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真单足微微一点,轻飘飘地掠到一块倾斜的石块上,这里,隔着提尧站立的地方约有几丈之远。
气温并不太高,阳光是和煦的,但是,“半弧手”提尧的鼻尖却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将丝光闪闪的披风卸下,双目毫不稍瞬地注视着项真,束发的金环,在阳光里映射出抹抹芒彩,金灿灿的。
斜倚在软兜上,君心怡关切地瞧着这边,她衷心的不希望项真在此刻有任何拼斗之举,不论他会赢会输,这在君心怡来说,都是一件极不适宜的事。
鹿望朴习惯地又摸摸颌下的短髭,他不易察觉地移近了项真一些,压低了嗓门,诚恳地道:“项兄,请点到为止。”
项真转头一笑,轻轻地道:“尚望提兄手下留情!”
鹿望朴略一拱手,苦笑着退下了,那边提尧已在高声道:“项大侠,请。”
项真一扬手,笑道:“提兄请。”
高瘦的身躯倏而一蹲,提尧脚下像安有强力的弹簧一样猛射起,在空中一斜,挟着一团急劲的风声闪电般扑来,动作之快,几乎在他刚一蹲身之际便已到了项真头顶,迅捷得无与伦比。
定定地站立在岩石上,待到对方长大的影子自空中猛然压下,项真微微向右一晃,而这时提尧已蓦地吐气开声,左掌快得似西天的流鸿,划过一道狠辣的半弧猝斩,项真右晃的趋势一变,倏而又移向右边,提尧身在半空,却毫不迟滞地一提双脚,身形闪了一度小圈,右掌抖起一片拱形的回转风声,眨眼间已到项真耳际!
项真目光习惯性的一寒,左臂微振人已腾空,右掌却似天神的巨指搅动了漫天的云彩,闪掠起无尽的掌影倏罩而上,在掌影的纵横中,左手一挥,幻成十七个不同的方位同时攻去,霎时只见片片的手掌成立状,斜状,砍状,劈状,绵绵密密的交织于空,似无数的精灵旋舞飞回,宛如千百个人同时出掌袭击一般,又快又狠,又诡又奇!
提尧目光一眩,层层重重的掌势已排山倒海般涌来,他大吃一惊之下,身形倏忽向左旋掠,溜溜的掌影在他双面的半弧中奇异的泻去,仿佛苍穹的流星成串激射,玄妙而凌厉,果是道上高手!
掌与掌在空中交击,影与影在空中绞揉,密密的劈啪声响起如正月的花炮,几乎使人们的耳膜来不及接受,而在这一片掠舞的光彩里,这一连串的震击声里,两条人影倏然分成两个方向跃掠而出,在空中各自翻身,又再度圈回交手!
地下,鹿望朴的目光一直毫不闪眨地盯视着这场完全凌空较斗的比试,此刻,他不可察觉地微微摇头——
空中的两条人影就似两股淡淡的烟雾电掣般互擦而过,当人们的视觉尚未及跟随,他们已稳定地落下,他们的脚底沾着尘埃,空中才传来九下沉闷的掌击声,这即是说,二人出手掠身的速度,已经快捷得超过了音响的传播地步了。
提尧的面孔上有着明显的汗迹,他的脸色有些涨红,喘息得也比平时粗浊,就这短暂的两度接触,他这形状却似已经过了一场持久而耗力的鏖战,在疲乏中,还带着果如所然的羞愧。
项真平静地站在一边,神态安详得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就像他一直就那么悠闲地站着未曾移动过一样,现在,他正在轻轻拂弹着破烂衣襟上的一小片尘土,懒洋洋的,却又那么洒逸。
鹿望朴大笑着迎上,大拇指一伸:“好,果然好,项兄,在下今日真算开了眼界,你出手之间,简直快得像飞一样,呵呵,好像有几十个人在帮着你抡臂使腿……”
项真平淡地一笑道:“鹿尊主谬奖了,这是提兄存心相让罢了。”
提尧的脸孔又是一红,他推了推黑色的服罩,讷讷地道:“项大侠,何尊主之言不差,尊驾果是比在下强过太多。”
项真微微摆手,道:“武学之道,漫无止境,而且各有专攻,互有长短,谁也不敢讲一定比谁强,提兄,掌法造诣如此,已是大为不易了。”
提尧由衷钦佩地靠近了两步,满脸敬仰地道:“项大侠,在下于方才交手过程之中,虽是两次接触,却已倾注了全力,在下一共施出九十六掌,但是尊驾却几乎展出了两百掌之上,在同样的时间与空间里,也在同样的环境与地形上,尊驾的艺业竟超出在下如此之多,实在令在下折服,而且,假如在下未曾估错,尊驾似乎尚未尽全力……?”
项真微微一笑,道:“差不多也就是如此了,在下实也没有什么超人之处……”
提尧润润嘴唇又道:“刚才,假如以尊驾与在下的招术掌势来看,假如尊驾存心相折,在下只怕最少也要挨上五十掌以上,项大侠,在下虽然尽力防范,却宛如所有的攻击全部落到一个无底的网中,而这面网,却是尊驾在须臾间用一拳一脚结起来的……”
老实说,提尧的感觉与形容都是十分贴切的,项真方才和他较手之时,确实未尽全功,仅只以他的另一种奇艺:“鬼影十三式”应对,他并未展出他最为擅长的“斩掌”,因为,武林中有很多人只知道他的“斩掌”是如何奇异玄妙,但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斩掌”一旦施出,不见血就决不收手!而在一种印证武学的性质上说,施展“斩掌”是颇不适宜的。
这时,鹿望朴含有深意地一笑道:“提尧,你有没有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沉滞感觉?而且,好像每一举手投足都全在对方的控制下施展不开?像是……呃,像是一个愤怒的孩子,用尽力气去打一个壮汉却又老被人家轻易推出去一样?”
提尧红着脸,面上的疤痕微微跳动,但是,他却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带着些少见的羞涩道:“现在,我总算知道‘皓月秋萤’的意思是比喻什么了……”
鹿望朴豁然大笑道:“小子,你栽在项兄手里并不算得丢人,在他手下翻跟斗的可说有千千万万,其中万儿比你响的更不知有多少哩。”
项真微微摆手,淡淡地道:“鹿尊主,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况,这些事也不值得提起……”
提尧恭敬地弯身为礼,低沉地道:“项大侠,不到海滨,不知云天阔,不登高山,不知山多高,感谢尊驾今日之指教,在下日后必将勤奋苦练,以求更进。”
项真颇为欣赏提尧这种不记挫折,不忘胜负的磊落风范,他赶上一步,握住了提尧的双手:“在为人与度量上来说,提兄,这比你的武术更强,有许多武林名士,在这一点上与你比较,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
提尧正想说什么,忽然觉得被项真紧握的手里塞进了些东西,他暗暗一试,又急忙往自己胸前探视,老天,那一双斜斜交挂的“光杆钢梭”竟已全然短少了一截,两只钢梭折断之处都在杆部,断处又是如此整齐平滑,似被一柄吹毛截铁的宝刃,平平切断一样,但提尧知道切断他这一双钢梭的东西不会是一柄宝刀,这是项真的手,一只在游动如飞中准确斩来,又丝毫未曾伤及他一丁点儿的手,当然,他更明白,假如项真要伤害他,那么,现在他已没有可能再站在这里了。
如此深沉地凝注着项真,提尧的独眼中,闪动着一股奇异而炙热的光芒,这股光芒强烈的,感激的,崇仰的,也是惊骇的。
一边,鹿望朴又看了看天色,呵呵笑道:“项兄,咱们可以走了,再耽下去天就要正午了。”
说到这里,鹿望朴装作没有发现什么似的道:“提尧,你的披风最好披上扣好,里面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
提尧怔了一下,随即领悟了什么似的朝着他的尊主微微苦笑,返身走去拾捡他的披风,提尧明白,自己钢梭被截断的事鹿望朴早已看到了,“十九飞星”能爬到今日的地位,嗯,照子果然是雪亮啊!
一名白衣大汉牵过一匹雄骏的黄马来,项真道谢了一声翻身上鞍,鹿望朴也唿哨一声率着众人上马,后面,分出八匹马来,两条马为一组,前马后胯及后马前头已分别缚好了熊皮软兜的四只把手,十分平稳而安平,这八匹马驾着的四付软兜,开始缓缓的随着前面的骑队向前行去。
鹿望朴伸手拭去额际的汗渍,愉快地道:“项兄,再行三十里,就到了‘河头渡’了,咱们在那里可以打尖休息,午后赶上两个时辰,刚好在‘南镇’过夜,那里有几家干净客栈。”
项真笑笑,道:“是的,在下等也须寻个地方好好疗养一番。”
说到这里,项真忽道:“鹿尊主,你们好像与‘黑手党’的朋友结有梁子?”
鹿望朴略一沉吟,低声道:“不错,说来也着实丢人,在大草原里,项兄该知道本派有个‘大莽庄’?这‘大莽庄’其实就是本派的最高发号施令之所,‘大莽庄’前面的‘无双楼台’及‘九仞山’上的‘青云阁’,只不过是等于分掌一样。”
项真点点头,鹿望朴在起伏的马背上想了想,又道:“‘大莽庄’的‘犀玉楼’是掌门人居住的禁地,掌门人的内眷也都居住在‘犀玉楼’之上……”
嘴巴动了动,鹿望朴似是难以启齿,他窘迫地干咳了两声,道:“唉,这话实是不太好说,虽然目前武林中已有部分地方传扬了开去,我们还是奉令尽量予以掩饰。”
项真淡淡地道:“那么,便不说也罢。”
鹿望朴尴尬地一笑,道:“项兄休要见外,其实便是在下此刻不提,项兄早晚也会知道,在下只是觉得这件事谈起来有些令人发窘……”
他左右看了看,放低了声音道:“掌门人在三年前于返回大草原途中,救了一个倒卧在风雪里的负伤者,这小子当时奄奄一息,离着鬼门关就差一步路了,他被咱掌门人救了回去,费尽苦心调治好了,嗯,却端的是一表人才,又聪明,又伶俐,红口白牙蛮讨人喜欢,因此掌门人就收留他当个书童,专门在‘犀玉楼’里服侍他,唉,哪里晓得这小子竟是个金玉其表、鼠狼之心的负义小人!在这三年里,他不但用花言巧语……唔,就称为是引诱吧,这小子不但引诱了咱掌门人的独生千金,更连掌门人珍藏的一盒‘紫玉珠’也盗走了,掌门人这一气之下,自是非同小可,因而在下等便奉谕出来追捕这个混账,掌门人曾有严令,不论死活,都要带人回去……”
项真闭闭眼,道:“这与‘黑手党’又有什么牵连呢?”
鹿望朴苦笑了一下,摇头道:“经过本派费尽心机打探的结果,唉,这小子竟然就是‘黑手党’里第三把交椅的人物!当年他伤卧冰雪,不是像他说的遭匪人暗算,而是与仇家相遇被仇家搁在那里,两月前我们一共分出三路人马进入中土,前前后后,连那小子人影还未见到,已与‘黑手党’干过六七遭了,这些鼠辈专门施展暗算狙击的手段,真是卑鄙无耻之极,适才经过乱石坡,在下因见那地方形势险要又恐遭到暗算,是而才有停马搜山之举,不想却天缘巧合,得遇了项兄……”
项真思索了片刻,道:“这诱骗贵派掌门人千金之徒名号可知?”
鹿望朴沉沉地道:“‘紫衣金剑’康玉德。”
项真用手摸摸额角,道:“此名似曾闻及,唔,他一定工于心计吧?”
鹿望朴恨声道:“当然,否则以掌门人那么精明的人何至于被他骗过?这小子在下曾见过几次是中规中矩、伶牙俐齿,表面功夫做的极佳;但是,主要的也是我们太过骄狂,更不会想到有人敢在‘无双派’的总堂内做手脚,更没有考虑到这个小子有什么不妥,他甚至装得连鸡也不敢杀,说话老是细声细气,文静得和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差不多……”
项真牵动了一下唇角,安详地道:“敢问鹿尊主此行目的?”
鹿望朴叹了口气,道:“直捣‘黑手党’老巢。”
项真摇摇头,道:“鹿尊主,非是在下冒昧;假如贵派仅是各位去攻击‘黑手党’总舵,只怕力有不逮,‘黑手党’方面在下虽不熟悉,但日常也曾略有闻及一二,他们力量虽然没有贵派雄厚,却也十分不弱,‘黑手党’内高手众多,黑手党徒个个剽悍残野,况且他们与其他黑道帮派皆有联系,而贵派却是远来攻坚,只怕弄得不巧会蹈入深陷难出之境。”
鹿望朴浓黑的眉毛微结,沉重地道:“项兄所言,在下亦曾考虑过,但是掌门人令出如山,岂能不从?在下只想头一步先逼那康玉德交出人宝再说,不一定非要立即流血。而本派‘铁字门’‘卫字门’的两路人马亦可在七日后会齐于‘斧头山’下,大家重做磋商后再定他策,在下想,这样力量会扎实得多了。”
项真望着两旁缓缓移后的景色,耳朵里响着清脆的蹄声,他的思维深入了一个问题里,半晌,他慢吞吞地道:“鹿尊主,只怕那康玉德不肯交出贵派所要的东西来。”
鹿望朴苦笑道:“这个结果是极为可能的,但是,他就要准备流血残命了。”
项真平静地道:“贵派只想将人宝取回便行了么?”
鹿望朴摇摇头,道:“这只是第一步,待到没有后顾之忧时,第二步就要生擒或是活捉那康玉德,方才在下已经讲过了。”
项真咬咬下唇,道:“贵派若是如此打算,只怕一场血战将无可避免……”
微喟了一声,鹿望朴道:“这亦在吾等预料之中,如若情势演变至那一地步,也只好如此了,但是,不论吾等此行胜负,‘无双派’将决不会再容‘黑手党’生存下去;吾等便是全军覆没,‘无双派’之杀手必将源源自大草原涌到!”
项真一叹道:“‘黑手党’如果知道不可力敌,他们必会游说敦请其他黑道同路协助,那时,不在‘无双派’地盘之内,贵派只怕也将损失惨重,哦,在下直言无忌,尚请鹿尊主莫予责怪。”
鹿望朴笑了笑,道:“事实如此,在下感激尚来不及,又怎会责怪项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这些乏味之事,且待日后再谈,倒是项兄及令友等须先找个地方好生疗养一段时间才是。”
项真淡然道:“不错。”
静静的,马蹄声敲在地面上,声音是如此踏实清脆,就宛如敲在人们的心坎上一样,鹿望朴瞧着项真的目光中似有所求,似有所言,但是,他嘴唇嚅动了几次,终于又将一肚子话咽了回去,眉宇之间泛起一层隐隐的,却极为浓重的忧郁。
项真早已注意到鹿望朴的神态,而且他也明白对方想说些什么;这使项真十分困扰,多少也带着些为难,他深深知道“黑手党”是个什么样的江湖组织,方才他告诉鹿望朴的一些有关“黑手党”的事,已经十分含蓄了,并未曾将“黑手党”一般的情形详细托出,而看情形,“无双派”对“黑手党”的内幕似乎也只是知个轮廓,并不过于了解,老实说,“黑手党”是武林黑道中最为歹毒的帮会之一,他们不是爷们组织,不是哥们伙,从老大到爪把子,一共有十个领导人物,个个都是狠上加狠,滑上带滑,每人的一身功夫也都是拔尖儿的,“黑手党”的势力范围遍及两河一带,做的全是运盐及劫富户的暗盘生意,偶尔也替人客串一番刺客凶手的行当,不过,收的银子却极为可观;他们从来不讲江湖规矩,更不谈情感道义,利之所在,赶尽杀绝;一旦与人结仇,不纠缠出个生死存亡决不肯罢休,用的手段更是阴诡残酷,恐怖至极;因此,江湖同道,谁也不愿意招惹他们,而他们作案亦极少越出两河一带,自“黑手党”创立以来,已有近十年的历史,他们不但没有遭什么严重打击,反而更形坐大,两河地域,简直成为他们的禁域了。
项真自出道以来,虽然威名赫赫,却从未与“黑手党”有过纠葛,但是,他未吃羊肉却也见过羊在满山跑;“黑手党”的一般情形,他耳闻目见,知道得极为不少,“无双派”固然强极一时,但他们远兵攻坚,猛虎离山,若真个的干将起来,只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逐渐的,一行人已越出乱石坡的范围,这条窄窄的土路也宽了起来,不要多久,他们就可行出这片山坳了。
鹿望朴将披肩的长发往后拂了拂,低沉地道:“项兄。”
项真侧脸望着他,道:“鹿尊主有何指教?”
目光投注在路前,鹿望朴郁郁地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心里轻叹了一声,项真晓得对方可能就要提出来了,这个问题是答允好呢还是不答允?
虽是萍水相逢,初次相交,但武林中人讲究的就是赤肝赤胆,豪迈磊落,何况,人家更有那么一份热情?
项真静静地道:“请说。”
十分为难地沉吟了一阵,鹿望朴艰涩地道:“项兄,在下,在下……唉,在下实在不好启齿……”
项真仰仰头,道:“也罢,项某人为此事效力便了。”
此言一出,鹿望朴宛如中了状元一样惊喜得几乎从马上摔了下来,他睁着眼,有些口吃地道:“项兄,呃,你,你是说,说可以协助本派,这个,一起对付‘黑手党’?”
项真笑了笑,道:“在下想,尊主方才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鹿望朴摸着短髭,呵呵笑道:“当然,当然,只是初识项兄,在下有些难于出口,项兄果是玲珑心肝,赤忱肚肠,在下感激之极……”
项真抿抿嘴唇,道:“朋友理应相助,这也算不了什么。”
鹿望朴轻轻拍拍马头,忽然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他低沉地道:“项兄,只怕如此一来,‘黑手党’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项真怪异地瞥了对方一眼,道:“鹿尊主,浪迹江湖,这些风险是免不掉的,既是武林中人,就要坦然顺乎应该过的生活方式,否则,何苦选上这门行当呢?”
鹿望朴一拍双手,赞道:“说得好!”
项真淡淡地道:“哪里,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罢了。”
徐徐地行走着,一行骑队已行上了大道,道路两侧,一边是田野,一边是林丛,这条路迤逦向前,远远的,已可看见一片屋舍村落分布在一条蜿蜒的河水之滨。
鹿望朴用手朝远处的屋舍一指,道:“那里就是‘河头渡’了,在下知道那儿有一家好馆子。”
项真点点头,忽道:“对了,这里与‘青松山庄’是什么方向?”
鹿望朴朝周遭地势估量了一下,道:“我们今晨曾绕经‘青松山庄’,唔,这里是它的正南。”
项真沉着地道:“此处仍在‘青松山庄’势力范围之内,鹿尊主,我们要留点神。”
鹿望朴道:“希望他们不要自找麻烦。”
现在,日头已经爬得老高了,虽是深秋,阳光自然带着那么三分炎热的味道,不觉令人有一丝渴望休息与吃喝一顿的感觉。
一行人役策骑前行,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沿着河水已经半涸的堤边驿道进入了这个不大的集镇。
凝注着有些混浊的灰碧色河水,项真轻轻地道:“鹿尊主,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鹿望朴正指派着两乘铁骑先行驰入“河头渡”打前站,闻言之下忙道:“哦,这条河叫‘西仓河’,周围百里的庄稼地都靠它灌溉哩,春夏时节,河里的水能升涨到堤边上。”
项真没有表情地点点头,鹿望朴又忙着调度骑队,成为一路直线进入这所小集镇的唯一一条街道里。
自四周的田野里,有三数农人正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这些衣履鲜明的骑士,镇集里,不少居民也都驻足而观,有些更从房屋里跑了出来,每一张淳朴的脸上,都带着一片惊异而稀罕的表情,这个地方,嗯,恐怕少见如此浩大与威武的骑队呢。
骑队缓缓动着,在一个简陋的弄堂前停了下来,先行派来的两名“无双派”弟子正挺立在弄堂之外,鹿望朴吁了口长气,道:“那间饭铺子还在不?”
两名大汉其中一个躬身道:“回禀尊主,还在,弟子已订好了六十个人可以享用的饭食。”
鹿望朴“嗯”了一声,侧身道:“项兄,请下马。”
项真飘身落地,后面的骑士们也纷纷下马,鹿望朴低声向“青叶子”罗柴吩咐了几句,待到君心怡与包要花等人被扶了过来,才偕项真一起进入弄堂之内。
这条弄堂约有二十丈多长,大麻石铺的路面,弄堂里有几家住户,一所简陋的客栈,最底下开着一家饭馆,白木门外挂着一方招牌,招牌写的店名都已经残剥不清了,这时,一个围白围裙的胖大汉子正从店门里满面堆笑地迎了出来。
鹿望朴瞧着胖子微微一笑,道:“魏胖子,看你红光满面,大约发了财啦?”
被唤做魏胖子的这是这家饭馆的老板,他闻音哈哈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鹿爷你老在说笑了,这小店开在这穷乡僻野,不倒了店已是万幸,哪里还有财可发?能勉强混口饭吃也全仗着各位老主顾赐赏哩……”
鹿望朴摇摇头,道:“胖子,你真是掌勺的,越来越油滑了。”
魏胖子一面连说不敢,一边殷勤地迎客人内,这家馆子外面看起来十分窝囊,里面的陈设却倒干净,地方也很宽敞,十五六张红漆木桌整齐地摆置着木条凳,墙壁粉得雪白,后面,临窗还靠着“西仓河”哩。
鹿望朴请项真与君心怡等一行人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店里两个年轻的伙计已在魏胖子的吆喝中开始忙得马不停蹄地端茶送水,团团打转。
项真朝周遭看了看,道:“以前来过这个地方,鹿尊主?”
鹿望朴颔首笑道:“经过此地两次,都是为了替派里办些琐事,每次途经此地,在下皆至胖子处用膳进餐。”
项真沉思了一下,道:“这人靠得住么?在下是说,他会不会在饭食中做下手脚?”
鹿望朴下意识的朝正在忙着的魏胖子瞥了一眼,道:“在下想,应该不会吧……”
沉沉一笑,项真道:“小心点好。”
包要花哼了哼,压着嗓子恨恨地道:“假如谁再用下三流的门道暗算咱们,姓包的不生啃了他,就算他娘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项真瞟了包要花一眼,尚未说什么,魏胖子哆嗦着一身肥肉走了过来,满面堆笑地道:“鹿爷,你老与这几位爷要吃些什么?”
鹿望朴一笑道:“有什么好的都拿上来吧,反正我们今天吃这一顿你今天的买卖甭做了。”
魏胖子带着三分阿谀地道:“鹿爷是过路财神,我魏胖子请都请不到的;假如鹿爷你能天天这样照顾小店,那我魏胖子早就盖起阁楼巨厦了,呵呵呵……”
一面说着,魏胖子赶忙到后面张罗去了;鹿望朴解下了披风,开始低声与项真等人谈笑起来。
时间过得虽快,一晃已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但是,酒菜却仍未端整上来,甚至除了那两个店伙计以外,连魏胖子也没有看见。
鹿望朴喝了口茶,肚子里经茶水一泡越发空虚了,他不觉奇怪的“咦”了一声,沉厉地道:“小二哥,你们掌柜的是怎么回事?吃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有整治出来,莫不成是用蜡烛烧煮的?”
一个店伙计慌忙答应着,一边急匆匆的就待往膳堂后的小通道行去,他刚走了两步,魏胖子已一迭声地吆喝着用双手端着托盘出来了,托盘上,唔,热腾腾的鸡鸭鱼肉全齐了。
随在魏胖子后面,紧紧跟着两个穿着一身油腻衣裳的汉子,腰间都系着围裙,头上包着黑布,一看就知道是馆子里的大司务,两人也都分擎着托盘,托盘里的各色菜肴堆得满满的。
鹿望朴哼了一声,道:“魏胖子,你这菜可是做得真快!”
魏胖子口里连声道歉,一面打着哈哈,急忙将盘中菜肴逐件摆到桌上。这时,项真注意到他的目光竟有些呆滞,打哈哈的时间也是空洞洞的,好像,嗯,好像没有方才笑的时候来得热情。
摇摇头,项真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多疑了,他揉揉脸,目光下意识地瞄了那两个跟出来的大司务一眼,唔,他们托盘摆碗的手法十分熟练,在桌子与桌子的空隙间也是转得团团舞,模样儿与一般职业厨司并无二致,更没有丝毫值得启疑的地方。
鹿望朴接过魏胖子递过来的竹箸,笑道:“唔,鸡鸭鱼肉都有了,老魏,别忘了来两壶酒,馒头包子也一齐上吧,有女客,大约要先吃点什么。”
魏胖子答应着,他似乎有些迟疑地看了看鹿望朴,嘴巴翕动了一下,恰好这时那两个大司务中的一个忽然叫道:“掌柜,筷子不够,只怕还得添几双哩。”
那说话之人正躬着身在摆置菜肴碗碟,半侧着脸,目光却并未朝这边注视。
魏胖子仿佛震了震,忙道:“呃,是的,我这就去拿……”
这几句话,蓦地像针一样刺进了项真的耳中,他缓缓垂下目光,而谁也没有察觉,他的目光里在此刻已充满了酷厉之气!
目梢子迅速却恰到好处的在那两个大司务的身上再搜视了一遍,依旧没有发觉什么不对的地方;项真心中在不停地盘算着,会估量错了吗?会猜错了吗?对了,那两个原来在这里招呼着的店伙计呢?这时,魏胖子匆匆拿着筷子行了出来,在他分布到各桌的时候,项真已注意到他一张胖脸上竟满是汗珠,而现在,嗯,是深秋的季节。
酒由那两个厨司中的一个送上来了,这人面色白中带青,右腮上有一颗红痣,痣上面还生着几根长毛,他的双手粗糙,油污遍布,端上两壶酒来的时候,还向桌上诸人做了个职业性的讨好笑容。
项真瞧着他,道:“方才的两个伙计呢,怎不出来帮帮忙?我们的人太多,只靠你们几位,看情形有些忙不过来呢。”
这厨司恭谨地一笑,道:“这位爷说的是小牛和阿毛?他们是新手,只能应付等常杂务,碰上客人多的时候不是慌得砸了碗就是碰倒板凳,掌柜怕他们碍事,叫到后面灶房帮厨去了。”
项真笑笑,道:“嗯,你的嘴舌却是伶俐。”
那厨司一低头,没有说什么退了下去,但是,就在他一低头的时候,项真的目光已尖锐地看到他那白中泛青的面孔极快地僵硬了一下,这是一种仇意与愤怒的表示,一点不错,没有任何一个江湖中人是惯于承受侮辱的,哪怕他掩饰得再好,内心的感受却是不易改变!
鹿望朴此际以主人身份遍斟这酒,举起杯来:“项兄,包兄,晏兄,两位姑娘,来,在下恭敬各位一杯。”
项真也拿起杯子,瞳孔与包要花的瞳孔相触,包要花的眼神里现露出一股古怪而奇异的色彩,他仿佛明白了一件什么事似的凝注着项真,几乎不易察觉地微微点了点头。
鹿望朴又在说道:“各位,先干为敬,在下就先干了。”
项真苦于不能明示,他心头一急,正待出言相阻,鹿望朴已一仰头将杯里黄澄澄的酒液倾下,但是,他却不是倒进口中,酒液在他一举手、一仰头之际,完全丝毫不露痕迹地流进了他已松开了的衣袖里!
于是——
项真豁然大笑,一语双关地道:“好,好极了。”
他和包要花也依样葫芦的做了;这时,他们心里却已有了默契,都已有了联系,他们都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同时,他们都在钦佩对方具有一双揉不进沙子的眼睛!
君心怡微微蹙眉,低声道:“弟,原谅我不能喝酒……”
项真在桌底下轻轻将手抚在君心怡手背上,温柔地道:“你不用喝,姐,你与晏立嫂都不用喝。”
晏立与他那一位都不由脸上一热,包要花却道:“不成,老晏和他那口子一定要来一杯,我姓包的敬!”
晏立慌得双手直摆,连讲不敢,那边,“青叶子”罗柴行到桌边,躬身道:“禀尊主,请准弟子等开始用膳。”
鹿望朴呵呵一笑,道:“当然,你以后记住,大草原的规矩在外面可以暂免。”
顿了顿,他又道:“但也得记住,‘无双派’歇足宿店时的老法儿,鸡在叫了,鹰从九天来,檐角藏把‘大弯刀’,削那看不见、闻得着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