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小道的景致就和乡间的淳朴厚实是同一个色调,尽管冬日的萧索给四野蒙上一层灰涩苍白,它仍然透着一股枯叶黄土的芬芳,仍然透着一股直率的亲和。
荆力疾与申翔舞并肩徜徉在蜿蜒的田径上,似乎都怀有重重心事。
斜瞟了荆力疾一眼,申翔舞轻声道:“你真能耗。”
荆力疾愣了愣:“我能耗?耗什么?”
申翔舞的话语带几分悻悻然:“你就有这个本事,我不说话,你也不说话,非等我先开口你才接碴,你说,是不是能耗?”
荆力疾哑然失笑:“小姑奶奶,你这不是没事找事,欲加之罪么?我没开口又犯了哪条啦?其实,我心里一直在合计着该怎么应付当前的局势……”
申翔舞道:“局势就摆在那儿,要怎么应付,早有定规.你心里起嘀咕的,大概是为了端木大哥,你合计着是不是需要等他身子痊愈了再行动?”
摊摊手,荆力疾道:“唉,还真搞不赢你,好像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眼底。”
申翔舞道:“端木大哥已经卧榻七八天了,现在只算是度过险期,离大好恐怕尚得一段日子。听翟宗令说,他这种内伤,最要紧便是休养,如果调息不当,后遗症就并起无穷,患结终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荆力疾道:“等他好了再行事,不知要等到哪天?若不等他,又担心引发他的无力感与愧疚意识,一朝自怨自艾起来,便够伤脑筋了……”
申翔舞道:“一点不错,荆大哥,现在你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荆力疾点头:“不过,我先得和端木沟通,你也晓得他的倔脾气……”
申翔舞断然道:“我和你一齐去!”
迟疑顷刻,荆力疾道:“也好。”
申翔舞面带烦恼之色:“荆大哥,相信你很清楚,用兵之道,不仅讲究制敌机先,出奇制胜,而且要一心对外,自己人不要再持分歧意见。”
荆力疾歉然道:“原是不该给你增加困扰的,为了我们的事,你已经份外辛苦了,个人的情绪与心态问题,其实只能算是枝节,理应无碍大体……”
申翔舞叹着气道:“也不知怎的,突然间就浮躁起来,荆大哥,你不会怪我吧?”
深深注视着申翔舞,荆力疾摇头:“怎会?刚才我还在想,我们的女中豪杰,不世之才,到底亦有按捺不住的时候啊。”
轻啐荆力疾一口,申翔舞佯嗔道:“莫忘记我也是人,也是个平凡的人,同样有着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又不是整天在争斗厮杀,你明明知道,却仍不依不饶地总挑些毛病来折磨我——”
荆力疾骤然站住,忘情地伸手搭紧申翔舞双肩,眼底闪着一抹火红:“翔舞,我没有折磨你,又何忍折磨你?你替我做了那么多,我感激你,疼惜你都来不及,如何再能令你稍受委屈?你的苦楚我明白,承你容让一分,我已受用十成……”
申翔舞声调微见哽塞:“你总是会哄我。”
于是,荆力疾温柔地拥抱申翔舞入怀,轻轻吸嗅着她的秀发,她的面颊,并将嘴唇贴紧了申翔舞的嘴唇。天气这么冷,彼此的脸孔和口腔,竟是如此火烫!
好一阵子,申翔舞挣脱荆力疾的怀抱,垂下头,面红心跳地喘吁着:“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这样?“
荆力疾说:“这是男女相悦必经的过程,从有意有情,到肢体的接触,合乎伦常,我们的老祖宗和我们即是这么衍生的,丝毫不关罪恶……”
申翔舞仰起脸来,还是红扑扑的:“荆大哥,你好像……好像很有经验……”
荆力疾吸一口气,有种托心的真挚:“正如你所说,我也是人,是个平凡的人,我同样具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申翔舞抿抿唇,道:“以前的事,过去就算,毕竟你也是个大男人,但以后,不可以!”
一把搂住申翔舞,荆力疾喃喃地道:“不用你说,我亦知道以后不可以……”
柔顺地俯贴在荆力疾胸前,申翔舞低语着;
“人间世上,各行各道,以武功来说,你不如我,但在这些事理上,我可陌生得一塌糊涂……”
荆力疾笑了,用下颔摩挲着申翔舞的发颈:“三人行,必有我师嘛,你有能教我的,我也有能教你的。”
轻捶了荆力疾胸口一下,申翔舞道:“死相,你这一套也有能教的?”
荆力疾拥着申翔舞缓步前行,边道:“等事情完了,翔舞,我要去‘万丈荒原’见申前辈。”
申翔舞翻翻眼睛:“见我爹,干啥?”
荆力疾紧了紧揽肩的手肘:“你明知故问不是?”
申翔舞挣了挣,道:“我要你清清楚楚讲出来。”
荆力疾正色道:“去向令尊求亲,除非你的婚事可以自主。”
沉默着没有回应,申翔舞忽然有了抽噎声,幽幽切切的。
荆力疾愕然停步,扳过申翔舞,吃惊地道:“你,你怎哭了?”
申翔舞抹着泪水,摇头无语。
荆力疾一颗心往下倏沉,立时焦惶起来:“难道,难道你不乐意?”
申翔舞跺跺脚,泪花中掺着笑:“还说能教我,女人的心思,你怎么一点不了解?人家,人家是喜极而泣嘛!”
蓦地引吭长啸,荆力疾仰天昂吼:“啊哈,朱门且隐,鬼醉有幸,我荆力疾竟也有成家之期,苍天待我何厚,翔舞惠我何多?只这一冲,霉运即将冲散去了!”
赶忙伸手捂住荆力疾的嘴巴,申翔舞急道:“你得了失心疯啦?这种事能乱嚷嚷?荆大哥,千万别失态呀。”
拥着申翔舞大步前迈,荆力疾豁然而笑:“这叫‘得意忘形’,人在一生之中,能有几遭如此痛快?”
乡间小道,散漾着一片愉悦,远山回响,却夹杂着隐隐的闷雷之声,片刻间,竟见风起云变。
端木一苇拥被依榻,气色晦暗,容颜憔悴,一副大病初起的模样。翟抱石说得不错,待要痊愈如常,恐怕还得些日子。
他望着坐在对面的荆力疾与申翔舞,神情无奈地叹了口气。
荆力疾笑道:“大难不死,原该高兴才是,无端端的叹什么气?”
端木一苇沙着噪音道:“你们的想法也对,目前可不是争强好胜的时候……”
荆力疾道:“怎的无头无尾冒出这几句话来?”
扯了扯被沿,端木一苇苦笑道:“力疾,咱们多年兄弟,情同手足,默契一向是够的,你与申姑娘相偕来探,我就猜到必然是劝我静心休养,你们要展开行动了。”
申翔舞眨着眼道:“端木大哥比我想象中精明得多,料事可准着啦。”
端木一苇面有尴尬之色:“我如今不仅帮不了自己,反倒成为累赘了,申姑娘,唉,说来何其惭愧?”
申翔舞出言安慰:“这不能怨你,你也不该自怨自艾。难不成非得赔上性命才算有个交待?事情都有个道理,端木大哥,没有人会认为你在畏缩,相反的,知所进退,方乃大丈夫本色!”
端木一苇黯然道:“唯一尚可自嘲之处,力疾总然参与一份,我缺了席,他就要加倍出力了。”
把椅子朝前拉近,荆力疾道:“今天你竟是少见的讲理,少有的明智,伙计,什么事令你一下子又开窍了?”
端木一苇灰着脸道:“甭来调侃我,我有个脑袋,我也会寻思,局势摆在面前,如箭在弦,岂可干搭着不发?我人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如果坚持上阵,大家等我等到几时?这不但误了自己,亦误了全局,明白人便不应做糊涂事……”
荆力疾大笑道:“好个明白人不做糊涂事,伙计,我原以为来此说服你要费不少口舌,未料你却先起了灵光,你能看得开,悟得透,我就放心了。”
端木一苇缓缓地道:“讨血债、雪前耻,手段无非是杀戮争斗,你死我活,情景之凄厉,自无待言。你可千万要善自珍惜,多加保重,这决不是一桩好玩的事……”
荆力疾道:“若是好玩,咱们兄弟一起玩,我岂能来将你劝退!”
停歇片刻,端木一苇问道:“申姑娘,贵方后续人马,可已抵达?”
申翔舞点头:“昨晚已至。”
端木一苇道:“打算何时行动?”
申翔舞柔声道:“就在这几天,端木大哥,你且安心静养,别担这些心思了。”
端木一苇吃力地道:“话是这样说,我却难已安稳哪……”
顿了顿,他还是忍不往道:“‘彤云山庄’那边,可有动静?”
申翔舞轻吁着道:“没有消息,我们百般打探,亦探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双方都处在暗处,一朝两军接战,除了实力,怕尚须几分运气。”
端木一苇皱眉道:“前景茫茫,鬼影幢幢,真叫人心神不宁……”
伸手拍拍床沿,荆力疾笑道:“你好生躺着调息吧,这些事,让我们来斟酌,说不准捷报连连呢——”
端木一苇道:“但愿如此……力疾,我一直在思量,最大的祸害,到头来只怕还是‘彤云山庄’那一伙人啊。”
荆力疾笑颜凝敛,低声道:“我晓得。”
申翔舞接声道:“这一点,我们比‘彤云山庄’占优势,因为我们尚能预知他们是最大的祸害,他们却不知谁将是他们的克星。”
端木一苇面有倦色,略显恍惚:“审慎,小心,务必审慎小心……”
“伙计,睡吧,醒过来又是一番风光,好好去寻梦,梦里自有百花争艳,阳光普照,可别他娘走岔了道……”
正屋客堂的圆桌上,荆力疾、申翔舞、翟抱石与曲小凡之外,少了一个端木一苇,却多出另两个人来。这多出的两位,一个面如赤云,眉浓入鬓,双目精芒内蕴,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壮实的身躯套一袭银钉半甲袍,悍气若锥。他旁坐的一个,亦是体魄魁伟,方面大耳,隐隐然有一夫当关之势。这两人即为率众来自“万丈荒原”的生力军,身着银钉半甲袍者,乃申摩岩贴身近卫“八隼卫”之副首领“无相弓”鱼尚取,方面大耳的一个,则是申摩岩痤前“游猎使”“翼狮”洪拓。这两号人物,俱为“申家三堡”中鼎鼎有名的翘楚之属,如今奉派来此支援,足见申摩岩对这边情势发展的关切与重视。
桌上坐着的是这些人,还有四个上不得台盘的彪形大汉正一字排立墙边。他们皆属“申家三堡”上堡麾下的“巡狩”,但见个个沉毅稳练,气质潜敛。显然论级职虽上不了桌,谈功力却是一时之选!
花瑶红经过一轮斟茶,又站到她的老位置——申翔舞身后,平常美眸流盼的她,如今只垂眉搭目,神情庄严,什么场合摆什么风情,她似乎十分在行。
这当口,申翔舞嫣然笑道:“大伙都放轻松点,来,先喝口茶,滑润喉。”
各人动作一致,取杯吸茶,荆力疾看在眼里,不禁暗叹于心——大家风范,到底有规有矩,决不同江湖上的一干乌合之众啊。
申翔舞目注赤面浓眉的鱼尚取,道:“二头儿,这趟共是来了六位?”
鱼尚取微微欠身:“是,主公已经再三吩咐过,如有需要,务必立刻飞鸽传书,后援人手将随时束装出发。主公还说,贵娘不可逞强涉险,若为求取胜面,他老人家不惜亲自出战!”
申翔舞眉梢轻挑:“真是的,爹到现在还把我当小孩子!”
鱼尚取道:“舐犊情深,贵娘。”
申翔舞又喝了口茶:“有你们六位如期到来,纾缓了我不少压力,歇过今天,我们即可向晁松谷那伙人求战了!”
鱼尚取道:“听说,单是晁松谷那边的实力,已比我们原先估量高出甚多?”
申翔舞道:“可不?他那阵营中有点卧虎藏龙的味道。”
坐在鱼尚取身侧的洪拓,一派谨慎地道:“贵娘已然研妥进袭之道了?”
申翔舞瞅瞅翟抱石:“翟宗令,我的腹案你看如何?”
翟抱石从容一笑:“贵娘的意思,我方兵分三路,定时定点狙击敌人设置于‘宜兴’、‘汉来’、‘旺水’各地的店头。而这次行动,不拘底线,换句话说,各组人马尽其所能,卷杀的目标越多越好。三路人马之外,另抽一支人手,奇袭‘沧州府’晁松谷老巢,之所以分兵奇袭,一则造成震撼效果,二则正可探测对方虚实——”
申翔舞加以补充:“奇袭‘沧州府’的人员,只为了扰敌军心,探测虚实,因此决不得恋战缠斗,以免陷入重围,这一组人,可要挑拣我们之间顶尖儿的!”
搔搔腮颊,曲小凡道:“贵娘这么一说,倒不好毛遂自荐了,偌大的‘万丈荒原’,除开主公之外,谁敢说自己是顶尖儿的?”
申翔舞莞尔:“你太谦了,曲副宗令。”
翟抱石环顾四面,道:“有关贵娘的行动计划,还请各位尽抒高见。”
鱼尚取首先回应:“我没有异议。”
洪拓亦道:“这个方案,应称恰当。”
曲小凡连连点头:“我看,就这么着吧。”
略微沉吟,翟抱石道:“按上次出击的经验,在相互呼应方面,似须加强,既然分兵行动,敌情轻重迥异,各路人马遭遇自有不同,为期减少折损,预留后路当不可免。”
申翔舞道:“好,还有呢?”
翟抱石朗声道:“陋意仅此而已。”
望向荆力疾,申翔舞眼波盈盈:“人家称我爹是‘不动明王’,荆大哥,莫非你也成了‘不动明王’啦?坐在那儿不移不动,不言不语,你倒是开口说句话呀!”
荆力疾抱拳回拱,有些窘迫:“各位皆为能人异士,俊才高手,自然别具慧眼,部署周详,我但听差唤就是。”
申翔舞一笑:“才说曲副宗令太谦,荆大哥你亦跟着谦虚起来啦?”
搓搓手,荆力疾道:“只是人手调遣搭配,倒要仔细。”
申翔舞想了想,似早成竹在胸:“你们看这样可妥?翟宗令、曲副令,二位扑‘宜兴’目标,鱼二头儿率两名‘巡狩’狙袭‘旺水’。洪游猎使领另两位‘巡狩’攻击‘汉来’。我和荆大哥、小红便直奔‘沧州府’晁记老巢一捋虎须,大伙拿准辰光,同时行动,打他们一个天翻地覆!”
此刻,鱼尚取却第一个大摇其头:“这几处目标,说起来乃以晁家老巢最是险恶,主公已然吩咐,贵娘不可轻易涉险,要去,也该我们去,怎能叫贵娘径入虎穴?!”
翟抱石深有同感:“此番出阵.固为匡扶力疾、端木二兄重整基业,再创江山,但贵娘安危亦是我们无可回避的责任,‘沧州府’之行,且容我等请命——”
哼了一声,申翔舞那张充满童真的清水脸靥陡然沉下:“我爹把我当孩子,难道你们也一样把我当孩子?我不算有顶尖儿的本事,你们就算有顶尖儿的本事?我爹若不放心,会让我出来扛大梁?你们休要拿我老子来压我!”
翟抱石与鱼尚取互觑一眼,相对苦笑,翟抱石犹在规劝:“贵娘,我们怎敢稍有小看贵娘之处?原是重任在肩,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申翔舞寒着容颜,冷凄凄地道:“我自有分寸,你们都不用再说了。”
曲小凡双臂环胸,忙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双手一摊,洪拓搭嘴道:“贵娘的脾气我们谁不知道?只要她决定的事,说了也是白说。我建议在贵娘的人手安排之下,先合计合计相互支援呼应之道,主攻的角儿与掩护的角儿可得事先预为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