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耀的四眩剑凌空暴旋,像是一个巨大无朋的晶莹光球在急速滚动,而在滚动中,时见溜溜的星焰芒流四射伸缩,幻炫着夺目迷魄的明亮光辉,有如一颗自大虚飞来的银星,带着无比凌猛与犀利的威势回转纵横,于是,自四周发射而去的各般暗器便有如黄蜂钻进了一个熊熊的光团中,那么无声无息的便消失灭散,而甫始灭散,一片展成弧伞形的银屑铁雨已暴洒而下,满空的晶点光线,看上去奇妙极了,神妙极了!
被燃烧的茅舍火光所割裂的夜色中,可以发现有不少条人影在奔掠闪动,而火光跳动着,红艳艳的,赤毒毒的,更将那些人影子映得越发古怪与邪异,有一股梦魇的意味!
有如流光直泄千里,紫千豪一口气掠出十五丈之外,他急速落地,左手猛推提着的方樱,右手四眩剑微偏猝拍,正在踉跄未稳的方樱已尖呼一声,颓然倒地!
于是,四周的银坝子所属也听到了这声尖叫,他们立即停止了暗器,纷纷自黑暗中往这边拥来!
干涩的,紫千豪喃喃地道:“好了,他们不会再以暗器误伤你了!”
一个纵跃,紫千豪身形有如风旋电闪,眨眼之间,将后面的敌人抛出老远,投身于无边无际的夜幕之中。
跑着、奔着、飞腾着,也不知走出去多少路,现在,紫千豪已经来到一座乱石岗下,一条清冽的小溪,正绕着乱石岗蜿蜒地向东流去,这里是一片死寂,没有丝毫声息,除了混淆的、碎玉般的轻微流水声,甚至连虫鸣鸟啼的点缀也没有,嶙峋的灰黑色山石千奇百怪地耸立着,横卧着,自幽暗中望去,活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真萧条,好凄怖。
喘着气,紫千豪吁吁地奔上了乱石岗,他找着一块巨大的灰色岩石为掩护,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一把脱去了长衫,任是全身冒着腾腾热气,寒风又扑身而来,他也毫不顾忌的将上身袒露,精赤地脱光了胸背,于是,我们可以看见他莹洁而白皙的右胸上,赫然正鼓起一个掌大的紫红色肉球!
这枚肉球显然不是天生的,它薄得像一层包水的皮,透着闪亮的紫红,鼓荡荡的,似是里面盛了些什么!
一咬牙,紫千豪反过四眩剑,擦地一下斜抹过胸前鼓起的肉球,于是,只听得“噗”的一声,一股浓浆般的紫黑色黏液直喷出来,像箭一样标溅到前面的一块山石上,粘粘的,散发出一股特异的辛辣带着甜腥的气息!
将四眩剑猛力插到泥土里,紫千豪喘息着,用力挤压创口四周的瘀肿,他的双手十指是这般出力,没有多久,残余的紫黑色粘汁已被压尽,开始有汩汩的鲜血流淌出来,这时,紫千豪才吃力地站起,有些虚脱的以剑为杖,拄着地,一摆一拐的朝石岗下的小溪走去。
溪水是如此清冽而冰冷,宛如渗了满溪的凉雪,紫千豪沉重地跪倒,将剑平摆,颤抖着掬水洗涤伤口。
在茅屋中的时候,他甫始中了那“活僵粉”的毒,便立刻知道情形不妙,因此,在他默立着不言的当口,实则却是在暗中聚集一口气,一口拼着性命修炼成功的丹田真气,这口真气禀性刚阳而纯猛,当年,他便是借着这口真气贯穿了“任督”二脉,直透天地之桥,这股至真至烈的丹田真气,他取名叫“怒锥”,以这口怒锥真气,不仅助他渡过了多少次巨大的难关,更能运用自如到排聚通泄本身的血气,他可以用怒锥真气随意封闭身上任何部分的毛孔经脉穴道,也能运用这口气随意使全身的肌肤突陷易位,当然,更可以将身体内的毒素以这口真气强行通聚至一隅,然后破肌放毒,方才他所以能奇迹似的支持未倒,完全是凭借着他这“怒锥真气”的神功妙用,当然,这在他的敌人来说,是做梦也预料不到的。
冰凉的溪水洒洗在炙痛的伤口上,有一股快意的颤抖,紫千豪仔细地冲擦着,好一阵子,他才长长地吁了口气站立起来,撕下一块中衣将伤处紧紧扎好,懒洋洋地穿上衣衫。
就在他缓缓扣上斜襟最后一颗雪亮的铜扣时,背后一声极度轻微的“咋咋”声惊动了他——
紫千豪头也不回,轻轻地把长衫罩好,拿起四眩剑,找着一块溪畔的平滑石块坐了下来。
目光注视着在黑暗中微微波动的溪水,紫千豪默默地沉坐着,好像他在想些什么,但他却任什么也不在想。
耳朵里听着又开始响起的轻微声音,紫千豪在静静推断着那隐于暗处的不速之客隔有多远,在什么方位,正朝着哪个角度移动……
于是——
紫千豪像是在对虚无中的魂魄说话,他的语声有些空洞回荡:“假如你想做什么,朋友,现在是时候了。”
后面的乱石岗里蓦地响起了一声狂厉有如金钱般的大笑,一条魁梧的人影冲天飞起,在空中一个跟头,又美妙而轻柔地缓缓落在紫千豪五步之前!
微眯着眼,紫千豪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嗯,这是个一看即知为难惹难缠的江湖人物,他一身黑衣,蓄留着如虬的短髭,目光如炬,大耳方嘴,连皮肤也黑得透亮,看上去,予人一种特别震慑窒息的感觉,像面对着一座山,一座峭拔的、雄浑的山,那般孤傲,又那般猛锐!
这人也凝注着紫千豪,良久,他微抱双拳,声如旱雷般道:“少兄请了。”
在他一抱拳的时候,紫千豪惊异地察觉到他双胁之下分缚着的一只金黄色铜钹,于是,立即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
轻轻欠身,紫千豪淡然道:“不敢。”
黑衣人目注紫千豪,宏声道:“夜凉如水,又在荒岗寒溪之滨,少兄独坐沉吟,莫不成有什么心事么?”
紫千豪笑了笑,道:“兄台却是好管闪事。”
哈哈一笑,黑衣人正要再讲什么,却突然看见了紫千豪颈项上的丝巾!他悚然退后一步,压低了嗓门:“少见颈间所系之巾,可称‘搏命’?”
紫千豪颔首道:“铁孤兄好眼力!”
黑衣人大吃一惊,急道:“少兄如何知道我房铁孤?”
用四眩剑在地上划了个圆圈,紫千豪徐缓地道:“‘双钹擒魂’房铁孤名威震天,尤其那一对夺命铜钹的独门标记,谁见了又会不识?”
房铁孤豁然大笑,笑至一半,又恍然大悟地跳将起来叫道:“你是紫千豪,‘魔刃鬼剑’紫千豪!”
紫千豪平淡地道:“不足挂齿。”
大步走上前来,房铁孤再次抱拳道:“紫兄,我房铁孤此来远至陲边,不想竟能与慕名已久的‘魔刃鬼剑’巧晤,实在感到荣幸,多年以来,紫兄之名如雷贯耳,今日见了,紫兄风姿英爽,神形俊朗,果然不愧为一方英才!道上豪士!”
紫千豪缓缓站起,微笑道:“过誉了,房兄。”
打量着紫千豪一眼,房铁孤有些诧异地道:“紫兄,你面色青白,精神亦带委顿,莫非……莫非遭了什么意外?”
疲乏的,紫千豪道:“只是一段江湖过节而已,你知道,混我们这种日子,总是如此。”
房铁孤想说什么,又不好再问,他改了话题道:“紫兄可是有事待办?”
紫千豪点头道:“正是。”
他又反问房铁孤:“房兄,你不在鲁燕享你一门之主的清福,却万里迢迢来到西陲,可是有什么公干么?”
叹了口气,房铁孤摊摊手,却十分坦率地道:“紫兄赫赫神威,扬天之名,我姓房的也犯不着隐瞒,此来披星戴月,事情却只有一桩,我那女儿被人诱拐跑了,我来追她回去!”
紫千豪怔了怔,低沉地道:“房兄麾下高手如云,能人比比皆是,又何苦自己如此劳累奔波?”
又叹了口气,房铁孤道:“这就叫家丑不可外扬了,我‘黑翼门’的人虽说不少,但叫他们来办这种事,总透着点不是那么个味,而且,便算他们抓着那个贱人,如若她一哭一闹,我的那帮人就不好应付了,想来想去,只好我自己走一遭啦!”
沉默了一会,紫千豪道:“房兄,你如今可有了线索?”
点点头,房铁孤道:“一个半月前,我的好友‘哭萧幻手’罗穆还在‘大云关’遇见过这两个混账,亲眼看见他们往这边来了,当时老罗还在奇怪我那女儿为何会到这里,二十天前,又那么巧地碰上了‘东河派’的骡马队,他们还押着一干走腿子的役夫往中土去,带队的‘白发’潘龙见了面就问我女儿怎会到了这边,我当时支吾过去,问明了他们走的方向,这就匆匆赶来了,哪晓得这块地方一片穷荒恶野,除了山就是林,眼巴巴的找两个人,何异大海捞针,连个影子也看不着,加上我又人生地不熟,转了十来天还是一无所获。”
紫千豪咬咬下唇,道:“房兄与在下神交已久,按说房兄莅临敝处,理应高接远送,更该协助房兄追查此事才对,但……但在下身有要务待办,无法拖延,如若房兄能够多待几天,在下俗事了断之后,当可一尽地主之谊,也可多为房兄分劳……”
房铁孤连连抱拳,感激地道:“萍水相逢,得蒙紫少兄如此关怀,房某人实是铭感不已,多待数日无妨,只是少兄你……呃,不知此刻有什么要事?”
淡淡一笑,紫千豪道:“可否容紫某日后奉告?”
哈哈大笑着,房铁孤道:“当然,当然……”
夜影中,这时忽然传来一声悲长而昂厉的马啸之声,啸声像带着哽咽,波波传荡,宛如直透汉霄,房铁孤侧耳聆听,不由失声赞道:“只聆啸嘶之声,便知道这是一匹好马!”
紫千豪微微躬身,道:“谢了!”
房铁孤惊道:“是你的坐骑么,紫少兄?”
点点头,紫千豪蓦然仰首以啸声应合,尖烈的啸声破云入空,绕旋回荡,一直传出老远,十分迅速的,一阵闪雷似的蹄声已远远传来!
片刻之后,在沉沉的荒野中,已可看见一乘铁骑狂奔而来,雪白的鬃毛飞扬着,银色的鞍辔闪耀着亮晃晃的光彩,是“甲犀”,像一阵旋风卷了过来!
房铁孤又忍不住喝彩道:“好马!”
“甲犀”飞奔至前,在紫千豪身边兴奋的人立高鸣,紫千豪欣慰地笑了,他走过去拥揽马头,不住用面颊在爱马的鼻端摩挲着,一面还不住的低声呢喃,那情状,便宛如一对久别的恋人重逢,真情流露,喁喁相亲。
半晌——
紫千豪回身拱手,低沉地道:“三天之后,请房兄至武田埠尾街和昌米栈去寻找在下。”
房铁孤有些依依不舍地道:“匆匆把晤,紫少兄风范气度已长留房某人心头,不管紫少兄此去如何,房某谨祝少兄你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偏身上马,紫千豪欠身道:“便托房兄之福了。”
说罢,他一扬手,掉转马头飞奔而去,房铁孤独立溪边,凝注着那乘消失于夜暗中的骑影,一时陷入深沉的思维之中。
飞奔着,甲犀直朝银坝子疾驰,现在,约摸正是二更时分。
鞍上,紫千豪微闭着眼,利用这一点有限的时间调息养神,他仍要按时去参加这一次生死之会,西陲甘边的江湖纠纷一定需要解决,一山不能共容二虎,活在这个圈子里,便无法避免这个圈子里的生存方式。
蹄声清脆而又急骤地响着,传出去又荡回来,荡回来又传出去,就这么响着,响着,而目的地使一里里地接近了。
东方天际开始透出了隐隐的鱼肚白色,这白,白得朦胧而清新,一层云叠着一云,乳色中渗着红淡淡的光晕,空气凉得爽冽,看样子,今天,将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微微放缓了坐骑,紫千豪伸手入鞍侧的皮囊中,他拿出一条宽有七寸,镶着金丝边的皮鞘,皮鞘两边的二十个皮制环扣里,那四十把并排着的牛角柄弯刃短刀正泛着冷森森的寒芒,掀开长衫,他将皮鞘在腰间扣好,又深手进囊摸出两把栗木柄的锋利金斧,斜掖在两脚的豹皮靴筒里,然后,他开始目光灼厉的往前路凝神注视起来。
转过了这条黄土路的一个弯,路面已顿形宽阔,道路两旁,种植着枝叶萧索的高大白杨,这条路是笔直的,从这里可以望见前面遥远的一圈青石墙垛,而青石墙垛则隐约地藏在浓密的柏树枝干中。
于是——
一只带着铜铃的响箭蓦然升空,抢先而去……
第二只响箭,第三只响箭,仿佛是一步跟着一步似的,紧随着紫千豪的马行去势继续地自他头顶及身边飞过,一直传到那片青石墙垛之内。
那里,便是仙鹤与白眼婆的老窝,在甘境疆陲唯一能与孤竹帮分庭抗礼的另一拨江湖强梁的根据地——银坝子!
这坝子方圆只有三里多大,四周完全用青石围成两人高的石墙垛,垛上有一个个砌造好的方形洞口,墙根架着可以立人的木梁,银坝子沿着一个大斜坡筑成,一簇簇的房舍便坐落在坝子里头,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却透着那么一股子强横霸道的蛮横味儿!
现在,紫千豪骑着他的甲犀奔来了,那么威风凛凛,傲然不屈地奔来了,马儿正泼剌剌地冲进了银坝子的坚固双层木闸,木闸高高地吊悬在半空,宛似一头巨兽贪婪的血盆大嘴!
当紫千豪甫始进来,一声沉亮的锣响“哐”地慢慢传出,“哗啦啦”的轱辘转动声跟着响起,坝子的双层木闸猛然落下!
眼前是一片形如广场的黄土旷地,一排排石砌的房舍便栉比于对面向后延展,旷场上竖着三根高有五丈以上的旗斗,又是急速的一声锣响传来,对面的房舍中,已有两排黄衣劲装大汉快步奔出,行动矫健而熟练地围成了一个半圆,这干黄衣汉子,为数约有四百,个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每人手中都是一把红绸朴刀,他们才一站定,握着的朴刀已整齐地斜斜高举起来!
这时,四面的青麻石墙垛上也忽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幢幢黄色身影,霎时间墙垛上面每隔五尺便站立着一个,放眼看去,这围成圆形的石墙上已全布满了这些凶神恶煞般的汉子了!
安详地坐在马上,紫千豪丝毫不为眼前的阵势所动,他洒脱自如地取下马首边挂着的四眩剑,轻轻松松地插向腰际——
围成半圆的黄衣大汉们,此刻又突然齐齐呐喊一声,闷雷般连连“嘿”了六次,分向两边排成双行,斜举的朴刀同时在空中划了个弧度,双手握着刀柄,在红绸的翻抖里,刀刃完全直举胸前,刃尖朝天!
这些动作,紫千豪自然十分熟悉,他知道这乃是对方摆出江湖黑道最为尊敬的恭迎贵宾大礼来了,这种礼节,称为“披红艳”,只有一帮一派之主才受得起,而且,这一帮一派之主还必须在武林中享有盛誉,稍差一点的角色是连边都沾不上的……
骗腿下马,紫千豪单足旋地,一掀青衫,抛身,双手上下握拳,拇指朝上,摆了一摆又收,他漂亮地显出“双龙头”的架势后,沉缓地又抱拳为礼道:“孤竹帮帮主,大当家紫千豪!”
随着他的语声,前面的房屋中又有四个人大摇大摆地走到,当先一个,是位留着三绺青须,神情飘逸,面如古月的尔雅儒士,儒士身旁,则是一个身形高大,穿着织锦黄衫裙,长发披散而齐额圈以心形金环的女子,这女子看不出真实年岁,她面孔肤色滑润细致,白皙生辉,映漾着象牙色的柔和光质,大鼻大嘴,双耳垂轮,一双眸子却是白多黑少,翻动起来,只见一双眼仁,那黑瞳几乎不知何处去了,这人的形象,第一眼便能予人一种生硬和暴烈的感觉,这感觉却又这般深刻!
黄衣女子的后面,跟着一个面容阴沉,削腮突唇的中年人,这中年人表情冷板,一双眸子却是闪闪生光,他的右手插在宽大的黄衫之内,那里,正有一块什么东西高高地隆起着!
第四个角色长着一副往横里发展的身材,头皮刮得青亮油光,掀齿暴唇,浓眉大眼,生相既是丑恶,又是凶厉,他冷酷地盯着紫千豪,牙齿却在不住地轻轻磨动……
紫千豪明白,今日必得血溅五步不能善了,方才,对方虽向自己行了大礼,却是为着江湖礼数而不得不如此敷衍,按规矩说,两方龙头相会,地主的一方必得亲自出迎施礼及接礼,除非结有梁子,才回避迟延,故意让开这个场面,如今他们正是这么个做法,那除了表明他们的仇恨之心外,还会有别的解释么?
神态飘洒的那位老儒士虽然走在前面,但到了隔着紫千豪十步左右的距离时却让向了一侧,那黄衣女子昂着头,傲然行到头上,紫千豪虽与白眼婆从未有过一面之雅,但看这情势,那黄衣女子却必是白眼婆无疑了!
在八步之外,对方四人完全站定,双双目光全朝紫千豪上下不停地打量着,半晌,那黄衣女子语声尖冷地道:“你是紫千豪?”
紫千豪微微颔首,心平气和地道:“不错。”
黄衣女子生硬地道:“你果是单枪匹马来的?”
笑了笑,紫千豪徐缓地道:“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在武田埠之前你的手下大约并没有再遇见有第二个人跟着我来。”
冷冷一哼,黄衣女子道:“紫千豪,你的舌和你的名一样尖利!”
紫千豪面色一沉,他严酷地道:“你就是白眼婆了?”
黄衣女子寒着脸,道:“莫不成还有第二个莫玉?”
果然,这黄衣女子正是大名鼎鼎的银坝子首脑——白眼婆莫玉!
紫千豪踏前一步,道:“三个半月前你遣人飞骑传来,约我至此,说明是由我独立接你兄妹二人两阵以断恩怨,以分强弱,以定王寇,如今我来了,但是,我想你决不会真个如此讲求信义,是么?”
白眼婆英玉神色不动,她冷冷地道:“紫千豪,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紫千豪针锋相对、毫不容情地道:“早已度过你的心胸,却是颇令我紫某人失望!”
白眼婆尚未答话,那身躯粗犷的黄衣人已抢前一步,霹雳般厉喝道:“住口!紫千豪,你以为你在对谁说话?”
大袖一拂,紫千豪看那人一眼,冷森地道:“滚下去,这里没有你插嘴之处!”
那黄衣人一怔之下顿时神色大变,他额上青筋暴起,喘息粗急,涨红着脸,愤怒至极的将两条又粗又短的手臂缓缓提起……
嘲弄地一笑,紫千豪向莫玉道:“姓莫的,你银坝子平素的礼教便是如此么?”
白眼婆目光不斜,严峻地道:“车青,你身为大爷,应该明白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
叫车青的粗犷汉子怒目瞪视着紫千豪、却不得不硬生生将一口鸟气憋了下来,空自在一旁烧着心火。
紫千豪晓得银坝子这帮人的上下分野之制,他们将第一流的能手称为大爷,次一等称为二爷,如此顺推,三爷、四爷,一直到五爷,昨天在茅舍中那位殒命的马姓老人,听称呼也是大爷,于是,紫千豪冷笑着,他轻蔑地撇撇唇角。
这时,白眼婆莫玉一翻她那双白多黑少的怪眼,缓缓地道:“紫千豪,黄土边陲的两道武林趋势,如今明显地放在眼前,你我双分天下,各据一方,黑道买卖也全由我们彼此对割,但你我两方却并不行动一致,换句话说。因为武林江山不能统一,便冲突时起,经常发生流血纷争,这种情形,已拖延了许多年,自赤脸宣寿堂的年代开始,早便是如此了……”
顿了顿,她看着紫千豪,又道:“自从孤竹帮由你紫千豪接承以后,你我双方的关系更加恶化,争夺日趋剧烈,变成了势不两立的两股激流,银坝子与孤竹帮壁垒分明,互相对峙,但不幸的是你我双方却共同落根在这块广大的边陲土地上。走着完全无异的生存路子,紫千豪,你也明白,像这样下去是不可能会有安宁的。”
静静地聆听着,紫千豪频频点头,于是,白眼婆莫玉又道:“为了日后这块土地上的江湖同道能协同一致,承仰有依,更为了未来的争纷平息,步调齐一,边陲一带的武林规制必须确立,行动必须统一,我的意思很简单,便是定得有一个统治这一切的主盟,也就是应该要推立一个发号施令的人物,老实说……”
她踏上一步,深沉而有力地道:“这些不用由其他的杂帮小派来推举,在我们这一行中,力量的雄厚便代表一切,放眼黄土边陲,这里除了银坝子能当此大任之外,便只有算傲节山的孤竹帮了……”
直挺挺地站立着,有一股宛能撑起苍天的意味,莫玉又慢慢地道:“但是,我们却明白,一朝不能有二主,一山不能存二虎,问题,便在这里,你我双方,必得有一方退让,更需要听从另一方的谕令,不过,处在你我目前的情势之下,我想,这却是我们所不甘服的,是么?”
紫紫千豪微微一笑,道:“请说下去。”
莫玉又冷沉地道:“因此,放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和平协商,一条么,便是以武力解决难题!”
双目暴张,莫玉又道:“现在,便看你选择哪一条了!”
紫千豪缓缓地道:“如若是协商,莫玉,你们的要求是什么?”
白眼婆冷笑一声,道:“你这是多此一问,紫千豪,你应该明白我们的要求是什么,让我再赘述一次也无妨,我们要求的是西疆的主盟大权!”
豁然大笑起来,紫千豪摇着头道:“你?莫玉,你不觉得把这里的主盟大权交给你一个妇道人家,对整个的绿林道来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么?”
莫玉冷森地道:“那么,难道交给你便算顺应天理了?”
神色一沉,紫千豪含蓄地道:“莫玉。你听着,我紫千豪不求做西陲的武林盟主,也不愿节制他人的行动,更不想以流血及暴力统领一切,我只想依我们的生存传统活下去,如果你答允自今以后不再以龌龊手段、鬼蜮伎俩暗算我们,不再用阴诡毒计陷害我们,我便保证和平相处,河井水互不侵犯,我们不愿受束缚,不愿在头上顶起牌子,就像我们不想对别人这样一样,莫玉,这就是我所要说的了。”
阴沉着面容,白眼婆莫玉道:“如此说来,你是不答应的了?”
紫千豪冷静而镇定地道:“当然。”
莫玉徐徐地道:“你忖虑妥了?”
点点头,紫千豪再次道:“当然。”
于是,莫玉退后一步,侧首向身边的那位老儒士道:“大兄,果然不出所料。”
老儒士长袖微挥,看看紫千豪,清雅地道:“可惜了,紫大当家。”
紫千豪笑了笑,道:“你是仙鹤莫奇?”
老儒士一捋柳须,道:“老夫正是。”
紫千豪点点头,温柔地道:“莫奇,我们尚不知道是谁要可惜谁,对么?”
莫奇双手背负,不再回答,而白眼婆英玉突然右手伸起,就在他伸起右手的当口,一阵低沉的、动人心悸的沉缓的皮鼓声已有节奏,有规律的响起,那么摧着人肝肠的“咚”“咚”“咚”朝四面播散。
目光移动,紫千豪看见十名黄衣彪形大汉正站在那边三根旗斗之下,四人身前都挂着一面黑漆描金的人皮圆鼓,双手起落不停,徐急有致地在拍打着,另外六个人,则发力拉着杆索,分别将三幅巨大的,长条形的黄色帆旗缓缓升起,那三幅帆旗俱皆宽有三尺,长逾两丈,尾部成燕叉形,上面凸绣着亮光闪闪的“黑蛇吐火图”,但是,与众不同的是,三幅图案上的黑蛇狰狞的三角形头部,都全染成赤红色,这,在银坝子的规矩来说,是表示有惨烈的流血场面即将展开了!
紫千豪卓立不动,双目微瞌,沉静如一片幽谷,一座大山,像是天变地动也丝毫摇动不了他,威猛极了,也高傲极了。
莫玉向四周巡视了一遍,两排黄衣大汉已经迅速地编成了无数小队,他们纷纷站立在广场的有利出击位置,摆成了可以互相接应支援的扑袭阵势,只要是一个久经战阵的人,看一眼便可明白,若是斗杀开始,这些极快组成的小队人马,立即能以川流不息的回旋之速轮番攻击,而如今,他们面对的敌人只是一个焦点,这焦点,便是紫千豪!
沉静不移地挺立着,目注这一切的变化与声势,紫千豪早已成竹在胸,此次孤身犯险银坝子,他原本使未打算侥幸回去,他在人家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与他们目前最大的对手正式翻脸的一天迟早会来,当那一桩桩,一件件,零零碎碎的不快事情断续发生着的时候,紫千豪已把它们积累着,然后,从这些积累着的事件中看到了今天!
忍了十多年了,隐了十多年了,多少血债,多少怨隙,多少仇恨,是的,也应该结算一次了。
安详的,紫千豪道:“莫玉,还是和我们事先约定的解决方式一样么?”
白眼婆冷生生地道:“若非如此,你紫千豪尚另有主意不成?”
微微颔首,紫千豪道:“当然没有,只是我听说你把方法稍微改动了一下。”
莫玉双目突睁,尖声道:“姓紫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笑了笑,紫千豪道:“仅是说说罢了!”
一旁,那一直没有开口的瘦削中年人忍不住冷冷一哼,沉厉地道:“张狂过分了。”
看了这人一眼,紫千豪哈哈哈笑了起来,笑声里。含着极度的讽刺与嘲弄,便像一把把的芒刺洒到这中年人的肌肤上,扎得他浑身起栗,愤怒得连连抖动!
于是——
莫玉、仙鹤,与他身边的两位高手一起朝侧方走出去五步,站定了,莫玉转过来,冷冰冰地道:“紫千豪,事至如今,我自然佩服你的胆量与气魄,但遗憾的是我们无法两立,现在,我们已到了用我们传统的方式解决纷争的时候了。”
紫千豪反手一拍自己爱骑的脑袋,于是,甲犀轻轻嘶叫一声,用前额在它主人的肩头擦了两下,然后较快地跑到一边。
雍容而镇定的,紫千豪道:“哪一位先上?用什么形式?兵器?仍是两赛决胜负么?”
白眼婆莫玉阴酷地道:“我的大兄先来,以一对一,兵刃任便!而且,前后两场,都是至死方休!”
紫千豪带着悲悯的目光环扫周围,低沉地道:“好,但愿我尚有领教你白眼婆神技的机会!”
莫玉冷冷一哼,回头对仙鹤莫奇点点头,自己与身后的两名好手快步退出六尺之外。
一切声音俱已静止了,宛如大地在一刹那间归向永寂,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移动,甚至连呼吸也是那么小心地抑制着,几百双眼睛紧张地注视着场中,而场中,仙鹤莫奇徐徐脱下外罩的黄色长袍,漫步行上,他的背后,斜斜背着一柄形式奇古的松纹长剑!
紫千豪渊渟岳峙地卓立着,连长衫也不脱,手中连鞘的四眩剑横着举起,朝阳下,闪耀着刺目的银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