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斜陡的乱石坡,坡的后面是一座森郁莽莽的大山,坡的下面有一片密密的,却落了大半叶子的树林,树林与乱石坡之间,一条宽只五尺的山道蜿蜒而去,这时,周遭是一片寂静,时间还是清晨。
乱石坡上,有一块巨大而倾斜的灰褐色岩石斜斜伸出,这块巨大的岩石下,又有大小不同的数十块石头堆叠在一起,刚好围成了一道不规则的墙壁,而伸展的巨岩遮挡着目光或者风雨,从外面看去,一点也不能观察到堆叠的石块后是什么情况。但是,从里面借堆石的隙缝往外瞧,却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见外面的一举一动。现在,项真与君心怡、包要花等人正在这里面休息。
项真靠在一块竖立的岩石上,懒洋洋地半瞪着眼,他的身边,静静地躺着君心怡、晏立与他的那一位在倾斜的巨岩根部歇着,包要花则来往蹀踱,嘴里在不停地嘀咕着些什么。
空气非常清新,有些露水与草根加上泥土的新鲜气息,偶尔有几声鸟鸣,不过,似乎隔得十分遥远。
包要花“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急躁地走到项真身前坐下,项真睁开眼瞧着他,包要花脸色枯萎而焦黄,嘴唇焦裂得没有一丝血色,两个眼眶深陷,像是两个涂了墨膏的大黑洞;他满头的乱发如草,神态之间,显得极度的憔悴与颓唐。
项真叹了口气,道:“老包,看见你这模样,我实在有些伤心。”
包要花干干地打了哈哈,龇着一口黄板牙道:“罢了,你这赛潘安的小白脸样子也不见强,只怕比我姓包的好不到哪里去;总之,咱们这次吃瘪吃足了。”
项真沉思地望着天空,过了一会,他慢慢地道:“说得不错,‘青松山庄’的确够得上狠。我喜欢这种对手,因为这使我报复的时候不会觉得忍不下心,他们做得很完美,残酷的完美!”
包要花“哼”了一声,沉沉地道:“公子,你只知道他们一天养我老拳三次,饿得我眼冒金星,拿个吸血蝙蝠吸食我的血,还有一桩你不晓得……”
项真冷静地看着包要花,道:“还有哪一桩?”
包要花的面孔扭曲了一下,痛楚的将双手握在一起,他垂下头,乱发披在额前,目光怔忡地注视着自己的脚尖不动,这种神态,是项真自结识包要花以来所从来没有发现过的,他知道,若非他这位挚友受了难以负荷的打击——或是侮辱,他是决不会如此的。
轻轻伸手在包要花的肩上,项真沉和地道:“告诉我,老包,这件事情的经过,若有羞辱,让我与你分担。”
包要花颤抖着抬起头,强力平静着自己,片刻,他比哭还难看地咧开了嘴巴笑了笑,沙着声音道:“这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一想起来就不禁恨自己为什么不当场一头撞死!”
项真舐舐嘴唇,冷冷地道:“老包,说吧,他们如何对待你?”
包要花深深地吸了口气,像要努力平定自己激荡的心绪,迟疑了一下,他望着项真微微苦笑:“他们用一种绿豆大小的朱红药丸强迫我吞服,每一次都是两个人一起进来,这两个家伙的功夫不差,先点我的穴道使我不能反抗,然后再将药丸塞入我口中咽下,那种朱红药丸有一股浊混的闷香,我自己学过医术,我知道这种玩意儿可能是一种亢奋人体性能的东西,只是,我料不到它的功用竟是这般强烈,每次他们为我塞下五颗之多,然后将我拖入甬道,那里……那里有三个妖媚而放浪的女人,她们硬剥除了我的衣服,那三个女人就开始了丑恶无比的挑逗,我咬着牙流着汗忍,但我被那春药弄得心神迷糊,在这些人的哄笑与嘲笑里,我一次又一次的为他们表演了这些耻辱和禽兽无异的活剧,我觉得自己像一条狗,一头猪,我简直已没有一丝人性……”
项真平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晌,他缓慢地道:“他们是故意伐伤你的精力,当然,也借此羞辱你,老包,这种事情,他们一日逼你做几次?”
包要花蜡黄的面孔浮起一抹耻辱的红晕,他咬着牙,语声自齿缝里迸出:“四次,或者五次。”
项真柔和地凝注着包要花,和煦地道:“老包,我不愿意用虚言安慰你,这的确是一种奇耻大辱,假如换了我,我也会一样承受不住,那几个女人,可识得采补之术?”
包要花脸孔的肌肉抖索了一下,点点头:“大约识得,每次之后,我都感到极度的疲乏与晕眩,全身的骨头都像拆散了一样,有时连喘气都憋得慌。”
沉默了一会,项真道:“君姐姐与晏立的未婚妻可知道此事?”
包要花摇摇头,沉重地道:“不知道,但晏立却多少看出了一点。”
一股冷厉而肃杀的光芒闪过项真的瞳孔,他深刻地道:“逼你做这件事时,除了那三个女子,对方还有谁在旁边目睹?我是说,看见这件事的每一个人!”
包要花舐舐嘴唇,道:“除了那三个女人,就只有守门的那两个野种与强迫我吞下药丸的一双杂碎,那两个王八蛋都长得瘦瘦长长,一个有着疤眼,另一个面皮上生了几颗麻点,大约都有三十来岁,两张脸上都带着邪气……”
项真冷冷地道:“你不会记错?”
喉咙里吼了一声,包要花愤怒地道:“纵使他们被挫骨扬灰,我也认得出这两个披着人皮的畜生,我每一时每一刻都把他们的面容记在心里,印在心里,我死不了,就忘不了……”
项真懒懒地伸了伸腰,道:“那两个守门的怪物已经废掉了,现在,这两位带疤眼与麻脸的朋友还活着,当然,我们也该找出那出这主意的唆使人来。”
包要花忽然悟出了项真言中的真意,他慢慢地道:“公子爷你是说?”
项真道:“我是说,他们不会保存这种记忆很长久,他们必须忘记,因为他们不忘记你就会痛苦;令他们迅速忘记的方法十分简单,我想,我不说你也会明白,你一定会明白的。”
包要花叹息了一声,道:“也罢,很多悲剧的造成,往往是不能只去责怪一方的。”
项真牵动了一下唇角,闲闲地道:“很高兴你终于了悟了这个道理,老包。”
包要花嘴角动了动,他宛如在犹豫着什么,项真望着他,道:“有话问我?”
龇龇牙,包要花道:“唔,公子爷,你这一身都吃血糊住了,我特别注意过你的双手,那十个指头怎么又烂又肿?还有你的胸膛也像被剥了一层皮……”
项真略微弯曲了一下双手,淡淡地道:“他们用钢针沾了毒汁插进我的手指,又用一种工具撕掉我胸部的表皮,再有伤口上洒了些盐,其他还有些小零碎,没有什么好说的……”
包要花恨得满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怨毒地道:“我们要用血来洗尽这些仇恨……”
项真摆摆手,三言两语将他破狱而出的经过大略述说了一遍,末了,他疲倦地道:“在我那小茅屋里,他们用的那种迷药十分厉害,几乎无色无影,我们就都成了,下一次,你我都该在这方面多加防备……”
包要花颇有惧心地点点头,他忍道:“那少女你刚才说叫奚嫔?是奚槐这老狗的妹子?”
项真笑笑,道:“不错!”
包要花道:“为什么她愿冒此大险救我们出来,这真有些不可思议……”
沉思了很久,包要花抬起头来,他看见了项真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于是,这位磊落汉子低低叫道:“好小子,你他妈一定又在引诱人家黄花闺女了,别人只晓得你手底下把子硬,却不知道你这一套也高明得紧,在这种情形与环境下,你仍能施展出这一套,在短短的时间里猎获那娘们,实在令人不敢想像,她对你的模样,据我旁观,倒也像有了十年八年交情似的……”
项真以指比唇“嘘”了一声,正色道:“不要说得那么龌龊,姓项的自来不在女人丛中打混混……”
包要花道:“说得对,但为什么有些娘儿见了你就会晕了头呢?我又清楚你从来不近女色,可是艳运却老朝你头上罩,这,这又是什么道理?”
项真乏味地吁了口气,不感兴趣地道:“我是姜太公钓鱼。”
怔了怔,包要花愣愣地点点头,喃喃地道:“是了,是了,愿者上钩……”
项真懒懒地瞧着自己乌紫血秽的双手十指,深沉地道:“老包,君姐姐脸上的伤可以治愈么!”
包要花下意识的朝躺在一侧的君心怡望望,迟犹不定地道:“很难说,治愈的希望大约有一半……”
项真咬咬嘴唇,慎重地道:“不管用任何代价,任何牺牲,我也要争取这成功的一半,老包,这不是为我,你该知道,一个女人是如何重视她的容貌,纵使这女人的心性是最淡泊的。因为这不仅是一种爱美的天性使然,更有着自尊心与自信的条件在内。”
包要花双手搓了搓,道:“我明白,公子爷,我会尽力的。”
说着,他摸摸肚子,而适巧他的肚子在这时又咕噜噜的响了起来,做了个苦笑,包要花道:“公子,这个不争气的肚皮又在唱他奶奶的空城计了——”
包要花的语尾还没有打住,项真忽然向他做了个“注意”的手势,微侧着头,静静的像在倾听些什么。
翻过身来,包要花小心的从重叠的石块隙缝里往外搜视,外面,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之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项真仍然凝重地倾听着,一动也不动,包要花一面继续探察,一边低低地嘀咕道:“我看你是白日活见鬼了,疑心兮兮的,外面任什么也没有嘛……”
他的语声未已,面孔的神色已忽然凝紧,不错,是了,有一阵断续的,遥远的马蹄声隐约传来,很远,像这阵蹄声响在云端。
急急回过头,包要花用大拇指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指了指;项真微微颔首,低沉地道:“这里离‘青松山庄’有多远?”
包要花大约估计了一下,道:“差不多有二十多里,或者三十里地吧。”
眨眨眼,项真低声道:“你还能干一场么,老包?”
包要花苦笑一声,道:“当然,只是与平常的时候不能并论了。”
项真艰涩地陪着包要花笑笑,道:“假如来的是敌人,你掩护君姐姐他们往山里退,由我挡住对方,别打碴,我比你稍强一点,再说,就是跑起来也比你快些,是么?”
包要花嘴唇嚅动了一下,终于无奈地道:“好吧,但你要活着,我不愿你正当英年,连人生的各般滋味还未尽尝就先完蛋大吉……”
拍拍包要花的肩膀,项真笑道:“当然,我也并不想死。”
于是,包要花过去通知晏立两口子,项真叫醒了君心怡,现在,空气中的气氛有些凝冻,有些血腥的味道了。
似急鼓般的蹄声已经清晰的传来,那阵阵铁蹄敲击地面的声音就宛如每一下都踩在他们的心坎上;项真微蹙着眉,仔细从岩石的空隙间往外注视,君心怡依在他的身旁,浑身在不可抑制的轻轻抖索着。
来了,越来越近了,此刻,已可听到马儿喷鼻吐气的声息。
包要花咬牙切齿地瞪着天空,一双眼睛里闪射着极端仇恨的光彩,他双拳紧握,似是要握碎对方那不知什么人的脑袋。
在乱石坡的下面,那条窄窄的,蜿蜒的土路,在左边的弯折处,扬起了一片蔽天的尘土,宛如响起旱雷,第一乘骑影已经出现。
项真回头做了个手势,低促地道:“看见了!”
说着,他掉转头,嗯,就这一刹,已有十多乘铁骑转了过来,后面还有,听声音,大约一共有五十多骑。
马上的骑士一律穿着雪白的闪闪发亮的丝织紧身衣,外面披着同样质地颜色的披风,每个人俱皆蓄留着一头披肩的长发,额间圈以半寸宽的金环,这些人背后背着一式的兵器——套着斑斓豹皮鞘的“大弯刀”,胸前,斜斜交叉配着两个沉重而尖锐的“光杆钢梭”,这一行人看去异常古怪与扎眼,但是,却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凶悍狂野之气。
为首者是三个仪表出众的人物:一个面白如玉,唇蓄黑髭的中年人,一个清癯而神色冷淡的年轻人,另一个,大约是瞎了一只眼,他用黑色的眼罩把它遮罩起来,眼罩的丝带横过他的眉宇,而他的眉宇有一条可怖的鲜红疤痕延伸到下颌,弯曲得有如一条钻土的蚯蚓,这三人中,首以他的容貌最为凶恶,充满了暴戾乖张之气,似一头野性难驯而又残怖无比的黑豹!
这一行大然有五十多骑,他们奔驰到了乱石坡下,那蓄着短髭的中年人忽然高举右臂,使队伍停了下来,他微带疑惑的朝乱石山上打量着,又向他左右的两人低声讲了几句话,早晨的阳光照耀在这一行骑士身上,雪白的光芒反映着,炫目而洁丽,就似他们来自那长白山顶而沾携了长白山顶的白雪。
项真皱着眉,在岩石后摇摇头,低沉地道:“这些人不是‘青松山庄’的……”
包要花半坐半倚在一块灰色石头上,他冷冷地道:“他们停下来了?”
项真目光一直注视着外面,迷惑地道:“是的,我们不会有什么痕迹留在外面而惹起他们注意吧?这些人物的打扮很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
轻轻的,包要花凑了上来,也往外张望着,他看了一会,迟疑地道:“怪了,这又是他妈哪一路的英雄好汉?看情形他们还想上来搜寻一番呢,都他娘吃饱了饭没事干了……”
项真一面思索,一面缓缓地道:“遇上这些人总比碰到‘青松山庄’的角色强一点,我想,假如他们不是些怪物,或是咱们可以不用流血而安度此关……”
“呸”了一声,包要花恨恨地道:“这才真叫虎落平阳,龙浮浅水;他妈的鱼龟虾蟹都要上来占点便宜,施点威风……”
忽然——
项真一摆手,低促地道:“注意,他们上来了!”
咬咬牙,包要花朝坡下一看,可不是,下面那些白衣骑士有一半下了马,在那个表情冷漠的年轻人率领之下,成为一个半弧度向这边围搜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