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季哥从那种晕黑的、空茫的、充满了痉挛与痛苦的境界中恢复了知觉,他第一个感受便是身体像被肢解了似的有着撕裂般的痛楚,浑身的骨架子都宛似拆散了,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也全似火辣辣的刚由烙铁烫过,热得发焦,他的神智最初仍是混沌,他感到口渴得难受,他感到身体内的水份全干涸了,嘴巴嗓眼里像烧着把火似的炙烤得他光晓得呻吟那一个意识中最需要的字眼:“水……水……水……”
于是,水便来了,清凉鲜美的流质,那么味道芬芳的注入了他的嘴巴,溢满了他的喉管,就仿佛甘露滋润了枯草,冷冽的液体迅即浸沾入他焦渴的腑脏,使他萎颓的机能三角非常神速的欣欣向荣起来……。满足的喘了口气,这时,他的思想才慢慢的集中,记忆也渐次连贯,艰涩又吃力的,他将眼皮子缓缓撑开,在一团晕黄的灯色里,映着一张冷沉而漠然的面庞,那张面庞正迎视向他。
闭闭眼又睁开,现在,季哥的视线才算较为清晰了,他看真切了那张面庞——厉绝铃。
眼神是乏顿又晦黯的,季哥叹了口气,呐呐的道:“是你?……”
厉绝铃冷冷的道:“大出意外,是么?”
季哥衰弱的道:“不,应该是你……”
哼了哼,厉绝铃道:“‘应该’是我?你吃定我了?我就‘应该’再救你一次?”
唇角抽搐了几下,季哥沙哑的道:“我心里明白……你不会弃我而去的……”
厉绝铃恨声道:“别想得那么甜蜜,我对你没那么些‘情深意浓’,我巴不得你早点流血流光死掉算完!”
季哥无力的一笑:“但你仍然于心不忍,是么?”
厉绝铃怒道:“有什么于心不忍的?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杀胚!”
喘了口气,季哥喃喃的道:“可是……你也一样又救了我……”
厉绝铃大声道:“这就是我的弱点,我的错误,你很清楚我对你的印象尚不太坏,所以你就利用我这个短处故意做出一副待要挺尸的态度争取我的同情,你知道我是终究拗不过我自己这种‘不忍见人于危’的本性的!”
双手一扭,他又道:“我明明晓得救了你等于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但却又他娘的救了你,其实,像你这种混他娘的帐混上了十三重天的狗头,早就该活活蹈死了你才对,我恨我自己居然如此心慈手软!”
用力牵动了一下面部肌肉,季哥低弱的道:“我委实很感激你……厉绝铃,若非你……两个季哥也完了……”
厉绝铃重重的道:“这话倒是一点不假,但是,我救了你两次,只怕你要报答我的仍是在盘算着如何弄我回‘黑楼’去分我的尸吧?”
粗渴的喘了一阵,季哥道:“公情私谊……厉绝铃,你可是要分论的呐……”
咯噔一咬牙,厉绝铃狠狠的道:“早就知道你是这么个丧尽天良,没有半点人味的东西,死脑筋、黑心肝、冷血冷性,简直不是个人种!”
季哥歉疚的道:“别怪我……厉绝铃……我们彼此的立场不同……身份迥异……食人之禄,原该忠人之事……何况,其中还有……还有宗派门墙的传规压着……”
一挥手,厉绝铃道:“去,去,别用这些污七八糟的大帽子来扣人,总而言之,和你说破了嘴也是白饶,你根本病入膏肓,魔孽太深,老子便用醍醐之水也灌不醒你,便观音大士的慈航也渡不过你出此苦海了!”
季哥无力的道:“你可别生气……”
厉绝铃冷冷笑道:“我有什么气好生的?将来吃亏的也不是我,我可是完全为了点化你,像你这样择恶固执,不明是非且罔顾恩义,看吧,总有一天会有人活剥了你这身狗皮!”
季哥苦笑道:“帮门立规,我是难以违抗……”
厉绝铃严峻的道:“横竖你也奈何不了我,你能不能违抗你主子的命令是你的事,我可要告诉你,在江湖上混不是你这种混法,异日你若对别人也来这一套,季哥,我包你有那走投无路的一天!”
叹了口气,季哥道:“我也不是个不明事理,不通人情的人……厉绝铃,你该了解我,处此情势之下,心中又是如何个难为法……”
厉绝铃阴沉的道:“世上只有一个‘理’字,道上也只有一个‘义’字,要怎么做,该怎么做,季哥,你自己琢磨着吧!”
不欲再在这个问题上引起更大的争执,季哥缓缓将目光移开,这时他才发现容身之处居然还是在原先的那辆篷车里,破碎的篷布已被杂草扯连起来,却仍可自杂乱的空隙中望见夜空的星辰闪烁,迎风抖裂开的篷布,不时发出轻微的响动,车身后,随目所见,尽是缺破斑裂的痕迹,全在显示遭受过砸击破坏的景象;篷车此刻却是静止的,并没有移动。
季哥舔了舔嘴唇,道:“我们……还是在车子里?”
厉绝铃冷然道:“要不,会是在何处?”
没有因为对方的讥刺而愠怒,季哥陪笑道:“离开我们与‘鬼脸帮’火拼的地方,有多远呀?”
反应敏锐的厉绝铃立即明白了季哥问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他阴森森的一笑,低沉的道:“隔着那个地方只有十里左右,而且,我停车的位置正在路边的一块旷地上,只要有人经过,便一定能发现,季哥,你满意了么?”
怔了怔,季哥不安的道:“你的意思是说——?”
厉绝铃粗暴的道:“我的意思是说,‘大昌府’那边赶来接应你的申昌玉快要到了,他只要一来,便很容易发现这辆篷车,也就很容易发现你我,也就很容易摆平我押回‘黑楼’,这不是正乃你心里所希望的结果,亦是你方才问话的实在意图么?季哥,少给我耍小心眼,你就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季哥的面上涌起一片羞愧又惭疚的神色,就像一个偷糖的孩子被当场捉住了一样,在愧怍里有着无限的尴尬,他呐呐的道:“厉绝铃,我,我实在是不得已,对不起你……”
厉绝铃生硬的道:“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