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山顶上,疏落的火把光辉在飘晃着,闪动着,那光度却是晕暗又凄蒙的,由于天色已经微微透了曙白,情景便越加在沉冥中渗着灰青了--好像是一场梦魔,一场色调、背景异常悲凉的梦魇,而刀的影子便在这样孤寒苍茫的梦魇中追逐,扑击,翻滚着,偶然一溜赤艳艳的鲜血划现,一声可怖的嗥号破空,也仿佛幻像那般的不切真实了……
卢尊强在“钩连枪”上的造诣极深,兵器是狠毒的兵器,使兵器的人也够得上铁石心肠,因此,他这里的战况很快就有了变化,就有了结果--
在一次连续的挪闪中,卢尊强蓦而曲身贴地疾窜,躲过了阮二与冯正渊的攻击,当韩彪的“双刃斧”兜头砍来,他粗短的枪杆暴斜,枪端钩刃猛的绞住了韩彪的斧锋,同时,右脚如电般闪弹,韩彪一声闷哼,离,人已满口鲜血的倒仰出去!
怒吼着,冯正渊双手执斧,奋力撞向卢尊强……这位鲁西驴马帮的总头领却反应奇快,他飞出的一脚凌空倒划半弧,又准又重的踹在冯正渊的手腕上,腕骨的折断声清晰可闻,冯正渊痛得全身收缩,跌地打滚!
独目圆睁的阮二,便在这时扑了上来,“双刃斧”翩飞挥斩,冷芒流泄;怒袭强敌。卢尊强急速旋回,“钩连枪”
挑打戳刺,招法如风如乾,毫不稍让的反攻阮二,只一接触,阮二便被逼退了三步四步!
一条人影滚地而进,伸展双臂,死命抱向卢尊强的足踝……那是韩彪,一滚一口血的韩彪!
“找死!”口中冷叱着,卢尊强手上家伙仍拒阮二,反足上挑,又是“吭”的一声把韩彪踢飞三尺!
只在这一刹,原在地下滚翻的冯正渊突然腾身而起,一头撞在卢尊强的腰肋上,这一撞之力十分强猛,卢尊强不防之下,整个身子打了个转;他也够狠,身形转动问,“钩连枪”的枪尖泄起一抹冷芒,“噗”的一记深深透进了冯正渊的胸膛。
一张面扎立时歪曲的冯正渊,嘴巴也扯斜向一边,他竟双手死力抓住枪身朝外扯带,而刚刚摔落下来的韩彪更连爬加滚的扑到卢尊强身上,两条手臂像章鱼的吸盘也似,那么黏肌吸骨的缠绕着卢尊强的脖颈不放!
喉头咯咯作响,双目凸瞪,卢尊强全身一弓,同时右肘倒撞,韩彪的肋骨连断,却仍是双臂箍紧,不松不懈--
卢尊强还没有来得及有第二个动作,阮二的“双刃斧”已炫花了他的眸瞳,更带起了这位鲁西大豪的半片瘦伶伶的脑袋!
花红稠白的鲜血与脑浆在进溅洒舞,甫才凝成那么可怖的一副瞬间图案,那边金步云的一对斗大“南王锤”也砸开了三名“白绫门”大弟子的头颅,同样迸自脑壳之内的鲜血与脑浆,竟是和这边的情景相交应合,互为映辉!
“白魔带”余尚武身形飞跃,粗哑的狂吼:“白绫网!”
剩下的五名“白绫门”大弟子迅速穿走,分成五个方向,尺长的白绫腾空而起,纵横交织,那么白晔晔的一片往下急罩--真像是一面网!须眉俱白的金步云大笑如雷,他气贯丹田,采用了一种十分怪异的应付方法……一飞冲天!
绫网是罩落下来,金步云的身子却挟着至极的力道往上冲飞,一落一起之间,五名“白绫门”的人弟子马上跌滚做一地;但是,这“白绫门”的战法显然不止这么简单,五个执网者虽然仆跌在地,却就地翻扑旋转,于是,拔起的金步云便不啻在身上缚缠了五条绫带,而每一条绞带的另一头,又另负着一个人的体重!
金步云的身子在半空努力挣扎,却不胜负荷的坠落而下,余尚武石火般掠近,白绫如虹贯日,直指金步云咽喉……金步云似是豁开了,千钧一发中,他双手的“南王锤”猛向左右抛出,那边才将两名“白绞门”的大弟子砸翻震飞,他已奋力抓住了余尚武的白绫,横扯抖带。
余尚武并不发力相拒,他任由金步云将他扯离原地,又往前抢扑……一刹间,他却猝然加速去势,陨石般泄到,手上原来的衣带倏松,不知从哪里又抽出一条同样的白绫来,这条白绫,便在金步云身躯往后微仰的当门,怪蛇般缠上金步云的咽喉!
于是,三名“白绫门”大弟子立时扯紧尚缚在金步云身上的三条白绫,余尚武却死命收绞绕在金步云脖子上的另一条白绫,金步云白发苍苍头颅猛昂,双日大睁,手中握着的余尚武原先弃落的那条白绫,在他挥臂之下有如一条响鞭,发出“劈啪”脆响,笔直抖出,又飞也似的反卷上余尚武的颈项!三名“白绫门”的大弟子往后拖,余尚武朝前扯,金步云那条缠在余尚武脖子上的白绞也同时猛砸--三方面一齐发动,传来的两声颈骨折断的音响,是金步云与余尚武二人的!一个凄厉的尖音拔起,颤抖着:“三叔啊……”金淑仪睚眦皆裂,声如泣血般的扑了过来,她宛似不觉贾百川在她失神之下挑自她肩头的一溜鲜血,她像发了疯一样冲向那三名“白绫门”的凶手!漫天的剑花飞炫迷散,贾长川“当”“当”连响的逼开了古自昂,平畏七斧翻舞,贾长川的的剑刃幻起有一团硕大的光之晶球,刹时吞噬了平畏的招式--几乎不分先后,晶球爆裂,迸射出千万芒点星光,平畏狂号着摔出,全身上下就像气泡盛血,突然被无数锐器戳穿了一样,那等可怖又强劲的喷洒着大片大片的猩赤!贾长川得手了,这是剑术中有名的绝招之一:“圆破魂灭”。脸庞扭曲得变了形,古自昂的“双刃斧”拼命劈斩前逼,贾长川却越发冷静自若,刃起锋落,又快又毒,瞬息里,古自昂业已挨了三剑!
一柄青森森的刀影便在此际不可思议的出现,指向贾长川的心脏,贾长川冷冷一哼,剑光灿亮,又凝成一个晶球--但是,晶球尚没有破裂,另一抹刀影已在同时透入他的胸膛,坚硬又深澈地透入!
在须臾之间,展若尘铲除了贾长川,以他的“幻生两魄”;剑有剑的绝着,刀有刀的奇妙,俱皆各有长短,各分精彩,问题是施展招术的人如何运用,招术的法则是死的,在人手上便是活的;时机,关节必须拿捏得准,此外,更重要的还在于速度!
单慎独极快的追来,-边嗔目切齿的大骂:“卑鄙无耻的东西,你竟然用这种下作法子暗算于人……”
他这里刚刚又相展若尘接上手,另一面,“十二铜人”
所属的葛松已双手捂腹,蹭蹭跌跌的坐倒--公孙向月的“小铜钹”果真准,和他其余的暗器手法一样美妙。
状似吃人的“十二铜人”老大甘维跃空而起,嘶叫着泰山压顶般对着公孙向月就是死力一击,公孙向月反手一把“梅花针”,身形侧走中左肘招处,又是“嗖”“嗖”连声的七支“袖里箭”,直将甘维逼得东窜酉跳,活像一个手舞打狗棒的毛猴!
“二龙令”六大顺子中一个使狼牙棒的仁兄,在突起的挺跃下,刮掉了禹其穆手臂上的一大片皮肉,另一个手舞双刀的伙计则照头便砍来,禹其穆忍痛挥斧拦架,第三位“六大顺子”所属的那柄大弯刀,竟恶狠狠的将禹其穆那只握斧的右手砍掉!
痛是痛得眼前发黑,禹其穆却知道这不是可能歇口气的辰光,他咬牙不哼一声,连人顶肩,旋风也似撞到那使狼牙棒的汉子身上,两人一撞之下,齐齐往相反的方向弹开,大弯刀再次险极擦过他的头顶,他的左手便连着一柄宽刃短刀整个插进了对方的肚皮!
抛掉大弯刀,那人的一双眼珠歪向了一边,直着喉咙尖叫,双刀便又向禹其穆的背脊上开了两条尺长血槽。禹其穆闷不出声,在这近距离中回手抛出短刃,使双刀的朋友才只抽起染血的家伙,便-片表情迷惘的往后倒下--眉心当中,颤巍巍的插着那柄宽刃短刀!双手握着狼牙棒的那个,正往上冲,神色狞厉的吼叫:“我要把你砸成一滩肉浆,你这……”
还差着几步,那人突然噎回了语尾,直着眼,张开嘴,形态怪异的打着晃荡,双手高举的狼牙棒也僵硬了似的挺在那里再也落不下来,然后,打了个旋转,一头跌撞于地--那人背心上,深插着三支并列的“鱼尾梭”,深入得只堪堪露出了那几瓣小巧的梭尾!禹其穆咧了咧嘴……冲着公孙向月:“多谢了,兄弟!”
顺着甘维的赤铜人跃开,公孙向月抖手回敬,边大声道:“老禹,你歇着,这里由我来应付--”
禹其穆还不及回答什么,从山岗的黝暗处,火鸟般飞起一条人影,眨眼间扑落,他本能的腾身戒备,却不等他有任何动作,最后一个“六大顺子”之属的脑袋已滴溜溜的飞扬了起来,与这位失去脑袋的“六大顺子”并肩对付严祥的人乃是“十二铜人”中的陈隆,在肘腋生变的情形下急忙挥动兵器攻向那奇袭者,然而,他的赤铜人才出,“呛啷啷”已被硬生生震出五步,一对赤铜人也脱手飞落了一只!
那不速之客,嗯,“金家楼”的大司律--“无情报”
费云!费云的歹毒与冷酷,陈隆是尝试过的,他在刹时惊愕之下,不可抑止的往后倒退,舌头不听指挥的直着嚎叫:“大……大哥……快……快来……姓费的到了,姓费的到了哇……”
“门牙铲”微微一闪,新月般的冷芒微射陈隆,这位心胆俱裂的仁兄慌忙拾起他挂了单的赤铜人招架,费云身形斜出,月牙铲闪电似从另一个角度穿进陈隆的左肋,用力之猛,更将他挑起两尺,掉出丈外!
在陈隆那不似人声的惨号里,甘维双目血红,口喷白沫,疯狗一样冲向费云,严祥怒叱着正待往上截击,公孙向月脱手三柄宽刃短刀,刀刀插入甘维背脊,然而,这位“十二铜人”最后,也是领头的人物却并不仆跌,他恍同未觉,依旧啸吼着冲来.一对赤铜人猛力挥击费云!
左右倏晃,费云极快,又极巧的躲过了甘维的攻袭,月牙铲吞吐如流星曳尾,只一眨眼,便巳四次割开了甘维的咽喉,只叫甘维的脑袋还连着一层头皮,那等异怖的垂挂着翻倒!这时,石破天惊的怒吼震动着山头,也震动着黎明的冷冽的空气--申无忌手提金环大砍刀,和“矮土地”翁有方正从另一边掩上扑至!
白绫早巳翩飞的蝴蝶般寸断飘零,更染着斑斑猩红,剩下的三名“白绫门”大弟子,几乎被金淑仪、阮二、古自昂三个人分了尸,可是,再也挽不回业已铸成的悲惨,金步云双目不瞑,永也不能复生了……
与端良拼斗中的上官卓才,一向是眼睛雪亮,脑筋活络的玲珑人物,目前的形势,优劣胜负之数他又如何看不出来,摸不透彻?越其如此,他更加满心冰凉.意念成灰,再叫他怎么能提起劲道也无法提得起了;他自己明白,就算拼赢了端良,他同样活不成,待到拼输了,就益发后果凄惨,倒不如弄成个不输不赢的局面或可保得一条老命……猛往后退,这位“二龙会”的二号大爷“呛啷啷”丢掉手上的一双板斧,气息急促的大叫:“住手,端兄,住手,我有话说!”
剑斧倏扬,交叉胸前,端良全神戒备,形色狐疑的道:“姓上官的,你想搞什么鬼?”
喘着气,上官卓才伸手抹了一把脸孔上的血与汗,堆起那等乞怜的苦笑:“端兄,我,呃,我不和你打了,更不与‘金家楼’为敌了,只求各位抬抬手,放我一马……”
冷峻的看着对方,端良阴沉的道:“你是说,你要投降?”
暗窒了两声,上官卓才十分尴尬的道:“何必说得这么难听!端兄,人总有犯错的时候,可是只要能够悔改,便该给他一条自新之路,端兄,你说是不是?我……我很抱歉我的所作所为,我原不该冒犯你们……”
端良面无表情的道:“还不到胜负分晓,尘埃落地的时候,你现在就投降,不嫌早了点?你无妨再撑一会,说不定赢家是你们,那时,吃香喝辣,仍少不下你的一份!”
上官卓才窘迫的道:“你别再损我了,端兄,我又不是个白痴,这大势已去我还看不出来?人要识时务,知利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未免太傻了……端兄,只求你帮忙,接纳我这一次……”
端良轻蔑的道:“那么,你‘三龙会’的损折,你拜兄弟的死亡,单慎独他们至今仍在做困兽之斗的种种般般,你都可以不管,都可以不顾了么?”
咽了口唾沫,上官卓才苦着脸,道:“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
“‘三龙会’的损失,我拜兄弟的丧生,全是咎由自取,就连我受伤挨刀也是一样咎由自取,人犯了错,总要付出代价,这就算我们对行为过失的补偿吧;至于单老二他们,提起来我就恨,如果不是他们威迫利诱.‘三龙会’怎会弄得此般凄惨,更落到这等田地?我,我他娘不反咬他们一口,已是仁尽义至.他们困兽之斗也好,土崩鱼烂也罢,关我什么事?他们,更是咎由自取!”
可真是一篇美言。端良想笑,又笑不出来,他摇摇头,道:“这件事我做不了主,上官卓才,不过,我可以替你问问楼主的意思--”
上官卓才哈着腰,一派低三下四的窝囊像:“务乞端兄多为美言,所谓两国交兵,不杀降将,呃,我就算是形势所逼的降将吧,再说,我与‘金家楼’不也是没有渊源在,如今日暮途穷,你们岂忍心赶尽杀绝?”
此刻,费云领着严祥大步走了过来,这位“金家楼”的大司律面容阴沉,皱着眉问:“这是怎么回事?端兄!”
端良抬抬肩道:“上官卓才表示要和我们修好,他弃械于地,袒现其诚!”
费云冷冷的看着上官卓才,上官卓才不觉头皮发麻,赶紧胁肩塌背,垂下一双手:“是,是,大司律,我知罪,我认错,敢请大司律发慈悲,启仁心,慨赐生路……”
一挥手,赞云道:“严祥,先把这家伙铐起来!”
打了个寒噤,上官卓才往后退了一步,惊惶失措的道:“大司律,我乃是一片赤诚,全心降服,决无不规意图,大司律,你,你怎能如此相待!”
费云生硬的道:“你现在的身份,已不是如同盟友的‘三龙会’会旨,而是形成敌对的‘三龙会’会首,此地更是战场,既为敌对,又是降虏,当然便只有阶下囚的待遇,至于如何发落,须待楼主裁决,是生是死,全看你的造化,上官卓才,愿亦不愿,全由自便!”
话讲得干脆麻利,意思更是明摆明显,费云点划出了两项重点……现下上官奉才束手就缚,说不定尚有生望,否则,便仍须决一死战!
上官卓才明白费云的意思,他极快的忖度了片刻,终于长叹一声,颓然坐下.严祥更不迟疑,快步上前,用行家的手法,以随身携带的细韧钢丝,将上官卓才反臂捆了个结实;费云微微点头,道:“这是个聪明的选择,上官卓才,假如你仍要负隅顽抗,这累累遍地的遗尸,这不成人形的遗尸,就是你未来遭遇的写照……但你切莫妄想逃脱,我们会非常注意你,只要你稍有潜逸企图,你便仍难落得周全!”
唏嘘了一声,上官卓才狗熊似的道:“人已到了这步光景,还能朝哪里逃去?是好是歹,全凭你们的良心了,唉……”
没有再理上官卓才,费云偕同端良、严祥,以及替禹其穆包扎妥当后赶来的公孙向月,匆匆奔向金申无痕与展若尘拼斗的那边。
在那里,早有申无忌、金淑仪、阮二、古自昂等人于旁掠阵,“矮土地”翁有方则加入申无求的一档,合力对付黄渭--
申无忌没有亲自去支援他的二妹,有两个原因,其一,他认为这边的形势发展更为重要,其二,他看出来黄渭并无求胜式过招的意态;明确的说,黄渭根本没有斗志,甚至十分沮丧与无奈,他和申无求的打,只是敷衍,只是拖延,此情此景,他总不能空着手站在那里看戏呀。
空着手看戏的人却另有一个“大红缨”夏明;夏明从开始就未曾下场,他一直怔仲的,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里,模样有如一头待宰的羔羊,没有人攻击他,他也没有向人攻击。表面上,他似是被大家都遗忘了;然而,夏明自己明白没有任何人疏忽过他,尤其是“金家楼”那边的人。他也曾有过几次逃跑的念头,但是意向甫现,就会被金申无痕或展若尘十分技巧的拦截,他心里有数,“金家楼”永不可能放过他,饶恕他,“金家楼”乃是要留着他,留着他替将来每一个意图背叛的人做个警惕的榜样。
邢独影古井不波的注视着眼睛这场厮杀的演变与进展,他内心在叹息……
兴乱时多么气势汹汹,阵营浩浩的一片风云,只眼前,恐怕就要消散泯灭了,天数么?
机运么?若干年后,岂不又如春水无痕,叫人们连个波漪般的回忆都也那么淡漠得难以兴起了?
他这里在叹息,厮杀的局而却迅速变化……
单慎独突然长啸如泣,身形拔升,人在空中旋飞翻滚,于是,“哗”的一声异响,他的身子已完全裹卷在一片耀眼的银掠精电里,形同一条光柱,光柱略一盘旋,对着展若尘飞射而下。
金申无痕见状急吓:“若尘小心……”
四周掠阵的人也大出意外,在一片惊叫呐喊声中,还没有谁想出该怎么办,展若尘已经双臂伸展,借着那根青竹的依恃原地旋回,像是传说中龙起兴风,这股急速卷荡的狂飙更是透明的,迸闪着森青色的螺塔形刀刃便组合成一圈圈的弧环,由大而小,如同浮屠般围绕着他的身体从四周往上层叠,毫光炫目,冷焰进溅,连周遭的空气也在碎裂般的呻吟!
是的,“刃叠浮屠”。
光彩在闪动,在交合,在流窜.双方的接触,就如同千百面菱镜迎着朝阳旋转,是那种紊乱的炫花,亢盈的混淆,而金铁交击声密似鼓响,震人耳膜,两条人影在光华的映辉下略略现形,青碧的寒电闪已化为无数条掣掠纵横的蛇焰,做着各种形状不一的弹射喷飞,当另两股银色光龙甫再凝结,那么诡异可怖的另一抹刃影,猝然自虚幻中出现,宛如来自幽冥中的诅咒,倏闪单慎独的背后。
观战的邢独影闭上双眼,喃喃自语:“天罡刃……又是天罡刃……”
单慎独的身体扭曲成一个极为古怪的形状,横着往外飞出,在沾地的一刹弹起,然后再-次落下,滚动,仰天躺平,没有呼号,没有喊叫,胸前是一个掌大的血窟窿,有腑脏外溢,尚在蠕动,他的面孔上布满灰土血迹,双目凸瞪不闭……
叫他如何闭得上?!
“白狼”向敢睹状之下,椎肝沥血似的狂喊着扑来:“二哥,二哥啊……”
金申无痕猛一旋头,手下的“黑龙簪”弯成弧月,猝弹而出--
怪的是锐风袭向右面,当向敢在晕乱中急往左闪,“黑龙簪”正好穿进他的心脏,更将他带扯几步,仆跌在单慎独的尸体上!
“黄鹰”苏杰扶着展若尘,因为展若尘赖以为拐的那根青竹,早已寸寸折断,分不清他身上是否新增了创伤,他在急促的,混浊的喘息着,全身是血,旧的,凝固的血,以及新鲜的,刚渗出来的血,只有他的两只眼睛仍然清澈,仍然稳定。
金申无痕奔向了他,四周所有的人也奔向了他,流露在每一张面孔上的,都是发自五内的关怀,由衷的悬虑,和骨肉相连,血水相亲的热切……
在血污汗渍掩染下的那张脸,看上去是恁般疲惫,恁般憔悴,但却如他手上闪亮的“霜月刀”一样冷静,展若尘努力绽开一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能让人察觉的微笑:“我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
紧握着他的手,金申无痕热泪盈盈,音调苍哑:“若尘,若尘,苦了你,累了你……若尘,你叫,叫我们怎么说?”
申无忌也拉开嗓门嚷:“好小子,有你的,咱们赢了,‘金家楼’得胜了,叛逆必亡,奸妄必败,这就是明证,可是要证明这些,却得费一番功夫,展若尘,你那把利刃便是维持纲伦道义的法则!”
金淑仪泪流满面,由她的丈夫端良扶持着,一面哽咽一面道:“我们终于战胜了那干邪恶的乱党叛贼,可是我们付出了多少惨痛的代价!血和命啊……连展若尘这样的一个局外人,也为我们遭到如此深巨的牵连,这一辈子,我永不愿再看到相同的事情发生……”
端良轻拍着妻子的肩背,温声劝慰:“不要激动,淑仪,再不会有这样的惨祸重演了,你看,我们不是战胜了吗?大伙都在这里,元凶巨恶的单慎独,也由展老弟替我们剪除了……”
有一只手伸了进来,谦柔的,但却坚实的分开了众人。
邢独影站到面前.他仍是形色淡漠,冷冷的开口道:“你们有什么话,不妨留着回‘金家楼’再说,我这里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大吼一声,申无忌厉声道:“想落井下石么?梦也休梦,‘金家楼’未死之后,正可一体恭候!”
金淑仪也尖锐的道:“我知道你是邢独影,你和展若尘有粱子,但你现在找他岂不是乘人之危?姓邢的,亏你还是道上知名的人物,竟打算拣这样下作的便宜?我们断不会答应!”
邢独影表情木然,一声不响;金申无痕喝上了大家的喧嚷,她望着对方,静静的道:“邢独影,我们有约在先,可是?”
点点头,邢独影道:“一点不错!”
金申无痕审慎的道:“那你还想如何?展若尘受创极重,难以为力,你也亲眼目睹……”
摆摆手,邢独影道:“我有三件事,金申无痕,可容我一件一件的说出来!”
沉默了一下,金申无痕道:“请说!”
邢独影语声清晰的道:“第一,你们有个叛逆,好像是叫夏明?”
一言出口,大伙立时悟及,纷纷急向四周搜视,更有的咒骂不绝,邢独影冷然道:“不用找了,方才你们各位围聚这边,那夏明想借机逃走,是我拦阻了他,这小子一试挣不脱,倒也干脆,反手一枪扎进了自己心窝,喏,人就躺在那里,你们哪一位可去验明正身。”
飞身抢向前去的人是严祥,他略一查视那具尸体,立即扬声道:“是夏明,已经断气了!”
金申无痕眉目不动的道:“便宜了他!”
邢独影接着道:“那第二桩事么,‘七步追风’黄渭父女已经悄然离开,我没有向各位示警,也没有丝毫留难他们,我认为他们父女有权离此,对于死去的卢伏波而言,黄家父女已经做得太多,心余力绌,未复可言,其实,他们未曾获及什么,受到的伤害却大……”
金申无痕想了想,道:“就算你也做对了吧,至少我们明白了一项秘密……‘血魂’亦有罕见的慈悲。”
难得的露齿一笑,邢独影又道:“第三件事,展若尘曾经说过,容他对付了‘金家楼’叛逆的这一关以后,他会以君子的道义回报于我,现在,这一关已过了,他还活着,因而我很想知道,他打算回报于我的‘君子之义’是什么?”
神色-凛,金申无痕道:“别忘了我们的约定,邢独影,若尘重伤至此,又能何以报义于你?”
挣扎着往前走了一步,展若尘提起一口气,嗓音沙哑又低弱的道:“楼主,请容我说几句话……”
金申无痕一看展若尘的模样,已不觉暗自心惊,只这片刻,展若尘的气色便灰暗了许多,那双瞳的澄清已变得迷离空茫,全身更在不住的抽搐……
这些征候,都是人体受刨之后的危急先兆,她急忙提高了声音道:“你不必再说什么,你需要马上接受医治,来人,先替若尘实施急救--”
展若尘睁定两眼,孱弱但却坚决的道:“不,楼主,我自己知道还能挺一阵……楼主,请准我为我的诺言守信……这也是完成我一样心愿……楼主,请你……”
金申无痕焦急的道:“但是,你的伤不能延误,若尘,不要傻,不要动,等你身子复原了,还有机会……”
展若尘固执的摇着头,股色越发苍黄:“楼主……就是现在,楼主……趁我还有一口气在……楼主……我要还愿……”
叹了口气,金申无痕眼圈泛红,竟有些哽咽了:“好……吧……”
强自振作精神,展若尘面对邢独影,他集中意志,艰涩又吃重的道:“邢独影……相信你与我,对于肉体上的痛苦都不会过于重视……也就是说,我们之间在艺业上的高下之分,不必一定拘泥于在对方身体上所造成的创伤大小来做断论……你认为……”
邢独影颔首道:“非常正确,展若尘,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尊严及声誉的重新确立。”
展若尘低哑的道:“很好……邢独影,我们的看法和观念一致了………现在,我们用口述招式来决定胜负,分判高下,你同意么?但……是,由于我的体力所限,恐怕只能与你互证一招……”
神色立时紧张起来,邢独影往前凑近,似乎有些口干舌燥的沙着声音:“我同意,就是一招--其实,习武终生,一招之赐往往已受用不尽!”
这样别开生面的印证武功,分断强弱,倒是少见,全场的人个个凝神关注,屏息如寂,其关注紧迫的心情,决不亚干在注视一场血肉相豁的生死斗!
展若尘呼吸浊重的道:“邢独影……远来是客……你……先攻。”
拱拱手,邢独影道:“我不客气了,你注意,展若尘.我的‘镌命铲’会凝成九道光柁正面圈罩你,光轮尚在凝形,我的人已经十六个跟头在十六个俯仰不同的角度将光与点再行结衡攻击你,然后,我的左手另执-面‘龟铜镜’反扬,右手‘镌命铲’以斜弧回挂--这便是一招的全部过程!”
仔细听着,展若尘的回答异常快捷简明:“‘霜月刀’会在我的急速旋回下布成一团青色螺形,刀刃组合成一圈一圈的环弧,由大而小,成宝塔形往上层叠,我的人将在塔形正中,而螺影移动狂猛迅速,这将能阻截你正面的光圈及十六个俯仰角度各异的攻击,紧接着,刀锋闪刺成千百,但真正的一刀却来自下面,系突现自炼狱之手,往上飞戳。”
大大一震,邢独影愤怒的问:“这是哪一招?!”
展若尘低哑却清楚的道:“‘地煞指’!”
面色随即暗淡了来,邢独影冷汗涔涔,连连跺脚:“是的,
‘地煞指’,我只知防‘天罡刃’,怎么会忘了 ‘地煞指’,该死,真是该死!”
猛一掉头,他重重抱拳:“展若尘,你不但是位君子,更是一位义士,我们之间的怨隙,自此一笔勾消,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不待展若尘再说什么,也不管其他人的反应,邢独影转身奔出,迅即无踪。
在刹那的静寂之后,立时爆出了一片欢呼喝彩声,金申无痕却形容凝重,匆忙下令:“别嚷了,赶紧送若尘就医.一刻也耽误不得--”
几乎是全依在苏杰怀中的展若尘,这时又突然挣扎着挺起,声调发抖:“楼主……楼主……不必费事了……请移驾一步……我心里有-桩痛苦……有一桩极大的痛苦……
我要在这里告诉楼主……否则……怕就没有机会了……”
紧握着展若尘的一只手,金申无痕焦虑又急切的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以你身子骨的厚实,这点伤一定治得好,有什么话往后再讲,当务之急,马上要就医,再也不能拖了……”
展若尘双目强睁,全身抽搐,大口大口的吸气,却奋力嘶呼:“不,楼主……就是现在……就是现在我要告诉你……”
赶忙凑过耳去,金申无痕急得双手直搓:“好,好,你快说,我这里听着。”
只见展若尘的嘴唇在微微翕动张合,声如蚊蚋,金申无痕的脸色却迅速转变,变得泛青,泛白,泛灰,她的双眼越睁越大,双颊的肌肉越绷越紧,身子更在不停的簌簌颤抖……末了,展若尘颓然倒向苏杰的怀中,金申无痕却脚步踉跄的往后倒退。
急忙扶住了金申无痕,金淑仪惊疑的问:“大嫂,大嫂,你怎么啦?展若尘向你说了些什么?大嫂,你稳着啊……”
申无忌也着急的叫:“这到底怎么回事呀?大妹子,你说话哪,你们是在谈的些什么有这等严重法?”
突然,苏杰带着哭腔火叫起来:“展爷晕厥了,展爷他危急了啊,再不施救就不行啦,做做好事吧,快救救他……”
定一定神,金申无痕断然道:“立即急救,要快,要用最好的药,我要他活着,我不能失去他!”
就在大伙忙乱的为展若尘救治的当儿,金申无痕独自走到一边,她仰首望天,清晨的苍穹澄蓝中闪辉着炫目的金黄,天空高远,有几片淡谈的云絮飘浮,秋之晨原是爽朗又灿丽的,然而金申无痕容颜却竟恁般又苍老又憔悴,她的目光空茫,迷失于遥渺的某处,如果靠得够近,便可以听到她嘴唇翕合间的喃喃自语:“天……金申无痕莫非就真的注定了今生无痕?天啊,我就不能为自己在这世留下点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