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外面的天色是更加漆黑了,而这一阵子黑暗过去之后,便将拂晓,天亮之前,往往会有阵子特别黝黯的。
根本就不往那座高大宏伟的石屋扑,秋离离开方才的房子之后,立即一溜轻烟也似的越出了“白鼓山庄”的木栅,绕到“白鼓山”脚的另一边,运起他一口至精至纯的真气,起落如飞般奔攀向“白鼓山”的山顶!
秋离的动作是快捷无匹的,他身躯的运行就宛如一颗飞过天际的流星,略一闪晃之下即已将一段惊人的距离抛在背后。他飞腾着,弹跃着。周而复始,连连不断,片刻后,他已然来到“白鼓山”的山顶之上!毫不停留,秋离一口气奔向了山顶的南端。是不假,这“白鼓山”山顶果然是一片平坦,看上去有如一个略呈圆形的大广场,就连树木岩石也是极少,除了地形微见起伏不匀之外,若是加上整修一番,大可以在这里驰马校军了!
没有费什么功夫,秋离便已发觉了萧世光所说的那幢石屋。这幢石屋并不很大,建筑在那倾斜的山沿边上,四周还有些半人高的白杨树围绕着,孤零零地显得有些怪异而沉闷。
抹去了额头上的一点汗渍,秋离藉着那些白杨树的掩护,又快又轻地飞扑到石屋的附近,呃,这才发觉有两名黑衣汉子,正各抱着一柄鬼头刀倚坐在门槛上打瞌睡,另外,靠山沿可以遥遥俯视“白鼓山庄”的那个方向,也同样有两位仁兄贴着墙壁并坐,不过他们似乎比较谨慎些,没有打瞌睡,正在低低窃窃地谈论着什么。看样子,他们都没有什么戒备之心,或许他们认为,今晚的危机业已过去了……
秋离悄无声息,有如一只狸猫般将这幢石屋四周迅速查视了一遍。石屋有两扇高窗,而且嵌以手臂粗的铁栅,像是一个囚人之处,在外面,除了那四个汉子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守卫了……
石屋的窗口漆黑无光,大约里面熄了灯。
到目前为止,那萧世光说的全都是真话,秋离不觉稍稍放了三分心,他暗祈余下的事萧世光也不要骗他!
先潜到那两个靠在山边可以远望“白鼓山庄”的汉子后面,秋离知道,这两个小子选在这里放哨,多半是为了在紧急时,可以与山下的山庄互通信号——他们这个位置可以俯瞰“白鼓山庄”,同样的,“白鼓山庄”也可以仰视他们!
温柔而快速绝伦的,秋离不带一丁点声响便解决了那两名黑衣汉子,他望着摆在他们身旁的一只花旗火箭箭袋露齿一笑,暗讥道:“二位朋友,下辈子,你们再弄这烟火耍耍吧。”
顺手将那只皮制箭袋丢到山下,然后,秋离又飞快转到石屋门前。另外那两名汉子却仍懵然不觉,依旧在寻其好梦。
秋离叹了口气,低声招呼着:“喂,二位大哥,天亮啦!”
那两名黑衣汉子蓦然惊醒,晕天黑地里,尚没有来得及看清对方的形象,秋离左手并指暴闪,已然又准又快地逐一点中了他们两个的死穴!
连忙将那两个歪跌地下的头接任了,两具尸体却已吭也不吭地软软叠在一起,那模样,多亲密哪!
退后一步,秋离飞脚蹦出,在一声“哗啦啦”的震响里,那扇沉厚的木门业已四分五裂,倒散颓坍,秋离大吼如雷,猝闪而进!
石屋中是一片漆黑,秋离身形方才掠入,耳朵里已骤然听到连串的机栝声响,这些机栝声响来自房间四周,刹那间,风声带起轻啸,在幽暗模糊的光度下,无数闪泛着蓝芒的利矢已飞蝗也似的连射而来!
手中尚未丢弃的两把鬼头刀这时派上用场,在秋离双臂的舞动中,两团寒森的刀光贴地旋起,幻成两圈晶莹又银亮的光球。从四面八方飞射的箭矢,便在这掩遮得滴水不透的光球之前,纷纷弹震歪跌,断折坠落,空自响起一阵阵的“丁当”脆击之声!
也不知道那些隐于四处角隅的暗袭者到底有多少箭矢?只见一轮射过又接一轮,一波箭射完再来一波,那些箭矢蓝光隐泛,锐利非凡,显而易见喂有剧毒。
秋离手上的两把鬼头刀翻闪绕回,有如银球滚动,又似玉带旋空,也只有不停不歇地阻挡着那连续飞来的骤雨般的毒矢!
突然,秋离计上心来,他略一闪动,双臂霍然加力,几乎比闪电还快,就在那两把鬼头刀猛然旋飞更急的一刹,他的人业已弃刀贴地掠出,而那一双鬼头刀力犹未歇,仍旧在那里掠空飞转不伏!
一闪之下,秋离已来到了一个施放弩矢的隐蔽之处呢,那竟是一个将厚厚石壁挖空之所在,只留着一方尺许宽窄的射口,可移动连珠强弩,人便躲在那特制夹壁的中间往外瞄射敌人,既不占地方,又容易掩隐,难怪方才那一阵子,秋离只见箭矢不见敌踪了!
这时,秋离身边的这个壁内射口,正露出强弩的前端来,瞄着那两柄正在飞转翻旋的空刀射箭。那强弯因为箭矢“咻咻”飞射出的力量反挫,连弩体也起了微微的、有节奏的震动:“得!得!得!”
出手如电,秋离黑暗中却准狠无比,他只一下子便自那射口中斜着用掌端插在那名强弩手的咽喉上。那强弩手甚至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断了命,整个坐着的身躯也往下滑倒!
用力吸气,秋离的身体突然暴缩了三分之一,他像鱼游于水也似的,连沾也不沾上射口的四缘,业已溜了进去,与那名死了的敌人并排挤坐在一道!
就在秋离甫始完成这一连串快速行动,刚刚和那死人挤坐在射口后夹壁中的瞬息,他那两柄无人操纵,凌空飞舞的鬼头刀亦已力竭功尽,在又一阵强弩的急射中,发出“呛啷”震击之声,同时跌落于地!
顿时,整个黑暗的石室中一片沉寂,一片肃默,就宛如连一个人也没有,就好像方才那一阵子箭雨矢蝗的表演乃虚幻一样。无人出声,更无人行动,静悄悄的,一切全是静悄悄的……
小心着不使发出任何声息,秋离将身边的那具尸体扶到自己前面,仍然对着射口,他自己侧隐在那尸体背后。这一阵移动,在这狭窄又局促的夹壁中间,可是够吃力的,同时,秋离也发觉了射口下的石块可以松移,显然,出入这个射口,就在于那些可以移开的石块了。
半刻后。
一个低沉冷凛的声音,终于响自石室的左角隅:“赵子修,你再朝那两把刀坠落的地方射两箭!”
声音才落,“咻咻”两箭已经射出,尖锐强劲的毒矢碰到地下,“叮叮”连声反弹起好高!
沉默了一会,原先的声音道:“蔡素,潘达,你两人出来看看,带上家伙,小心点,其他的人不准擅动,强弩备好,随时待射!”
黑暗里,听到石砖搬移的声音,过后,两条模糊的人影,由石室中两个不同的石壁位置中潜出,他们似是极端谨慎,小心翼翼地往方才那两把刀坠落地点逼近,偶然间,可以看出这两人手上执着的兵刃寒光!
于是,缓缓的,缓缓的,他们终于靠近了,又逐一摸索到那两把掉在地下的鬼头刀!
两人中一个低叫道:“谭堂主,找着刀了……”
那个冷凛的语声漠然道:“那使刀的奸细呢?被射中了没有?”
两人中的另一个紧张地道:“回堂主,还没看见人,总不成溜了吧?”
冷凛的声音怒道:“你先确定了,找不着人再下定论,说不准他是中箭之后,滚到哪个角落去了……”
两位仁兄蹲着身子,各自伸出一只手,开始在地下摸索起来,一面还吸着鼻子闻,希望能嗅着点血腥气味——照常理来说,一个身上中矢的人,总会多少流点血的哪!
这时,那位谭堂主冷漠而不耐的声音又响起道:“每个射口后的人全帮着找一下,但你们不用出来,就在射口前用家伙朝左近的地下试探便行。妈的皮,我就不信那奸细能飞上天去!”
躲在尸体后的秋离抿唇一笑,心忖道:“老子用不着飞上天,这就要送你老龟孙下地狱了!”
他伸手朝自己挤坐着的夹壁四周一摸,唔,果然也有一把鬼头刀斜支在那里,他拿了出来,由射口探出,故意和其他人一样,点得前面的石地丁当乱响。同时,他的左手绕过尸体前胸,握紧连珠强弩,仔细瞄准——那两个暗中探索的仁兄,已经逐渐向秋离藏身的这个射口移近……移近,慢慢的,他们的脑袋就只隔着弩端几尺了!
盯着那两个晃来晃去的头颅,秋离遗憾地在心里道了一声“再会”,他的右手指坚定而沉着地勾动强弩机簧——“咻”的一声,又“咻”的一声,就在这两声毒矢破空的轻啸甫传,那两位正在摸索的仁兄于猝不及防之下,连叫都来不及叫出口,俱全身一震仆倒地上!
纵然这些杀人的声息十分微弱,也立刻引起了其他夹壁中的人们注意,那位谭堂主显然是怔了怔,在刹那间的沉寂后,他焦灼又惊恐地叫:“蔡素,潘达,有什么不对么?”
当然没有人回答,在秋离的对面,另一个粗粝的嗓门跟着叫:“老蔡,老潘,你们怎么啦?”
秋离舔舔嘴唇,瞄准对面的声音传来之处,勾动机簧——“咻”声锐响,反应几乎是马上的。一声惨叫业已颤抖着扬起!于是,石室中其他隐于夹壁里的人们已不自觉地起了一阵骚乱,惊慌的喊叫声,纷纷响起。
“不好,奸细混进来了……”
“柴立,柴立,什么事?”
“好像就是柴爷在叫啊,不晓得奸细混进了哪个射口!”
“堂主,要不要亮灯?”
“老天,连敌友全分不清了,快亮灯哪……”
好整以暇的,秋离迅速选择了从他这个角度可以射杀的敌人隐伏方位,循着声音,他一次又一次快捷地勾动强弩机簧,一边微微移动射角!
“咻——”
“呀……嗷!”
“咻———”
“哇呀!……”
“咻———”
“唉……吁!”
立即,其他剩余的敌人们全发觉了情势的不对,那谭堂主气急败坏地厉吼:“全给我噤声,他妈的皮!”
秋离尽量将弩转朝左位,也不管能否射得到那谭堂主,一连便往那谭堂主的方向射出十箭!
在一片箭矢碰撞上石壁的“丁当”反弹声中,谭堂主惊怒的语音立起:“奸细……奸细……右边夹墙第一个射口里伏着奸细……”
秋离突然放声狂笑,他在笑声震荡中,暴烈地吼道:“谭申,现在你才发觉有奸细未免太晚了,从你们放箭的角度和出声的位置上算,这室中,你们一共只有十个射口,如今我已干掉了你们七个射口中的人,此际仅存三个射口三个人了,而天也微亮,正好,我们可以明着硬拼一番啦!”
秋离说得不错,此刻,天色可不是已经微微泛亮了?有一片朦朦胧胧的鱼肚色破碎的惨白从外映入,由屋顶的天窗透进,整个石室的轮廓也模模糊糊的大略可见,不像方才漆黑一片了……接在秋离的吼叫声后面的,却是一阵沉寂,一阵死样的沉寂。石室中仅存的三个“百隆派”人物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人答腔,也没有人动作,就宛如他们三个人一下子全僵愣住了似的!
秋离又哧哧地笑了,他坐在夹壁里,闲闲地道:“姓谭的,你与你那两个狗头手下不用装熊,我有的是时间等待,天马上就要大亮了,待我们彼此看清楚了的时候,再慢慢夹缠吧!”
在晕蒙蒙的光线下,突然有一条人影蹿起,其快无比地朝门外冲去,一打眼,秋离便已看见那人的手上执着一枚银晃晃的球形物体!
不慌不忙,秋离手中的连珠强弩弩端微斜,“咻”声锐响,那人前脚尚未沾到门槛,已经被一只利矢透心穿过,手执的那枚银球形物体也“砰”地坠落!
变化是猝起的,那枚银球形物体甫始沾地,已蓦地响起一声沉闷的炸裂声。刹那间,一片红白交杂的绚灿烟火已冲高四溅,有如千万枚花炮同时迸放,将这间宽大的石室照映得光亮明丽,彩色缤纷!
立即闭住呼吸,秋离的身形暴掠而出。他这一掠之势,不仅将与他挤坐在一起的那具尸体带得滚翻出来,就连他匿身夹壁下的那块活动石头也“砰砰隆隆”地撞滚出老远!
这时——
整个石室中充满了强烈的烟硝气味与呛鼻窒心的磷磺焰火。躲藏在夹缝里的另两个“百隆派”角色也待不下去了,只闻得惊叱厉吼骤起,两条人影分自两个夹壁射口中忽跃而出!
大笑一声,秋离怪叫道:“可是你们自己人逼你们出洞的哪!”
怪叫着,秋离横空闪掠,掌影暴扬,漫空只见他的双掌流泻交穿,有如千鸿突出,群星崩落,狠辣无匹!
烟火烧弥中,两条人影骤然分开,一上一下,上面那人抖手一条蛇头链笔直飞戳,下面那人却是一柄厚厚的紫金刀,威猛至极地倒割反插!
秋离冷冷地一哼,蓦然弹向室顶,藉着背脊一碰室顶的力量,又快似电闪般挟着凌厉狠毒的威势再度扑下。而这一扑下,他就不容情了,那一式旷绝古今的“攀月摘星手”业已倏展猝现!
他当胸推出的右掌,在急沉猛翻里,左掌却划起一轮硕大的圆弧,在这圈无形的弧影中,千百刃交相飞旋,穿织纵横,宛似无数只鬼眼在闪眨,无数声冥冥里的号哭与诅咒在映现,奇诡极了,玄异极了,也慑人极了!空气在呼啸着排涌激荡,连余烬未熄的烟火硝雾也滚滚挤流消散灭绝!
怪嗥如泣,那使蛇头链的朋友就像狂涛中的一块浮木,瘦长的躯体手舞足蹈地在半空翻滚撞回,鲜血喷洒下,又重重地被击到墙上,仰面摔落!
使紫金刀的一位功力似是比他同伴强上不少,但是,却也好不到哪里,不分先后,他的家伙早已脱了手,虽然他犹想竭力挣扎抗拒,却又哪能挡得住这漫天罩下的掌影与强猛无比的劲道,他在连串地挨上十一掌之后,打着旋转跌了下去,一直滚到角隅才堪堪停住,全身上下,业已衣衫尽碎,伤痕累累了!
这一记“巫焰教”留传下来的绝招散手。是昔年巫焰教奉为镇教之宝的武学至高秘密,威力之大,路数之奇,运用之秒,可谓匪夷所思,难与伦比!
秋离曾以此一绝招煞手挫败了“天山派”最为厉害难缠的“银发霜心”可札钦汉,眼前这两个敌人就算功力再高吧,也盖不过可札钦汉去,连那位“天山派”的怪杰也在这一式下栽了跟头,就更甭提这二位了……
秋离冷森地挺立在石室中间,目光炯然环视四周,等他确定再没有漏网之鱼了,才大步走向那瘫软在角隅处的敌人跟前。
这人年约四旬,身形微胖,生着一张方形的国字面孔,蓄短髯,隆准大嘴,若在平时看上去,必定是十分威严的,但如今却再也没有一丁点威严的味道了。他挨的那十一掌,掌掌如铁锤巨杵,捣在身上宛似能将他的四肢百骸砸散了,眼前,他除了浑身青紫浮肿,内腑翻腾涌荡之外,连肋骨也折断了几根,非仅如此,他的一条左臂也齐肩给震碎了骨骼!
俯视着这人,而这人只有喘着粗气打哆嗦的份了。他那张面庞已经变成了青中泛黄,一双原该奕奕有神的眼睛亦枯干黯涩,发出的光辉都灰虚虚的了……
舔舔嘴唇,秋离冷硬地道:“你就是‘祥云堂’的堂主谭申了吧?”
一张口,那人便剧烈地呛咳起来,这一阵咳,直咳得他面容歪曲,周身抽搐,嘴角冒出了血沫子!
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秋离道:“慢慢来,朋友,我们全不急。”
粗浊地喘息着,好半晌,这人才努力睁着那双牛眼瞪视秋离,嗓音呛哑加上颤抖地道:“我……我是谭申……”
点点头,秋离道:“很好,你还算光棍!”
惨烈地一笑,谭申痉挛着道:“你……你……你一定……是‘鬼手’了?”
笑笑,秋离道:“不错。”
双眼吃力地翻了翻,谭申艰辛地道:“果然……你真的来了……”
秋离哼了哼,道:“这好像日出东方,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不是么?你们原也盘算到我一定会来!”
青白的双颊抽动着,谭申呛哑地道:“但……但你是……如何……如何找到此处的?”
双眉微皱,秋离道:“当然有人告诉我。”
蓦的面孔涨得血红,谭申的心像被毒蛇猛咬了一口,他额际青筋暴浮,咬牙切齿,愤怒至极地干号:“谁?是谁?”
冷冷的,秋离道:“萧世光!”
“噗”的一口鲜血喷起,又溅落了谭申一头一脸,他全身立刻痛苦地扭曲成一团,断续叫喊:“不……不可能……不可能……”
秋离煞气盈溢地道:“你给我住口!现在不是你问我的时候,我劝你把眼前的形势弄清楚了再发熊!”
顿了顿,他又道:“假如你还想活下去,就平心静气,好好躺在那里别动,老老实实回答我问你的话。”
谭申气息奄奄,面色又转为灰白泛青,他吐着气,双眼半叼半睁,孱弱又低微地道:“秋离……你不用……白费……心思……了……我任什……么……也不会……说的……百隆派……里……没有……两个……萧……世光!”
秋离神色一沉,暴烈地道:“谭申,你想在我姓秋的面前称英雄,道好汉,还差上一把火,你是否要尝试一下我的手段?”
呛咳着凄然笑了起来,每一声咳嗽,俱带着一口血,每一声咳嗽,全把他的身体扯得抽搐颤抖,谭申悲烈地道:“你的……手段?咳咳……秋离……你唬不住……我了……便算你……再厉害……亦不过……能将人……整得……死去活来罢了……咳咳……但你如今……只能叫我死……不能再使我……活着受罪……而死……秋离……我不是业已很接近了么?咳咳……你至多也仅是……令我更快点上道而已……算不了什么……太也算不了……什么啦……咳咳……”
微微一怔,秋离不禁有些悲悯地摇了摇头,他低沉地道:“谭申,说不定你还能活。”
突然狂笑一声,谭申在一连串剧烈的咳嗽中鲜血暴涌,他以一种尖厉凄怖得令人毛发悚然的声音昂亢地嗥叫:“我谭申对得起‘百隆派’了……众家弟兄……我先走一步,你们要知道我双目不瞑——呃……呃!”
在又一口鲜血的喷涌中,谭申的脑袋猛一下子软软歪到一边,再也没动静了,他的唇角,仍然有一滴滴的血水淌落,淌落……
沉默地站在谭申尸体面前,秋离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喃喃自语:“一个人连死也不怕了,那就没有法子啦……这姓谭的看得到很透彻,‘百隆派’中总算还存了点‘骨气’……”
他又摇了摇头,然后,借着业已映入石室中的晨光,他找着了那张宽大的石床——紧靠在墙壁的里端!
走到旁边,秋离仔细验视了一会,发现这张石床宽大沉重,更好似根生在地面上一样,他不禁有些恼火了,暗恨自己忘记逼问那萧世光石床的移动机关在何处,甚至,他连石床下有没有地窖也觉得可疑了,他一边再度细细查看,一面喃喃不停地咒骂起萧世光来!
又寻找了好一会,秋离不由额头冒出隐隐汗渍来,整张石床,也就那么一张石床而已,光溜溜,滑突突,除了上面铺着一张毛毯外任何一点凸凹奇异之处也没有,他伸手敲按着,使劲推动着,仍然无可奈何,不发生丝毫变化,那张石床,依旧纹丝不动,好生生地嵌在那里!
抹了把汗,秋离低骂道:“混账透顶的萧世光……邪龟孙……他竟然没告诉我这石床的开启法,他只说推开石床即是地窖……妈的,这石床重逾千斤,除了硬硬砸碎,却怎么推也推不动,我早就觉得这老小子不大对劲,言语闪烁,形态鬼祟……我还相信了他……真该将这老杀才活剥了……”
一面喃喃骂着,秋离一面越是焦急,他知道,山下“白鼓山庄”里的人,很可能现在已经发觉了萧世光的遭袭,而只要他们一发觉,便立即会警惕到这里的安危,换句话说,“百隆派”的全部人马就将倾巢而来,秋离自己倒不在乎这些,问题是马标与何大器难得解救出去了,一个弄不巧,说不定更加速送了他们两个的性命,这就大大地不值啦……
终于——
秋离一咬牙,下了决心——他要以他性命交关,修为多年的“弥陀真力”来硬生生震碎这张沉重的石床!
“弥陀真力”,是一种内家武学上的至高成就,平时,它隐伏在具有这等功力者的丹田之内,可由使用者任意提聚发挥,其威势之浩荡,有如雷轰岳震,天怒地撼,业已达到难以思议、不可抗拒的地步了。一旦展出,摧坚披锐,有如拉朽,不过,施展“弥陀真力”的人,本身却损伤元气至巨,若是滥用过度,更有损腑荡脏、亏耗精血之虑。而习练这种功力的所具有的道行越深,其发挥的威力越大,易言之,施展以后的耗伤也就相对地增加了,因此,秋离平常只用此种功夫来防身保气,极少以之攻敌,不到紧要关头,他是决不肯轻易使出的。目前,他在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好试上一试了!
吸了口气,秋离退后一步,双掌猝伸,掌心向下一沉猛翻,紧接着,一片宛如龙卷风一样的无形罡气突然“哗啦啦”暴涌旋荡,顿时整个石室中的空气全向外排压翻挤,有一阵隐隐的,仿佛雷鸣也似的声音响起,大吼一声,秋离奋勇挥掌击向石床!
“砰——叱!”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倏起,那张宽大沉重的石床在秋离的倾力猛击下,吃他那无坚不摧的“弥陀真力”震成粉碎,有如六丁巨神的擎天杵砸到了上面,顿时石屑飞溅,灰沙迷蒙,连这间石室都在簌簌颤摇,宛如就将坍塌下来了!
连换口气都来不及,秋离已经在目光一闪里看清了石床之下果然是一个圆形的地窖入口,而且,隐约中,尚可看见有石阶延伸下去!
毫不迟疑,秋离身形之快仿佛流星横空,暴射而进。但是,就在他身形甫始掠入的一刹,耳朵里听到两声“咔咔”轻响,几乎是同时的,一道熊熊火光也“呼”地燃烧起来!
身子在半空一旋,秋离极慢地缓缓往下坠落,此刻,他已看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地窖,宽有两丈,长约三丈有余,地窖尽头,有丈许方圆的范围,被一排儿臂粗细的铁栅栏隔绝,铁栅栏与三面的坚厚石壁相对,便成了一间暗无天日的牢房了。现在,那铁栅栏后面正有两个人戴着特大的脚镣手铐被囚在其中,这两人的身边,却还挺立着另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黑衣大汉,那大汉一手执着柄熟铜锤,另一手便握有一根粗大的炷香。而在铁栅栏外面,嵌进地下有一道浅浅横槽,横槽长与铁栅栏平齐,此时,横槽中正有熊熊火焰燃起,火苗子窜有半尺多高,更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桐油气味来。
秋离马上便明白了那个大汉为什么要点燃浅槽中火焰的理由——方才那“咔咔”两声轻响,原来是用绳索扯开了两只大木盒的盖子,如今,这两只摆在地窖石阶下不远的木盒中,正有无数只狰狞蠕动的毒蝎子与黑毛毒蜘蛛爬了出来,它们当然只能攻击秋离,因为它们无法后退,铁栅栏之前,那一道熊熊的火焰阻止了这些毒物!
不禁在心里暗叫一声“乖乖”,秋离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众多的毒蝎与黑毛毒蜘蛛聚在一声,看上去怕有上千只?数目多少尚在其次,那些毒物的狞恶丑邪形状,尤其使人心里发毛,胃中作呕,连皮肤上都起了疙瘩!
匆匆朝那些蠕动爬近的要命玩意儿看了看,秋离微微退后一步,他振声大叫:“何老前辈,马大哥,里面可是你们?”
铁栅栏里,那两个蜷缩在阴暗角落中,戴着特大手铐脚镣的人,本来只是惊愕地向这边注视着,及至秋离这一呼叫,两个立即有了反应,其中一个马上惊喜交集,绝处逢生的激奋嗓音沙哑地大喊:“是秋兄弟么?天可怜我们,你终究找到我们了……”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也跟着颤抖地高呼:“老弟哇……我们全在这里,老夫与你马大哥……”
这时,一边的黑衣大汉暴吼一声,厉烈地道:“两条老狗全给大爷闭上你们的鸟嘴!你们在这里有个卵用?那毛头小子救不了你们!”
秋离在无比的振奋中加上无比的愤怒,他大声道:“马大哥,何前辈,你们二位且请忍耐片刻,看我摘下这杂种的脑袋!”
那黑衣大汉狞笑道:“小子,不要空口说白话,妈的皮,你有种就过来试试看!”
身受重枷的马标与何大器二人拼命朝铁栅栏前面挣扎移动,马标又力竭声哑地大叫:“当心……兄弟,当心那些毒物。”
一边奋力爬行,何大器也须眉俱颤地嘶吼:“‘百隆派’的这群畜生全是狼心狗肺呀……老弟,你留神点……”
黑衣大汉一看马标与何大器二人拼命朝前爬,不觉勃然动怒,他赶上两步,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立即后退——像是对他们两人的身体有着绝大的顾忌一样不敢沾近;这黑衣大汉挥动着手上的熟铜锤恫吓着挣扎爬行的二人,一边暴烈地大吼:“妈的皮,你们再往前爬老子就要砸碎你们的脑袋!”
这边——
秋离眼角注意着逐渐移近的遍地密密麻麻的毒虫,他一面往台阶退去,口里却在叱喝:“朋友,你犯不着神气,也没有多少时间让你神气了,这些毒玩意唬不住我,难为你们却是怎生找来这一大堆的!”
黑衣大汉重重“呸”了一声,隔着铁栅栏讽刺地道:“唬不住你就踩上去尝尝味道看呀,妈的皮,先在那里一步一步退,瞎吹大气算是什么英雄?”
突然大笑一声,秋离不等那毒虫逼近脚前,业已暴掠而起,有如流光升空,直扑铁栅!
那黑衣大汉睹状之下,不由惊得急忙跃进,但是,他心里却在暗笑对方竟然妄想螳臂当车——凭一个人的悬空之力,就能断得了这些粗有儿臂的铁栅栏么?
就在黑衣大汉的这个意念甫始闪入脑海之际,一阵罡烈的劲气凌空暴撞而来——那种威猛力道,就宛如一柄来自九天的神斧,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斩到一样!
几乎令人不敢置信的,一连串“哗啦啦”“哗啦啦”的金属断裂颓折之声倏忽扬起,顿时只见残铁四飞,栅缺栏坍,那黑衣大汉惊得怪叫如嗥。一个回身便扑向另一角隅,左手急伸,便将那根粗大的炷香伸向由角隅石缝中伸扯出来的一段红色引信!
但是——
就在那冒着火星的通红香头刚刚要沾上引信的一刹那,这黑衣大汉的后领已蓦地一紧,像被一只钢爪猛然扣住了颈项一般,非但丝毫动弹不得,差一点连气也闭了过去!
黑衣大汉闷嗥低吼,手舞足蹈,全身疯狂挣扎,紧钳住他后颈的秋离怒骂一声,吐气如啸,右臂急抡中,这黑衣大汉牯牛也似的躯体便团团打转地飞跌出去——不偏不斜,恰巧落在铁栅外面那满地蠕动的毒物之上!
那种凄厉的惨叫就像要把人的心肝五脏全掏出来,连地窖都宛似在颤抖了,黑衣大汉像发疯一样在地下扑腾着,翻滚着,他的头、脸、全身,业已爬满叮满了那些奇毒无比又狞恶不堪的毒虫了!
搓着一双手,隔着破碎的铁栅栏,秋离闲闲淡淡地道:“朋友,你说对了,这些玩意咬在身上的滋味可真叫不好受呢,难怪你叫我先尝尝!”
不再去理会那大汉嘶哑惨绝的嗥号尖叫,秋离回过身来,向侧卧地下、憔悴不堪的马标与何大器二人抱拳笑道:“二位受苦受惊了,我来迟一步,累至二位饱尝惊扰,罪莫大焉,万祈恕过才是!”
面形枯槁干瘦的马标哑着嗓子豪迈地干笑一声,道:“好了,好了,兄弟,别再诌词了,还是快些将我们身上这些劳什子,弄掉才是正经!”
又是苍白又是孱弱的何大器亦哆哆嗦嗦地道:“老弟啊,这一遭又是承你大力把老夫从鬼门关上救回……人家活一辈子死一次,老夫却是三次重生为人了……”
秋离运起他的“弥陀真力”,双手十指如钢,在一阵奋力拉扯抛扭中,马标与何大器二人身上那些粗重的特大号手铐脚镣,便全摧枯拉朽般被他硬生生折断取下,丢弃满地!
两个人如释重负,在长长的吁气声中,各自搓揉着业已瘀肿溃烂的手腕足裹,秋离则快步走到墙角,一把将那根露出石缝外五寸长短的红色炸药引信扯断!
马标一面用力给自己活着血,边恨声道:“好狠的一群畜生!难怪那小子手中一直拿着一根燃起的粗香,原来却是点燃暗中隐埋的火药!”
秋离一笑道:“大哥你们竟未发觉?”
摇摇头,马标苦笑道:“这地窖之中一片漆黑,毫无灯光,那火药引信又只露出这么一丁点儿,再加上为兄的与何前辈二人在饱受折磨下俱是身疲力竭、晕晕沉沉,连动一动都艰辛异常,又哪里有精神去注意这些?”
叹了口气,何大器亦道:“‘百隆派’实也太阴毒了,就拿看守我们的这小子来说吧,他从开头便坐在那火药引信露出的地方,大概是随时准备炸死我们……如非秋老弟适时赶来救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点燃引信,将我二人轰上半天。”
忽然一皱眉,秋离若有所思地道:“但是,如果他点燃火药引信,一旦爆炸开来,他自己怎么办呢,莫不能也跟着陪葬?”
呆了呆,何大器讷讷地道:“大约是……这小子业已豁出去了,拼着与我们同归于尽吧?”
摇摇头,马标喑哑地道:“不像,前辈,这小子不像有这大的种,一个准备牺牲、视死如归的人不是似那等狗熊样子的……”
吸吸鼻子,何大器又迷惘地道:“既是此人不打算与我们同归于尽,那他在点燃了火药引信之后又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呢?”
忽然若有所悟,秋离一个箭步抢到那延伸出火药引信的石缝之间,开始仔细又迅速的搜查起来!
马标诧异地道:“兄弟,你在找什么?”
秋离并未回答,依然伸出双手在石壁与地面敲打推按着,忽然,就在他的手指探索到先前火药引信所在的石缝右边三尺之地面时,一块隐蔽的翻板已“嚯”地被他推转,露出一块长方形的,刚容一人卧伏的暗坑来!
哧哧一笑,秋离道:“大哥,我就在找这个。”
马标愕然道:“这是一个暗穴——”
点点头,秋离道:“不错,是一个暗穴,人只要朝上一滚,便刚好躺将进去,这块活动翻板就会再行翻转过来,恢复原状。换句话说,也即是给了躺入其中的人一个严密又安全的避难之所,不会被火药与碎石伤及;大哥,这便是方才那小子胆敢点燃引信而不怕本身受害的道理了!”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我还是有点失望,在我原先的预料中,这个暗穴应该不只是一个暗穴而已,更该有条地道什么的通向外面才对……”
何大器急忙插嘴道:“你不妨再看看,老弟,说不定那暗穴里有什么花巧!”
秋离又仔细朝那长方形的穴沿中查探了一遍,摇头道:“没有,前辈,只是一方暗穴,刚好够一个人躺进去,就像块墓坟似的,什么其他玩意也没有!”
白色的长髯抖索了一下,何大器紧张地道:“既是如此,老弟,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微微一笑,秋离镇定如山地道:“很简单,从我来的地方再出去!”
何大器指了指那遍地蠕动的毒物,道:“从这里到那石阶中间隔着有两丈多远,地上全爬满了这些毒虫,老夫又双足残废,马老弟也发不得力,这,怎生过得去?”
用右手指在胸前雪亮的铜扣上擦了擦,秋离慢吞吞地道:“这不会有什么困难的,前辈,你低估我的本事了!”
马标哑沙沙地笑道:“别再吹了,兄弟,还是赶紧设法脱离此地要紧,再晚,‘百隆派’的大队人马就会在察觉后围上来啦!”
秋离道:“好,我们这就出去!”
仍有些不大放心,何大器道:“你,老弟,没问题吧?”
眨眨眼,秋离道:“这种事岂能打肿脸充胖子?前辈,性命交关哪,我也晓得若是掉在那些毒虫堆里不是开玩笑的!”
说着,他一下子将何大器由地下抱起挟在左肋之下,另一只手臂又使力将马标挟住试了试,他道:“二位,准备了。”
马标侧身被秋离挟挽着,他的双手也与何大器一样紧紧抱住了秋离腰间,一面问道:“我们两个相当重吧?”
坦然低笑,秋离道:“不算重,这些日子二位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我挟在两边,只觉得你们全剩下皮包骨架子了。”
马标不禁笑骂道:“促狭!”
于是,秋离突然暴叱一声,挟着两个人的身形强矢一样自铁栅栏的缺口中怒射而出,半空中一个翻转,微微下坠的去势又“呼”地腾起,闪电般掠出了地窖入口。他足不沾地,双脚互碰,整个形体在一沉之下,又飞也似的笔直穿出了石屋门外!
被秋离分挟在两边的何大器与马标二人,业已晕头涨脑了,他们只觉耳际风声呼呼,有如腾云驾雾,地窖与石室的景物翻转移眩,而光线突黑又亮,两个人尚未仔细看清,却已出了石室,来在外面白杨树围绕着的斜坡上了!
但是——
秋离却未停留,他不向山下掠去,反而重重一哼,朝“白鼓山”平坦的山顶飞拔而起,有如大鸟般落出七丈多远!
轻轻将何大器与马标放下,在两个人头晕目眩、连连喘息中,秋离已微叹一声,低声道:“二位,乐子来了!”
马标及何大器一口气尚未喘缓过来,闻言之下,全惊得浑身一震,急忙定下心神,朝四周探视。
晨阳的光芒刺激着他们的双眼,但是,从眩花酸疼的瞳仁望出,仍可看见一副触目心惊的景象。
整个“白鼓山”顶,极目所见的范畴以内,包括方才他们冲出的那间石室,全被无数名体格魁梧、形色凶悍的黑衣大汉所包围,这些黑衣大汉站成了一个硕大的圆圈,人数之多,怕有四五百名!他们手上的鬼头刀,在阳光下闪泛着森森寒芒,而那一张张的面孔,却是冷硬而沉板的。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叱喝,他们竟是沉默地围侍四周,用一双漠然的眼睛,凝视着业已陷身于重围中的三个敌人!
暗中叫苦不迭,马标窒着叫道:“可不是,兄弟,这一下算真来了乐子啦……”
白发与白髯怒颤,何大器瞋目切齿地道:“好狠的一群畜生啊,他们还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拂了拂头巾的下角,秋离眯着眼环顾周遭,他平静地道:“看样子,‘百隆派’像是倾巢而来,好几百人把这山顶全围住了呢,可是颇看得起我姓秋的哪!”
马标用力活动四肢,颤巍巍地挺立起来,他沉重地道:“兄弟,这一场厮杀,只怕又是免不掉了,‘百隆派’的情形似乎是要破釜沉舟,硬干到底……”
伸出舌尖润润嘴唇,秋离淡散地道:“你把他们说得全像些人了,大哥,硬干到底?妈的,凭什么?就凭了他们这群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么?”
马标忙道:“兄弟,我知道你武功之强,倾凌天下,有万夫不挡之勇,但却轻敌不得,再怎样说,也是敌众我寡呀!”
搓搓手,秋离吁了口气,道:“大哥,你约摸退隐江湖太久了,一点阵仗就沉不住气啦,你看‘百隆派’围在四周的这些邪龟孙,一个个挺胸突肚,蛮有那么两分味道,就以为他们全横上了天?不,事实上并非如此,这种场面我经得腻味了,溅血夺命之前,与溅血夺命之后,是截然不同的,他们现在装得像些人熊不是?大哥,只要一动手,我就能叫他们鬼哭神嚎,呼天抢地,恨爹娘少生两腿!”
忍不住哑声笑了,马标道:“我的好兄弟,你可别把话说得太满了唉!”
秋离笑吟吟地道:“当然,我也知道‘满饭好吃,满话难说’!”
坐在地下的何大器,这时侧过脸来,充满信心地道:“马老弟,虽说秋老弟与你谊属金兰之交,但是,恐怕你亦未曾亲眼见过秋老弟大开杀戒的场面吧?老天,那就活脱像是九幽境的阎王爷入了凡,阿修罗的魔尊越了界,简直就不忍目睹了。从老夫亲见一次之后,方始明白古人所云的‘血流成河’、‘尸集成山’是个什么样的写照……”
马标低沉地道:“前辈,我虽未见过秋兄弟大开杀戒的场面,但是,就我所遇上的那几次也足够领悟了,他的本事不但狠,不但绝,不但厉害,更残酷得没有一丁点人味,只要他一开始拼杀,唉,那与平常时的他便成为两个人了……”
哧哧笑了,秋离道:“这是什么场合了?你二位还一搭一档地在替我吹擂?我看你们佩服我是假,借此壮胆才是真吧?”
马标与何大器皆失声而笑。
忽然,何大器疑惑地道:“老弟,怎的对方没有动静?”
四周环顾,马标亦纳闷道:“不错,‘百隆派’的人们,只是这么将我等包围在中间,为什么到现在还未曾有所行动呢?”
秋离安详地一笑道:“或者,他们在商讨对策,或者,在觑探我等是否尚另有图谋,另有帮手,总之,他们会极其谨慎小心,因为他们不愿昔日在‘仰宛’县城外黄土丘陵的那一幕惨剧于今日重演!”
何大器笑呵呵地道:“说得有理,老弟,有理!”
马标接着道:“那么,我们便也和他们对峙着干熬?”
悄悄的,何大器道:“马老弟,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才是对敌、却敌的上上策哪。”
秋离笑了,道:“前辈说得是不错,但今日我们便来个相反的,采取主动,制敌于先,前辈,如何?”
何大器忙道:“全看老弟你的意思了,老夫唯你马首是瞻!”
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一笑,秋离踏前一步,清越地大声道:“‘百隆派’的朋友们,各位一个个呆鸟也似的站在那里发愣,相信也不是滋味,既然你们有意,我们也有心,便何妨开始热闹热闹?假如你们客气,我呢,便厚着脸皮先行招呼也是一样!”
秋离这一开口发话,虽说是嬉笑怒骂兼而有之,言词中所含蕴的血腥气息却是浓重无比,包围在四周的数百名“百隆派”弟子俱不由纷纷互觑,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就在这时——
右后方,一个冷峭沉厉的语声已接着传来:“你是秋离?”
秋离缓缓转身。呃,在那边的石屋之前,业已站出四个人来,这四个人一字排开,那启声者是个年约六旬,高瘦干黄的老人,这老人一袭黑袍,斑白的头发往后梳了个髻,细眼窄鼻配上一张削薄的嘴唇,形态之间显得寡绝冷酷无比;他的旁边,却是两位成为鲜明对比的怪异人物,一个面白如玉,凤眼朱唇的白衫儒士,另一个虽也同样穿着一件白衫,模样却奇丑呕人,大麻子,朝天鼻,倒吊眼,尚生着一双八字眉,这两位白衫人站在一起,一个俊俏秀逸,一个恶虬丑陋,看上去,便觉得俊的越俊,丑的越丑了!
两个白衫人的身侧,哈,不是别个,便是夜间吃足了秋离苦头的“百隆派”大护坛萧世光!
皮笑肉不动地一笑,秋离道:“不错,我是秋离,阁下当然不会是太上老君,想就一定是‘百隆派’的大掌门,‘千蛇尊者’古常振了?”
那启声发话的老人,果然正是“百隆派”的大掌门——“千蛇尊者”古常振。他不理秋离的讥笑,寒森森地道:“秋离,你真是胆大包天了!”
点了点头,秋离道:“我承认,要不,还在江湖上混个鸟?”
古常振枯干无肉的双颊蓦然一抽搐,他重重一哼,怒道:“秋离,现在我让你满口胡言,狂妄跋扈,用不了多久,我就叫你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哧哧一笑,秋离吊儿郎当地道:“只要你老人家有这个办法,古常振,我便如你的意,反正,唔,如今我也活得不耐烦了!”
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闪射有如火焰般的愤怒光芒,古常振那削薄似刃的嘴唇微微一抿,他又暴烈地道:“我问你,秋离,石室及地窖里的本派所属,可是全被你杀害的?”
点点头,秋离道:“古常振,虽然你那一点狗腿子是栽在我手里,但用词方面却须甚酌一下;他们是想杀害我不遂而被我反歼,并非我发了贱先去宰割他们,这一点,你我得弄清楚!”
咆哮一声,古常振厉声道:“好个利口小子,不管谁先找谁,我的门人惨遭杀害却是事实。秋离,这些血债你必得一笔笔地偿还!”
秋离慢条斯理地道:“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有办法,我这条命好端端地摆在这里等你来取,唔,人生乏味哪……”
面色速变,古常振咬牙切齿地道:“秋离,今天的这些血债且不去说,昔日‘仰宛’城外你残杀本派弟子,手段之狠毒暴虐简直令人发指!你双手染满‘百隆’门人的鲜血,身背数百条‘百隆’门人的命债,我要你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地报偿!”
搓搓手,秋离笑道:“这不是在等着我了?”
古常振气得五内如焚,七窍生烟,他大吼道:“好狂夫!”
秋离不愠不火地道:“你是老狗才!”
满口钢牙咬得“咯崩”作响,古常振瞋目竖发地道:“秋离,人家畏你‘鬼手’虚名,我姓古的却不含糊,旧仇新怨,不共戴天,眼前一并结算了吧!”
秋离神色突寒,他双眉斜耸,冷厉地道:“少给老子来这一套把戏,古常振,你吹胡子瞪眼吓得住谁?似你这样的窝囊废物,在我秋离手里已经不知摆平了若干,你表面像人,骨子里却和一头畜生无异,披着你妈一张人皮却净做不是人该做的事;见利忘义,伤天害理,为官府充爪牙,替奸佞当帮凶,维护叛逆,出卖同道,欺瞒武林!挑拨人家同室操戈,唆使人家数典忘祖,你他妈还在这里似模似样,像条狗似的悻悻狂吠呢,古常振,你丢人丢到南天门了!”
目光如刃,秋离又接着狠狠地道:“你抓着李坤的痛脚,胁迫他以下三流的肮脏手段擒住‘太苍派’的何老前辈及与我有八拜之交的马大哥。你非但折磨他们,凌辱他们,更想借他们发横财,以他们诱我来入瓮。很好,不管你的心肝是黑是红,我便老老实实地来了,可惜你的强弩射不中我,毒虫咬不了我,火药炸不死我,如今你又大排阵势,意图以众凌寡,以多欺少,想利用你那一批不像玩意儿的手下来吃我?古常振,你算在做你妈的清秋大梦!”
古常振面色赤红,青筋根根暴起,两边的太阳穴也在“突突”跳动,他气涌如山,发梢上指,嘶厉地大吼:“千刀杀,万刀剐的秋离,我马上就分你的尸!”
这位愤怒至极的“百隆派”大掌门,正待挥手下令所属围杀上去,一侧,那个俊逸洒脱的白衫人已沉声道:“古掌门,且慢!”
在怒火焚心中,白衫人的几个字却有如一剂冰雪汤泼进了古常振的胸腔,他立即停止自己的动作,长长叹了口气,语声变为平静得多地道:“司马兄,有何见教?”
被称为司马兄的白衫人微微一笑,道:“古掌门,时辰未到,小不忍,则乱大谋了!”
古常振猛然醒悟,他伸手一拍自己脑门,赔笑道:“幸亏司马兄提醒,要不,我还几乎犯了大错……”
那白衫人淡淡地道:“姓秋的素来出言刻毒,舌利嘴刁,这是他的老套了,他骂,让他骂去,我们只当是耳边风便了,不值一笑!”
古常振逐渐恢复了冷静,他笑道:“正是,正是……”
二人之间的对答,秋离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禁心中猜疑,“时辰未到”,什么时辰未到呢?是他们另有帮手尚未赶齐么?抑是别的什么花巧正待施展?这却不能不防呀……
尽管暗里在动着脑筋,秋离表面上却依旧安详闲淡,他撇撇嘴唇,笑眯眯地道:“穿着白衫的,说风凉话的朋友,看样子,你大概就是‘红莲洞’的‘阴逸’司马秀了?”
那白衫人平静地看着秋离,冷冷地道:“很觉荣幸,想不到素未谋面,鼎鼎大名的‘鬼手’秋离却也认得出我‘阴逸’司马秀!”
秋离哧哧一笑,道:“你这副熊样子便是金字招牌,要死不活的,阴阴沉沉的,长相偏还文绉绉,雅儒儒,一看就正像你的道号——‘阴逸’,与你身旁另一位丑无常般的伙计一样,也一看便知道他即是‘毒煞’诸葛恭。”
斜瞅着那位奇丑无比的白衫人,秋离又道:“我说得不错吧?你奇就奇在那姥姥不亲、舅子不爱的尊容上,这也是你的独家标记,诸葛恭,是么?假如我的记忆不错,你诸葛恭那个恭字,敢情就是拉屎拉恭的那个恭?”
长相丑怪的白衫人——“毒煞”诸葛恭,倒吊的三角眼暴睁,凶光闪闪中,他声如破锣般厉烈地道:“秋离,你死定了!”
拱拱手,秋离道:“别急,朋友,时辰一到,我说不定就上路,但是,可也说不定哪!”
“阴逸”司马秀生硬地道:“瓦罐难离井上破,秋离,你听过这句话么?十多年来,你狂也狂够了,狠也狠绝了,只怕你威风的日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舔舔唇,秋离道:“那么,送我终的人就是列位?”
司马秀淡淡一笑道:“还不够你生死哀荣的?”
皮笑肉不动地龇龇牙,秋离摇头道:“可怜哪我,就只你们几个不成气候的邪物怪胎,便送了我的终,我恐怕就是死也难以瞑目呀……”
飞耸入鬃的一双剑眉倏动,司马秀阴沉地道:“秋离,不要把你自己捧得太高。猛如狮虎,亦有衰蹶委顿的一天,坚似柱石,终也会蚀磨坍塌,天下没有永远屹立不倒的英雄,更没有所向披靡的霸才,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称强一世!”
秋离淡闲地笑道:“你这道理很对,司马秀,但只有一点你搞错了。”
司马秀冷冷地道:“哪一点?”
背着手,秋离安详地道:“英雄不能永远称霸,柱石亦终将蚀磨坍塌,对的,只是那要看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之下才会有这等结果,或是悠悠时光的蚀损,青春年华的老逝,或是新的强者崛起,无可避免的病苦折缠,有了如上的因素,才会发生你所说的那些情势。但遗憾的是,目前并非如此!放眼一看,阁下等并非三头六臂,我又正值年轻力壮,似乎不会就这么快便拱手称臣……”
古怪地一笑,司马秀道:“你等着瞧吧,秋离,看看我们谁的道理对!”
此刻,秋离身后的马标忽然低声道:“兄弟,这些家伙光练口把式,像并不急着动手,事情似是有些反常,你看他们会不会有着什么阴谋?”
秋离早就狐疑了,闻言之下,他小声道:“一定有不对的地方,大哥,我也在纳闷着……”
马标四处环视,略现惶惑地道:“兄弟,你可想出了些端倪?”
摇摇头,秋离道:“不敢确定,可能他们尚约请了什么厉害帮手未到,也可能他们还在考虑动手的方式……很难讲。”
坐在地下的何大器担忧地道:“老弟,不管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时间拖长了对我们总是有害无益,就这么干耗下去,也不是那么回子事!”
马标又低促地道:“而且他们老是没话找着话说,显而易见的是在故意消磨时间,兄弟,我们不能等亏吃!”
秋离方待答话,那边,司马秀又阴沉沉地道:“姓秋的,便老实告诉你吧,我们所以迟迟未曾采取行动,乃是在等待一位好手赶来,如若你怕呢,不妨现在便开始较量,设使你想见识见识,正可等着我们的那位能手来到之后再一并分个强弱!”
眼珠子一转,秋离明白对方是在用激将法子,他是自来不吃这一套的,霍然大笑,他道:“司马秀,你们的那个朋友还要多久才能赶来?”
司马秀一见秋离有些入瓮的倾向,他心头十分兴奋,表面上却仍然平淡如常,慢吞吞地道:“快了,至多也只是盏茶功夫便来,怎么着,你含糊了么?想不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背负着双手,暗中连连摇头向马标与何大器示意,秋离往前走了两步,扬着眉毛笑道:“是谁呢?”
冷冷笑着,司马秀道:“只怕一说出来就惊破你的胆子!”
秋离佯笑道:“乖乖,有这么个厉害法?”
一仰头,司马秀道:“你不相信么?”
就在这个“么”字开始飘散在空气中,秋离的身形已闪电一样暴射而至!
一侧的“千蛇尊者”古常振立即昂然地大叫:“大歇——”
在吃惊里,司马秀与诸葛恭骤然分跃,萧世光也慌忙倒掠,但是,黑影倏翻,秋离却已斜着扑向左边!
几乎没有看清他的任何动作,围立在左边的十几名“百隆派”弟子便风扫落叶般尖嚎惨嗥着纷纷跌滚出去,血雨横飞,兵刃乱抛,而秋离绝不稍停,长笑一声凌空弹回,快速得就像他原来便没有移开过方才站立的地方一样!
“阴逸”司马秀、“毒煞”诸葛恭、“千蛇尊者”古常振、大护坛萧世光,四个人刚才领悟过来上了当,秋离却早已返回原地,好整以暇地含笑面对着他们了!
古常振气得险些窒息过去,他暴跳如雷地大吼:“秋离,你这个奸刁狡诈的小人,杂种,你你你……你简直不要脸!”
秋离双手互搓,不愠不怒地笑道:“先给你几分颜色看看罢了,老古!”
“阴逸”司马秀恨得面色发青地道:“这就是你成名立万的一贯手段?姓秋的,你还有没有一点道义!讲不讲一点风度?”
哧哧一笑,秋离道:“对你们来说,这些全用不上。”
舔舔嘴唇,他又道:“而且,老子现在就要动手,鬼才上你们的邪当,各位,我们不再等待下去了,假如你们真的尚有一个硬把子要赶来,那么,他或者正好赶来收你们的尸,替你们掉上两滴老泪!”
“阴逸”司马秀厉声道:“秋离,你是害怕了——”
大笑如雷,秋离不再多说,身形倏晃已到了他们面前,“千蛇尊者”古常振虎吼一声,急速旋开,宽大的袍摆飘扬中,一柄金芒灿丽,通体雕镂成一条蛇形的怪异三尺短杖,已狂风暴雨般反罩过来!
不分先后,“阴逸”司马秀伸手在腰间一探突挥,一把细窄有如拇指,韧绵似带,却锋利无比的软剑,亦在漫天寒光中劈至;“毒煞”诸葛恭却是双手各执一只蓝汪汪的,只有半尺长短、奇形怪状的九瓣钢莲冲上。这对九瓣钢莲乃是由九片钢刃铸打成一朵莲花之形,每片钢刃全是又利又亮,莲心之中,却伸出一截尖锥,非但看上去凶恶森酷,而且,无可置疑这对家伙,还经淬过剧毒!萧世光使的是一双虎头钩,他虽也围攻上来,却显然余悸未消,只敢在较远处伸兵器,比起其他三个人,这位大护法是差了点啦!
倏弹而起,秋离身体在半空中飞快翻滚,他大笑道:“妈的,又用起群殴战来了!”
古常振紧紧跟扑,金蛇杖颤似幻成光浪波层,又似千蛇飞舞,急密凌厉的狠攻猛戳,司马秀的软剑挥霍闪掠,寒光如练,连空气全在打着呼哨呻吟了,诸葛恭则与萧世光自一侧包抄,硬截秋离后路!
这时——
四周包围着的“百隆派”人马已经迅速将包围圈缩小,一声叱喝之下,十余名形色精悍,凶神恶煞似的大汉已在两个瘦削中年人物的率领下扑向了马标与何大器!
马标咬目切齿,脸孔赤红,他箕张双臂,狂笑道:“来吧,狗杂种们,来吧,老子就用这双肉掌和他们拼!”
何大器早就从地下抓起两块拳大石头紧握手中,他悲烈地叫:“马老弟,我们豁出去了,再不济也要在这些鼠辈身上咬下他一块肉!”
那两个率众扑来的瘦削中年人物,左脸颊上生着一撮痣毛的是“百隆派”另一个大护坛“铁臂”俞同,另外一个头大微秃的角色,则就是他们“上隆堂”的堂主“血影飞梭”钱笃和了!跟随在二人身后的十余名大汉,即为“百隆派”中如今三堂下仅存的一些好手。
狞笑着,“铁臂”俞同叫道:“漏网之鱼,釜底游魂,你们就试试看!”
十余名“百隆派”的硬把子呐喊一声,分散合围,刃芒如雪,锐风破空。马标首先暴喝厉叱,腾挪闪移,双掌劈舞翻飞,奋力抗拒!坐在地下的何大器也拼着一条老命,须眉俱张,双目如火,迅速躲让避回着敌人如雨的攻击,他两拳紧紧握着,前砸后敲,上截下打,与马标同心倾力,堪堪将对方的第一轮急扑抵住!
怒哼一声,在旁掠阵的“铁臂”俞同吼道:“好两个匹夫,你们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说着,他立即招呼旁边的钱笃和:“钱堂主,我们一起上了!”
钱笃和有些迟疑地道:“这……不大好吧?”
一跺脚,俞同低促地道:“什么节骨眼了还讲究这一套?老钱,能放倒一个是一个,别磨蹭,我们上吧!”
无可奈何,钱笃和只好点头,两个人闷不吭声,闪电般从两侧分左右攻袭过去!
但是,就在此刻——
半空中人影猝闪,无数掌影像旋飞的血刃,那么突兀而凌厉地急泻下来,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警惕,就这么随着那条人影雷轰电射一般骤然罩落!
强劲的风声涌起呼啸,锐利的力道带起空气的旋滚,快得无可言喻,“百隆派”这边的十余名好手中已有五个长号着横摔出去,个个喷血如雨!
其他五个人正在尖叫着仓皇退避,内中又一人被缠身滚进的何大器飞掷一石砸得头裂浆溅!
来人呢,是秋离!
甫始攻进的俞同与钱笃和二人睹状之下,不由骇得拼命跃迟。秋离行动如电,一记“攀月摘星手”倏展,弧光掌刃中,俞同业已一个筋斗翻了出去,钱笃和也横摔成大马爬!
“小心点!”秋离吼出一声,暴掠而起,却刚好迎上第一个狂追过来的古常振!
金蛇短杖的光芒飞也似猛卷斜劈,风声如雷,秋离闪挪旋舞,七十七掌一口气同时反抛!
古常振急忙躲移,一侧,司马秀的软剑又长虹贯日般直射而来,另外,诸葛恭的九瓣钢莲也猛烈攻到!
翻腾,飞跃,出掌,弹腿,秋离在一个时间里做着别人无法同时施展的动作,其快似风,似电,似鸿掠九天!
在这剧烈的拼搏中,秋离突然感到全身有一阵奇冷的感觉传来,这感觉虽只一刹那,却牵制了他的身手,险些被司马秀的软剑沾上!
直冲空中八丈,秋离不禁心头猛跳,他在一怔之下立即恍然大悟,老天,他不知在什么时候中毒了!
有如一抹灵光闪过他的脑际,秋离跟着明白了“百隆派”及他们的帮凶们之所以一再延拖时间的原因,这些人是想待他毒发倒地时,来个兵不血刃,不劳而获啊!但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呢?在哪里中的毒呢?而这毒性发作前的预兆已经产生了,还要多久就会彻底完全发作呢?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呢?
于剑刃中穿掠,杖影里纵横,钢莲的瓣刃下飞旋着,秋离的出手更快,身形更猛,脑筋却越转越急。现在,凭萧世光的那几手把式,根本连靠身也靠不近了!
司马秀一边紧攻狠杀,一面阴恻恻地道:“姓秋的,大约你如今已有了点数了吧?可还须告诉你,我们的那位厉害帮手是谁?”
猛烈地抖手三十掌攻向司马秀,掌式涌起,又不分先后地给了古常振十七腿,诸葛恭二十一肘,身形暴斜,再十九掌成一线泻注萧世光,把这位大护坛逼得几乎就差点叫了妈!
翻腾闪挪中,秋离冷森森地道:“是你妈的头!”
进退奔移里,司马秀嘲讽地道:“任你满口秽言,秋离,你也骂不多时了!”
“呼”的从古常振金芒射卷的短杖上掠过,秋离顿时下了决心,狠宰毒杀,速战速决!
这时——
萧世光的一对虎头钩在银光如电里由下而上,急攻秋离胸腹,但是,秋离却毫不躲让,反而猛然沉身迎去!
萧世光大吃一惊之下几乎愣了,他牙根紧挫,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加快速度探钩狠插——在此一瞬间,他也根本来不及去想敌人如此反常的道理了。
同时,司马秀见状惊呼:“快退!”
双方的接触是快捷无伦的,而变化更是快捷无伦,司马秀的警告甫始出口,秋离的身体已骤然怪异地在急沉地堕落势子中顿了一顿。萧世光的双钩便完全没有着上力,刚好沾在秋离衣衫上!
人们的瞳孔来不及追摄情况的演变,秋离已水中游鱼也似的顺着萧世光的钩身打了个旋转,同时,他的双掌已结结实实地在萧世光胸膛上劈落了三十一掌!
当这位“百隆派”的大护坛窒息般号叫着连连翻滚出去的一刹那,“毒煞”诸葛恭已鬼魅般适时暴进,九瓣钢莲挟着两团蓝汪汪的光影,猛袭秋离背后!
断喝震耳,秋离霍然电光石火般翻弹,“苦空八掌”中的前五招:“鬼在哭”“鬼开眼”“鬼曰善”“鬼索命”“鬼指东”在瞬息间合并融会推出!
掌势澎湃汹涌,浩浩滔滔,似群山齐颓,巨浪掀天,又如流星交掠,锐风呼啸,“毒煞”诸葛恭的一对九瓣钢莲立时在他奋力暗震中将十八瓣莲刃抖散,蓝光闪闪,飞罩秋离。但是,他自己却在眨眼里挨了十七掌,整个躯体翻上半空,又陨石一样重重摔落!
猝然倒仰贴地,怒矢般反射向后,秋离方才脱出那十八瓣淬毒莲刃袭击,斜刺里,司马秀的锋利软剑又抖成笔直飞戳左肋!
“咯崩”一咬牙,秋离的身体又像先前一样,奇异无比地在千钧一发中贴着敌人的剑刃往上掠,但是,剑刃不比钩身,“嘶”的一声,秋离的左肋已被割开一条半尺长的血槽!
尖笑一声,司马秀飞快后退,秋离尚是横身贴剑,运掌反击已是不及,就在这切齿锥心,眼看对方即将逸脱的刹那,他猛地狂啸似泣,猝然张口,一股血箭已经泛闪着腥赤光芒暴射飞飚!
这一着,使任何人全出了意料之外,那“阴逸”司马秀猝不及防,一声惊呼,尚未及出口,已经被秋离的这股血箭当脸撞上,这一撞之力,竟然将他震得仰飞起来,直跌出了七八步远!
是的,秋离的这一手,乃是他最为狠毒的救命绝活之一“震腑力”,是用自己胸腔内的热血逼挤成箭,杀伤敌人的一种至高至奇的内家功力!
现在,“千蛇尊者”古常振业已心胆俱裂,魂飞魄散了。
“鬼手”秋离的精湛武功他已经亲眼目睹,更且亲身领教过了,而无比的骇怖震撼着他,至极的惊恐笼罩着他,使这位“百隆派”的首脑人物斗志全消,除了逃命之外,任什么也不想了!
有如一抹黑烟,古常振闷不吭声,飞也似掠出五丈之外,他双臂急挥反扬,整整一百只笔杆也似的“金蛇箭”便骤雨般洒向了秋离!
狂笑着,秋离吐气如老龙哮天,他双掌倏伸,微沉猛翻,于是,在一片震耳的“哗啦啦”暴响中平地起雷,一股有如江河决堤也似的无形罡气猛卷急扬,挟着移山裂鼎的万钧之力,呼轰飞袭古常振!
这是“弥陀真力”!
一百只漫空射来的“金蛇箭”突然遭遇到这种威力无匹的内家罡气,俱不由一阵狂飙里激散反折,断落堕残。金屑如雨中,古常振瘦长的躯体“呼”的被抬上了半空,他身上插满了反震回来的他自己的“金蛇箭”,就那么哀号着,手舞足蹈地远远跌落五丈之外!
秋离方始吁出一口长气,全身又突然一冷,就像一下子将身体浸进了冰窖里,那种冷透心刺骨,几乎就能连血液都冻结了。但是,这种奇冷的感觉似先前一样骤来又消,不过,紧接着他就开始头晕目眩,心头作呕,呼吸也有些艰辛起来!
勉强咽了口唾液,秋离竭力振作精神,急急回顾马标与何大器那边,这一看,却险些令他大笑起来!
原来,何大器正愣呵呵地在朝他看着呢,何大器身边,马标紧紧护持着,马标右臂上鲜血淋漓,皮肉翻卷,看样子似是挨了一刀。没有人再围攻他们,四周,尚可看见那些潮水般纷纷逃散的“百隆派”弟子背影,他们一个个奔逃得那么快法,你推我挤,前仆后踏,简直已集狼狈、仓皇,惊恐之大成了,人人有如丧家之犬,呼号如泣,真是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啊!
摇摇摆摆地向那边走去,秋离笑嘻嘻地道:“兵败如山倒哪,二位,这些灰孙子们跑得可叫快……”
如梦初醒,马标急忙过来扶住秋离,边焦灼地问:“兄弟,你,你受伤了……”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秋离用力甩甩晕沉的脑袋,喑哑地道:“先别管我——大哥,你与何前辈没有吃什么大亏吧?”
马标低促地道:“没有,你方才一过来放倒他们七个好手,这些狼心兔子胆的东西业已逃了,个个直朝后退,待到你一口气将他们的掌门及几个帮凶摆平,剩下的即心惊胆寒,一哄逃散,就如同现在这个情状……”
“啧”了两声,秋离沙着嗓子道:“我看,‘百隆派’这一下子算是完蛋大吉,要整个散伙……”
马标连连点头,忧急地道:“当然……兄弟,且先不去讨论这些了,你的伤势看样子不轻,得马上医治,为兄的这就背你下山!”
摇摇头,秋离道:“下山就死定了!”
大吃一惊,马标慌张地道:“这,这话怎说?兄弟,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你左肋的伤势是不轻,但却还要不了命……”
哑哧哧地一笑,秋离孱弱地道:“我不是自己……大哥,你道我只是外边这点浮伤?妈的,我中毒了!”
仿佛一记焦雷响在头上,马标大大地摇晃了一下,他目瞪口呆地道:“什……什么?你中了毒了?中的什么毒?在哪里中的毒?先时你还好生生的呀……”
秋离软绵绵地先行坐下,他舌头宛似打了结:“这个……我也不大清楚……但……中了毒是不会错的……”
那边“髯虎”何大器几乎吓掉了魂,他颤声叫道:“可不得了,可不得了……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老弟哪,你如今感觉得怎么样?”
吸了口气,秋离艰涩地道:“头晕目眩……全身酸痛……加上一阵阵地发冷……”
马标忧急攻心,双目业已见了泪光,他哽咽着,焦切地道:“怎么办呢?到哪里去找解药?可恨‘百隆派’这些王八羔子、狼心狗肺的东西!”
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秋离噎着气道:“看……说不定还有个最后……希望!”
惶急加上惊忧,马标忙道:“快说,兄弟,你快说还有个什么希望?哥哥我卖了命也替你设法!”
何大器也慌乱地道:“快说呀,哪怕是要老夫的心肝老夫也给你剜出来!”
又是哑哧哧地笑了,秋离脸色变得十分灰白,他却仍然吊儿郎当地道:“别急……别急……命是我的……我都不忙……你们忙什么?大哥,烦你先去看看躺在何前辈那边的两个中年瘦子有没有活着的?……照我方才出手……的情形预测……该有一个死不了!”
马标飞也似的奔向“铁臂”俞同与“血影飞梭”钱笃和躺着的地方。他俯下身来,忽促地细细查视,片刻后,他突然兴奋地大叫:“兄弟,有一个是活着的,还在呼吸!”
半睁着眼,秋离沙哑地道:“可是那个大脑瓜、半秃头的伙计?”
马标忙应道:“正是!”
吁了口气,秋离涩涩地道:“麻烦大哥……拖他过来。”
马标立即弯下身去,但是,他却并非如秋离的吩咐“拖”钱笃和,反而小心翼翼地半抱着他移到秋离这边——马标之所以谨慎的原因,是生怕稍一粗暴会影响到姓钱的老命。钱笃和如果有了万一,马标的兄弟秋离那一抹希望岂不也落空了么?
用力撑开沉重下耷的眼皮,秋离目光晦暗地注视着躺在脚前,面如金纸,唇角血渍殷然的这位“百隆派”仅存的堂主。可怜钱笃和在秋离那一记“攀月摘星手”下,已是挨了九掌之多,虽则秋离这一记绝招的重点是攻击“铁臂”俞同,但钱笃和依旧遭了池鱼之殃,没有躲开这式奇招的威力范围,俞同固然首当其冲,立即毙命;而钱笃和也强不了多少,他这九掌一挨下来,业已腑腾血逆,骨折肉肿,伤势相当严重,连吐气吸气亦是那般微弱了。
蹲在一旁,马标搓着手,低促地问:“兄弟,这个就在面前,他大约吃你伤得不轻,眼前还在晕迷着呢,要怎么做,你告诉为兄的,我来替你办!”
秋离低哑地道:“先救醒他再说……大哥,试着拍遍他周身穴道……为他通脉活血……搓捏关节……”
马标立即照着秋离所说,开始在钱笃和身上施救起来,片刻后,这位“百隆派”的堂主总算呻吟出声,悠悠转过一口气来,缓慢而艰辛的,他那双眼皮也微微撑开,迷惘而又空洞地觑视着马标。
这时,马标一面更加用力地替他活血通脉,边忙道:“兄弟,这人醒过来了……”
秋离振作精神,提高了嗓音道:“假如我猜得不错,朋友……你就是那个什么姓钱的堂主了?”
蜡黄的面颊抽搐了一下,钱笃和吃力地侧过脸孔,有些朦胧地望向秋离,同时嘴唇翕合,含混不清地吐了几个字。
大睁着眼,秋离道:“是也不是?”
喘了几次,钱笃和终于出了声,但却恁般微弱:“我……我是钱笃和……‘百隆派’……‘上隆堂’堂主……你……秋离,你怎么会认……识我?”
强压着体内的痛苦,秋离费劲地一笑,道:“昨晚上,你和萧世光在一幢石屋底下闲谈……我即已大略看出你的形态来……姓萧的不是……口口声声称呼你为……钱堂主么?”
虽然在重伤之下,钱笃和依旧免不了惊得一哆嗦,他恐惧地问:“你听见我们……谈话了?然则……你在哪里?”
生硬地笑了笑,秋离道:“就在那幢石室的屋顶上。”
怔了一会,钱笃和惊悸地呻吟:“老天……”
忽然,他又惶惊地颤着声道:“秋……离,今日这场拼斗……看这情形……像是……像是你又赢了?”
秋离咬着唇忍受了又一次袭来的奇寒感觉,等这阵奇寒的感觉消失了,他才面色更加惨白地道:“不错……是我赢了,但这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钱大堂主……你该知道,我自来便极少失败哪……”
低黯地叹息一声,钱笃和又问:“我们……大掌门呢?‘红莲洞’的两位高人呢?……二大护坛呢……还有,其他的弟子们呢?”
秋离呛哑地一笑道:“你说的那些人全死了,你们其他那群……乌合之众,早就树倒猢狲散,逃之夭夭啦!”
悲痛加上无比的凄怆,钱笃和哽咽着叫:“天呀……‘百隆’一门……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吁了口气,秋离低沉地道:“我想,这个结果原该在你钱某人的意料之中?”
钱笃和的嘴唇哆嗦,双目晦涩,他全身俱在簌簌颤抖,整张枯黄的脸庞上,都叫绝望与哀伤挂满了……
一边,马标着急地道:“兄弟,你的事要快办啊,别再扯别的了!”
微微点头,秋离徐缓地道:“钱笃和,你我原无私怨……你是受人之禄,忠人之事……我呢?为了道义与责任,目标对的是古常振……如今诸事已了,你也劫后余生……当然,我会饶过……你的性命……”
幽幽长叹,钱笃和悲凉地道:“罢了……秋离……我多谢你的恩典……我知道你并不……时常如此仁恕的……自此之后……钱某若能侥幸愈伤,即将退出江湖,永归林泉,再也不做复出之想了……”
咽了口唾沫,秋离干哑地道:“很好,这是明智之举……不过,我也要求你一件事!”
呆了呆,钱笃和迷惘地道:“求我……一件事?秋离……我是你的手下败将……阶前之囚……此情此景,我还有什么事……值得你求?”
抿抿唇,秋离苦笑一声道:“当然有,而且事情很简单……钱笃和,麻烦你告诉我一声,解药在什么地方?如何去取?”
又是一怔,钱笃和讷讷地道:“解药?什么解药?”
秋离尚未回答,一旁的马标几乎连眼泪也急了出来,他抢着焦切地道:“我秋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中了毒,但这却是你们‘百隆派’的人所做手脚,如今业已危殆万分,他全身发奇冷,且头晕目眩,心中作呕……钱笃和,是谁下的毒?什么毒?毒性如何?解药在哪里?请你马上告诉我们,这件事,你身为‘百隆派’首要人物之一,断无不知之理,我秋兄弟恕了你一命,你也该投桃报李,拿出解药来替我秋兄解毒!”
马标这又急又快的一番话,顿时使钱笃和完全明白过来,他闭上眼,脸色在急速变化,颊肉在不停跳动,仿佛,他正陷于一个进退维谷的窘境中,一时难作决定,连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一看这情形,久经世故的马标便立即明白了钱笃和心中的犹豫,他恶狠狠地道:“姓钱的,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兄弟对你手下留情于前,再又恕你性命于后,如果你以怨报德,不吐实言,妄想坑害我兄弟,今天第一个到鬼门关当过客的人就是你!”
钱笃和仍然紧闭双眼,喘息如火,但是,却又簌簌哆嗦起来,他似是正面临一个痛苦的抉择之前——自己的性命,敌人的性命,多少仇怨,但又多少恩偿,全交集在一起了!
忽然,秋离低哑徐缓地开了口:“不,大哥,随他的意吧……不管他说不说出解药的所在,全放过他……因为我早已说过放过他……君子一言,重逾九鼎……我们决不借此要挟于他!”
秋离的这番话,有如狂风暴雨般震撼着钱笃和的心弦,也似根根钢针一样刺扎着他的耳膜,蓦地,他双眼骤睁,泪如泉涌中,嘶哑地低叫:“我说,我说……解药在‘毒煞’诸葛恭的内襟口袋里,是密藏在一只小巧的锦包中,一共有三帖,全是纯白的药粉,服一帖即能解毒,两帖合服更有奇效!”
马标闻言之下,一阵风似的奔向了那边诸葛恭的尸体所在处,钱笃和则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再度虚弱地合上双眼。
涩涩地一笑,秋离道:“钱朋友……很好……你多少还算有点良心……”
喑哑地喘息,钱笃和微弱地道:“是我想开了……秋离,你既能如此光明磊落,言行一致,恕过我的性命……我就为何非要捏住你不可?这对我现实的情势上,良心上,全没有一点好处……何况你说得对,我们私人之间并无恩怨……如今,这一切俱已过去了!”
随即苦生生地一笑,他又沉重地道:“就算我想怎么样……我也知道……我的力量是太微不足道了……”
闭闭眼,秋离低哑地说道:“很高兴你有这些正确的想法……钱朋友……这对你我来说,全是受益匪浅……”
这时,马标业已手拿一只锦丝织就的小巧包囊快步奔了回来,他忙乱地伸手入内,掏出三小包牛皮纸包着的药粉,蹲下来,颤抖地打开了两包,不管三七二十一,捏开秋离的嘴巴便一股脑地倾倒了进去!
没有水服送,这两包纯白色的药粉干涩涩地咽进秋离喉中,其味生苦无比,还带着那么一丝火热的辛辣,就这样直愣愣地吞下肚里,感觉上之难受,简直到了家啦!
连连吞着唾沫,秋离双目紧皱,龇牙咧嘴地道:“天爷……好苦……”
马标给他用力在胸口搓顺着,边道:“兄弟,有道是良药苦口哪……”
盘坐在那边伸长着脖子的何大器急切地问:“怎么样?老弟,有没有觉得好受一点?”
马标拭了拭额门上的汗水,插口道:“不会这么快的,只怕要再过一歇药性才能行开……”
又吞咽一大口唾液下肚,秋离也哑着嗓子道:“乖乖,嘴里和喉咙间全苦得发涩……肚子里却又像烧着一把火似的难受……滚烫焦热……”
越发用力为秋离搓揉起来,马标道:“快了,方才你不是觉得发冷么?药下了肚便感到火烫,冷热相克,看情形,这药性业已见效了……”
说着,马标目光一抬,又立即惊喜地道:“兄弟,你的脸蛋儿已经转为红赤赤的了,嘿,你看你全身俱在发烫呢,连脑门子都见了汗!”
突然——
秋离一个扑身俯向地下,“哇——”的一声已吐出一大堆粘粘的腥涎来,紧接着,他便开始了大吐特呕,同时,周身汗浆泉涌,浸透重衣,而甚至连那些汁水也都是黑淡淡的颜色,亦同样带着一股腥腥的恶臭!
好一阵子以后,秋离才算吐净呕光,他周身上下,业已叫汗水湿了个透透的,一阵阵的刺鼻臭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马标却丝毫不嫌脏秽,一个劲地用自己的衣袖及短衫下摆为秋离连连抹擦嘴脸。
现在,秋离的面色已由原先的灰白泛转为一种病后的淡红,呼吸也畅顺多了,他四肢伸展,仰卧在地下,胸腹之间,平静而均匀地起伏着……
长长吁了口气,马标如释重负地问:“兄弟,怎么样?觉得好了点么?”
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秋离闭着眼,异常疲乏地道:“好得多了……已经再没有那种奇寒的感觉……体内也十分舒畅清爽……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只是……倦怠得很,肌骨都像拆散了一样……宛如大病初愈……”
连连点头,马标喜悦地道:“这就是了,兄弟,剧毒初解,便正是你此时的情形,先歇会儿,等一下下山之后,找个地方再养息两天使可恢复如常啦……”
何大器双手合十,先念了一声佛,他又抚着心口,余悸犹存地道:“上天保佑,菩萨保佑啊,秋老弟化险为夷,逃过此劫,真是令人振奋欣喜……方才秋老弟那样子,把老夫我的心都吓得缩成一团了……假设老弟你有了什么长短,老夫的罪孽可就深重啦,只怕除了伴随老弟而去,任什么法子也不能叫老夫心安了……”
乏累地挥挥手,秋离懒洋洋地道:“前辈言重了……其实我中了毒全是我自己疏忽大意……又怎能牵连到前辈身上?况且……呃……我也实在不会这么容易便翘辫子呢……”
马标第一次开怀地笑了,他带着微倦的声音道:“你就先躺着养养神吧,兄弟,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宝贝,身子还那么虚,嘴皮上却又耍起俏皮来了……”
吁了口气,马标低哑地道:“你先闭上眼睛一下,你剧毒一解,元气必伤,还是少劳神的好,过一歇,咱们再下山。”
唇角绽出一抹安详又宁静的笑意,秋离不再开口,他闭着眼,开始小睡起来。
马标回过头来注视躺在另一头的钱笃和,感激由衷地道:“钱兄,多谢你了。”
钱笃和凄凉一笑,低弱地道:“不敢。”
搓搓手,马标道:“老实说,先前我还真以为你要与我秋兄一道豁上呢。”
叹了口气,钱笃和道:“我不否认我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我想过了……如此一来……于人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马标亲切地笑道:“全亏得你,要不,可真不得了……”
钱笃和幽幽地道:“我,还不也全亏得秋——秋兄么?”
呵呵一笑,马标道:“彼此俱不用客气,大家全算尽心尽力了,哦——”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是了,钱兄,我兄弟到底是中的什么毒哪?”
血污蜡黄的脸颊颤了颤,钱笃和道:“一种名叫‘寒斑’的剧毒。”
迷惑的,马标道:“寒斑?什么‘寒斑’?”
润润唇,钱笃和吃力地道:“这种毒药,非但毒性特别强,杀人于无形无影之中……更且极为稀罕,只在藏北一带深山峻岭里才找得着,而且,为数是少之又少……那是由一种生长在阴湿及不见天日的石隙中的名叫‘寒斑芝’的奇异毒菌上面提炼其汁又经过蒸煮而成毒药,干透后无色无臭,平常看上去它只是装在小瓶中的一些淡黄色水液而已……将这‘寒斑’毒涂在器物或人体上,至多半炷香的功夫便能干透,一旦干透即毫无异状,只要有其他人畜沾上那些涂了此毒的物体,毒性立即附着,半个时辰内必定毒发而亡……”
惊愕的,马标道:“好厉害的毒药,钱兄,你们是将这玩意涂抹在哪上面而使我秋兄弟沾染上的?”
苦涩地一笑,钱笃和讷讷地道:“说出来,只怕你要大吃一惊……”
马标诧异地道:“为什么?”
略一犹豫,钱笃和歉疚地道:“这‘寒斑’毒,乃是涂抹在你及何——何前辈身上的!”
几乎将一双眼珠子也瞪出了眼眶,马标惊骇地道:“你,你说的是真话?”
钱笃和呛哑地道:“字字不假。”
后面,何大器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大张着嘴巴,眼睛发直,一时连话也说不出口了。
半晌。
马标神智恢复过来,他抹了把冷汗,惊悸地道:“可是……为什么我与何前辈却没有中毒呢?这玩意不是附沾在人体上就会穿肌透肤,毒性自发么?”
钱笃和咽了口唾液,艰辛地道:“这却不会,因为我们早已在你们二位的饮食中掺进解药了,这解药只要进入人体,非但可解毒,而且……亦能产生抗毒之功,不会受毒性所侵……”
惊叹地摇摇头,马标又道:“却不知道‘寒斑’之毒有多久的时效?”
钱笃和低声道:“三日而已。”
马标急问:“那么,你们把这毒药暗里抹在我们身上到现在是第几天?”
想了想,钱笃和道:“今天刚好是第三天……至傍晚时分,毒性自消……不过,若是再用‘艾草’掺大曲酒将全身擦洗一遍会更可靠。”
点点头,马标道:“你们把这玩意都悄悄抹在我们身上的,什么部位?何时涂抹的?怎生我们两个俱皆浑然不觉?”
钱笃和苦笑道:“三天之前‘毒煞’诸葛恭不是亲自往地宫中查看你们两位么?他……他当时还试了试你们的手铐、脚镣够不够结实?更捏了捏你们两位的脖颈?”
马标回忆着,颔首道:“不错,记得我和何前辈还破口大骂……但我们只以为他这个捏脖子的动作仅是侮辱性质罢了。”
摇摇头,钱笃和道:“他就在那时业已做下手脚了……他双手全浸满了‘寒斑’毒液,便一一涂抹在你们二位的手脚与脖颈上……”
咬着牙,马标恨恨地道:“好阴毒的东西!”
这时,何大器亦恍然道:“是了,秋老弟在破窖救我们出来的时候,不是便先行扭断我们手脚上的镣铐么?约摸便是那时沾上的毒!”
马标也悻悻悼地道:“他挟着我们飞出来的当儿,我们两人的脖子不也正好贴在秋兄的手腕上?”
白髯微扬,何大器骂道:“好个奸诈匹夫,他们算得准啊!”
钱笃和汗颜无已地道:“这乃是我们的最后一着棋……假如我们所布下的强弩、毒虫、火药能阻住秋离兄,自不必再说,否则,也就全靠这一招了……我们事先便判测推敲过,如若秋兄一一破除了这些阻碍,他在搭救你们二位之先,一定会将二位身上的镣铐解掉,只要他这么做,便无法避免接触二位的手足部位,易言之,他便非得沾染上剧毒不可。但……令人意外的是,秋兄在中毒以后,却有这大威风,单人独力亦依然把‘百隆派’给踹翻了……”
马标闻言之下,顿时同感荣幸,他扬眉吐气地道:“钱兄,说老实话,你们‘百隆派’最大的错误便是将我秋兄弟低估了,他那几下子呢,光看着就能惊破人的胆!”
钱笃和完全同意地道:“马兄此言,我是毫无异议……”
此刻,何大器又问道:“钱老弟,这种阴毒毒药,可就是那什么‘毒煞’诸葛恭搞出来的玩意?”
呛咳一声,钱笃和道:“正是他。”
马标朝诸葛恭横尸的地方投去一眼,又狠狠吐了口唾沫:“该死的混账!”
何大器接着再问:“这‘寒斑’之毒,毒发时是个什么样子?”
尴尬地咧咧嘴,钱笃和嗫嚅地道:“全身奇寒,酷冷攻心……连血都能凝结阻塞,人一死,肌肤上即呈现一块块圆形紫斑,十分可怖……”
吸了口气,马标惊道:“好歹毒哪?”
忽然,睡在那里的秋离笑嘻嘻地开了口:“妈的,我活着的时候长相还算得上不恶,若是死了弄得这么难看,岂不大煞风景么?”
回过头,马标笑道:“你怎的又不休歇了?一张嘴巴就没个停的时候!”
睁开眼,秋离显得颇有几分精神地道:“我已好多了,大哥,憋不住呀。”
何大器笑呵呵地道:“秋老弟底子厚,禀赋强,就这一会工夫他业已硬朗了不少,如果换了老夫我,只怕至少也得躺上个十天半月才行!”
秋离微笑道:“我也不见得能强到哪里,前辈,仅是我年轻几岁,加以素来不堪寂寞才装好汉罢了!”
站起身来,马标道:“兄弟,能走得动么?”
秋离四肢活动了一下,笑道:“大概能勉强磨蹭……”
马标搓着手道:“你看,我们这就下山呢,还是再待一会?”
撑臂坐起,秋离转动了一下脖颈,道:“准备下山吧,这个熊地方,再待下去可真叫人腻味了!”
何大器跟着道:“老夫颇有同感。”
看了看躺在那里的钱笃和,马标低声道:“我须挽扶着这位钱兄下山,兄弟,你非但要勉为其难,自行走路,恐怕尚得照应何前辈呢?”
秋离一笑道:“行,我赶鸭子上架——硬挺他一遭吧!”
马标又关切地道:“你身上的剑伤,不碍事么?”
秋离看了看左肋上那道业已凝固的血口子,咧咧唇道:“说它不碍事有点充壳子了,当然也不太好受,但是,对我不会有多大的影响就是了……”
将伤口附近的破裂衣衫扯整了一下,秋离又道:“这下子剑伤,比起那诸葛恭所赐我的剧毒来,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差远啦,只要毒性解了,大哥,这道剑伤似乎就不算伤喽!”
说着,秋离双臂用力一撑,人已站起,他站起之后,身子不禁稍微摇晃了一下,脑袋也有点晕沉,他闭闭眼,用手搓搓双颊,迅速将体内的一股真气调匀,半晌,他睁眼笑道:“成了。”
何大器与马标二人皆关切地注视着秋离,这时,马标却有些迟疑地道:“兄弟,看样子……你仍不大强……”
秋离伸动着双臂,满不在乎地道:“强当然不大强,没有平常那般利落了,但走走路,松动松动筋骨还是可以,而且除此之外也并无他法,是么?”
马标苦笑道:“可就苦了你……”
笑笑,秋离不再多说,他稳着脚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髯虎”何大器搀扶起来。
何大器十分过意不去地道:“唉,老弟,真是替你增添了不少累赘呀……”
一面扶着何大器蹭蹭挨挨地往山下走,秋离边低声道:“我甘愿,前辈。”
于是,马标也弯下身来,将钱笃和半掩半扶地搀起,钱笃和虽然说两脚沾地,却已有大半个身子依在马标怀中,像是他在走路,其实等于把全身重量都负在马标身上。
从“白鼓山”下来,这段路程虽说不远,但对他们四个人来说,却也够瞧的了。在平常,四个人若全都健硕无伤,上下“白鼓山”便不算有如平地吧,亦轻而易举,如今几个人俱带了伤,就是这下山的路,也好像有千百里远,宛如攀登泰山玉皇顶那么吃力了……
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才堪堪来到山脚,而这一阵折腾,除了在半途中休歇了多少遍以外,更摔跌了不少跤。四个人一抵山脚下。全像瘫了般喘成一团,仿佛适才跋涉过千山万水,经历了重重荒漠荆棘一样,那种劳累疲倦法,简直就甭提了。
足足休息了半个时辰,他们才算稍稍恢复过来,从这里,可以看见“白鼓山庄”就在右侧百步左右了。
抹了把汗,秋离开口道:“钱朋友,你必须回你的总坛一趟么?”
目光凄然地由业已一片空荡静寂的“白鼓山庄”那边收回,钱笃和叹了口气,低怆地道:“我应该回去看看……自然,我知道也不会有什么看头了,门下弟子,一定早就散逃一空,不可能再对他们这已破落的师门有什么留恋了……”
咽了口唾沫,秋离有些歉疚地搓搓手,他低沉地道:“钱朋友,我为这件事不安,但是你也明白我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坦然地望着秋离,钱笃和真挚地道:“我并不怨恨你……秋兄,正如你说,你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人人在你的地位,也都会这样做的……”
说到这里,他拱手道:“多谢各位盛情,留我一命,再送下山,各位,我钱笃和必将永志于心,终生铭感,且容此别了!”
一边,马标惊愕地道:“钱兄,你重创在身,我等怎能就此抛下不管?”
钱笃和忙道:“本派总坛即在眼前,我回去之后自有办法疗伤延医……”
马标不以为然地道:“钱兄,请恕我心直口快——你们‘百隆派’已经垮了,派中弟子早就散的散,逃的逃,如今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的‘白鼓山庄’在那里,你带着一身伤回去,又去找谁给你延医治伤?”
胸有成竹地一笑,钱笃和道:“马兄有所不知,是的,本派等于烟消云散,倾覆颓灭了,但我手下有几名弟子却是断然不会逃走的……这几个人全是跟随我多年的心腹,他们一定会在山庄里等待最后消息……我一回去,有他们几个招呼我也便够了……”
顿了顿,他又略现腼腆地笑笑道:“而且……庄中尚有我的一些细软……也是我大半生来的积蓄……我也得回去收拾收拾……以为余年之须……”
“哦”了一声,马标道:“原来如此……”
秋离此际亦接口道:“那么,钱朋友,我们也只好遵意而行了,我马大哥送你到庄门侧……”
马标又将钱笃和扶起,临走,钱笃和眼圈微红,哑声道:“各位,再会了……”
秋离与何大器齐齐抱拳,同声道:“你也保重!”
很快的,马标已搀扶着钱笃和匆匆行往“白鼓山庄”门一侧,向钱笃和挥挥手,马标又已迅速奔回。
三个人立刻离开了山脚,虽然走得异常吃劲,却也终于来到了昨夜秋离隐伏的那片林子里,而林子里,秋离的爱马“黄骠子”依然在那里!
没有其他办法,秋离也只得狠狠心,咬咬牙,三个人全上了马背。他们紧紧挤在一起,热乎是够热乎了,可也委实受罪,“黄骠子”强壮健硕,但猛一下集了三个人的重量上身,迈起步来却也带着沉重费力的味道了。
马儿不徐不缓地走着,目标呢,便是隔着这里有三十里路的一个小镇——“大来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