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当和煦的、清新的秋晨阳光,那般明朗悦人的自半启的洞口中投入,紫千豪已悠然醒转,全身上下的伤虽然仍在隐隐作痛,但却硬朗得多了,昨晚,宛如被彻底的换骨易筋了一般,那些令人窒息的苦楚已然离去了,现在,他除了有些疲乏、懒散之感外,几乎他认为就可以下榻振臂纵跃了。
于是,他不禁在唇角浮起一抹深沉的笑意,冥冥中自有天数,哪里知道力竭以后碰上的独脚大盗竟会摇身一变成为救伤之人呢,非但结交了一个朋友,更使自己在鬼门关上转了回来,那位二头陀,嗯,别看他生得粗鲁不文,一手医术更是炉火纯青,看人,的确不能以貌相哪。
紫千豪正在思忖着,后面,一阵轻柔的、细碎的脚步声已向这边移来,唔,那是一个体态轻盈婀娜的女子行路时所惯有的步履声,一听这走动的声息,是如此文静而端稳,便可明白这女子一定受过良好的教养。
有一阵淡淡的,兰馨般高雅的芬芳飘了过来,其中,更渗糅着处子所特有的甜蜜与清新的气息,同时,那悦耳的银铃般温柔的语声已怯怯地响在紫千豪耳边:“这位叔叔,你醒了?”
紫千豪侧过脸去,目光触及的是一张甜甜的,柔柔的,如同婴儿般纯真而白嫩的面庞。
很娟秀,很羞涩,那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嘴,白中透红的肌肤,在在都予人一种柔和可爱的安详感觉,她的一头秀发自然地披拂在背后,齐耳一根杏黄色丝带,那么松松的,随意地束起,让人看了,从心底都感到清爽、明净,没有一丁点做作,没有一丁点矫情。
还给她和蔼地一笑,紫千豪低沉地道:“醒了,谢谢姑娘。”
这少女嫣然一笑,带着些儿羞怯地道:“昨晚可睡得好?蓝大叔叮咛我们不要吵醒了你。”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这一觉睡得舒适极了,很久以来,没有享受过如此酣畅的睡眠了,昨夜一定打扰了你们?”
少女摇摇头,舐着嘴儿道:“哪里,只是蓝大叔和季哥哥打了地铺,其他也没有什么麻烦的……”
点点头,紫千豪又道:“蓝兄与季兄二位呢?”
少女朝洞外一指,道:“大叔去为你采集草药回来熬汤,季哥哥到下面打柴去了,顺便也找点野味回来,他们大约都要近午时才能返家,哦,对了……”
她笑了笑,露出颊边的两个酒窝,甜甜地道:“我去为叔叔准备漱洗用具,另外弄点吃的做叔叔的早膳。”
紫千豪也不客气,颔首道了谢,这少女悄然离开,很快的,已端着瓷盆、面巾、剃刀、皂果、小毛刷,及一瓷罐清水转了回来。
方想起身,紫千豪又猛地想到自己尚未穿衣衫,全身裸露怎能起来?他“啊”了一声,尴尬地又躺了下去,面庞竟带上了赭红。
这少女似是未曾注意到这些,她忙着将东西一件件地摆好,亲自走上来把紫千豪盖着的毛毯掖到颈下,边笑嘻嘻地道:“大叔走前再三交代,不许叔叔你劳动,所以由我服侍叔叔梳洗,可能叔叔不太习惯,但过两次就好了……”
紫千豪推托不得,只好再次称谢,闭上眼来,任凭这位可爱的少女为他洗脸、刮须、净手……这女孩子做起来又是利落又是轻柔,那微凉玉滑的纤纤十指,触在肌肤上,可真舒泰极了,熨帖极了,像燥热的暑天咽下一块清凉的冰,一直溜到肠脏里,那滋味,好受。
过了一阵子。
一块软厚的面巾仔细而轻柔的在紫千豪脸上揩摸了两遍,这少女拿起面巾,站直了身子,喜悦地道:“好了——”
紫千豪正要再说声谢,站在榻前的这位姑娘却像突然傻了一样,目光定定地投在他的面容上,小嘴微微地张着,拿着面巾的两手停在半空,那模样,宛如一下子看见了天开一般!
紫千豪也吃了一惊,他急忙侧首朝身后望去,又前后左右看了看,没有什么岔眼的事物呀,但是,哦,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有些怔忡,紫千豪轻咳了一声,笑着道:“姑娘,有什么不对么?”
于是,这位少女悚然惊悟,一张俏美的脸蛋儿不禁泛起一团红霞,这团红霞透自她白细的面靥上,就像是一朵玫瑰花儿,她羞怯地退后一步,但却毫不隐瞒地道:“叔叔,你长得好俊啊,没有一处不美,眼睛鼻子都配合得恰到好处,比我们女孩子还生得俏……”
忍不住“扑哧”一笑,紫千豪埋怨地道:“我还以为你忽然看见了什么意外的事呢,原来竟是这样,可把我吓了一跳,你这孩子也真算顽皮了,其实为叔的年纪大啦,老都老了,哪还称得上俊不俊?如今全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嘻嘻一笑,这女孩子一伸香舌道:“叔叔不害臊,年纪轻轻的却倚老卖老,假如不是你先和蓝大叔结识,假如不是蓝大叔要我们称你叔叔,假如不是季哥哥先叫了,哼,我才不肯吃这种亏呢,你至多有二十六七岁,凭空就比我们尊上一辈,称你一声哥哥,你就应该顶上天了,连季哥哥的年纪恐怕都不比你小……”
看着这少女天真淳朴的样子,紫千豪真不敢相信她会有胆量与情人私订终身,反抗亲命,而且,看这情形,他们又好像是相偕私奔出来的,但却不知蓝扬善和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是来投靠蓝扬善的?抑是蓝扬善因为某种原因收留下他们的?但无论如何,这小两口子生活在这种环境中,总是不太适宜,这不是那种憧憬幸福生活的年轻人所能完全接受的方式……
看看这位可爱的女孩子,紫千豪平静地道:“姑娘,你不把东西收好,过来陪着叔叔聊么?”
少女点点头,笑眯眯地道:“好,我先把屋子弄干净,再为你端一碗燕窝汤来,你再喝一杯‘长命液’,然后,我陪着你一直聊到做午饭的时候。”
说着,这身段儿窈窕婀娜的女孩子便匆匆地收拾一切,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燕窝汤及一杯“长命液”给紫千豪吃下,紫千豪舐舐嘴唇,把玩着手中这只精巧灿亮的银杯,笑了笑。
他晓得,蓝二头陀不会自己花钱去打造这种名贵的杯子,不用说,又是他无本生意中的一件小收获了。
女孩子搬了一只黑亮瓷鼓坐在紫千豪的榻前,双手捏着一方小丝绢摆在膝上,轻轻柔柔的,她道:“我们聊吧,但是,聊什么呢?”
看着她这娇美的样子,紫千豪不禁又愉快地笑了笑,他道:“由一位美丽的姑娘陪伴着聊天,该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是么?”
少女一皱鼻子,狡黠地道:“叔叔,你不要故意说给我听,我想,这假如算是一种享受,叔叔你也一定享受过很多次了,是不是?”
哈哈一笑,紫千豪道:“你不可乱猜,为叔我从未如此。”
女孩子摇摇头,坚持道:“我不信,叔叔,你生得俊,年纪轻,谈吐脱俗,恂恂儒雅,气质又高逸,举止又雍容,谁家的女儿看了会不喜欢?只怕打着灯笼也抢不到像你这种的好男儿,叔叔,你家大门的阶槛儿都被提媒的人踩穿了吧?”
笑着,紫千豪道:“胡说,难道你看不出叔叔也是个草莽中的浪荡子?”
少女嫣然一笑,道:“看得出,但这又有什么分别?男女相悦的情感是靠一个‘缘’字系在一个‘人’的身上,而不论那人是从事什么样的生活,做高官巨贾也好,卖劳力也成,走江湖亦可,这都无关紧要,因为爱悦的是那人,而并非那人的身份事业,对不?人的地位被世俗分别了高下,但人的尊严与本身却完全相同,并没有高低,都是一律相似的,对吗?”
颇为惊异地点着头,紫千豪道:“对,但我料不到你一个黄毛丫头竟还懂得这许多,真不容易。”
少女又习惯地舐舐唇,道:“我只是喜欢常常想,这一生中,有很多事情值得我们去想的,依照一般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仔细去推敲,却往往发觉并非一定是对的,人们认为忤违常规的事,有些时候却颇值效法,比如说,男女之间的婚姻,为什么偏偏要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呢?把两个素不相识,毫无了解,根本没有情感可言的陌生男女硬拉在一块,于一个屋檐下共度一生的岁月,这不是太残忍了么?而世人却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事,若是有一人女孩子爱上一个男孩子,或者这男孩子爱上了那女孩,他们情意投合,性情相符,进而产生了爱,哼,一些人就认为大逆不道,忤背伦常了,为什么有些多少年前留传下来而不合情理的规矩与传统仍被人们盲目地沿用着却不思加以更改和废弃?那些传统或者是善意的,但是,却不合时宜,过于刻板了,叔叔,对不对呢?”
哈哈一笑,紫千豪道:“对,对,小妮子,你说得有理,更譬喻得有理。多少年来,我还没有遇见过如此健谈明爽的女孩子。好,好。”
小嘴儿一努,少女瞋道:“看你这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一点诚意都没有,人家不说了……”
紫千豪忙道:“说,说,我不再如此便是,对了,姑娘,我们一见如故,谈了这么多,却连你的芳名都不知道,假如没有什么不便,可否见告。”
少女咬着唇儿沉吟了一下,悄细地道:“你出去以后可不许对别人说!”
点点头,紫千豪道:“当然。”
又犹豫了一会儿,少女又低声地道:“还有季哥哥的名字也不能说!”
笑笑,紫千豪道:“可以,但这不嫌太神秘了些?为什么不能说呢?有骨气的人都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啊。”
唇儿一嘴,少女道:“这不是改姓改名,只是不愿意……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吁了口气,紫千豪道:“也罢,你说。”
少女轻轻地道:“我叫房燕。”
“房燕?”紫千豪嘴里念了一遍,脑海中霎时灵光倏闪,他在注视这女孩子的面容,嗯,果然,眉宇之间,不是颇有房铁孤的神韵么?于是,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房燕有气地道:“你笑什么嘛?我的姓名有什么不好?”
紫千豪眯着眼,半晌,他缓缓地道:“姑娘,姓房的这个姓可不多见,是么?”
小鼻子皱了一皱,房燕娇蛮地道:“你就为了这个笑呀?”
岔开这个问题,紫千豪又道:“那季怀南,姑娘,可是你的夫婿?”
俏脸儿一热,房燕不由垂下头去,羞涩地道:“还没有正式成亲……”
紧接着,紫千豪又道:“那么,你们孤男寡女,隐居于此,一定是私订终身,相偕私奔的了!”
忐忑着,房燕惊惶地道:“你,叔叔,你怎么知道?”
微微一笑,紫千豪道:“看这情形也可以猜出来哪,由你方才所说的那篇宏论,证明你对婚姻之事有着强烈的自主观念,而你承认与那季怀南有婚约却未曾正式成亲,再加上你们只是称呼蓝扬善兄为大叔,又住在这山洞里,生活于此等环境中,更怕将行踪泄露出去,将这一段段的事情串联起来,不就完整地说明了你们是怎么回事了么?”
祈求哀恳地望着紫千豪,房燕可怜生生地道:“叔叔你说对了,但我求你不要传扬出去……这是我们一生幸福的关键,叔叔,你不知道我爹爹是谁,有多厉害,他若找着我一定剥了我的皮,而怀南……怀南也没有命了……”
哈哈一笑,紫千豪道:“我知道你爹爹是谁,而且我们前晚才见过面,他正在寻找你们,‘双钹擒魂’房铁孤,是么?”
惊叫一声,房燕花容失色,像一个霹雳响在她的头顶,整个人在刹那间全傻了,连身躯也在不可抑制地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