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千豪以微笑相迎,和祥地道:“熊兄,在养精蓄锐?”
苦笑一声,熊无极眉毛下塌地道:“非也,只在准备忍气功夫,等一会他们来了,我这一顿臭骂讥诮是免不掉的了……”
房铁孤沉冷地道:“各为其事,他们凭什么骂你?”
耸耸肩,熊无极道:“他们不管这些,他们只知道我倒了戈,跳了槽,反友为敌,他们更不会理会谁是谁非,熟明熟暗,他们只晓得我闹天了窝里反,而窝里反就是不对,哪管反得正反得邪!”
冷冷的,房铁孤道:“你害臊?”
熊无极道:“我害他娘的臊,只是见了面有点不好意思罢了,不过,这和我的根本立场无关,仅为私情而已!”
房铁孤道:“江湖上是非原本难分,公情似谊更是混淆,我们只要选择我们认为对的去做,只要不愧良心,也就是了!”
熊无极连连颔首道:“有道理……”
此刻,紫千豪又道:“二位可要坐下了歇一会?”
房铁孤笑道:“不用了,就是歇,只怕也歇息不了多久,照时间算,他们似乎也该抵达这里了……”
就在房铁孤语声甫落,一个青衣人影已自谷口那边飞奔而入,紫千豪认得那是一名蓝扬善手下的头领,那头领叫郑忠。
隔着还有十几步,郑忠已喘吁吁地大叫:“启禀大哥,那批对头已然到了,离着此地只有半里之遥……”
挥挥手,紫千豪洪亮地道:“知道了,郑忠,你回去候令!”
双手抱拳,郑忠连汗也顾不得抹,一个转身,又拼命奔了回去!
冷凄凄地一笑,房铁孤道:“来了,时辰恰好。”
紫千豪撇撇唇角,道:“当然,他们不会浪费时间的。”
熊无极沉默着没有作声,他的一双手,却徐晃地伸进袍襟之下。
于是,片刻之后——
一片急骤的马蹄声遥遥传来,蹄声快速而凌厉,有如一连串密密滚动的暴雷,瞬息间,已临近了谷口外,已临近了谷口!
突然,那片临近谷口的蹄声停止了下来,隐隐有嘈杂的人叱马嘶传扬,过来一会,马匹的奔驰才再度开始,但是,听那声音,奔骑数目却似是减少了一些!
徐缓的,房铁孤道:“他们留下一些人马在谷口戒备。”
点点头,紫千豪道:“是的。”
说着话,他已向前走了几步,房铁孤与熊无极紧随左右。于是,他们就成为丁字形挺立在谷道正中了。
后面,“判官令”仇三绝率领他手下四名虎背熊腰的执事成一字排开。仇三绝黝黑的脸膛上冷木得毫无表情,细长的双目中却煞气盈溢……
马蹄声急速接近,眨眼间,二十多乘铁骑已狂奔而来,在紫千豪他们发现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同样的也发现了他们!
于是,奔来的二十多匹马立即分散开来,在一阵马匹的人立嘶叫中,来骑已经全部停住!
那批骑士的为首者,是一个面如满月,双目似凤的中年人物。他两耳垂轮,通天鼻,方嘴如拳,尤其那一双精闪凌厉的凤眼,宛似两柄利刃一般,看起人来,几能透穿对方的肺腑,他身着一袭光灿灿的银袍,左手上却轻握着一把金黄色的,两尺长短的扇子!
当然,不用人说,紫千豪也明白这位面容威武,形态雍容深沉的人物便是对方这次大举远征西陲的首要角色,“一扇指天”,古桂!
古桂身后,却是两名身着黄色僧衣,一胖一瘦,一白一黑的和尚,两个人全是一副死眉死眼,塌鼻阔嘴,就像两张木雕的面具一样,古怪而没有丝毫表情,甚至,他们连朝这边看一下都好像没有!
在靠左一边,骑在一乘毛色全白的马匹上,是一位形容飘逸,气质高雅的书生,这人容貌清癯,五官端庄,那一袭宝蓝色洒着松形图的长袍更是衬托得他脱俗拔萃,气韵高华,现在,他正手捋颌下三绺黑须,微笑着目注紫千豪。
一个骨瘦如柴,面孔棱角突出的老尼则冷冷地坐在鞍上仰首望天,这位老尼表情冷酷而阴森,陷在眼眶内的一双小眼珠子几乎连转都不转,加上她那灰涩涩的僧袍,模样就更冷峻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老尼身旁,一个是雄伟如山,面如重枣,颌蓄一大把银髯的角色,另一个更显得特别扎眼。这人年纪很轻,大约只有三十岁左右,长得俊,生得俏,真可谓赛似潘安,美绝宋玉,一身金袍闪闪生辉,腰系赤带,坐下是一匹黑云似的异种宝驹,而人如玉,马如龙,威风凛凛,勇猛至极!
有一双澄清的眸子也在打量着紫千豪,这双眸子的主人全身儒衣如雪,形色稳重优雅,一看即知有着精湛的学识涵养,他生得十分英挺,就是一张嘴唇太过削薄了些,看起来,以至于有点冷峻之气……
这位白衣儒士之侧,嗯,竟又是一个剽悍威武的人物,他身材瘦长,脸色微见苍白,而脸膛又是狭长的,因为脸膛狭长,他的五官也就变得略现拥挤了。细眉,细目,鼻子长而直,嘴巴小,然而唇角却分向两边垂下。他是那么平静而冷漠地坐在鞍上。看见他,会令人联想到残忍,寡情,坚毅等等字眼的含义。
就在这人的后面,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正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那么悲愤而仇恨地怒盯着紫千豪,这年轻人长得很清秀,就是略嫌单薄了点。他盯视着紫千豪的神态,佛佛要生吞了紫千豪一样,瞳眸深处,宛如燃烧着熊熊火焰!
除了这十余人之外,其他十几个大汉全跟在后面,当然,在中原,他们也必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比起前面的这些人来,却又似乎差了一头了……
这时,房铁孤踏前一步,悄声向紫千豪道:“为首那个面如满月,手执金扇之人,乃是这批对头的领导者,‘一扇指天’古桂……”
紫千豪低沉道:“我看得出来,他身后的一白一黑,一胖一瘦的两个和尚,就必是‘清松岭’的‘黑白金刚’了!”
点点头,房铁孤又拉着低促的声音道:“骑白马的中年书生乃是‘万流门’掌门人‘逸鹤’陈玄清,那老尼呢,就是‘铁剑老怪’清尘大师,身体魁梧,颌蓄髯的一个,是两河第一高手,‘银旗尊者’陆安,陆安旁边金袍黑马人物,就是鼎鼎大名的洛阳强者,‘黑马金衣’古少雄了!”
微拂豹皮头巾,紫千豪小声道:“那看着我微笑的白衣儒士,可是‘白儒士’游小诗?”
房铁孤道:“不错,游小诗,左侧那位,便是最最难惹难缠的‘中条山’怪杰‘奔月追星’单仞!”
目光与那怒瞪自己的年轻人接触,紫千豪又到:“房兄,对面这位生得颇有几分关心玉神韵的年轻朋友,可就是我们关宗师的公子关功伟?”
笑了笑,房铁孤道:“看他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恨不得吃你的肉呢……”
紫千豪平淡地道:“‘南剑’关心玉有子如此,亦当堪慰了。”
此刻——
十步之外,马上的“一扇指天”古桂,凛凛有威的目光冷电也似的投注在紫千豪身上,雍容自如的,他启口道:“尊驾想是西陲霸主‘魔刃鬼剑’紫千豪了?”
紫千豪踏前两步,微笑道:“不敢,正是在下。”
古桂一双高挑的剑眉倏坚,他突然厉烈地道:“紫千豪,你懂得江湖礼数么?”
神色不变,紫千豪依旧平静如恒:“古桂,尚请你赐告。”
冷冷一笑,古桂道:“迢迢千里,我等赶来寻你了结一段公案,你就用这种鬼鬼祟祟的下三流手法邀约我等见面?”
紫千豪笑了笑,道:“我认为,这是最合适的一种邀约方法。古桂,如果换了你,想你也不会鸣锣放炮、列队恭迎我紫千豪吧?”
断叱一声,古桂怒道:“小子利口!”
紫千豪冷凛地道:“古桂,你不要把你自己看得太高,在‘咸阳’一带,可能唯你独尊,可是你不可忘记,此乃西陲,乃我孤竹紫千豪称霸!”
勃然大怒里,古桂又尽量压制火气,他冷冰冰地道:“果然传言不虚,紫千豪,你狂得很哪!”
眉梢子一扬,紫千豪道:“古桂,你也不弱!”
一声声冷笑,古桂道:“紫千豪,你荼毒西陲千万良民,横行霸道,倒施逆虐,端端罪行令人发指,又以阴毒诡谋陷害‘南剑’关兄,令其伤身成残,你手段之阴狠,心性之龌龊,已是天怒人怨,使得武林沸腾,江湖共愤,如今我中土武林同道联合一致声讨于你,誓诛此害,以安民心,以慰死难!”
后面,“双钹擒魂”房铁孤一闪而出,他双目突瞪如铃,鬓眉俱张,暴烈的,他大吼道:“古桂,枉你是‘咸阳’一霸,中土武林大豪了,却竟如此含血喷人,虚捏事实,你这全是断章取义,诬良为盗,简直令识者齿冷!古桂,我问你,紫千豪荼毒西陲,横行霸道,你可有证有据?他倒施逆虐,手段阴狠,你又可找出真凭实证?西陲千里,紫千豪一夫独霸,却仁民爱物,济困扶弱,有‘小仁公’之美誉,他待人诚厚,行事磊落,更蒙受西陲疆边武林同道一致赞扬;紫千豪为孤竹魁首,律人律己却异常严格,不扰良民,不危善吏,一心沉浊扬清,赈贫苦,救急难,保忠良,清危困,哪一端不是受人称善?哪一件不是备获推崇?古桂,比起他来,你还差得远!”
气冲牛斗、五内生烟的“一扇指天”古桂还没有开始发作,两河首席高手的“银旗尊者”陆安已失声大叫:“房掌门,怎么是你?”
“万流门”的掌门人“逸鹤”陈玄青也大出意外地道:“房兄,你又怎会到了这里?”
那边,“白儒士”游小诗亦愕然道:“奇了……房兄,你没有搞错对象吧?”
一直隐在紫千豪与房铁孤后面,背身垂首的“金煞手”熊无极也突然转了过来,大步踏出!
于是——
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呼低叫之声传自古桂那批人的口中。在他们惊惑迷惘的神色里,熊无极拱了拱手,道:“各位兄台,久违了。”
像猛一下吞了把沙子到喉咙去,古桂窒息似的睁大了眼睛。他愣愣地盯着熊无极,好一阵子,才将心头的惊怒、怔忡、猜疑压制下来,呻吟似的怪叫:“你你你……熊无极,你疯了?你怎么跑到紫千豪那边去了?”
“白儒士”游小诗也大大地吃了一惊,他强行镇定地道:“老熊,这是搞的什么名堂?你,你脑筋没有毛病吧?”
熊无极硬生生咽了口唾液,他冷板板地道:“不要惊奇,各位,很简单一句话,这次的争端,我觉得错在你们,不在紫帮主,所以,我倒了边!”
一片愤怒又惊异、厉烈又迷惘的叱叫喧嚷声响了起来,一双双利箭似的人类目光全投注在熊无极的身上,那些目光是痛恨的、奇怪的、怨毒的、惊惑的。一刹间,中原来人那边全混乱了。
熊无极夷然不惧地挺立着,他镇定地道:“各为其是,你们不是,紫帮主是,只乃如此而已,大家朋友一场,我不愿和你们撕破脸皮,但是,希望你们也不要逼我太甚才好!”
暴雕似的大吼一声,古桂额露青筋,双目血红地叫:“熊无极,你是要吃里爬外,出卖中原武林盟友了?”
唇角痉挛了一下,熊无极冷冷地道:“这不叫‘出卖’,古桂,仅是‘选择’,我已做了明智的‘选择’!”
“一扇指天”古桂气得连脸色都发了紫,他仰天狂笑,咬牙切齿地道:“好,好一个明智的选择,熊无极,你这叛徒、奸佞、弃义背信的小人,我们全瞎了眼,错看了你,早该知道你这反复无常的东西不能委以重任!”
熊无极脸上毫无表情地道:“随便你怎么说吧,只要我自认不愧良心,不背真理,也就灵台澄净,不觉汗颜了……”
这时,与熊无极私交最厚的“白儒士”游小诗忍不住拍马上前了几步,他又是焦急,又是惶惑地低叫:“老熊,你,你是吃错药了?怎么搞出这种场面来?你不要一时糊涂呀,我们是什么关系?你的胳臂肘怎能朝外拗?”
熊无极那双青虚虚的小眼深深凝注着他这位情同手足的老友,嗓子沙哑着,他道:“小诗,我一点也不糊涂,或是在再三思考之下做出决定的,紫帮主宅心仁厚,英明睿智,尤其是一位辨是非、识大体的难得雄主。小诗,他是可以信赖的,能以依恃的,小诗,你也过来吧,让我们哥俩还和以前一样,永远连心连意,不可割舍!”
“白儒士”游小诗那张端庄而儒雅的面容不由是一阵红一阵青,他在冷汗涔涔里,有些喘息地道:“老天爷,看在我俩多年交情的分上,老熊,你就不要使我难堪了,快过来,一切事情有我替你担待!”
摇摇头,坚决地摇摇头,熊无极道:“小诗,我们相交三十余年来,像是亲骨肉、亲兄弟一样,你知道我脾性古怪,为人暴躁,因此活到这么大年岁并没有交到一个知心的朋友——除了你,只有你关切我,体谅我,使我在孤苦伶仃、浪迹天涯的苍凉岁月里还有一点温暖,一点寄托,我永不会舍弃你,难为你,但是,我却更不能昧着良心舍弃真理,抛弃仁义,小诗,紫帮主是真正崇仁尚义的一位年青霸才,他能容人,能用人,心胸磊落,度量宽大,我由衷地敬他服他,小诗,我只是选择了他做我理想的奋斗目标,而不是离弃你,小诗,我诚恳的希望你过来,让我哥俩重新站在一条阵线上,一条真正值得我们溅血舍命的阵线上!”
“白儒士”游小诗目光怔忡、迟疑,又痛苦地凝望着他的老友熊无极——这位由自己推荐始而加入此次行动的老友,而游小诗的心里是难过的,惊异而又迷惘的,他搓着手,面孔上的肌肉也在一下一下的抽搐……
于是——
一直没开过口的“黑马金衣”古少雄冷漠地启口了,他道:“熊无极,若是像你这一说,那些厚颜事敌、卖友求荣的叛徒奸逆,全都算是有了明智的‘选择’了?全都能振振有词,推过诿失了,嗯!”
熊无极看了古少雄一眼,语气不善地道:“你这话说得有欠思量,古少雄,在我来说,除了游小诗与我是真正的朋友之外,你们各位与我关系泛泛,甚至有些素昧平生,根本就三竿子捞不着边!换句话说,你们也就不见得是我的朋友,而紫千豪与我一见如故,推心置腹,他也不见得就会是我的敌人,既然如此了,我要帮哪边只看我自己的抉择,这丝毫不愧对良心,而我也并未出卖你们,更没有厚颜事敌之辱,因为,敌友之分,全凭我怎么去判断了!”
冷森森地一笑,古少雄道:“好一张巧言令色的利嘴,熊无极,‘金煞手’之名响彻天下,我却奇怪,你是凭什么混到的?”
神色狠厉,双目中煞气盈溢,熊无极暴烈地道:“你少用你那些讥讽词儿,古少雄,假如你不知道我是凭么混到今天的地位,嘿嘿,或者你等一下就会知道了!”
俊美的脸庞上如罩寒霜,古少雄恶毒地道:“当然,熊无极,我姓古的少不得要领教一番你这叛逆贼子的那双金煞手!”
双目暴睁又瞌,熊无极阴沉沉地道:“好得很,古少雄,我们有的是时间!”
一侧,“铁剑老尼”清尘师太忽然吟了一声,语音沙哑地开了金口:“各位施主,我们万里迢遥,远自中土赶来西陲,目的是做什么的?是为关施主复仇雪恨呢,抑是来表演唇枪舌剑的?贫尼认为,不论是谁对谁错,我们都可以用另一种方法解决,老是在这里唠叨不休,于事又有何补?”
那边,“黑白金刚”里的胖和尚——白金刚,已高宣一声佛号,沉沉地道:“洒家同意清尘师太的说法!”
他的话才刚刚说完,憋了好久的关心玉独子关功伟已摧肝沥血般悲愤至极地狂叫起来:“各位叔叔伯伯,大师师太,重伤我父的仇人就在眼前,羞辱中原武林一脉的敌人也在眼前,列位尊长们,我们还等什么?还待什么?这魔鬼只明白暴力,只认得血腥,我们还不用他期冀的这些来诛除此害,更要挨到什么时候啊!”
一直沉默着的“中条山”怪杰“夺月追星”单如这时也开了口:“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我们既然接受了‘侠义帖’应邀前来助拳,便须贯彻到底,无可犹豫,各位,该行动了!”
“一扇指天”古桂阴恻恻地颔首,他道:“不错。该行动了……”
这时——
紫千豪用手中“四眩剑”拂开豹皮头巾,平静无比地道:“中原朋友们,各位且请少安毋躁,在干戈之前,各位是否考虑过可用其他比较平和一点的方式来解决此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