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君稚颤抖着,虽然惊悸却强自镇定的道:“请……二位……壮士……小心……我……我自己可以……自处……”
温和的一笑,厉绝铃道:“最好,你闭上眼不看也罢,事情很快即会过去,会非常快——。”
申昌玉招呼一声,已抢先步出店外,厉绝铃斜扛着“生死桥”,也慢吞吞的跟着走出,但是,当他要踏出门外的一刹那,目光却投注向歪在椅上的“黑刀”赵灵身上,顿时,他的表情便阴冷下来……
外面,“十全派”的六个人早已分别占据了各个有利出手的角度,这六个角度隐隐形成了一个半圆,申昌玉就在半圆的中间。
典型的以众凌寡的阵势,典型的群殴的先奏——“十全派”排起这样的方位来熟练而俐落,显然,他们是惯常使用这种伎俩的了!
厉绝铃注视着歪在椅子上的“黑刀”赵灵,目光冷峭得像刀刃,他的神情阴冷,似乎在迅速思量着一件事情。
手执“圆头锤”的伍自浩已在那里色厉内荏的怪叫:“姓厉的,你还在屋里磨蹭什么?现在你要求饶,想要逃走也来不及了,快给爷们滚出来受死!”
左耳缺了一半的“跃天鼠”何原也吆喝着:“滚出来,姓厉的,你便缩在龟洞里,我们一样给你拉长脖子切了它!”
申昌玉也有些诧异的斜眼瞟了瞟,这一瞟,反应敏锐的他立即知道,他这位老友想干什么!
是的,厉绝铃是想宰杀歪在椅上的赵灵,赵灵受的伤说轻不轻,但说重也不太重,照理言,他仍有行动的力量,但他却好似连站也站不起来一样半瘫在那里,他之所以如此,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有意假装,一是另有图谋;有意假装是他不够种,且不去说,如果他另有图谋,唯一的对象只有一个——黄君稚!
赵灵不管是否故意赖战,设若他有心在双方厮杀中要胁黄君稚为人质,乃是一桩十分易行的事,这一点,厉绝铃也想到了,一旦想到,他自然不容对方有得手的机会,虽说这只是“可能”,他亦不愿采取侥幸的想法,他素来的习惯都是防患于未然,断然处置!
这时,伍自浩也发觉情况有些不对,他大吼:“姓厉的,你想干什么?”
“赛二娘”焦玫年警惕的道:“大师哥,这家伙神色不善——。”
“跃天鼠”迟疑的道:“他在看着赵老八呢——”突然,伍自浩猛的省悟过来,他暴声大叫:“厉绝铃,你敢?”
站在门外的厉绝铃连正眼也不向这边瞧一下,倏然将皮刀鞘往椅上歪着的赵灵戳去,原来半死不活的赵灵在一刹间却飞快跃起,向一侧便窜,但是,他忘了厉绝铃朝他戳去的只是刀鞘而已,待他甫始窜出,早已握在厉绝铃手中的刀刃业已暴翻,“吭”的一声将他劈得跳起三尺,尖号着一头撞出门外!
微微一笑,厉绝铃的刀刃往靴底一抹,“嚓”声还鞘,然后,他朝伍自浩扬扬眉,淡淡的道:“我不敢么?哈哈!”
在蓦然的惊骇之后,伍自浩几乎气得发疯:“你这杀胚、土匪、活畜生……你你你……你居然向一个身受重伤、失去反抗力的人下那毒手!你你你,简直丧心病狂到了极点……”
厉绝铃缓步行出,看了看已伏卧在地下气绝了的赵灵一眼,嘴里轻轻“啧”了一声,道:“娘的,这套鬼板眼想在我面前耍?真是笑话,老子在玩这类手法的时候,他还在师娘裤裆下钻进钻出呢!”
“跃天鼠”悲愤填膺的嘶喊:“大师哥,赵老八约摸是完了……”
点点头,厉绝铃道:“这是无庸置疑的,你们几时听说过‘阎罗刀’出,挨刀的人尚有命可活,由生赴死,这把刀是最最便捷的一道桥呢!”
切齿欲碎,伍自浩红着眼道:“厉绝铃,‘十全派’只要有一个人在,一口气存,便誓将报此血仇!”
厉绝铃笑笑,道:“眼前正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虎背熊腰的“猿王”索贵口沫四溅的咆哮:“我们拼了,大师哥,我们和他拼了!”
“屠夫秀士”牛化雨也歪曲着脸孔怪叫:“拼,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厉绝铃扛刀于肩,平静的道:“姓赵的装瘟赖死,故意在那椅子上歪瘫着想混瞒我们,其存心也无非是想一待双方拼斗之际乘乱胁迫这位姑娘,好为你们‘十全派’保留一点勒索的本钱,他这算盘敲得不错,可是我们也不是白痴,哪有睁着大眼叫你套住脖子的道理,为了防患未然,未雨绸缪,所以,只有先把这可能发生的威胁解除,而解除威胁的唯一方法,也是最干脆的方法,只有干掉他!”
伍自浩愤火如焚的怒吼:“满口胡言!一派屁话!——明明赵老八重伤昏迷,不能动弹,明明你落井下石,乘危相害,你这大不义的卑劣罪名业已坐实,你还有什么狡词赖辩!”
厉绝铃道:“他‘重创昏迷’?‘不能动弹’?那么,为什么我用刀鞘试探的时候,他却跳窜得比兔子还快?这不已证明了他的别有用心?”
伍自浩大吼:“你杀害一个重伤之人,说破了嘴也洗不脱这个污名!”
“跃天鼠”何原尖刻的道:“姓厉的,我们老八是否居心如你所言,谁也不知道,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装着重伤胁迫那个女人!”
厉绝铃冷然道:“不错,事实上还没有,因为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否则,一旦演变为事实,我们岂不叫你们吊着辫子拉了?”
伍自浩大叫:“‘十全派’行事磊落,心胸浩荡,岂会如你所想的那样卑陋?”
“呸”了一声,厉绝铃道:“别在那里拿着婊子当黄花闺女出沽,什么行事磊落、什么心胸浩荡,全是一窝子杂碎!”
“猿王”索贵凸出两只眼珠子暴叫:“姓厉的,你竟恁般侮辱‘十全派’?”
厉绝铃冷冷的道:“我是这么说的,你们‘十全派’全是一窝子杂碎!”
伍自浩深深的吸了口气,道:“厉绝铃,今天,你必须用你的血才能洗净你所造的孽!”
厉绝铃毫不客气的道:“请——我的血是现成的,就看你们能否叫它流出来!”
卓立无言的申昌玉的身形暴起,凌空狂旋,一百斧飞劈伍自浩,月刃形的斧芒,立时便旋闪如漫天的流月!
伍自浩狂吼一声,“圆头锤”幻成一团团的光影反迎,同时,“赛二娘”焦玫年手中的缅刀也自一侧横卷上去!
冷冷一笑,厉绝铃刀出如电,猝斩焦玫年,这位“赛二娘”尖叫一声,拖刀急退,站在另一方位的“跃天鼠”何原已又快又狠的斜扑上来,手中一柄“狮形爪”猛扣厉绝铃背后!
寒光纵掠中,伍自浩与申昌玉分闪而出,厉绝铃也翻弹而出,就在厉绝铃沾地的一瞬,“双刺”艾凡的一双“峨眉刺”已那么阴狠的当面刺到!
大喝一声,厉绝铃单膝半跪,左手的皮鞘横挥,猛然截开那两支钢刺,右手刀贴地飞旋,“咔嚓”一响,艾凡的两条腿业已飞落!
断腿沾着鲜血横震,艾凡的号叫声尚未出口,“屠夫秀士”牛化雨的折扇已“活”声张开——敢情扇面却是钢片打造,锋沿锐利无比的斜切而下!厉绝铃目不斜视,左手猛撞右肘,“生死桥”陡然脱射,寒光眩映中牛化雨怪叫如泣,他握扇手掌已被飞来之刀齐腕斩断!
一双腿从胫骨部位被斩断了的区位,就以那两双光秃秃、血淋淋的腿骨拄地,“噔”、“噔”、“噔”朝前快移,手上的钢刺那么拼命的连连戳向厉绝铃下盘,这一刻,艾凡形容之狰狞凄怖,活似恶鬼临世!
厉绝铃翻身追刀,双脚却在身子一翻之际跳弹,于是,艾凡连刺不中之下,更被敌人兜颔踢中,整个身子一连在空中打了好几个滚,方才重重摔跌于地!
“屠夫秀士”牛化雨面容扭曲,吼叫尖厉,他像疯子一样,不顾自己的断手,抡着斗大的左拳照着过来的厉绝铃便挡!
斜身,转回,厉绝铃闪跃如电,那双拳头刚才击空,他的牛皮刀鞘已猛力砸上了牛化雨的天灵盖,只听得“咔嗤”一声闷响,这位“屠夫秀士”已经脑浆迸溅,像喝醉了酒一样歪歪斜斜的跨出几步仆倒!
那边——
申昌玉在与伍自浩电光石火般的互交了九招七十式之后,握在手中的月形斧在一片冷芒里急旋,旋光闪花了人眼,而斧刃却脱手飞出,“猿王”索贵的大号短戟匆忙横架,飞斩的斧刃就像长着眼睛一般猝然回带,“恻”声暴响,“赛二娘”焦玫年的肩头已被削脱了半斤人肉!
“哇……”
焦玫年痛得跳着脚往一边蹦开,厉绝铃适时而至,业已追回手的“生死桥”飞闪似流,这位“赛二娘”的一颗美人头便弹向了半天空!
同一时间,“跃天鼠”何原晃掠扑近,“狮形爪”翻扣拈扯,又猛又急,厉绝铃挥刀罩卷,串串刀光便突化千百颗流星的曳尾横空曳出!
这时,申昌玉斧闪刃掣,霍霍交掠,不但迫得伍自浩步步后退,就连一侧帮场的“猿王”索贵也一样手忙脚乱,招架无方。
厉绝铃完全将何原罩在自己的刀影之下,他冷冷一笑道:“十全派原来就这点火候而已?”
汗水随着身形的移动洒抛,何原喘着气叫:“早着呢,姓厉的,鹿死谁手,谁敢断言?”
猛的插刀于地,厉绝铃大吼:“看招!”
何原慌忙跃进,而厉绝铃已扳刀飞弹,何原的“狮形爪”暴击十三次,都连串击空,“生死桥”的刀光倏掠,“嚓”的一记,这位“跃天鼠”那颗又小又干的脑袋已骨碌碌滚出老远!
厉叱一声,申昌玉的月刃斧长斩伍自浩,伍自浩提刀飞腾,申昌玉猝而带斧斜撞,“猿王”索贵兜胸一戟,申昌玉猛的以斧柄长链转绞,绞缠戟尖,索贵吐气开声,奋力往里扯带,申昌玉顺的激射如矢,并以斧柄的锥底狠狠插进索贵的咽喉!
后面锐风如啸而来,申昌玉大吼如雷,身形猛旋,月形斧笔直斩出,斧刃碰上了“圆形锥”的锥尖,“叮当”交击,火花四溅,伍自浩业已豁出命了,他奋身抢进,抡锥又砸——
申昌玉手腕快挫,斧身回扬,“碰”的撞开了伍自浩的“圆形锥”。而伍自浩眼赤如火,偏身侧闪,反手十七锥再扬!
这一次,申昌玉不闪了,他转身而上,斧柄的黑链扯得紧绷绷的横拦,于是,“圆头锥”砸在黑链上,便一次又一次弹跳,十七弹跳是一刹,伍自浩迅速收锥的瞬间,申昌玉的月刃斧已经“哺”一声斜斜斩进了他的腰肋!
那种吼叫声说不出有多么惆怅凄凉,伍自浩的双眼突出,舌头暴伸,他像不要命似的,连人带着兵器,冲向了申昌玉,申昌玉将身飞旋,双肋怒振,伍自浩隔着他尚有三步,整个躯体已被切入腰肋的斧刃扯向半空,头下脚上的摔出寻丈之外!
“霍”的一响,申昌玉收回他的月刃斧,连斧上的血渍也不擦,便插回腰间,同时,他急忙回头找寻厉绝铃。
坐在茅店门前,那位意态悠闲的人可不正是厉绝铃!他的目光与申昌玉的目光相触,不由吃吃笑道:“精彩之极,昌玉,有你的!”
点点头,厉绝铃道:“我这边简单,几个对手全不是够份量的角色,摆平比较不费事,正主儿叫你搁下了,当然你就得多费点力气啦!”
申昌玉目光四扫,道:“七个人倒叫你解决了五个,我只占了三分之一不足。”
厉绝铃笑道:“别客气,你等于收拾了一双半,‘赛二娘’焦玫年,是拜你之赐,我宰起来,才那么得心应手,而且伍自浩是‘十全派’的掌门人,这七人中功力最高的一个,加上那身大理不亏的索贵,光这二位,份量上就要比我那一批对手的总和来得重了,但你却办得干净利落,漂亮极了!”
申昌玉一笑道:“绝铃,怎么回事,这次回来,你总喜欢往我脸上贴金?多年不见你,不想你除了武功精进不少,更多了这一门巧嘴的本领。”
笑着站起来,厉绝铃道:“事实如此嘛,我当然要说真话。”
申昌玉道:“算了,少跟自己老朋友来这一套!”
望望四处横空狼藉的尸体,厉绝铃道:“‘十全派’这批家伙要垮台了,‘十全’业已倒了七全,另外‘一全’昔日也挨了一下狠的,我看他们怕要散了!”
申昌玉道:“垮了,大概是垮定了,不过,只怕他们残存的人,不会咽下这口气,换句话说,梁子又结定了!”
厉绝铃淡淡的说道:“债多不愁,我们这一类人,吃这行饭的目的,就好似专门与人结仇来的……”
目光扫过那几颗斜在泥土上的人头,人头的表情是怪诞又恐怖的,申昌玉吁了口气,沉沉的道:“绝铃,我常常有这种感觉——一个人的首级,当它生长在原来的部位时,看上去是多么顺眼、自然;但一旦搬离了那个原来的部位,似乎便不像是人的首级了,像是某一种极其怪异又罕见的丑恶物体……”
厉绝铃也望了望那几颗断落的人头,他笑道:“习惯了,也就麻木了,我在斩人首级的时候,并不觉得和砍掉一个南瓜有什么不同……”
摇摇头,申昌玉道:“你是典型的杀手,老友,‘黑楼’应该有你这样的人才,才会生意更加兴隆,他们不该与你对立的……”
厉绝铃忙道:“我是‘盗亦有道’,坏人中的好人,黑心肝里的热血者,昌玉,别看我不肖,还不愿与‘黑楼’那些畜牲混为一谈。”
申昌玉道:“幸亏我已脱离‘黑楼’了,老友。”
厉绝铃正色道:“不管你是否与他们在一起,昌玉,你是和那些人绝对不同的。”
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申昌玉道:“进去打点一下,我们也好启程了。”
两个人转身进店里,只见原来面对外头坐着的黄君稚早已背朝着这边,反过面去了,他们不禁互视一笑,厉绝铃轻轻的道:“黄姑娘。”
身子震了震,黄君稚恐惧异常的半侧过脸来,当她看清楚了是厉绝铃,方才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抖索索的道:“事情——过去了?”
点点头,厉绝铃道:“过去了。”
黄君稚惊悸的道:“我——我怕,所以我不敢面对着店外,我是背转身坐的。——厉壮士,你们,你们可是赢了?”
厉绝铃温和的道:“当然赢了,否则,我们岂能站在这里?”
眼瞳中的光芒是颤栗不安,黄君稚怯怯的道:“厉壮士,刚才……那些人呢?”
厉绝铃平静的道:“那已不能算是些‘人’了,黄姑娘,你一定知道从‘人’变‘鬼’,其中的过程,是十分简单容易的,由一个世界迈向另一个世界,并不需要费什么周折,而且,途径非常少……”
抖了抖,黄君稚呐呐的问:“他们——那些人,全——死了?”
厉绝铃道:“全死了。”
黄君稚胆颤心惊的道:“一个不剩?”
厉绝铃颔首:“一个不剩。”
怔窒了一会,黄君稚的怖栗来自心底:“厉壮士……这就是你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所惯过的日子?用血涂抹在每寸时光上,以残酷的杀戮叠成生命的过去与未来?”
厉绝铃索然道:“大部份是这样子。”
抽噎了一声,黄君稚道:“在你们这些人间,没有除了武力以外解决事端的方法了吗?厉壮士,你们生活的每个细节全是以搏杀来连贯的吗?”
厉绝铃深沉的道:“江湖上的生活,是这样的,所以我们不能适应一般的行业,而一般的行业,也更不能适应我们,我们等于是另外一个生活面,可悲的是,这个生活里面却充满了太多的苦毒与残酷……”
黄君稚喃喃的道:“你全明白……”
厉绝铃道:“是的,我全明白,可是,我却难以拔足了。”
摇摇头,黄君稚肯定的道:“能的——我敢这样说,厉壮士,因为你是一个有灵性、有感情的人,这样的人便会在某一种关头上断然取舍,不过,要有力量在催动他才行……”
厉绝铃若有所思的望着黄君稚,半晌,他苦笑道:“黄姑娘,你想得太多了。”
幽幽叹息,黄君稚没有再说什么……
申昌玉适时接口道:“咦?我们那位掌柜呢?”
厉绝铃也旋头四顾,果然,早已不见了那位瘦掌柜的影子了。
大步行向后面的侧面,申昌玉目光炯然搜视,却突然笑了起来,只见他一弯腰,已在那双大型的木栏下面将那位黄皮骨瘦的店掌柜拉了出来。
瘦掌柜的四肢蜷曲,缩成一团,犹在筛糠似的抖个不停,他双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像在一遍又一遍的祷告什么——看情形,他是吓坏了。
申昌玉一把将瘦掌柜拉将出来,这位仁兄已突然泪涕泗流,像撕裂了什么似的猛地呼天抢地哭号起来:“好汉饶命……爷爷饶命……我没有偷看一眼……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说……饶了我吧……这片店里的一切随便好汉们拿……柜底靠右的暗格里便是我全部的积蓄;十二两三钱银子另加五吊制钱……请饶了我,我发誓不会泄漏今天的事……我对各位好汉爷是没有一点碍事的……我只是个可怜的小生意人……”
申昌玉十分温柔的道:“掌柜的,怎么啦?大男人家这个样子不大好看吧?”
哆嗦不停,瘦掌柜只是一个劲念道:“请别杀我……求求各位好汉……我给各位爷们烧高香……立恩德牌位……只求饶我一条贱命……”
凑近了瘦掌柜身边,申昌玉缓和的道:“没有人杀你,掌柜的,你何妨睁开眼来看个明白?”
抖是仍在抖,瘦掌柜却终于费尽力气的将一双眼睛睁了开来,进入视线的是厉绝铃那张平静又微笑的脸庞,以及黄君稚清秀而同情的面靥;他又颤生生的转望申昌玉,申昌玉的神色却更是和气得紧呢——一种直觉告诉他,杀人的人该不会是这种模样的,杀人的人只要朝那里一站,味道上就要沾着血腥,显然,眼前的三位是真的对他没有恶意。
赶忙用衣袖抹净了脸上的涕泪,瘦掌柜惊魂甫定,感激莫名的道:“多谢……多谢……三位英雄不杀的大恩……”
申昌玉一笑道:“老板,你是吓糊涂了,有什么可谢的呢?本来也就没人想杀你呀,为什么要杀你呢?”
瘦掌柜余悸犹存的道:“我……我听说……江湖上的好汉们一待大拼起来,在旁目睹的人是定会被杀死灭口的……说是怕目睹的人泄漏了什么秘密……”
申昌玉道:“胡说,只有浑不讲理的江湖人,才会随便杀害不相干的人,大凡稍有理智的道上同源,便不会干这种事;你放心,掌柜的,我们可不会伤害你一根汗毛!”
手捂心口,瘦掌柜念了声佛,喃喃的道:“这么说,我倒是自己吓着自己了……”
申昌玉一笑道:“你是紧张过度又加上误信了传言,脑子里迷糊了,老板,胆量放大点,别再这么弱不禁风得叫人看了好笑!”
想起自己方才的形态,瘦掌柜不禁十分尴尬,道:“呃,可不是,刚才我那样子,委实叫窝囊——我确实被你们吓着了,尤其那几声惨叫,简直不像出自人口,又尖又长还带着哆嗦,还有的却像喉咙里掖着沙哑得又嘶哑又怖栗,听在耳里,能把心也扯碎了……。”
眼珠子一翻,瘦掌柜怯怯的问:“这位英雄,你们打赢啦?”
申昌玉笑道:“托你的福,赢了。”
吁了口气,瘦掌柜道:“我哪敢当?这位英雄,那干人,一定叫你们打了个‘满地找牙’吧?听他们一声接着一声的嚎叫,老天,活像叫人零割了身上肉……”
申昌玉淡淡的道:“是给我们割下了些玩意,你想看看么?”
打了个寒噤,瘦掌柜恐惧的道:“我……不大敢看,血糊淋漓的,吓得人心慌。”
申昌玉道:“我们可以付你酬劳——如果你将场子收拾了的话。”
一听“酬劳”二字,瘦掌柜双眼顿亮,精神也来了,胆子也大了,他咽了口涎液,干笑一声:“横竖也要打扫,成,我来收拾……”
申昌玉安详的道:“我们吃了多少钱的东西?”
默然一算,瘦掌柜道:“合共七钱三分银子。”
点点头,申昌玉道:“你到前门收拾一下,我们给你十两纹银。”
瘦掌柜大喜过望的道:“真的?”
申昌玉伸手入怀,摸出一锭重十两的银元宝塞在瘦掌柜的手里,微微笑着拍拍对方的肩膀:“这不比什么回答都要可靠?”
连声的道谢,瘦掌柜暗自将银元宝在手中一掂,一边朝裤裆腰里掖,一边欢天喜地道:“这位英雄,你老可是确确实实的江湖好汉,慷慨疏财,仗义不平,那几个家伙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我就料到他们必不是你老的对手,果其不然——”申昌玉打断了他的话:“行了行了,银子给你,一切请多偏劳,我们要走了。”
瘦掌柜打躬作揖的哈着腰道:“我这里送三位,好走好走,一路顺风……”
申昌玉转身朝外走去,黄君稚掩着脸紧紧跟在厉绝铃后面,三个人很快到了拴马之处,当他们刚刚跨上鞍背——
那一声惊怖的嚎叫宛如杀猪一样,从店门传了过来,鞍上的三个人急忙回头望去,只见瘦掌柜早已一屁股坐倒地下,他的一张黄瘦面孔像中了风似的歪扭向一边,两只眼珠子似要凸出目眶,他大张着嘴,一双手颤巍巍的指着遍地散抛的惨怖尸体,吓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直着喉咙干嚎道:“皇天啊……我的老祖宗……我这是来到了哪里啦?这方才尚是阳间世啊……这一刻就……竟变成了修罗场……”
厉绝铃失笑道:“掌柜的吓坏了。”
申昌玉眨眨眼,道:“我也没骗他,我早就告诉过他,我曾经从那些人身上削了点玩意下来,他听到这话心里该做点准备才是……”
厉绝铃笑着道:“只怕没想到削落的竟是这些东西——人头与四肢!”
申昌玉低声道:“十两银子的‘酬劳’呢,说好赚也并不好赚。”
厉绝铃牵着黄君稚的马缰奔了出去,一边笑道:“走吧,掌柜的已祝福过我们一路顺风了。”
申昌玉也纵骑跟上,犹回身向楞在那里的瘦掌柜挥手作别……
离开了那片荒铺子没有多远,他们马行的速度已逐渐放缓下来,过午很久了,今天只怕赶不了多少路啦。
申昌玉策马靠近,问道:“绝铃,你那箱宝贝藏在哪里呀?”
厉绝铃低声道:“我和白莲萍不是约好了在‘清沟甸’外不远处的一片松林凉亭里交货吗?那里隔着‘丹冠门’的堂口只有三十里地,我在前往‘丹冠门’之前即怀疑娄子硕心术不轨,是以将箱里的‘猫眼玉’换成了碎瓦烂砖——。”
申昌玉忙道:“这个我知道,你已告诉过我了,我的意思是你到底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笑了笑,厉绝铃道:“就藏在‘清沟甸’外那片松林的凉亭里!”
申昌玉惊讶的道:“什么?你居然就把东西藏在和白莲萍约定的地方?”
点点头,厉绝铃道:“有何不可?”
申昌玉大笑道:“你真是有些鬼名堂,简直叫人意想不到!”
指一指自己脑门,厉绝铃说道:“老实说,若非靠了我自己还有点头脑,只怕早已活不到如今了……”
申昌玉赞叹的道:“绝铃,一个真正的好汉是需要智勇双全的,这两个条件,你可以说已经兼备了……”
厉绝铃一笑道:“一点子花巧,几手烂把式,凑合着在道上混碗残羹剩饭吃,哪里能称得上‘智勇双全’?别吃老豆腐了……”
申昌玉正色道:“老友,我这全是由衷之言,放眼江湖,有几个跑单帮、独闯码头能混出你如今这种局面来的?拗着指头也数不出几个……”
厉绝铃笑道:“别再夸我了,我叫人家逼得四处逃窜的时候你是没见着——就以眼前来说吧,不正吃‘黑楼’逼得东藏西躲,惶惶不安?”
摇摇头,申昌玉道:“话不是这么说,你以一己之力,连番独抗江湖上有组织的帮会与捻股儿的绿林,不但没栽过斛斗,反而屡屡获胜,这就颇不简单了,就算‘黑楼’吧,以后的情势如何不敢言,在此之前,‘黑楼’不也被你整得吃了大亏,折兵损将了?老友,不说别的,光凭你这机警勇悍已叫人打心眼里服气了……”
厉绝铃耸耸肩,道:“见笑见笑。”
申昌玉真的笑了起来:“绝铃,有时候,你确是十分逗人喜欢的。”
厉绝铃说道:“你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昌玉,当然你得喜欢我,否则我这个人还算有点人味么?”
申昌玉由衷的道:“老实说,一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是不容易的,因了解才能产生情感,才能知道对方的真正为人,以你来说吧,在外头的名气是那么大,但若光听传言,便极易误会是一个秉性狠毒,毫无仁恕观念的冷酷杀手,实际上却不是那样,你非但是个性情中人,心地坦荡磊落,更是一位绝对的忠义之士……”
顿了顿,他又道:“我呢?一般人对我也同样不甚清楚,也都认为我是个典型的索命者,其实,我却很讲究仁义是非,半点也不恃强为暴,只是我们的作为被人曲解了,我们的性情也全在血影刀锋之下被掩蔽,人们所知道的厉绝铃与申昌玉,业已和他本人的真面目走了样了……”
厉绝铃一笑道:“我却有个看法——尽其在我,不求谅解。”
点点头,申昌玉道:“如果想叫每一个江湖同源了解我,事实上也是极为困难的……”
跟在一旁的黄君稚,轻轻的开口问道:“申壮士,你与厉壮士一直都这么要好吗?”
申昌玉道:“是的,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要好的。”
黄君稚道:“真不容易……”
扬扬眉,申昌玉道:“怎么叫‘不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