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大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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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无尽悲欢 无尽仇

夜,已经很深了,没有月光,只有稀疏的星辰,秋风萧萧,在这寂静的夜里,扩散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与怅惘意味。

这是一栋完全用松木和斑竹筑成的小小屋舍,屋舍在环绕的白杨之中,临着一条清澈的溪流,房前屋后,种植着密密的秋菊,虽在夜里,仍可依稀看出那缤纷艳丽的各种色彩,一座三曲竹桥横过后面,越发增加了这栋小屋的清幽高远。

黑暗里,一条人影像飞一样掠蹿而来,他的速度是如此急厉,以致将他身后扯扶着的另一个人凌空带起,微微横在空中,好似由风托着,那么轻巧的随同前行之人越过了三曲竹桥,毫无声息地来到了房舍之外。

嗯,这人一身淡黄色的衣衫,两只眸子清亮如水,他是项真!

项真转过身,扶好了他日间救解的那个大汉,轻轻的,叩了叩紧闭的门扉。

几乎在他的手刚刚收回的同时,一个娇柔甜美的声音已软软传了出来:“是谁?”

项真眨眨眼,低低地道:“龙王摆驾回宫。”

“扑哧”一声轻笑响起,却显然包含了不少兴奋与欢愉,竹门“呀”然启开,一条俏生生的身影带着一盏银灯立在门边,朝项真望了一下,有些惊讶地“噫”了一声:“真,你又惹事了?”

项真默然笑笑,扶着大汉进入屋里,在银灯的荧荧光辉照映下,掌灯人那张清丽绝伦的面庞,直似画的一般,好美!

室内,斑竹桌椅衬着壁上的几轴素梅图,小玉鼎内檀香袅袅,琵琶斜对着剑悬在桌旁,一张坐榻上铺设着金边锦垫,一座绢丝屏风半遮着坐榻,看去真是一尘不染,清幽脱俗之极。

搁好手中灯,掌灯人回过脸来,嗯,那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是如此驯柔,如此甜蜜。她轻轻走到项真身边,看着项真将晏立扶坐在斑竹椅上,低悄地问:“这位壮士是谁?真。”

项真抿拒嘴,道:“他叫晏立,是‘双义帮’里的人,为了与他帮主的妾姬相恋,被定了火焚之刑,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被帮里的执法人打得皮开肉绽……”

如柳的眉儿一撇,那美人儿低低地道:“真可怜……他晕过去了吧?”

项真舒了口气,也在椅上坐下,颔首道:“我已给他洗净伤口上了药,他是被打得太厉害了,这么一条汉子,竟然连一个谢字都来不及说就晕死了过去,我想,天亮以后他会复元。”

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项真,温柔地道:“你一定也够累了,真,我先给你沏杯茶,然后再去做点心……”

项真淡淡地一笑道:“姐,不劳你了,周婶在吧?叫她去做……”

玉琢似的小鼻微微一皱,她嗔道:“哼,你呀,要不就十天半月不回来,一回来又大多是三更半夜,人家周婶还不睡觉老等着你呀!除了我这做姐姐的这么傻……”

项真揉揉面孔,眨眨眼:“好姐姐,我知道你待我好,所以我也舍不得你太过辛劳……”

大眼睛黯淡了下来,又随即将目光移了开去,幽幽地道:“我知道我自己……弟弟,我不能太过奢求,你待我已经够好……”

项真站了起,安静地问道:“姐,别再提起以前的事,那些事已经过去,现在,我们不是很好吗?”

她垂下那两排浓密而微微卷曲的睫毛,悒郁地摇摇头:“这种宁静而安详的日子,不会过得太久了,真,你早已到了应该婚娶的年岁,他日你的妻子进门,我,我这个做姐姐的又算是什么呢?”

轻轻拉住那只柔滑而冰凉的细手,项真低沉地道:“姐,你心里明白我项真不是那一种人,我们虽然不是同胞所生,但我一直把你看成我的亲姐姐一样……”

不可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来强作笑颜,虽然她知道这抹笑颜中包含了多少怅惘与失落:“真,我高兴听到你这几句话,真的,我心里很安慰……”

说着话,她迅速转身朝里面行去,匆匆地道:“弟,你歇一会,我去为你沏茶!”

项真清楚地察觉她话音中的哽咽与凄苦,默默望着她那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将一声叹息咽回肚中。

窗外,风萧萧地吹拂着,夜色很浓,桌上的银灯寒光摇晃,在项真心里,有一丝难奈的愁意在消长着,他明白这愁思来自何处,那是他的义姐,那长安城里最有名的美人:君心怡。

轻轻喟了一声,项真清晰地记得君心怡在六年之前出阁时如何拼死反抗的哭闹情景,她的老父——翰林院学士君稼朴那冲冠掀髯的愤怒,用家法——一根沉厚的柚木棍怒打她逼着上了花轿,抬到那出名的纨绔子弟长安守备的大少爷胡贤身边,然后,听说她自从过了门便不食不饮,整日也不说一句话,胡贤仍然在外面花天酒地,喝醉了酒回去就百般凌辱她,大约不到一年吧,胡贤忽然在夜里暴毙了,胡家的人都说是新媳妇害死他的,于是,她就又陷入了一个更悲惨的命运里,从此过着看不见阳光、不知欢笑的生活——直到项真救了她,那是在四年多以前了。

又吁了口气,这一千多个日子,过得好快,这些事还宛如昨日,眨眼间,自己已从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成为一个饱经风霜的武林人物。嗯,项真迷惘地笑了笑,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已算是个武林中人,只是尚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藏有一身惊人的功夫罢了。后来,项真摇摇头,他才明白当时君心怡为什么拼死不嫁的原因,因为,她早已爱着他,而且,爱得深不能拔,难以自拔!

目光有些朦胧,项真咬着下唇发怔:他记得当君心怡啜泣着告诉他这件事,简直像一个惊天霹雳震在他的头上,他整个傻了,他家与君家原是世交,两家的大人更有金兰之好,平时,他没有事就往君家跑,他喜欢他这位美丽而娴静的姐姐,喜欢她那挑不出一点瑕疵的如花般的面庞,喜欢她那高雅的气质,那安详的笑容,那任何一个小举止都充满了柔婉的仪态,但是,他却没有想到“爱”,他更没有预料到这位较他年长四岁的姐姐竟已这么深刻地爱上了他!

那个时候,项真叹息一声,自己还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而已,但是,自己不是一直以为自己懂得很多吗?真的懂得很多吗?不,往往,只是喜欢做些梦罢了,而那些梦,又是多么荒谬啊!

一个怯怯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这声音好柔啊:“真,你在想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君心怡已站在他的身边。清丽的脸儿浮着一抹苍白,眼圈儿红红的,像是刚才哭过,她的手上捧着一方黑漆描金茶盘,一个小巧精细的白瓷绘竹茶杯,杯子里热气袅袅,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在扩散,好一幅素手献茗图。

项真站起来双手接过,轻轻地道:“姐,你坐。”

君心怡迷惑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坐下,项真啜了一口茶,赞道:“真香。”

“是吗,这仍是你上次带回来的‘雨前’……”

项真看着她,缓缓地道:“这种茶,我在外面也常喝,但是,却总觉得和在家里喝起来不一样,缺少一种淳厚与亲切的味道,于是,我在想了很久以后恍然明白了是什么原因……”

君心怡睁着那双美丽的眼睛,问道:“什么原因?”

项真轻轻一笑,道:“原来是烹茶的人不同啊。”

君心怡的俏脸一红,羞涩地道:“你好坏,弟,和你小时候一样调皮……”

项真忽然怔怔地凝注着她,看得那么率直,那么坦然,那么无邪而又含蕴着一股令人战栗的炙热,虽然,项真已竭力使那股热力隐藏在自己努力建起的藩篱之内。

微微有些抖索,君心怡却毫不畏缩地迎视着他,她的嘴唇难以抑制地痉挛着,她有一肚子的幽怨、满腔的愁悒,她一直希望,热切而近乎疯狂的希望,项真能给她点什么,哪怕只要一笑,她也就终生满足了,这种相对的无言凝视,以往,也有过很多次,但是,彼此间纵然深彻的明白对方心灵深处的心意,但却似有一道无形的墙阻在中间,他们都没有冲得过去,这,他们知道,除了负气之外,还有很多很多别的原因。

又像往常一样,项真慢慢将目光垂下,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于是,君心怡知道这一次是又没有结果了,她,她再怎么说总是个女人,她实在不敢扯下自尊来先向项真倾诉,她所祈求的,只是项真肯给她一个可以表露的机会,仅仅是一个机会就行了!她有些情,她晓得即使她不表露什么,项真也一定会知道的,但是,他为什么老是这么沉默,为什么老是如此在亲切中带着淡疏呢?

项真将头靠在椅背上,悠然的,淡散地道:“姐,还记得你家后院里的那棵大桂树么?”

君心怡暗中拭去眼角的泪痕,轻轻颔首,这个动作,项真虽然仰着头,却也像体会到了,他平静地道:“现在,也正该是桂子飘香的时候了,我好喜欢那种清雅而沁心的花香,闻着,闭上眼,就似躺在软绵绵的云絮中被一只只桂花的小精灵摩挲着一般,真舒服,有一次,戚家哥哥硬逼着我们俩人扮娶媳妇的游戏……”

君心怡凄恻地一笑,幽幽地道:“那时,我答应了,你却没有胆量,就像过了好多年后我被迫着出嫁,你仍然没有胆量出来找我一样!”

项真心弦为之一紧,急忙轻咳了一声,掩饰地道:“那时我还是小孩,真的,我不晓得你心里不愿意……”

一双秋水也似的眸子隐含着朦胧的泪光,君心怡垂下颈项,语声悄细得像一根漂浮在雾中的游丝:“以后你知道,却太迟了……”

项真又觉得一颤,他端起杯子,大大地啜了一口茶。他明白自己心里所蕴含的情感,但这情感,真的已经太迟了吗?

“姐……”他舐舐嘴唇,低沉地道:“你去歇着吧,我,在这里静一会。”

君心怡望着他,很久很久,叹息了一声,似将一段无形的愁郁抛在空中,悄然转身行向里面。

这儿是郊野,没有更鼓报时,可是,从直觉及经验上判测。项真知道已经是四更天的时分了,不会有多久,东方就要亮了。

他轻轻站了起来,那位身受重创的大汉,此时忽然在椅子上转侧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呻吟,项真注视着他,缓缓的,这人的眼皮已在翕动,于是,项真脑子里记起这叫晏立的汉子在白天怒瞪着的那一双牛一样的大眼。

晏立的眼帘活像沉重得有千万斤,他努力撑开眼皮,一个淡淡散散的声音已飘进耳中:“醒了?”

用力点点头,眸子里映入的,则是一张俊秀明朗得逼人的面庞,这张面孔,似乎曾经见过,但,却宛如隔着现在太遥远了……

项真站到他面前,朝他脸上看了看,笑笑道:“眼球上的红丝与晕翳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朋友,那真是一顿好打。”

浑身一激灵,晏立猛地记起了这是怎么回事,也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他挣扎着要下来,口里激动地叫:“恩公,恩公,且容我晏立一拜……”

项真用手按住他,安详地道:“你有心谢我,我专诚接奉,却用不着注重形式。”

晏立喘了口气,感激涕零地道:“恩公,若非恩公赐援,晏立这条命早就成灰了,恩公……”

项真入鬓的双眉微皱,低沉地道:“我叫项真。”

“项真”这两个字,就似两条毒蛇猛一下钻进晏立的心中,骇得他一哆嗦,舌头打着结儿道:“项……项真……黄……黄……龙?”

轻喟了一声,项真道:“你似乎有些紧张?朋友,姓项的双手沾血,却也分得出个善恶。”

晏立满腮大胡子掩不住脸上的飞红,他慌忙道:“不,恩公,你老别误会……只是,只是你老的名气太大了……”

“名气大?”项真冷冷地道:“仅是在几次该死的时候又活着罢了,朋友,凡是人,都不愿死的,对不?”

晏立愣了一下,又急急点头,项真用食指在鼻梁上揉揉,道:“为什么‘双义帮’如此对待你,嗯?”

错愕了一会,晏立低下头去,这么大的汉子,竟然滴下了两点泪,项真微微仰起面孔,平静地道:“听说,你与你们帮主的妾姬有染?”

晏立忽然抬起头来,面孔有些扭曲,他失态地叫:“有染?他强占了我未进门的妻子,毁灭了我终身的幸福,我每天还得在他的淫笑邪威里苟存,还得在我未婚妻室的凄冷目光里装成一条好汉,天哪,那强挤出来的笑,那婢颜奴膝的脸,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是我的一切拱手让给了别人,我能做的,只有缄默,只有吞声,只有自认是一个窝囊废,她已成为帮主的如夫人,帮主的妾姬了啊……”

说着说着,这位外表看去轩昂不凡的大汉已失声痛哭起来,项真拉过一张斑竹椅坐下,用手托着下颌,让对面的人尽情哭个够,当然,项真深切的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他虽未经历,却能体会,往往,世上有很多事,并非要件件历尽才能参透的,只要你有灵性,你便会知道其中三昧。

良久。

晏立的哭声低沉下去,他显然有些疲累了,在一场心里的积郁散发之后。

项真默默送过一张浮黄色的丝绢,晏立一面擦泪,边红着眼羞惭地道:“恩公,晏立实在不克自持,失态之处,尚乞恩公恕我……”

项真笑了笑,道:“不怪你,自古多情最磨人。”

晏立又低下头,使劲用丝绢擦着眼,项真又道:“朋友,你们那位帮主,一共有多少房妾侍?”

晏立脱口道:“七房。”

项真又笑了一下,道:“方才,你所说的可句句属实?”

那双牛眼又瞪大了,晏立指天盟誓地道:“恩公,恩公连晏立一命都能救得,晏立如何再能诳言以欺恩公?若有一字不确,恩公,晏立用命顶上!”

项真微微点头,道:“那么,你的未婚妻已属败柳,你还愿意娶她不愿?哦,我是说,假如她可以再跟着你的话。”

晏立睁着眼呆了片刻,忽然叫道:“纵使她沦为妓娼,纵使她变为无盐,恩公,我也永不弃她!”

项真蓦地感到一阵晕眩,对方这几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烙在他的心上,这么深刻,这么炙热,又这么血淋淋的啊!

他深深地凝视着这外表看去十分粗豪的汉子,缓缓的,他问:“为什么?”

晏立咽了口唾液,有些困窘的,但却毫不犹豫地道:“假如你全心全意地去爱,那么,别的,就不值一顾了。”

项真怔忡了一会,低低地道:“好,朋友,我助你夺回你的未婚妻室!”

晏立兴奋得全身发抖,他张口结舌了好一会,道:“真的?但……但,恩公,那要冒着与‘双义帮’全帮结仇的风险。”

项真豁然笑了,道:“怎么!我‘黄龙’项真还担待不了‘双义帮’的那些好汉?你以为?”

晏立赶忙摇头,惶恐地道:“不,恩公,不,小的只是认为……认为为了小的一人而如此大动干戈,实在不值……”

项真吁了口气,淡淡地道:“我如认为值得,朋友,那就是值得了。”

有一股浩瀚而澎湃的情感充实在晏立胸膛里,他有千万句话要说,有无限的心意要倾诉,但是,太多了,太浓了,在这瞬息间,他除了再度热泪盈眶,任什么也表达不出来。

桌上的银灯摇晃着,荧荧的光辉显得有些森凉,将两条影子长长地映在壁上,拖在地下,他们没有再说什么,让一片寂静笼罩,但在寂静里,却有着只能意会的了解与诚挚。

轻轻淡淡地,项真眨眨眼,道:“朋友,如果困倦了,就委屈你在椅子上歇一会,我先出去看看动静。”

晏立吃惊地望着项真,道:“动静?恩公,有什么不妥么?四周是这么安宁……”

站了起来,项真摇摇头,道:“并不安宁,有衣衫擦过枝尖梢叶的声息,那是有人在飞跃的征候,而且,不止一个。”

心腔急剧跳动了起来,晏立紧张地道:“会不会,会不会是帮里的人追来了?”

项真略一沉思,道:“可能,但不尽然。”

艰辛的,晏立嘬起嘴唇,要吹熄桌上的灯,项真阻止道:“让灯亮着,朋友,我喜欢那荧荧的光芒。”

晏立有些奇怪地回首望向项真,他猜不透这位武林中提起来非得带上赞叹的好汉,为什么会有这种违背江湖常规的做法;但是,就这一刹——自他闻声回头的那一刹,室中已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影子了。

没有自门扉中出去,没有从半掩的窗口中出去,项真只是飞到了屋里的横梁上,横梁的上方,有一块可以掀开的活动竹盖,他就是从那儿出去的,这些连串的动作,也只是晏立方才回首的片刻。

拂晓前,空气更是寒冷得刺骨,吸在口鼻里,像一把一把的冰碴子,冻得连心口都痛,项真一出屋,已紧紧贴在屋脊上不动。

周遭一片沉寂,风吹着白杨在哗啦哗啦地响,黑暗得很,难得看清点什么,快天亮了不是,人,在这段时光也原该睡得正酣。

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晃了一下,然后快捷得像一头狸猫般窜匿到竹桥下面,跟着又有两条影子一闪,分别隐向竹屋的两边,屋内的灯仍然亮着,那灯光,有一股子出奇的平静的安详气氛。

来了三个人之外的另一位了,他并不缩闪,大摇大摆的从林子外行来,又大摇大摆地走到竹桥上面,站定了,又有一条身影,那么斯斯文文地跟着行了上来。

那泣神态倨傲的人物,回身向这位斯文的朋友竟然十分恭谨地施了一礼。那位斯文的人,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是一位二十来岁的,浑身上下一片宝蓝色紧身衣的翩翩佳公子!

那青年人轻轻向他面前的同伴点点头,于是,这方才大摇大摆的角色已朝这边走来,他是个大块头,怕不有半头牛的重量,走到桥边,已扯开那混浊的嗓子吼了起来:“‘小磨岭’的旧账该结算一下了,姓项的,申老四找得你好苦!”

这人的话声又沉又浊,听在耳朵里像一把沙子掖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好难受,他吼完了,两手斜插在裤腰上,那肚皮,足能装下三条肥猪。

伏在屋脊上,项真的眉宇又微微一皱,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无声的自屋顶上飘落,有如一个幽灵浮在空气中,浮到了那肥大汉子面前。

项真的身形甫一出现,就像带着一片血腥蒙了上来,大块头目光一瞟着,跋扈的气焰似一下子被冷风吹散了大半,他不由自主地一缩脑袋,噔噔噔往后退了三步,踩得竹桥都摇摇晃晃的有点撑不住了。

优雅地一抛浅黄色长衫的袖子,项真唇角噙着一抹怪异的微笑,以他惯常的那种淡淡闲闲的口气道:“申四爷,真个山不转路转,咱们哥俩又碰面了。”

申四爷的一张肥脸原来是赭红色的,这时光却有些儿苍白,两颊重挂的肥肉也扯紧了起来。他瞪着那双如豆的乌龟眼,袒敞的小纺夹绸短衫迅速掖好,卖着狠道:“姓项的,你他妈狂也狂足了,乖也耍够了,我申老四在‘小磨岭’与‘大玄派’的苟子雄斗单,跟你他妈的半点纠葛沾不上,你却横插一手,不但废了姓申的两个把弟,更叫我申老四在‘小磨岭’站不住脚,这笔熊帐,姓项的,你琢磨着算吧!”

项真似在回忆,他仰着头,半晌,淡淡地道:“‘大玄派’苟子雄与在下有旧,他的师父在昔年曾与在下并肩同敌过藏边的十六名红衣大喇嘛。所以,在下眼见四爷你以三打一,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就小小地帮他扯了点风。”

申老四气得浑身肥肉直哆嗦,吼道:“小小的扯点风?个舅子扯掉了姓申的两条把弟的命!”

项真澄澈的双目倏然一寒,他冷瑟地道:“申老四,在江湖上,你也背着个‘驼山神’的名号,你能背上这个名号闯荡了这么多年,便该晓得在‘黄龙’面前卖狂的后果!”

申老四宛如被敲了一记闷棍似的愣窒了一下,正在讷讷不能出言,一直站在桥的那边没有开过口的那年轻人,忽然清雅地一笑,接上嘴道:“光看这副傲劲,便知道兄台是‘黄龙’项真。”

项真的眉宇一扬,平淡地道:“岂敢,只要瞧瞧朋友你那稳劲,就晓得朋友你是‘玉魔子’贾取欣。”

穿着一袭宝蓝色紧身衣的年轻人,果然正是最近三年才自滇南崛起的“玉魔子”贾取欣,他出身自滇南“星谷门”,又拜进了滇境第一高手“反七剑客”韩小轩的墙里,出师以后,听说更与在中原武林里声威煊赫的“银带庄”庄主“一条带”莫金结成金兰之好,而且,莫金未出阁的妹子莫云竹和这位曾经独斗过“点苍五鹰”的“玉魔子”私下也颇有点小儿女间的情感。江湖上传闻,说这位“玉魔子”自出道以来,尚一直没有逢过对手……

“玉魔子”贾取欣朗朗一笑,道:“兄台好眼力,‘黄龙’之名,果然不同凡响!”

项真唇角微微下垂,他安静地道:“申四爷,今夜月黑风凄,四爷来此,可是要将‘小磨岭’的旧事再重提一提?”

申四爷舐舐嘴巴,用目梢子斜了“玉魔子”贾取欣一眼,“玉魔子”仍然笑着,清雅地道:“小可么,可能正是这个意思。”

项真忽然也笑了,他朝着贾取欣道:“朋友,阁下是为申四爷助拳来的?”

“玉魔子”英俊的面孔上一直漾着笑意,他颔首道:“不错,这与兄台昔日在‘小磨岭’为‘大玄派’苟子雄助拳是同一道理。”

项真轻巧地拂了一下衣袖,道:“贾朋友,你可知道这三年以来,你成名也是不易?”

贾取欣笑着,道:“当然。”

项真仰首沉吟了一会,道:“是非只为强出头,你明白?”

贾取欣仍然笑着,点点头:“当然。”

项真冷冷地道:“在下言止于此,贾朋友,你是个聪明人,不要做出愚蠢之事,现在,如果你想退出,还来得及。”

“玉魔子”贾取欣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消失得这么快,像被一只手猛地撕掉:“项真,自今日起,中原武林道上将不会再有你立足之处,留着你的教训去向妇人投诉吧。”

申老四豁然大笑道:“姓项的,你他妈别在这里两面光滑。待四爷取下你那狗头当球踢,你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项真默默地朝四周打量了一遍,淡淡地道:“申四爷,记住出手要快,像流光闪射长空。”

申老四蓦地停止了笑声,手腕一闪,掌上已握着一柄两尺长短的“双刀铲”,一双豆眼睁得老大,死死盯在项真身上。

轻轻退了一步,项真道:“秋天,是没落萎败的季节!……”

“节”字在寒冷的空气中拔起了个尖音,一连串的掌影猝然泻向申老四,快得像一连串的旱雷惊电!

大吼一声,申老四身形一晃,蛇一样溜出五尺,双刀铲霍霍如银链盘绕,暴卷而上,但是,掌影却蓦然蓬散,如一个个张着利齿的恶魔,那么精钻刁泼的从铲刀挥舞的间隙恰到好处地飘了进去,毫不容情的,紧紧翻飞在申老四的身侧!

“玉魔子”贾取欣冷冷一笑,流鸿一样闪去,但是,他明明看见那鹅黄色的影子在前面,连眼都来不及瞬一下,一阵急厉的掌风,已斩到了他的头颈,这片掌风锋利得似一把刀,而又来自虚无!

头也不回,贾取欣双臂后翻,两掌怪异地倒崩而上,耳朵里却听到“嗤”的一声衣帛撕裂暴响,夹着申老四地怪叫:“好龟孙,你狠……”

猛的一个大侧身,申老四的吼叫余音还在袅绕未散,七片掌影已擦着贾取欣的面颊斜斜掠过,锐利的劲风拂得贾取欣似被刀子刮了七次一样!

心头急剧地跳了起来,老天,这是一种什么身法?什么掌法?怎么快得到了这种地步?

这会是一个“人”的力量与天赋所能到达的境界么,贾取欣强咬着牙,倏然斜掠,刚刚出去三尺,又翻倒而回,这一出一返,全在同一时间完成,而一柄闪耀着奇异色彩的利剑,已像来自九天之外的虹桥,那么惊煞人的笔直戳向项真!

浅黄的影子随着多彩的剑芒电闪似的打了个转,贾取欣还来不及施展第二个式子,一片掌影已沾到到了他的衣衫,骇得他倾力后仰,却仍然被那突来的掌劲余力硬推出两步之外!

双刀铲自斜刺里横扫上来,寒森的铲芒映着申老四缺了左边袖子的狼狈相,他咬着牙,切着齿,那模样,似要生吞他的敌人才显得甘心!

项真冷沉着面孔,双掌交互一拍,整个身躯倏然左右晃摇了一次,于是,双刀铲就落了个空,自他身侧两边擦过,他轻描淡写的一掌,刚刚迎上了申老四那肥胖多肉的胸膛!

高叫了一声,申老四吓得两眼全发了直,拼命朝一边滚出去,右肩上的一大片皮肉已带着四溅的鲜血被那一掌像刀子似的削掉!

项真猝然避开卷土重来的彩剑,淡淡闲闲地丢给申老四一句话:“四爷,包涵着点。”

说话中,他举掌做着短距离的点击十七下,看去仅是一下子,硬是敲拍在贾取欣的剑脊上,贾取欣才觉得握剑的手臂震荡了十七次,一掌已斜斜劈到了他的天灵盖!

这种快法,老天,他急忙用剑尖拄地,用力撑向后面,申老四那混浊的语声已鬼哭狼嚎地叫了起来:“并肩子,哥们一起上啊,他奶奶的吃不住这混蛋了啊……”

随着他的吼叫,桥底下,一条人影突地飞起,和头夜猫子一样扑了过来,手上的紫金刀泛起了一溜寒光,好狠!

浅黄色的影子一闪,没有看清这是怎么回事,“呛啷”一声,紫金刀已飞上了半空,那条人影像是在和他的这把刀较劲,嗥号一声,也紧跟着横飞了上去,只是,带着一嘴的血!

竹屋两侧,又有两条人影猛扑而来,几乎在同一时间,竹桥的那边,竟又蹿出了四十多条人影,在屋子的灯光隐隐映照下,他们手上的兵刃闪泛起的寒芒冷得像冰!

彩色缤纷的剑芒又呼噜噜地卷到,项真心里转了个念头,人已跃到竹屋之前,那边,又传来申老四地怪叫:“操他老娘,这次不掘姓项的根,咱们就都甭混了,杀,杀完了就烧他个娘舅!”

黑暗中,那奇异的彩色剑气又紧射而来,微一闪眨,却朝相反的方向划去,但是,当你望着它过去,令人不敢置信的剑刃却像个幽灵一样反了回来,嗯,项真不可觉察地连连闪移了九次,淡淡地道:“贾朋友,韩小轩没有亏待你!”

项真知道,“玉魔子”现在已摆出他的绝活“反七剑法”了!

四十多条人影,像浪潮一样冲了过来,奔在前面的,是并排五个像竹竿一样高瘦的中年汉子,只看一眼,项真已大笑道:“‘五行柱子’,咱们这梁子是化不开了!”

当头一个留着短髭的高瘦汉子怒“呸”了一声,手上的“银索锤”像流星一样舞得满天转:“项真,你今天认栽了吧!”

项真没有说话,身影暴闪而出,彩色的剑气紧追着他,三四条人影都来不及吆喝就分飞地跌了出去。

兵刃挥舞着,闪闪似流光冷电,人影交错,形成一幕杂乱却又无声的皮影戏,而刹那间,又有七八位仁兄号叫着摔了出去。

忽地,那么突然的——

一片红光冲天而起,夹杂着劈劈啪啪的燃烧声,火苗子乱蹿乱舞,而在每一次贪婪的蹿舞里,一些物体已被舐收成了灰烬!

项真一掌抖翻了一名黑巾包头的大汉,目光一斜,已发觉自己那幢心爱的竹屋已完全陷入熊熊的火光中,红彤彤的烈焰,映得天空全带着蒙蒙的暗紫了。

他嘴唇紧抿成一条微微的弧,如长虹般直射而出,但是,恨煞人的,那道缤纷的剑芒却似冤魂一样紧缠不舍!

来到竹屋之前,炎热的空气足能将人逼得窒息,一条人影早已埋伏在一侧,这时突然蹿上,一柄“亮银钩”正指向他的小腹!

项真一心只想往火堆里闯,仓促间他不及、也不愿再因躲闪而耽搁时间,像是原来已抓在那柄银钩一样,他的左手一把已将那猝袭的汉子扯了上来,口里冷森地道:“‘土柱子’,你认了吧!”

这突袭者正是那五名高瘦的中年人——“五行柱子”中的老四“土柱子”潘力,他惊慌失措之下才待弃掉手中兵器,而念头尚未转完,他连命也跟着舍弃了,那颗大好的脑袋在项真的话声里,“噗”的一声变成了一个大烂柿子!

眼皮子也没有撩一下,项真正待直掠而入,那片迷迷蒙蒙的彩色剑气已把他罩住,目前的情势十分明白:假如他要返身抵御贾取欣的“反七剑法”,那么,就恐怕有一段时间的耽误,否则,他可即时进入火场,但是,却多少要带点伤!

意念在脑子里一转,项真已做了决定,他身形不停,长射而进,却在火光与外界的隔离间隙里闪电般抛出十掌,在他收手飞入的刹那间,他已感到肋下有一阵刺骨的痛楚传来,而他的掌缘却也沉实地击在一种物体上,他没有细瞧,但是,他知道他已收回了代价!

这栋原本清雅而脱俗的竹屋,此时已成为一片火海,烈焰飞腾,火蝗四蹿,竹壁木梁坍塌散碎,烟雾迷漫得令人睁不开眼!

项真滴溜溜的在火海中转了两转,口里低促地呼叫:“姐……姐……周婶……晏立……”

回答他的,是一阵劈啪的燃烧爆裂声,是一阵听来心酸的屋塌声,外面,尚隐隐传来凶厉的叱喊与叫骂之声!

自从行道江湖,项真从不知道什么叫慌张,什么叫急虑,纵使在血淋淋的大厮杀中,在冷凄凄的荒郊坟地,在重重的仇敌围困之下,都不会引起他丝毫紧张与惶恐,可是,在这一刹,他却全尝过了,全领悟了,尝得辛酸,悟得苦涩……

“姐……姐……姐啊……”他疯狂地蹿入里间,这里,是君心怡的卧室,一根燃烧着的横梁劈头砸下,被他一掌震开,不管火星子迸射,不管溅在他身上的火屑,他宛如失去理智般冲进了去,于是,他看见君心怡正躺在地下,那水儿绿的衣裙染满了血迹,一片烧得火熊熊的竹墙上正哗啦啦坍塌到她的身上!

眼睛全红了,项真似要追回千万年来流逝的时光,他用尽全部的力量扑去,快得不能形容,在那火墙倒下的同时他已用背脊挡在君心怡的身上,而在这瞬息,他的目光同时看见了浑身起着火的晏立,这条粗犷的汉子,正匍在地下,双手紧紧扼着一个白衣大汉的颈项,那白衣大汉空洞地瞪着眼,舌头滴着血半伸在嘴外,头发已在火堆里烧着了,他的一柄匕首,却从晏立的右胸侧着透进,直从左肩胛穿出!

背后全是一片火,项真咬着牙,右手抱着君心怡,身躯一侧,左掌已抓着晏立的衣领,他目光再转,在一片炎热的火光里,看见一双穿着黑色布鞋的脚伸露在外面:“周婶……”

项真哽咽了一声,这是他的奶娘,自小将他哺喂大了的奶娘,闯荡了江湖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连哺育自己的奶娘都护不住,他一甩头,两个臂弯里夹着两个人,似一只怒矢般地冲天而起,燃着的竹片顶棚被他撞得哗啦迸飞四射,火苗子飞舞中,他已带着背后的火光跃空七丈!

东方尚未全白,在黑暗的光线里,他身上燃烧着的火光是一个明显的目标,于是,一片弓弦声响自四方,无数点精亮的箭矢似无数只飞蝗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那么密,那么急,直将他当成了浮靶一个!

身形在空中一斜,项真的躯体已令人不可思议地直冲而下,隔着地面尚有三丈,他却在一个狂风般的旋转中栽入面前那条清澈的溪流里,“扑哧”一声,他身上的火被水浸熄了,还冒着袅袅的青烟。在一阵错愕的呼叫声中,他又带着满身水湿哗啦啦倒射回岸,身体尚未落地,他的双脚已重重的,结结实实地踏在两名大汉的胸膛上!

一条高瘦的人影倏晃,人头大小的一柄“金公锤”凌空砸来,项真披散着头发,猝然侧转,“金公锤”擦在他的头皮掠过,在这微不足道的一丝空隙里,他的右肘已完全捣进了那人的小腹!

“噗”的一口鲜血洒得满天飞,他一矮身,又有四名大汉被扫得脚踝断折,哀号着倒翻出去!

一个凄厉的声音狂叫着:“申四爷、申四爷,项真几像把鬼使着的刀啊!”

项真一口洁白的牙齿完全咬进了下唇,他两个臂弯里挟着两个人,行动起来仍像一片风,照眼之间,又有六名彪形大汉尸横就地,不是被脚踩碎了脑袋就是胸膛被肘捣了个大窟窿!

黑暗中,人奔掠着,横飞着;血与肉在溅扬,在割裂;哀嚎声在空气中传荡,一声声像要撕裂人们的耳膜,这是一幅活生生的地狱图,一个实实在在的屠宰场!

申老四恐怖地睁大了那双如豆的眼睛,瞳仁里流露出无可言喻的畏怯与惊骇,他做梦都想不到对方竟然有如此惊人的潜力,更有如此惊人的不屈之气!

“玉魔子”贾取欣半倚半坐在一株白杨树下,一张面孔苍白如纸,他粗浊地喘息着,手捂着胸腹,黄豆大的汗珠滴个不停,他微弱地问:“四……四哥,前面……在……在做什么……”

申老四一激灵,讷讷地道:“项真没有逃掉……”

贾取欣双目一亮,提住气道:“废了他啦?”

申老四艰辛地吞了口唾液,沮丧地道:“不……他又杀回来了……”

“哇”地吐了一口血,贾取欣整个人都瘫了下来,申老四慌忙回身抱起他来,目光一转,又狠狠一跺脚,迅速朝黑暗中逸去,在他们身形消失在暗影中的同时,“五行柱子”中又有一位仁兄被捣飞出两丈开外!

忽然——

一个惶恐的语声叫了起来:“申四爷呢?贾公子呢?他们都跑了!”

“跑了?他妈的就丢下我们!”愤怒的叫声立即应合着。

项真猝然闪开一柄“虎头刀”,一膀子将一名壮汉撞了出去,四周随即响起了一片哗叫,那么快,黑暗中的人影有如滚汤浇雪,眨眼间已完全隐逝入树木草丛之中,只在这一刹,已逃得一个不剩!

踉跄了一下,项真目光一扫,毫不停留,长身跃上了一株枝丫古虬盘结的高大白杨树之上。

这时,天已亮了,东方有一抹鱼肚白,有一片耀目的金霞,嗯,今天,将是个好天气,但是,是和煦的呢,抑是残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