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远楼”外,有一片流淡的枫林,枫林尽头,面临着一道深有百丈的绝壁,站在绝壁边缘,可以俯视远近层峦群峰,郁绿山色,以及,那浮沉缥缈的烟云雾霭;站在那里,你将会觉得心旷神怡,胸头块垒消除一空,有一种平静的孤独感,有一种特异的高远与恬淡意蕴……
现在,是下午,不到黄昏,将近黄昏。
紫千豪身着一袭质料柔软的宽大青袍,足上是一双轻便的黑缎布鞋,他茂密的黑亮头发往上梳起,顶端配以束发玉冠,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独自在林中徜徉散步,形色间,显得安详极了,平静极了。
悠闲的,他来到了绝壁边缘,目光带着三分迷蒙,沉默地凝视着下面微微升起的暮霭轻烟,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想着什么,神态里,有一股深邃的幽寂与宁静的落寞,因为这样,他那一双入鬓的剑眉就悄悄蹩结在一起了。
今天,是他回来的第五天,也就是说,距离一场不可避免的厮杀纷争就只剩下十天左右的时间了,那场争斗,不管结果如何,却总是令人感觉窒息的……
寒冽的山风吹刮过来,带着萧瑟刺骨的凉意,拂起了紫千豪的袍袖,他迎风挺立,毫不移动,那模样,坚定强毅得宛如一只鼎,一方磐石,一座永难摇晃的山,又是威猛,又是雄壮!
这时,天色已逐渐沉留下来,原本微弱的西斜落日,更已隐入暮云之中,岭峰之后,那凄凉而涩淡的夕霞,也就更显得迷茫又模糊了。
轻缓的,一阵脚步声来自紫千豪身后,他悚然惊悟,转头回望,那走近的人,竟是方樱!
望着穿了一身浅绿裙裾的方樱,紫千豪微笑无语,他的目光却是温柔的,和蔼的。
“紫帮主,你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
紫千豪平静地道:“想很多事,过去的,现在的,以及未来的,你不觉得,我时常该承受某些困扰么?”
点点头,方樱道:“我觉得,紫帮主,有太多的重担荷在你双肩上。”
垂下密而长的睫毛,方樱又轻轻地道:“再有十天,关心玉的那批同路人就要来到西陲寻你替关心玉报仇了,紫帮主,这又会是一场血淋淋的残杀,是吗?”
唇角僵硬地勾动了一下,紫千豪道:“我想是的。”
叹息一声,方樱姣美的面庞上浮罩着一层无奈的阴霾,她愁苦地看着紫千豪,幽幽地道:“为什么呢?难道这些人便永远不会觉得杀伐的可怕,与血腥的后果又是如何悲凉吗?难道他们就不怕死亡,反而喜欢这些残酷的事件一连串的发生。他们就想不到那种横尸断命的情景又是多么惨烈与尖锐?”
苦涩地一笑,紫千豪道:“或者他们想得到,但是他们身不由主。”
惊异而迷茫的,方樱道:“怎么说?”
沉重的,紫千豪道:“方姑娘,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处,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生存的环境,有很多事,往往不能任由自己的心意去发展,譬如说,我原来不欲溅血伤命,但是,如果我的手下弟兄被人杀害了,我又怎能漠然视之,袖手旁观?虽然我的本意是厌恶争斗的,但为了我与弟兄们之间的恩义和情感,我也只好咬着牙,忍着心去溅血伤命了,这说起来很悲哀,不过,事实却往往如此……”
顿了顿,他又道:“以熊无极熊兄为例,他自己又何尝愿意与我为敌?但在情势的逼迫下,他也只好豁将出去,勉强应命;若非和我们巧遇在‘浣丰’酒楼上,到今天他不仍然是我们一个头痛的敌人吗?老实说,熊兄有几句话讲得颇有道理,他说,在江湖上混,混到头来,有时候连自己做主做自己愿做的事都难……”
方樱讷讷地道:“但是,紫帮主,我记得你并不同意他这几句话,你更特别反驳与否认,还劝导他要尽可能照自己的主意去行事——”
轻喟一声,紫千豪道:“不错,根本上我是反对这几句话的,但是,现实却没有这般容易否认,我一力开导熊兄,骨子里,我又何尝不是自己也在为自己挣扎呢?又何尝不是在替自己加强信念呢?而熊兄是令人钦佩的,他竟毅然做到了他心中想做的事,不去理会做过之后所将引起的结果,更不顾虑日后外面的辱骂与流言……这是极其痛苦的一件决定,而熊兄却做到了,假如人人都能这样,可能,天下的纷争便将减少很多了……”
方樱低声道:“紫帮主,你是说,中原那批来敌,他们也不见得个个都愿意千里迢迢赶至西陲与你拼命?”
点点头,紫千豪道:“是的,他们不会个个都心甘情愿冒此大险!”
方樱眨动着那双大眼,道:“但……他们却要来了……”
微拂衣袖,紫千豪道:“说得对,他们就要来了,方姑娘,因为情势所迫,不得不来,你该知道,在很多时候,道义责任,比生死问题更来得重要!”
双眸深处,流展着一抹深深的关切与爱惜的意蕴,方樱稍稍挨近了一点,她温婉又犹豫地道:“紫帮主,你太辛苦了……”
凝注着她,紫千豪沉缓地道:“谢谢你的关怀,方姑娘。”
方樱蓦然一激灵,有些畏冷的往后瑟缩了一下,紫千豪微笑道:“冷吗?我的外衣给你披——”
惊异又羞涩的,方樱忙道:“不,不用了,我……我不怎么冷……”
不再多说,紫千豪扯开腰间锦带,反手将青袍脱下,轻轻为方樱披上,他两手将衣襟拉到一侧,还仔细的为方樱掖紧掩好,那举动,体贴极了,也温柔极了。
方樱纤弱的躯体罩在青饱之内,而衣袍上还带着紫千豪身上暖暖的体温,有一股特异的男人气息自袍襟上散出,一刹间,方樱宛如痴迷了,沉醉了,她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一双白嫩的小手握上了紫千豪的双腕,青袍下的身体,也在掩饰不住地微微颤抖着——激动地微微颤抖着……和善而冷静地注视着她,紫千豪并不缩回自己的两手,他仅只以一种低沉而清润的语声道:“暖和一些了么?方姑娘……”
悚然一惊,方樱仿佛如梦初觉,她这时才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与迷茫,急急放开握着紫千豪双碗的手,在沉暗的光线里,她一张面庞已酡红如三月的榴火,羞涩又窘迫地低下头去,她声如蚊呐般道:“多谢你,紫帮主,我……我觉得暖和多了……”
诚然,方樱是暖和多了,这不仅只指她的身体而言,更重要的,是她的心,那颗一向极少感受此等温馨滋味的心。
紫千豪的目光又投注向灰苍苍的山岭暮霭,而远近的景色,也早已一片温婉,有如被一层淡缓的颜色逐渐加深的纱幔所笼罩一样,看过去,予人一种空茫落寞,孤单凄凉的感触……
怯生生的,方樱瞅着紫千豪的脸色道:“紫帮主——”
紫千豪回视她:“嗯?”
抿抿嘴唇,方樱有些畏怯地道:“你——不太高兴?”
和煦地笑了,紫千豪道:“没有,为什么呢?”
赫然垂首,方樱道:“我以为……你会因为我刚才……刚才的冒失而不快……”
紫千豪笑道:“不要多心,方姑娘,你并没有什么冒失的地方;我们江湖儿女,原本便是不拘小节的,是么?”
心一沉,方樱失望道:“紫帮主,你……你是说,你并不认为方才……方才那些小小的举动是反常与……与特异的?”
当然,紫千豪不是不明白,他是太明白了,只是他不愿意说出,更不适合在此等风谲云诡的险恶关头前说出,因此,他只有淡淡地道:“是的,我不认为。”
看了方樱那羞窘与悲戚的面容一眼,他又补充道:“我们原本便应该互相关怀,是么?”
强颜一笑,方樱幽幽地道:“是应该的……紫帮主,是应该的……”
她尽力忍住心中的哀怨形诸于外,倒过脸去,她语声竟有些哽咽地道:“我想……我很愚蠢……”
紫千豪愕然道:“为什么?”
愁惨地一笑,方樱怆然道:“因为我常常会把一些幻想的事情和现实互相混淆……这是不可能的,幻想总归是幻想……”
知道她所指为何,紫千豪只有避开重点,道:“不要这么多愁善感,方姑娘,你是一个很聪明又很善良的好女孩,没有人会觉得你愚蠢,除非那人自己已经愚蠢了……”
悄悄拭擦了眼角一下,方樱低细地道:“你太夸誉我了,紫帮主,其实我是十分幼稚的,比起你来,我简直就像一个初初学步的女娃娃……”
亲切地笑了笑,紫千豪道:“不然。”
迷茫的,方樱问道:“为什么?”
靠近了一点,紫千豪笑道:“还记得以前在我单骑往赴‘白眼婆’刀头会的那件事吗?你受命在半路上诱骗我坠入陷阱?你那次表现得十分出色,久经阵仗如我这等的老江湖,也照样茫然不察,掉进你们预设的圈套之中……”
方樱闻言之下,不禁又是尴尬,又是汗颜,她惭悔不已地道:“紫帮主……一提起这件事,我,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太对不起你了,受了她的蛊惑,前来诱害你这样大义凛然的好人……”
紫千豪平静地道:“其实那也怪不得你,方姑娘,那时你乃受制于人,身不由主,所作所为当然无法选择,至于说到我,方姑娘,我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和‘银坝子’那些朋友们一样,我亦是一样刀头舐血的草莽中一个罢了……”
出自衷心的,方樱道:“不,紫帮主,你和他们不同,绝对的不同!”
紫千豪有趣地道:“不同?什么地方不同呢?”
方樱毫不犹豫地道:“很简单,紫帮主,在朝为官的那些文臣武将,虽然他们全是做官,却有清廉与贪卑之分;就算做买卖的生意人吧,也有奸诈和笃实的不同,你和‘银坝子’那些人不错全属江湖草莽,可是,你讲仁义,重纲常,明是非,分善恶,不似他们,一个个全是那般狠毒专横,贪婪自私,根本就不把伦德节操放在心里,有如一群豺狼……”
沉默了一会,紫千豪道:“是这样吗?”
用力点头,方樱坦诚地道:“是的,我绝不是说假话,因为我在‘银坝子’待了很久的一段日子,常常接触‘银坝子’本身所属的党羽及他们的同路人,另外,我也和你们处在一起了,你们两边虽是敌对的,但你们双方的优劣点却可以比较出来,紫帮主,他们的短处,你们没有,而你们的长处,他们就连一点边也沾不上了……”
紫千豪搓搓手,道:“如果是这样,方姑娘,我想,这也就是我们所以能屹立不倒、长存西陲的主要原因了。”
方樱又道:“还有你们的勇悍与善战,紫帮主,也不是他们可以比较的……”
平和地一笑,紫千豪道:“这该是次要地了,方姑娘,不论是大至一国一邦,小至一派一人,光靠霸力是不能维持长久的,真正长存的道理,在于崇德明礼,行仁持义……”
诚服地点着头,方樱道:“你说得对,紫帮主;”
紫千豪看了看天色,柔和地道:“天已晚了,方姑娘,我们回去吧?”
浅浅一笑,方樱道:“好的。”
两人启步行向林中,走着,紫千豪道:“方姑娘,等会你先不用回你的住处‘丹枫阁’,假如你愿意,可喜欢与我一起先到‘仰远楼’我那里用晚膳么?”
有些受宠若惊的,方樱道:“我?我当然愿意……”
说到这里,她又蓦然觉得自己太过兴奋了,脸儿一红,她窘迫地道:“我是说……如不打扰你的话。”
笑了笑,紫千豪道:“哪里话,我非常欢迎;在平时,我都惯常独自进餐,有时候,也怪单调寂寞的……”
悄悄看了紫千豪一眼,方樱忐忑地道:“紫帮主,仰远楼只你一个人住着?”
紫千豪道:“还有十名守卫,和四个下人。”
犹豫了一下,方樱又问:“平常,你的饮食起居,就全是由一些男性仆佣侍候吗?”
点点头,紫千豪道:“是的,全由他们代我安排。”
树林中,光线越发幽暗了,他们顺着林中小径往外走,方樱看着自己移动的脚尖,轻细地道:“男人们都是粗心大意,笨手笨脚的,他们只怕不能做得太过细贴;紫帮主,你为什么不用几个较为精巧一点的使女呢?我看,女人做这些事一定比那些男仆理想得多……”
紫千豪淡淡一笑道:“习惯也就好了,况且,一座楼上上下下全是男人,有几个使女杂在其中也不大方便,一些枝节麻烦只怕是免不掉的……”
方樱不服地道:“但是,紫帮主,在我的‘丹枫阁’右边不远,就是公孙寿公孙大头领与祁老六祁大头领的两栋精舎,我曾亲眼看到他们居住的那两幢精舎里时有女子出入,而且,为数尚不止一个,这还不说,看样子,那些女子还不仅是他们的使女,更有些像……像侍妾。”
紫千豪道:“那是我允许的……”
惊异的,方樱道:“你允许他们这样做?”
紫千豪道:“为什么不准许呢?他们全是正常健壮的男人,又没有什么隐疾,当然可以和任何一个成年的男人一样拥有侍妾,问题是,只要他们以正当的手法得到,而且,不能影响本身事务的情形下。”
小嘴嘟了嘟,方樱不平地道:“可是,你为什么就没有?”
轻轻一笑,紫千豪道:“那是我自愿没有,方姑娘,我不想要;说得更正确一点,我喜欢过着没有女性干扰的生活!”
气愤的,方樱道:“你一辈子都想这样下去?”
紫千豪安详地道:“不一定,但如没有碰上合意的,怕也只有一辈子这样下去了。”
吸了口气,方樱又再试探地道:“直到现在,紫帮主,你仍未碰上?”
此刻,他们已走出林子,前面,仰远楼巍峨的巨貌已然在望,楼宇的窗口,已经有明亮而温暖的灯光映射了出来,两名在石阶前往来巡守的青衣卫士,亦已瞧见了他们的身影。
沉吟了一会,紫千豪才一面走,一边小心翼翼地回答这个问题:“方姑娘,我想……这种事情,难有一个决断性的解答,要发生了才知道,是么?往往在很多时候,就算碰上了也不见得会立刻明白,总要过些日子才能逐渐体悟……”
心里重又燃起希望之火,方樱欣悦而羞涩地道:“如果你碰上了,紫帮主,请告诉我,我要看看是哪位佳丽有此福分……”
紫千豪深沉地一笑道:“当然,方姑娘,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