亦十分堪虑,还有,自己救回来的那个女人呢?现在他们都在哪儿?他们没有得罪过这些人,想不会受到与自己相同的酷刑吧?尤其君姐姐与晏立的旧伤都还没有痊愈……
脑子里浪潮般思维起伏着,他能忍受肉体上的昔楚,却几乎不能忍受精神上的煎熬,是了!项真的双目骤睁,假如对方去折磨君姐姐,去折磨包要花甚至折磨晏立与他的女人,自己该怎么办?自己又有什么法子可想?
他悲哀地摇摇头,不甘心的,一再试着提运丹田的一口真气,他知道只要能将这口真气提过天地之桥,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出这石室,但是,他失望了,那股子平常运用自如的纯精之气,此际却是一提就散,似一个重病的人要举起千斤之担,有心,却力不逮!
刚才,他想着,只要能够运提真气,便可以不受那么多罪,他苦笑了,是的,只要能提起那股真力,只怕受罪的会是对方了……
目光没有意识的在这石屋里游移着,末了,怔怔地停在壁顶垂挂下来的那盏油灯上,灯光黄昏昏的,微弱的火头,慢慢地暗了下来,却又忽然一跳,突地明亮,嗯,为什么呢?对了,是灯芯又燃到了另一段浸泡了油的地方……
又燃到了浸饱油的地方,那灯芯,不是早已昏沉无力了么?不是早已奄奄一息了么?
他徐徐地延续着,却又能获得支撑,假如油灯有灵性,方才一定也以为自己要熄灭了,一定也以为无能为力了,嗯,它却又燃烧起来,又得到光明,它那么缓缓地延续,慢慢地喘息,缓缓地延续,慢慢的,缓缓的……
项真的眸子突然一亮,脑海里闪电般掠过一道光辉,他想到了,他记起来了,不是么,自己早年曾学过的一套引气度命之法,不就是这个道理吗?该死,自己怎么会忘记了呢?怎么会记不起这“一线提命”的内家导引秘法呢?
强自按下激动与兴奋的心情,他闭目平静了一会,于是,他慢慢收拢四肢,徐徐地呼吸,每一口气咽下肚里,再慢慢呼出,他闭着眼,使灵台澄净,点尘不染,吸进去的空气徐徐通过天地之桥进入丹田,再由丹田压出经过天地之桥呼出,全身肌肉完全放松了,穴脉经道也尽情扩散,使身体整个进入一个绝对的“静”的境界,一个超然无我的境界。
此刻,他除了慢慢地呼吸,完全没有任何动作,无论是肉体上的抑或心灵上的,于是,约在两个时辰之后,他那灰败的面庞已经逐渐转为红润。
极为小心的,他试着提引丹田之内的那股真力,刚刚用了点劲,那股真气却已似一团捏得不够紧的雪球颓然溃散,吁了口气,项真又慢慢地再试,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是那么小心,都是那么柔和,于是,在提到第十七次的时候,这股真力已似一根线缚着的铁锤,那么隐隐地引了上来,通过小腹、胸膈,直透天地之桥!
他双目倏睁,吐气开声,真力陡然膨胀着直透四肢百骸,流畅得像一泻无阻的浩滔江水,开始在体内有力的循转轮回。
一丝苦涩的微笑浮在他的脸上,浮在斑斑点点的血迹上,他不停地运转着这股强大的力道,一直等全身汗水淋漓,气出如雾之际,才慢慢停止。
现在,与两个时辰以前已经完全不同了,虽然他的肌肤之伤仍然未愈,但他内在的潜力却已完全充沛,他觉得满身是劲。轻轻的,他试着坐起来,嗯,坐起来了,他略一用力挣扎,铐在双腕上的厚厚铁铐已起了一阵低哑的“咯”“咯”声,他知道,他目前的力量已足可以解脱他身上的桎梏了。
移动了一下身体,他缓缓躺下,目光仔细地打量着这间古墓似的石室,好一阵子,忽然他又听到一串金属的当啷声,那扇沉重的石门又被慢慢推开尺许,一名身着长衫的汉子探进头来向他注视了片刻,项真却故意呻吟一声,梦呓似的断续叫喊:“水……水……”
那汉子揶揄地大笑起来,“呸”了一声:“你命都要完蛋了,还想着喝水?妈的,我就说他一时死不了,小五子还真怕他挺了尸,你看,这不是在叫着么?”
一个门外的声音哼了哼,道:“既然上面交代下来要咱们按时注意,咱们还是听着点为妙,别真翘了就麻烦啦,你晓得,这些恶刑就是铁打金刚也招不住!……”
长衫汉子朝项真吐了口唾沫,缩回头去,石门沉重地关上,隐隐传来他含混的嘀咕声:“这小子死了倒好……咱们哥儿们也免得在这阴潮腐霉的地方受他娘洋罪……”
项真睁开眼睛,嗯,不错,这地方确是阴潮腐霉得厉害,莫不是一座地窖?对了,难怪没有天窗等设备……
他又养了一会精神,轻轻坐起,吸了一口气,双腕已用力往相反的方向扭拗,慢慢的,慢慢的,厚重的铁铐发出“咯”“咯”的崩裂声,一条不规则的裂缝已出现在铁铐青黑色的表面上,裂缝越来越大了,越来越深了,“咯咯”“咯咯”的声音也更加响亮,终于,“蹦”的一声脆响,铁铐已经整个折断!
他笑了笑,再用相同的方法拗断了脚镣,拆开了腰环,这时,他感到些微的虚疲与劳累,休息了片刻,他站了起来,悄然在房中往回踱步,借此活动活动瘀窒麻痹得太久的血液与肌肉。
身上剩下的八柄“大龙角”早已被收走,他自中毒晕迷到在这石室中醒转,最少已有三天的时间,他知道,自己中毒之处在“长悠山”,而“长悠山”隔着冀境却有五百多里之远,这几天的时间他们有的是闲暇搜去自己身上的任何武器。现在,除了一身衣衫甚至连根带子也找不到。
朝四周望了望,他俯下身去用力扭下来一段铁链,他用手比了比,约有五尺多长,嗯,好了,他又淡淡地一笑。
又过了好一会,他估计时间已经差不多,眨眨眼,开始大声呻吟起来,呻吟中夹杂着哀嚎,这声音自他嘴里发出,痛苦而凄厉,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会这么逼真,莫不是方才忍受折磨时所闷回去的声音都在此时发泄出来了?
没有出他所料,不要多久,沉重的石门已在缓缓移动,方才的声音在破口大骂:“狗娘养的,嚎你娘的哪门子丧,鬼哭狼嚎!……”
那长衫汉子口里骂着,又推开尺许宽的石门门缝中探进头来窥望,还在不停吼喝:“不要叫了,你个天打雷劈的东西,早晚你也得脱皮碎骨,那时再吆喝不迟,现在嚷嚷些什么?……咦?”
他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话未说完已愣在那里,第二个念头还没有转过来,一条蛇似的铁链蓦然飞缠到他的头上,将他整个身体“霍”地拖了进来!
长衫汉子双手无力地挥动着,一跤摔在地下,不等他看清是怎么回事,一个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沉硬地传入他的耳中:“好朋友,你来生记着不要随意开口骂人。”
这汉子突着眼,抽动着身体,舌头半伸,正想再作挣扎,一只脚已重重地踏在他的脑袋上,于是,这个脑袋“扑哧”一声,已经成为一团稀烂的肉糊!
项真抬起脚来,在这具还在颤抖的尸体上拭净了血迹,石门外,已传来一个不奈的声音:“牛老三,你他妈是怎么回事?死进去了就舍不得出来?这壶酒你老爹要和李七哥两个享用了!……”
项真冷冷地一眨眼,偏着身子出了石门,石门外,是一条丈许长的甬道,甬道尽头有一列石阶直通上去,上面还盖着一面看去很厚的铁板。
两个亦是穿着长衫,卷起袖子的大汉,正支着腿半靠在墙上坐着,他们面前有一方小木桌,桌上,摆着一锡壶酒,几碟小菜,两个人都是红光满面,醉态可掬,看情形,已是喝了不少。
项真一出来,朝这边的那位仁兄已“呸”地吐了口痰,叫道:“我的儿,你还真有瘾头,那小子叫他住口,还犯得着你像爹样的侍候着不成?真他娘的……”
另一个醉醺醺的,又干了一杯酒,拉开嗓子唱:“他好比……浅水龙……困他奶奶……的在沙滩……!”
项真僵硬的面孔抽搐了一下,冰冷地道:“这条龙,已经破牢而出了。”
语声好似带着一股寒气钻进两个醉汉的耳朵,他们俱不由愣了一下,迷惘地转过头来细看,这一看,却仿佛看到了鬼,吓得两人齐一哆嗦,猛地跳了起来,连前面的木桌酒菜也撞翻了一地!
项真哼了哼,身形猝然掠进,手上铁链倏扬猛挥,已将其中一个砸得摔出五丈,一头撞到墙上!
另一个还没有来得及伸手拿取斜倚在墙根上的兵器,链影一闪,他伸出一半的右手已“咔擦”一声被抽得稀烂,这人痛得面孔一扭,身子却又被猛地缠倒!
项真一脚踏在他的胸膛上,血迹斑斑的青肿面容在黯蓝的琉璃灯光映照下宛如厉鬼冤魂,他注视着地下的人,冷冷地道:“此是何处?”
这位仁兄全身早就痛麻了,他哆嗦着,双目翻白,连嘴角的白泡也吐了出来,好一副窝囊相!
项真微微松了松脚上的压力,低沉地道:“此是何处?”
那汉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一阵子,才抖索着道:“好汉饶命!……我说,我说……这是‘青松山庄’第一院荷花水塘下的囚室……”
项真哼了一声,又道:“上面有水?”
汉子喘息了一阵,龇着牙道:“有,有水……”
皱皱眉,项真又问:“如何出去?”
汉子略一犹豫,项真的脚已是一紧又松,他忙叫道:“我说……我说,在铁盖右边有个钮,只要用手按下去,就会有一个内嵌踏阶的铁筒罩下来,严密罩在铁盖上,走进那铁筒,铁筒上面便接着一块突出水面的假山石,到假山石,就可以出去了……”
项真笑了笑,道:“按那暗钮几下?”
那汉子又迟疑了一下,项真生硬地道:“按几下?”
汉子一咬牙,道:“七下。”
项真点点头,冷森地道:“如果不对,我可以来得及杀你!”
说完,他略一掠身,已跃到石阶尽头,嗯,铁盖右边果然有一粒拇指大的按钮,他轻轻的,口里数着按了七次。
一阵隐隐的机簧响声传来,片刻后,那紧闭的铁板已慢慢往一旁移开,出口之外,果然罩着一个深圆的铁筒,铁筒尽头,可以隐约看出是黑黝黝的出口。
他回头朝那躺在地下发愣的汉子一笑,道:“谢谢,朋友。”
那汉子此刻蓦地爬了起来,张口狂叫:“来人——”
“哪”字尚未出口,项真右手一抖一扬,铁链上最前端的一个铁环已“挣”地暴射而出,那么快捷而准确地直穿入此人大张的口中,将这汉子带得平坐着倒冲出七步之远!
项真吁了口气,缓缓爬进铁筒,一级级往上攀着。忽然,上面出现了一张凶恶的面孔,粗音嗓子问:“李七,什么事要上来?不到时辰不准换班,你他妈毛病最多,这一会你已是上来三次了……”
项真闷着声往上攀爬,凶恶的面孔一直望着他,忽而有些疑惑地道:“咦,李七,你衣裳什么时候换了?怎么是黄色的?”
还有几尺就到头了,项真仰起脸来,淡淡地道:“‘黄龙’的衣裳什么时候不是黄色的?”
那张凶恶的面孔像被猛打了一拳似的蓦然傻了,项真朝他一笑,在他还没有第二个动作之前,铁链已飞腾而上,一把就将这汉子打了下来,笔直地栽向下面的石阶!
项真连看也不看一眼,轻轻耸身而上,上面,果然是一个曲折的假山洞穴,由山石的隙缝里,可以呼吸清新的空气,享受冷净的夜风,还可以看见微微波动的池水,不错,那囚室的确是在一个池塘的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