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砖砌叠的围垛有三层楼高,围垛之上尚筑有间距齐一的堞孔与四角城楼。千家百户的低矮土屋,便罗列拥塞在这块方圆之内。从大草原上遥眺“申家三堡”的这座“下堡”,宛如一头巨兽默默蹲伏于荒寒苍莽中,气势带几分雄浑,几分肃穆,却也带几分说不出的灰暗。
在呼啸肆虐的风声里,申翔舞终于轻轻开口,音调很轻,却非常清晰:“就快到了,荆大哥……”
荆力疾嘴唇翕动,话说得有些吃力:“这种天气,你爹莫不成也会赶到下堡?”
申翔舞笑笑:“一定会,荆大哥,我爹说过的话,向来是兑现的。”
微微仰脸,她又接着道:“‘万丈荒原’上经常是这样的天气,你住在平地上难免觉得突异,我们却早已习惯了;何况,我爹要等候的人还是你这尊‘万家生佛’!”
唇角抽动了几下,荆力疾讷讷地道:“你休要拿鸭子上架,楞给我起道号……”
申翔舞幽幽低叹,不再出声。
沉默有时候是一种压力,荆力疾惴惴不安,似乎连手脚怎生摆置都别扭起来。
申翔舞看在眼里,只当未见。
前骑引导着篷车踽踽穿过双扇开启的厚实堡门,来到一条窄街上的土砖屋前歇定,这爿土砖屋就和堡中任何同一类的房舍没有两样——一般的低矮狭隘,一般的简陋灰沉,也一般的格局单调。
跳出车后档的申翔舞瞅着荆力疾,比了个“请”的手式:“荆大哥,这里下车——”
荆力疾微愠道:“你不是在出我洋相?明知我动弹不得……”
申翔舞眼珠子打转,似笑非笑:“你没试过,怎知动弹不得?”
荆力疾心中有气,用力往上起身,这一挺腰运动,说也奇怪,竟然一下子便利利落落地站立起来,沿途上钳制他的种种僵滞瘫软,宛如只是一场并不存在的梦。
不断活动着胳膊腿,荆力疾边龇牙咧嘴,着恼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怎的一下子又恢复正常了?”
申翔舞淡淡地道:“一点都不须奇怪——奥妙仅在于时辰的推算与施药的份量而已,你若此刻尚未能恢复正常体态,那才叫奇怪呢。”
荆力疾不免悻然:“你,你给我下的是什么丧天害理的毒药?”
申翔舞道:“‘屈筋软骨散’,荆大哥,那不算是什么‘丧天害理的毒药’,只是一种权宜的禁制方式,你总不希望我把你五花大绑吧?”
下得车来,荆力疾抹了把脸.喃喃念叨:“真个‘虎落平阳’啊……”
斜侧里,火把光芒闪耀,一名身着黑衣黑裤,狼皮马甲的彪形大汉抢前两步,躬腰禀道:“贵娘,且请——”
申翔舞拉了身旁的荆力疾一把:“进去吧,爹怕早在等着了。”
荆力疾偕同申翔舞踏入屋门,门里一个通房大间,却是灯火明亮,耀眼辉煌,迎面站着一位须眉皆白、红光满面的矮胖老人,一袭灰袍,一双布鞋,越发村托得这位老人朴实无华、平易可亲,肃立在老人身后的那两名魁梧中年汉子,反倒更显得冷峻阴鸷了。
申翔舞快移趋近,单腿曲膝微蹲,语调恭敬,却充满了儒幕之情:“女儿叩见爹爹!”
老人呵呵而笑,连连伸手虚抬:“起来起来,乖闺女,这趟可辛苦你了。”
申翔舞直起身来,轻声道:“女儿不辛苦,爹的用心才苦啊。”
老人一指面前的荆力疾:“乖女,这一位,可就是荆力疾,荆老弟?”
申翔舞回转的一瞥,眼神中掺杂者幽冷的意韵,答话不怎么起劲:“就是他……”
老人对着荆力疾重重抱拳,形态十分真挚恳切:“老夫申摩岩,荆老弟,幸会幸会——”
早已料到老人的身份,但荆力疾却困惑得难以将那位赫赫盛名、威扬天下的“不动明王”与眼下这位皓首矮胖的老头吻合起来。
申翔舞提高了嗓音:“你没看见我爹在给你打招呼?”
定定神,荆力疾赶忙躬身回礼;
“晚辈荆力疾拜见申前辈,谨敬请安。”
申摩岩一捋白髯,笑得很慈祥:“好说好说,来来,且请上坐!”
荆力疾再怎么满肚皮的腌臜怨气,也不敢真个“上坐”,他拣了最下首的一张木凳坐下,挺腰并腿,双手平置膝盖之上,好一派正襟凝肃之态。
申摩岩坐的亦是一张矮凳,他先吩咐上过茶水,始笑吟吟地看着荆力疾,容颜和悦间,似也含蕴着多少歉意。
这时,荆力疾发觉,屋里只有申摩岩与他落坐,其余的人,包括申翔舞,全都静立于侧,屏息噤声。
又摸了摸须髯,申摩岩缓缓开了话头:“荆老弟,这次请了你来,形式上不太礼貌,还千祈你包涵谅解。”
荆力疾欠欠身,苦笑道:“前辈有召,怎敢不来?休说我荆某须识抬举,便荆某老舅,也一样不敢稍有抗拒啊……”
这是“大框框套着小框框”--画(话)中有画(话),申摩岩深谙世故,老成圆融,如何听不出来?他却不惜以一方之尊的崇荣地位,连连拱手自责:“得罪得罪,是老夫考虑欠周,过于急躁冒失了,务请老弟看在情势紧迫、生民疾苦的份上惠于宽宥,老夫如此造次,也是为了有难言之痛。”
见申摩岩这等谦怀躬省,荆力疾反倒不安起来,他抬抬屁股,搓着手道:“前辈言重,晚辈只乃心中不愤,发几句牢骚,总不为过吧?”
申摩岩道:“这个当然,老弟你未尝破口大骂,已算颇具素养了,人受了委屈,莫非连宣泄几句都不行?天下何来此理?另外,我叫小女前去办这档子事,已千叮万嘱切切不可为难于你,若其中小女有所逾份,老夫我断不轻饶!”
瞅了旁边的申翔舞一眼,荆力疾低声道:“还好,令嫒上命在身,行事之间如何拿捏分寸,亦有不得已的苦衷,在她的立场来说,呃,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申摩岩“嗯”了一声:“既然如此,堪令老夫稍稍安心——”
荆力疾又搓搓手,眼角余光瞄向申翔舞,申翔舞冷脸木面,毫无表情,老父的规范,荆力疾的说词,仿佛与她不相关连。
轻咳一声,申摩岩继续开口道:“荆老弟,容老夫直言无讳——有关这次枉驾相请的目的,老弟你约摸已完全清楚了吧?”
荆力疾点头:“已承令嫒详细见告,前辈的意思,在下明白。”
申摩岩沉着言道:“那么,老弟意下如何?”
荆力疾方在犹豫,申翔舞已出人意料地来到荆力疾面前,更出人意料的是她下一个动作——她微微俯身,伸出一双柔荑,紧紧握住荆力疾的一只右手,同时水灵灵的两眼深深凝视着荆力疾,而瞳底漾起晶莹的泪光,瞳底燃烧着炽热的期盼,千般祈求,万般央告,便尽在这无言无声、却如泣如诉的静默中了。
受到震憾的不只是荆力疾,连申摩岩与另外两位中年人物亦不禁瞠目结舌,大为惊愕。他们不明白,申翔舞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到底代表着什么意义?
荆力疾晃晃脑袋,将自己的左手覆盖在申翔舞的手背上,叹息般长长吁了口气。
于是,申翔舞含泪而笑,眼眶内盈盈光闪,映现的乃是另一番璀璨。
侧脸望向申摩岩,荆力疾回笑得非常明确:“前辈,你老怎么说,我怎么应承。”
申摩岩没想到荆力疾答允得连么干脆、这么爽快;从女儿押回荆力疾的现况上、从荆力疾的态度上,他原先的预估决不乐观,甚至已有了若干退让或进一步逼迫的腹案,如今看来,显然是过虑了,可是,情势的丕变,两极的顿易,未免太出意料,其中奥妙因由,则又源自何处呢?
怔忡须臾,申摩岩仍不大放心地再加强调:“荆老弟,这就是说,五十万两赈银、十二口甜水井,你全允诺援助了?”
荆力疾用力点头:“没有错,一切皆依前辈吩咐——”
由于愿望实现得太快,快得近似突兀,申摩岩竟有些茫然混沌,可是这样的感觉极为受用,极为美好,如果是一场梦,也是一场满足的梦,何况他明白,这到底不是梦啊。
申翔舞悄悄出声:“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吧?荆大哥。”
荆力疾连忙缩回手中,不免赧然:“一时忘形,请恕唐突……”
此际,申摩岩倏忽起身,面对荆力疾躬身长揖:“老弟慈悲为怀,发愿施善,积德存福,泽被苍生,在这里,老夫便代表荒原千万山民,向老弟拜谢了……”
荆力疾急急偏身一旁,双手乱摇:“使不得、使不得,前辈岂不是折煞于我?前辈病痛在身,大慈大悲,堪称万家生佛,我不过适逢其会、略尽棉薄,怎敢托大居功?同属乡谊嘛,亦理该推己及人……”
申摩岩深为感动,腔调微显颤抖:“老弟,事情之初,老夫自知奢求过巨,实难笃信所期有成,不想老弟你如此慷慨大度,有情有义。陕北风卷黄尘,莽莽汉原,只你的隆情厚义,便是无穷无尽的温暖香馨——”
荆力疾赶紧道:“前辈谬誉,愧不敢当,呃,亲不亲,故乡人,美下美,泉中水哪。”
一转头,申摩岩道:“栋材、子戈,见过荆老弟。”
那两个一直不曾出声的中年人物快步趋近,两张原本冷肃严峻的面孔却似融冰解冻般绽一片化雨春风:“‘申家三堡’下堡宗令魏栋材,有幸识荆,至感欣荣。”
“‘申家三堡’下副宗令屈子戈,有得乡亲如尊驾,真个万民有福,万民有福了!”
荆力疾一面谦让,一面不禁暗忖——设若他先时未曾答允对方所求,整个状况反转过来,则眼前场合,不知又是怎样光景?枯沛荣辱,恩怨情仇,总在一线之间,巨事无常,福祸难料,这人生,不易捉摸啊。
申翔舞插进来道:“既然大功告成,皆大欢喜,细节方面就明天再谈吧,这几天来,荆大哥旅途劳顿,一路辛苦,也该让他歇息歇息了,爹和魏叔屈叔看呢?”
申摩岩抚着白须,微微笑道:“荆老弟乃远来贵客,更是我们‘万丈荒原’的再生恩主,若连顿接风筵都不摆,未免过于怠慢了吧?”
荆力疾老老实实地道:“前辈抬举,在下心领,申姑娘说得是,在下确然身有不适,仅恳赐一隅之寐,来日方长,容再叨扰。”
申摩岩与一正一副两位宗令互望一眼,自有意会地道:“也罢,老夫便不勉强了,女儿,爹把荆老弟交给你,切记妥善照应,小心服侍,里外就全由你张罗了。”
申翔舞一噘小嘴:“也用不着这么奉承他,爹,只拿一坛好酒摆置,他即是神仙一尊。”
荆力疾打着哈哈:“相识不久,姑娘倒似早已摸清了我的根底……”
申摩岩笑斥道:“丫头不得无礼,该怎么着,你看着办,但要客人舒坦自如就好。”
申翔舞道:“放心吧,爹,女儿知道怎么将他理顺。”
预备给荆力疾憩歇的所在,是座木屋,而非下堡中惯见的,一成不变的那种土砖房;木屋分明暗两间,窗明几净,而且也相当宽敞,屋外有稀疏的竹林,竹色枯黄,叶竿细瘦,一派弱不禁风之状,不过,在这荒漠之地,缺水少雨,尚能植生几株幽篁,亦称不易了。
一进屋里,便可嗅到空气中飘漾的、发自原木质泽的淡淡香味,可见这幢房舍新建不久,新屋待客,显然是敬重来人有如上宾了。
明间的小圆桌上,已经甩瓷盘覆盖着四色菜肴,塞着棉胎的木桶里一个个白面馒头正热气蒸腾,当然少不了好酒,那可是一小坛纯正有劲的烧刀子哪。
荆力疾打量着周遭环境,嘿嘿笑道:“这地方在此地来说,算得上挺不错了,申姑娘,想必费了一番张罗吧?”
申翔舞道:“侍候财神爷,怎敢简慢从事?我们已自额手称庆,上上大吉。”
拱拱手,荆力疾道:“言重言重,好说好说。”
上前拉开两把椅子,申翔舞眼角一挑:“荒里僻地,无佳肴盛筵待客,几样粗菜,一坛浊酒,就委屈大哥你了。”
荆力疾一屁股落座,边将覆盖着的瓷盘一一掀开,底下四碟菜肴翠绿嫣红,有荤有素,不仅香气扑鼻,且色泽搭配诱人。
申翔舞翻过酒盅,亲自为荆力疾斟酒,荆力疾瞅着对面另一副杯筷,盛意拳拳;
“申姑娘,你不来一杯?”
申翔舞笑笑:“如果你认为一个人喝酒没意思,我当然乐意奉陪。”
荆力疾忙道:“请坐,我来替你斟酒——”
申翔舞不遑多劳,自己为自己倒上酒,一坐下便双手举杯齐眉:“大德存心,荆大哥,你令天给了面子,令我受宠若惊了。”
荆力疾一口干尽杯中酒,抹了把嘴:“天可是个知道好歹、有情有义的人,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你来回辛苦了好半天,岂能由你折腾?总归是那般结果,索性就成全了你。”
申翔舞也一口尽饮下去,面不红、气不喘地道:“只这么简单?”
荆力疾迟疑片歇,话说得带几分吞吐:“呃,申姑娘,你,你学过摄心术,或是习得密宗传音的本事?”
申翔舞笑着摇头:“我哪懂得这些法门?”
给彼此斟满了酒,荆力疾迷惑地道:“怪了,就在你握住我的手,两眼看着我的时候,我怎么竟像听到你在对我絮絮诉说、声声祈告?你明明没有开口,可我却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恍若即在耳边……”
申翔舞凝视荆力疾,静静地道:“那并非幻觉,我是这么说过,这么祈告过,只是,全说在心里。”
荆力疾不免发愣:“简直匪夷所思,这,这是怎么一码事?”
微微垂下脸庞,申翔舞道:“我也不明白,可是,我知道我心底的话你已全听到了,甚至,我感受得到你的回应,你告诉我,你允了,你肯了,你愿意帮助我们……”
荆力疾又喝了半杯酒,神色怔忡:“不错,我是允了,是肯了,但我却不曾出声啊!”
抬眼相望,申翔舞轻声道:“莫非——莫非这就叫‘心有灵犀’?”
荆力疾尴尬地道:“如此解释,岂不过于玄妙?也夸张了吧?”
申翔舞眼色迷离,光芒幽远:“我想……其中还有一个‘缘’字牵连,否则,以你我之间的交识内涵,因果渊源,怎会有这等的契合机窍?荆大哥,我不知要怎么说才恰当……”
荆力疾不停地捻着耳坠:“你都不晓得怎么说了,我更从何说起?天下事,还真有些难以理喻的情态。”
申翔舞抿抿唇,道:“荆大哥,你以为,我们会有缘?”
荆力疾干笑道:“俗言道,同舟过渡都算有缘,我们历经这段遇合,自然亦属一种缘分,但此为善缘抑或恶缘,就要等时间去验证了。”
申翔舞挺认真地道:“打开头缘起,善恶难断,事情转变至眼前,则因双方的体谅趋向和祥,荆大哥,起菩萨念,就成欢喜道,咱们这份缘,错不了。”
再尽残酒,荆力疾哈哈笑道:“但愿错不了。”
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老实说,申姑娘,你还真有一套!”
申翔舞替荆力疾夹菜到碗里,正色道:“我最有什么‘一套’,我仅是掏心示诚,流露真情而已,荒原的百姓水深火热,民不聊生,也顾不得那多么矜持了。”
荆力疾在自己额头上拍了拍,道:“申姑娘,恕我失言——”
播曳的烛光掩映下,申翔舞脸颊漾一抹红晕,宛如脂玉透丹,别具妩媚娇艳;荆力疾迎灯相视,一时竟看得有些发呆。
申翔舞抬眼佯嗔:“你老是这么瞅着我干嘛?”
荆力疾夹菜入口,含混地道:“我在想,果是‘善缘’……”
“噗哧”笑出声来,申翔舞道:“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死相,得几分颜色,心里就开始瞎琢磨起来!”
荆力疾在两只酒盅里续满酒,神态正肃:“申姑娘,我不是你说的那种男人,我一向都不是。”
申翔舞学着荆力疾始才的动作,也拍了拍自己额头,歉然道:“对不起,轮到我失言了。”
喝了口酒,荆力疾忽道:“申姑娘,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我舅父?”
申翔舞毫不迟疑地道:“明天就能见到,要不是我们抵达下堡的辰光太晏,今晚你们甥舅便该团聚了。”
荆力疾似不经意地道:“他老人家,还好吧?”
申翔舞回答得极其慎重:“我告诉过你,他很好,比你想象中更好;荆大哥,我们是强豪,不是强盗,先将令舅父‘请’来,只为造成你心理的压迫,而非最后的手段。”
荆力疾笑笑:“我明白,申姑娘,你放轻松点,大可不必如此慎重其事。”
申翔舞举杯干尽,悻悻然道:“有求于人,怎敢不看人脸色,万一你心有不快而生了变卦,我爹面前,我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荆力疾搭眉眯眼,似笑非笑:“这样一来,原以为一段善缘,岂不又变成恶缘啦?”
申翔舞形色微震,脱口道:“你——”
放下筷子,荆力疾展颜而笑:“我不是那种男人,一向都不是——申姑娘,待明朝见过我那老舅,十二口甜水井外加五十万两银子,很快即可奉上,而且,决无折扣!”
申翔舞手抚胸口,又喜又嗔,吁吁轻喘:“姓荆的,你可真会作弄人!”
荆力疾双手举怀,诚心诚意:“来为我们的缘份,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