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断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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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人性之赌

黄君稚怯怯的道:“厉壮士……这不是‘浑’事,这是善举……”

哼了哼,厉绝铃嘀咕着:“善举?我早这样行‘善举’,早就立了善人碑,设了善人堂,不过,却也活不到如今了!”

接着,他一挥手,像是在发自己的脾气一样:“姓聂的,你还不快滚,赖在这里装什么蒜?娘的,我告诉你,我的主意会变得很快,趁我未变主意之前,你尽早逃命吧,能跑多远跑多远!”

一直像瘫了似的歪坐不起,形容惨怖的聂济人,蓦地却像吃了大罗金丹一样跳将起来,他喉头“呜”、“呜”怪叫,宛似生了翅膀般连冲带跃,头也不回的出林而去——那等快法,令人咋舌!回过头,厉绝铃又向凄惶不安、满脸渴求表情的何星莹叱道:“小如意,你不追上聂化子,你脸上的鞭伤又叫谁来治?”

怔愕了一下,何星莹立即会过意来,她猛的跳起,泪光顿时盈目:“厉大哥,今日续命放生,大德铭心,山高水长,必图补报,再会了!”

这位“小如意”跑起来也一样的那等快速,几闪之下,即已无踪;厉绝铃斜瞄着那边的“僵怪”谢宗,谢宗正在逐步后退,慢慢的,紧张的,小心翼翼的,他退着退着,猛一个转身,没命般冲向林外,有句话足以形容谢宗的急切狼狈——“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林子的这一角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厉绝铃、黄君稚,以及寒着脸不作声的申昌玉。归刀入鞘,厉绝铃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朝申昌玉那边走近几步,他先干咳两声,然后,以一种十分尴尬的语气陪着笑道:“呃,昌玉,事情弄得不大好……我实在抱歉,黄君稚这丫头半途上截出来搞了这么一手,情形你也看见了,不依她又不行……”

深深叹息,申昌玉收了他的钢斧,沉重的道:“无须对我抱歉,绝铃,我只是觉得不值!”

怔了怔,厉绝铃道:“不值?”

申昌玉缓慢的道:“是的,不值,这几个人,哪一个不是道上的奸佞?哪一个又不是树了招牌的心黑手辣之徒?咱们费了这么多力气,黄君稚耗了这么多眼泪,为他们留下命来,而实际上他们却早就死有余辜了,任是哪一个,今天挨了刀都不算得冤枉,但我们却放走了他们,姑不论有没有后患,重要的是这些人不值得留——包括我们今天在体力上,精神上所花的功夫,全不值得!”

厉绝铃忙道:“说得是,我也和你一样的想法,但黄君稚她——”申昌玉低沉的道:“她对我们的这一行道,一点也不了解,绝铃,但你并不是如此,你该晓得,悲天悯人的理论与我们的生活环境要有多大的不调和!”

苦笑着,厉绝铃小声道:“不过,昌玉,我们却无法否定她所说的话中有着仁人之道……”

申昌玉道:“我并不否定,但仁人之道却难以用在我们这一行里,尤其用不到这几个人身上,他们有谁懂得宽恕?识得怜悯?知晓省悟己过?他们只是一群贪婪盲目的畜生,他们不配享受‘仁人之道’!”

厉绝铃呐呐的道:“话是这么说,可是,他们总也是人……”

摇摇头,申昌玉道:“绝铃,这两天来,你似乎有些不大一样了……”

厉绝铃急道:“这个我不承认!”

申昌玉严肃的道:“你好像变得迟疑、犹豫、三心二意又拖泥带水,一向的你从不是这样的,绝铃,你的果决冷酷,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而更乃是你独闯天下至今不衰的重要条件之一——立决立行,干脆俐落且不为俗情所拘;但你今天的做法却大大不像是你一贯的作风了;绝铃,这很危险,你知道在我们的生活圈子里,优柔寡断就是致命之伤,后果不堪设想……”

厉绝铃讪讪的道:“只这一次而已,老友,我还不至于窝囊到像你说的这样严重!”

申昌玉正色道:“防微杜渐,绝铃,防微杜渐;堤有小隙,足可以扩至决口,而你只要一开始感情用事了,便将逐步影响到你今后的作为……”

厉绝铃打了个哈哈:“我以后才不来这一套呢!”

低喟一声,申昌玉道:“但愿你仍能保持你一贯的冷静与理智!”

厉绝铃道:“我不会忘记——老友,你别再生气……”

申昌玉叹了口气,缓缓道:“其实,我有什么气好生?我的不快还远不及我替你担心的十分之一……”

厉绝铃低低的道:“我明白,昌玉,我方才决定的,也很勉强,不过,我觉得黄君稚的态度令人感动;尤其她居心如此善良,言语这等凄婉,加以道理又是绝对充分——这样一个仁义又柔弱的少女,我不忍太过拒绝她……”

沉默了一下,申昌玉道:“我并不怪她,绝铃,因为她所受的教义与熏陶,她的出身和观点便一直如此,她生活在一个和祥又安宁的环境里,那里从来都是礼教及人性所约拘的范围,而她又是一个女子,当然她悲天悯人的本质便由生俱来随日俱增,但她却未曾考虑到这些道理用不上我们的圈子,圣贤书是对的,古人的遗训也正确,问题是,江湖道上却有很多人不顾虑这些了。”

“他们摸索在错误的黑暗中实在可悲,更可悲的是有一部份这样的人自从有了思想开始便摸索在这样的黑暗中,他们忘记了正常的礼教,只以他们所摸索或仿效到的错误作为行为的规范,因此,错误也就更加深了;但是,最少我们晓得这是错误的!”

厉绝铃软弱的道:“你说得对……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个境界不易做到……”

申昌玉悒郁的道:“洁身自好,在江湖黑道里谈何容易,这不仅是理论与道德的问题,更是生活与生存的问题;有时候,我们也为了本身的行为而惭悔自恨,却又不得不继续做下去,江湖黑道是个害人坑,跳下去就难于爬出来。”

厉绝铃沉沉的道:“昌玉,我们都有着同一样的烦恼……”

申昌玉颔首道:“所以我只怪你,不怪她,她说的话,做的事,在她来说,都是对的,但在你来说,却不切实际,更有危自身,虽然我们的做法有违仁恕之道,我们却只好这样做,因为这是我们活下去的手段……”

有抹轻轻的烦恼,厉绝铃道:“黄君稚是个好女孩,她不该跟着我们……”

申昌玉道:“是不该,不过,她不跟我们又到哪里去?”

厉绝铃喃喃道:“我们圈子脏,太乱,太血腥……”

点点头,申昌玉道:“但多少也有个把两个明礼尚义的人,大言不惭的说,就是你和我了!”

吃吃一笑,厉绝铃道:“完全同意,我。”

这时——

黄君稚有些瑟缩的走了上来,她强颜一笑,怯生生的问道:“申……申壮士……你没……恼我吧?”

申昌玉温和的道:“没有!”

黄君稚有些意外的道:“真的?”

申昌玉道:“一点不假!”

怔愕了一下,黄君稚道:“为什么你不像厉壮士那样的恼我呢?我知道你一向主张杀掉那几个人的……”

深沉的笑笑,申昌玉道:“因为你没有错。”

黄君稚精神一振,兴奋的道:“申壮士,你赞成我刚才的做法?”

申昌玉道:“不赞成!”

顿时又迷惘了,黄君稚嗫嚅的道:“我——我不明白!”

笑笑,申昌玉道:“不明白也好,黄姑娘,再久一点,你便会明白的!”

腼腆的低下头,黄君稚细声道:“申壮士——你不是另有暗示吧?”

申昌玉道:“不是,黄姑娘,有些事情,你不到亲身体验,是不易了悟的。”

黄君稚涩涩的一笑,道:“我以后会努力去体验,眼前,只求申壮士不要生我的气……”

申昌玉开朗的,也是和煦的笑道:“我说没生你的气就没生你的气,黄姑娘,你是一位好女孩,不好的,便是你接触了我们这个充满了罪恶的圈子——”黄君稚忙道:“不,申壮士,你与厉壮士都全是好人!”

申昌玉笑道:“谬誉了。”

厉绝铃也吁了口气,道:“老实说,有生至此,被称作‘好人’的时候还真不多,听在耳中,又是欢喜,又是惭愧!”

申昌玉莞尔道:“感受有些异样吧?”

厉绝铃笑道:“可不是!”

黄君稚充满回味的缓缓的道:“厉壮士,那位姓何的姑娘,临走之前,对你感激得热泪盈眶,试想想,她原是那样的凶悍,在她受到宽恕的一刹,却也真情流露——人性本善啊,那是她还璞的面目……”

厉绝铃道:“你也别说得她太美了,何星莹没有这么个天真法!”

黄君稚轻轻的道:“厉壮士,她是真的受到了深切的感动,我看得出来,她的表情、神态,那出自衷心的诚挚谢意……我不会看错,那是真的!”

厉绝铃道:“‘小如意’何星莹是我们黑道上以狡诈凶泼闻名的婆娘,更善于表情,她如果去票戏,包管大红特紫,梨园行里照样稳吃一份;你可别叫她那几滴泪水弄迷糊了,一转脸,她会笑得比谁都惬意!”

摇摇头,黄君稚道:“不可能的,她是那样真诚感恩——”

厉绝铃一笑道:“你不信就算了,万一等我们落进她的手心里,她包管把脸一翻,六亲不认,该剐该剥半点不客气!”

黄君稚缓缓的道:“我绝不信她会那样冷酷——厉壮士,人有人性,人心是肉做的,一个人再是不可救药,也不会丧心病狂、忘恩负义到这个地步!”

耸耸肩,厉绝铃道:“等事实来证明吧——如果有这个机会的话!”

黄君稚平静的道:“我愿和你赌!”

怔了怔,厉绝铃不由愕道:“赌何星莹是否会恩将仇报?”

点点头,黄君稚郑重的道:“是的,也是赌人性的本善与本恶!”

笑了,厉绝铃道:“你倒很有把握呢!”

黄君稚道:“不止‘很有把握’,而是肯定的!”

略一犹豫,厉绝铃侧首道:“昌玉,赌不赌?”

申昌玉笑道:“你自己决定。”

厉绝铃想了想,道:“娘的,我就不相信‘小如意’这么生嫩,这么容易受到感动,她是老油条又加上老厚皮了,既风骚且狠辣,今天这件事,她不怀恨报复才真见鬼了呢,至少她不会想到感恩图报,她断乎不是此等宽宏大量又轻领人惠的人……”

黄君稚道:“我肯定她是——”

厉绝铃颔首道:“好,我和你赌——赌什么?”

黄君稚道:“我身无长物,不能以财宝为注——厉壮士若你赢了,我自愿给你终生为婢,侍候你一辈子;如你输了,只赌你允诺我在你的利刃将要沾血之前恕过十人,我已很满足了……”

厉绝铃忙道:“黄姑娘,我们只是玩笑性质地小赌一下,不必看得如此严重认真,这样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了……”

黄君稚正色道:“我认为只有如此才能显出是非,对和错。”

有些冒火了,厉绝铃道:“这样吧,我的赌注不变,你却不该如此吃亏——”黄君稚柔和的,却是坚定的道:“我认为很公平,也因为这才能表明我的信心及对仁恕的后果负责!”

厉绝铃重重的道:“你既坚持——好!”

黄君稚低婉的道:“别生气……”

讪讪的一笑,厉绝铃道:“当然,我生你的气干啥?我还应该为了拥有你这样一位艳婢高兴才是!”

黄君稚静静的道:“如果你赢了,厉壮士,我不会食言的!”

一侧,申昌玉道:“看你们越说越当真了——走吧,亭子里去,别叫白莲萍来了找不着人!”

他们一边往凉亭那边去,申昌玉边道:“黄姑娘,你不是在亭子里躲得好好的么?怎么又摸了过来?”

黄君稚羞怯的笑了,她道:“我躲得太久,心里慌,又听到你们这边喝叫不停,怕你们……有什么意外,所以就偷偷溜了过来,藏在那颗松树后面探视,哪知,那个叫什么化子的却刚好跌到了树前,他的样子好可怜,我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和血腥味,更清楚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及呻吟,我……我不忍心,才在厉壮士追来要杀他的时候出面求情……其实,我也怕得很,厉壮士当时的模样好吓人,又冷酷,又暴戾……”

苦笑一声,厉绝铃道:“当一个人要杀死另一个人的时候,你以为他会像什么样子?露出慈母般的微笑,抑是‘天官赐福’似的和祥?”

黄君稚有点窘迫的道:“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杀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