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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血溅 尸横 生死为贪

一阵凄冷的笑声出自奔月后幽口中,这笑声仿佛一千万个小毛虫爬在人们的心上,令人难受极了,而就在笑声尚在空气中缭绕的时候,一阵突起的狂风已猛然拂向寒山重身上!

“好狠哪!”寒山重怪叫了一声,脚尖一撑,人已滑出五步之外,一个大回旋,有如流星倏掠,暴起十六腿踢向奔月后幽,双臂一圈猝挥,分劈白虹公孙尘及河魔金易。

公孙尘突起发难未果,这时已在连续躲闪敌人反击之下毫不迟滞的再度扑上,河魔金易哼了一声,飘然移出,冷冷地道:“寒山重,你太狂了,以一致三,只怕阁下的道行还不够吧。”

寒山重目光一闪,复出九掌攻向避至右侧的奔月后幽,一边满不在乎地一笑道:“你是井底的蛤蟆……见过多大的天呀?”

白虹公孙尘连连大吼,滴溜溜的连旋七转,掌腿狂猛如风,疾势环扫,声威吓人地冲扑而上。

寒山重背脊微弓,人已倒射而出,奔月后幽冷冷一笑,两掌已悠悠挥来,这两掌出势不急,但却迅捷无匹,待到近前,刹那又幻为掌影千百,迷迷蒙蒙,纵横交错,像是天网罩坠,强韧的劲风亦似绵密的网绳一样穿织包围,奇诡之极。

身形像电光一样,左右两偏,寒山重的两手成为刁罗之状,滚旋绞缠,像蛇般的攀缘向对方的掌势,他的双手,因为出招太快,已根本看不清是什么形状了。

空气中的气流起了一阵波荡,奔月后幽已哼了一声,倏而撒手退后,白虹公孙尘乘时而进,边叱喝道:“姓寒的,老子也来领教你的‘千缠手’!”

寒山重大笑道:“还是请你听听魂铃的美妙之音吧!”

说话之间,二人已迅速的如电光石火般互相攻拒了七招,在寒山重语声甫落,他已适时松去了运在左腕上的真气,于是,他手腕的肌肉不再鼓胀,一阵清脆悦耳的却又摄人心魄的丁当声已急促地响了起来。

奔月后幽面色冷凄的再度猱进,飘忽不定地连连递入九腿十一掌,在寒山重的盘旋反击中,白虹公孙尘知道,在这时,他多少已有点对那飞闪的星儿产生仰慕了。

河魔金易沉着脸,目不稍瞬地注意着斗场上的转变,他此刻已在脑际中浮起一个狠毒的念头,是的,他不得不如此,因为,他万万估不到,在他心目中认为充其量最多只能与他们兄弟三人之一战个平手的闪星魂铃,竟然大剌剌的以一敌二,而且,更丝毫未露败相!

寒山重在一次惊险至极的闪挪中,一连串的缠手涌上,同时逼退了奔月白虹两人,他露齿一笑道:“各位,想不想见点彩?”

白虹足尖一点,倒射而回,反手就是三掌、七肘、十六腿,奔月后幽却似轻烟一缕,飘飘来到,悠然而飞舞的掌影,似落英缤纷,朵朵洒旋。

像一只愤怒冲天的利矢,寒山重猝然在一片拳腿交织中长射而起,一个翻滚,在丁当震颤的魂铃声里,他已落在他的爱马“叱雷”背上。

“姓寒的,这么孬种么?”白虹公孙尘撒步追上,口中大叫。

河魔金易眼珠子一转,倏叫道:“注意,这小子取家伙!”

语声未落,黄衫飞舞,河魔金易已暴袭而上,一道白色闪光,直攻寒山重!于是,这道白色的闪光甫始展现,已与再次自马背上掠起的一片银芒撞个正着,一声巨大的金属震响中,两条人影分由两个不同的角度错开!

在空中一个翻折,寒山重猛扑白虹公孙尘,在公孙尘的喝骂避让中,戟斧的锋刃已斩到奔月后幽天灵!

奔月后幽急忙抛身斜步,如流水行云,泻出七步,河魔金易手上白光辉耀,摇晃不定的刺向寒山重腰侧两腿。

在那片如怪蛇伸缩的流芒中,寒山重已看出河魔握在手中的兵刃,乃是一柄细窄弯曲,前端分叉如蛇信的短剑,晶莹澄澈,想必锋利无匹。

他毫不转动,左手皮盾用力迎去,几乎同时,一条粗如儿臂的黑影,已呼啸卷向他的脚踝。

轻轻地移出两步,那粗长的黑影带着劲风拂过,嗯,原来是白虹公孙尘的一条乌紫色的蛟皮长鞭!

寒山重哧哧一笑,迅速地道:“披着长发的冤鬼会来寻你么?”

河魔金易连出十九剑,闻言之下,不禁有些迷惘地微微一怔,寒山重上拦下架,同时挡开了公孙尘的十鞭与后幽的八腿,又自言自语地道:“不会,因为他是自愿到那冥寂世界里去的。”

白虹公孙尘的蛟皮鞭挥卷如风,层层重重,像山叠,浪舞,云滚,沙崩,口中凶厉地喝道:“你少他妈的装神扮鬼!”

寒山重忽地似流星的曳尾,欣然退去,语声在刹那间变得冷酷而阴森,像是出自另外一个人的口中,像是来自轮回殿上的宣判:“寒山重‘神斧鬼盾绝六斩’在招呼你了。”

梦忆柔听在耳中,像是一把冰碴子洒在她的心上,寒透了,使她禁不住激灵灵地一颤,两只眼睛恐怖地大大睁着。

河魔金易猝然后退,冷沉地道:“今夜,要分生死了。”

不待白虹与奔月后幽答话,寒山重已静静地道:“正是,我们既已动手,不死两个似乎不太够刺激,今夜,三位,正是要分生死,而且,时候已经到了。”

白虹公孙尘大叫一声,蛟皮长鞭抖成卷卷,暴挥猛抽,鞭梢子划破空气,带起尖锐的啸声,搂头盖脑来到寒山重身上。

寒山重仿佛是空气中的一个幽灵,飘然荡出,一片掌影,又如山岳齐颓,呼轰压到,奔月后幽已同时发难!

于是——

寒山重左手一抬,魂铃巨响中,有如恶魔的冷笑,紫红色的皮盾突然旋飞,映出一团淡蒙蒙的光晕,戟斧却似电闪雷鸣,神鬼莫测地劈向白虹公孙尘,这乃是他平生煞着之一“神斧鬼盾绝六斩”中之开山首式:“二神垂眉”。

白虹公孙尘只觉眼前寒光暴闪,犀利的斧刃已到了头顶,他的蛟皮长鞭已来不及收回拦截,无奈之下,只有狼狈而不甘心地急忙跳开,奔月后幽哼了一声,避过敌人皮盾旋转时所发出的强韧回荡之力,以自己成名武林的“鹤形手”猝然抓去,足尖一挑,同时踢向对方丹田下腹!

丁当的清脆铃声实在邪得厉害,就在敌人的攻势才起,已悠忽飘荡地迅速移开,寒芒一溜,在夜色中抖起滔滔光辉,像长河经天倒悬,呼轰而落,其势威浩,猛不可当!

不错,这是“神斧鬼盾绝六斩”的第二招:“鬼决天河”。

翻飞的斧影像是无尽无绝般自九天之上连绵落下,白虹公孙尘心头一震,蛟皮鞭舞成一道鞭墙,人却欣然跃出,奔月后幽的鹤形手连抓九次,劲风贯透中,亦仓皇后退,但是……

寒山重狂笑如雷,一个大侧身,戟斧横砍公孙尘,皮盾却在奇妙的三折三转下,猛而击向奔月后幽。

此乃他这绝式中的第三招“神转天盘”。

皮盾在他手中转旋之下,恍如在刹那间变成千千万万,似游浮的荷叶,聚集的云朵,更像是一张张丑恶的鬼脸,而戟斧的突然横砍,宛如在一片迷蒙的云翳中突然射出的强光一道,泼辣而厉烈,令人措手不及,难以防备,奇异极了,诡妙极了。

白虹公孙尘将他的“腾蛟法”已反复用了三次,却丝毫未将局面扭转,他直觉地感到力有不逮,好似空有一身举鼎拔山之威,而却在与一个没有实质的幽灵搏斗一样,根本找不着落手之处!

对方的戟斧砍到,看得如此清晰明显,但却偏偏已来不及出招相拒,他气得大喝一声,手腕一震,蛇皮长鞭一抖之下,他再度退后七步!

寒山重这一招的主要精妙所在,其实有大部分在那皮盾之上,那边公孙尘才自避开,奔月后幽在他的“鹤形手”,“十三戏珠式”地连连出击自卫下,却俱已于寒山重的千万盾影中落向虚空,“砰”的一声闷响里,他那瘦长的身躯已歪斜不稳地抢出五步之外!

这时,场外蓦地黄影一闪,一条光亮耀目的蛇信叉刃,已幻成银芒漫天,自四面八方刺到!

寒山重澄澈的眸子掠过一片奇异而强烈的光彩,像两股毒红的火焰,他沉厉地大声叫道:“朋友,来不及了!”

第一个字在他唇中吐出,他的两臂已霍然平伸如鹏鸟之翼,身子却似流光冷电,笔直射出,双臂同时向内并合。于是,一大片棘林似的尖刃光影已被他抛在背后,皮盾的急速旋回,竟使空气波荡排涌,成了一股强劲的暗流,奔月后幽被这股暗流吸引得向后一倾,而有如西天的电闪倏亮,锋利至极的戟斧之刃已斩到了他的后脑!

双目几乎在这一刹那突出了眼眶,河魔金易一击未中,这时已将一张蜡黄的面孔急成了猪肝之色,他已失去了一个武林名手的矜持,更在这瞬息间将他原有的冷漠化为一脸的焦恐,手中的蛇信短剑,在他奋力挥掷下,快绝无伦地飞射向寒山重背后!

皮盾在夜色里一旋,“嗤”的一声沉闷低响,金易的短剑已深深透入其中,而就在不及人们呼吸的十分之一时间里,“呱”的一响,热血迸溅,一个白生生的手掌,像一块抛石般飞坠入丛草杂林之内!

奔月后幽的轻身之术是超绝无匹的,在方才那千钧一发中,他拼命以心头一口至纯真气逆转三轮,将身形向左方带出,但是,他的右手却在倾力平衡身躯地去势下遭到了断落的厄运!

寒山重冷冷一哂,一飞冲天,淡淡地道:“姓后的,这‘鬼手夺魂’的滋味如何?”

“何”字出口,他又猛扑而下,皮盾突然一抖,插在上面的蛇信短创已急弹而起,直奔河魔金易,他手中的戟斧,却脱指飞出,划过一抹冷芒,斩向有些目瞪口呆的白虹公孙尘!

河魔金易霍然一闪,又羞又怒地伸手攫取自己兵刃,但却估差了,冷电一闪,被愤怒与懊恼冲昏了脑袋的这位江湖魔星,倏而觉得手掌像是被炙红的烙铁触了一下似的剧痛入骨,而他的右手小指与无名指,也就在这刹那的痛苦中被他自己飞来的短剑削掉!

其实,他如果晓得寒山重在将他的兵刃自皮盾中抖还之际,早已隔着皮盾贯注了一股至刚至精的“元阳力”在内,他也绝不敢如此贸然相接了。

就在这柄蛇信短剑削落了河魔金易的手指之际,寒山重的戟斧也同时以雷霆万钧之势砍到了白虹公孙尘的头顶,白虹公孙尘大场面见得多了,经验自是十分老到,他一瞥之下,已知道敌人这自空飞来之式其中必然含有无穷变化,而且,劲道之恢弘巨大,更不是他目前之力可以匹敌的!

在寒山重的戟斧来临之时,白虹公孙尘的面孔已突然闪起一片暴烈的光彩,脸上的疤痕透红紫亮,他狠狠一跺脚,手中蛟皮长鞭如云聚风舞,霍然卷出十二圈鞭花,团滚如龙般迎上,脚步急撑中,他已以进为退地暴窜而出!

动作的经过快如电光石火,飞斩而来的戟斧竟像一个有着灵性的鬼怪,微微一沉之下又斜砍直劈跟到,疾如雷奔!

滚卷的粗大鞭身倏而与斧刃相绞,在“咔嚓”声中,鞭声前三尺已纷纷碎断飞落,戟斧却奇异地一转一旋,在力竭之下,被自空掠到的寒山重一把握在手中。

黄豆大的汗珠,滚滚从公孙尘额际淌落,寒山重紧握戟斧,微微摇头,迷惘而惋措地低低自语:“奇怪,这第五招‘神雷三劈’在今夜为何只转折了两次?原该飞旋迫舞三次才对啊……”

他的目光向眼前的三个敌人瞧去,奔月后幽仍旧挺立未动,右手齐腕以下被斩,血流之势此刻已缓,想他已自己运功封闭住血脉,他的衣衫上,染满了血迹,黑暗之中看去,就像是斑斑点点的紫酱倒翻在他身上一样,这位江湖上闻名的黑心者,面色惨白而憔悴,但是,却沉静无比,以一双充满怨恨的眼光盯视着寒山重。

河魔金易怔怔地站着,手上鲜血淋漓,他嘴唇紧闭,唇角的肌肉却在急速抽搐,显示着他心中那不可言喻的愤怒!

汗珠仍不停的自白虹公孙尘额际淌下,这条自豪于天地之间相贯的白虹,此刻,却几乎在怀疑自己的声名在往昔是如何得来的了……

寒山重舔舔嘴唇,喃喃地道:“嗯,闻名不如一见,一见竟是如此……”

他倏而狂笑一声,吼道:“你们三个虚有其名,一身稀松的东西,通通给姓寒的滚下山去!”

几句话,像针一样刺入三个人的心中,他们的神色陡然大变,无比的羞怒浮上三个人的面孔,寒山重冷森森地道:“将你们的六只狗眼对准我看,看得深刻,看得仔细,认清楚我,记牢了我,别忘记今夜是闪星魂铃寒山重给你们挂的彩,哼,以杀害一个妓女,以残待一个女流之辈的下贱手法在江湖上炫耀扬名,是最为卑鄙无耻的行当,亏得你们还有脸说出,自鸣得意,真是不知人间羞耻为何物!”

三人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都几乎在气得发抖,河魔金易强自吸了一口气,愤怒地道:“寒山重,我们的仇是结定了,自今以后,哪里见上哪里算!”

寒山重剑眉一挑,道:“凭你们三个酒囊饭袋,鸡鸣狗盗,姓寒的尚不屑记之为敌!”

在今夜的一场激斗中,老实说,寒山重并不感到如何轻松,固然,眼前的三个敌人,与江湖上他们那响亮的名号相比是差了一点,但也足可高列一流强手而有余,寒山重已拿出了他的绝技“神斧鬼盾绝六斩”应敌,否则,恐在三五百招之内,也是难能分胜负的呢。

河魔金易双目倏睁又阖,幽冷地道:“寒山重,记住你现在所讲的话;每一句,每一字都记住,河魔金易会再找你,二十余年来,武林中尚没有几个人敢如此斗胆!”

寒山重哧哧一笑,道:“姓寒的等着,骑田岭浩穆院的大门永远为寻仇者而开!”

在寒山重的笑声里,一条黑影快绝地猝然扑到他的身后,掌力如浪,疾速猛劈,端的是狠辣至极!

寒山重大叫一声:“神哭鬼号!”

左手皮盾突然向空侧推,身躯一斜倏转,戟斧在夜空中带起一片匹练白河似的银芒,空气中发出一阵裂帛似的刺耳巨响,一股强大的压力猛然往四周排挤,就在人们的瞳孔尚未及将这一切景象印入,一声凄厉得骇人的惨叫,已连着血肉肚肠纷纷迸溅,一个躯体分成两截,抛出三丈之外!这人,是奔月后幽!

河魔金易心碎肠折地厉吼连声,与白虹公孙尘悍不畏死地扑向寒山重!

寒山重左腕的银铃响成一片,身躯贴着地面一个盘旋射出,在公孙尘的半截蛟皮鞭挥扫空隙中陡然一招“二神垂眉”,反手一记“鬼决天河”,白虹公孙尘的蛟皮长鞭竟再度经不起他这含有元阳之力的招式,“嗖”的一响又削去一大段,河魔金易的成名绝技“十八复浪手”中精华:“一掀涛”“二吹纹”“三吸浪”“四鼓波”“五倾流”一连五招十四式,有如狂风呼啸,怒海排山,自每一寸空间,每一丝隙缝中汹涌压出,威力之大,足令天云为之色变!

寒山重冷冷一哂,像煞流星曳空,一闪而出,又在身形闪出的同时,在丁当急响的铃声幻迷中,再反扑而回,大旋转之下天雷暴鸣似的一式“神转天盘”,在寒光辉灿,皮盾回环里,“鬼手夺魂”“神雷三劈”一并展出,刹那风啸气荡,愁云惨雾,迷迷漫漫,河魔金易的十八复浪手第六式“六激旋”“七推澜”方才施出一半,已觉得口鼻俱窒,耳鸣目眩,他双臂一抖,大翻身,倒射而起,但是……

寒山重那阴沉幽冷的语声,仿佛冤魂不散般紧紧响在他的耳旁:“神哭鬼号……”

一片耀眼的冷电,一股寒栗的气息,宛如在这瞬息之间已经笼罩了天地,掩遮了万物,全身血液猛然冲上河魔金易的脑袋,他面孔赤红如火,厉嚎一声,拼命将十八复浪手中的绝技之绝“十七奔河”“十八注海”同时推出,掌影暴散飞舞,纵横交错,有如古洞中成千的蝙蝠惊哗震翼,飘窜漫天。

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之分一线,白虹公孙尘身与鞭连,长射而入,全身躬成一团,在进入双方的攻拒圈后,又霍然伸屈,掌腿残鞭,完全攻向寒山重而去。

三人的动作像是不差前后,像是将时间停顿了再凑合在一起,黑暗中,人影翻飞,寒芒辉霍,鞭卷如蛇,掌似石溅,而在人飞,芒舞,鞭卷,掌飘的一刹间,一大篷鲜血像自一个猛力挤压的气囊中爆溅,喷洒周遭五丈方圆,一颗斗大头颅,滴溜溜地飞上半空,又漓溜溜地落在震慑于一旁的梦忆柔身前,另一条淡淡的黄影,却弹射而起,带着点点洒落的血星子跃窜入林木的黑暗中,一个凄厉得不似自人类口中发出的嘶喊声摇摇传来,宛如地狱鬼泣:“奔月落入冥寂了啊……白虹断了……奔月落入绝渊了啊……白虹颓了……”

空气中一片沉寂,死样的沉默,周遭的强烈血腥味在飘荡,刺鼻而呕心,这夜,这山岭,这林木,都像在轻微地叹息,幽幽地啜泣。

寒山重闭着眼站在那里,胸前微微起伏,额际湿淋淋的汗水聚成几颗珠滴淌下,坠落入尘埃之中。

梦忆柔惊恐地瞪视着身前那颗丑恶而恐怖的头颅,这是白虹公孙尘的,他那失去生命色彩的脸上泛着死灰,刀疤像一条钻土的大蚯蚓突浮在紧绷的脸皮上,颈下血肉模糊,一双眼球凸出目眶之外,上面蒙着翳雾与血丝,不甘心的,也瞪视着梦忆柔。

缓缓的,寒山重已调顺了呼吸,他像是有着几分迷惘地揉了揉太阳穴,将戟斧插到皮盾边缘的扣环上,慢慢来到梦忆柔身边。

这丽人儿的恐惧,鲜明的表露在她那张迷人的面庞上,她双手紧握,不敢看,却又中邪似的移不开目光,呆呆地注视着公孙尘那颗在半个时辰前还是活生生的脑袋……

寒山重轻轻蹲下,静静地道:“这颗人头,假如自他主人身上移了位置,不论移在什么地方,他的情形就完全与连在原来的颈项之上不同了。”

梦忆柔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栗,仿佛才从一个凄怖的梦魇中惊醒,她用手捂着心口,惧怕地道:“你……寒山重……你杀了他们……”

寒山重淡淡地一笑,道:“太残忍,是么?”

梦忆柔的心神这时已大半恢复过来,她的双目中有着隐约的泪光,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低哑着声音道:“在五台山,舅父只教我武功,教我如何防身,如何在遭遇困难时自救,如何躲开那些不怀好意的歹徒,母亲又是那么呵护我,爱我;好像……好像这世界上没有血腥与无礼,他们的亲善纵然是虚伪的,但看去也那么自然与真切;母亲爱我,护我;舅父教我,开导我,他们给了我很多,予了我很多,但是,这许多年来,他们却没有教我如何去杀人,更没有教我如何去承受目睹一个人在失去生命时的感觉……啊,这太可怕了……”

寒山重眼角微挑,冷漠地道:“你说得对,梦姑娘,令一个生命毁灭,不论这条生命是美好抑是丑恶,都算是一件残酷之事;但是,你需想一想,假如你不去毁灭他,而他却要毁灭你时,你是否仍应该静待受戮,毫无反抗?对方已不怜悯你,你还照样去怜悯他么?对方已没有仁人之心待你,你却仍应以慈悲之心去待他么?梦姑娘,当对付一个嗜杀者,当对付一个喜欢血腥的恶徒,只有以其人之道还于其人,以杀止杀,以血止血,否则,那就是愚蠢了……”

顿了一顿,寒山重又缓和地道:“生活在这种血雨腥风的日子里,在下已经有一段长久的时间了,十年;这十年中,人曾伤我,我亦伤人,但是,老实说,这些回忆并不能令在下心中愉快,可是,你必须明白,生在江湖上,就要做江湖里传统的事,江湖中的规矩与生活方式,就像官场里的圆滑拍捧,八面玲珑乃是为了高升发财,商人的以本求利,童叟无欺是为了利禄盈余,农夫的辛苦耕耘,秋收春播是为了收成丰盛,安度岁月,行行有行行的途径,行行有行行的惯性,在江湖里闯也是一样,我们抱着一个‘义’字,虽然刀头舐血,剑林打滚,为的,也是与他们同一个目的:在迥异的生活环境里,寻求我们自己的理想与生活,或者,彼此的手段各有不同,但,大家都是为了活下去,人,活着,就该做些事情,梦姑娘,你说是不?”

梦忆柔睁着那双水盈盈的眸子,毫不瞬眨地睇视着寒山重,这时,她觉得已经开始了解了些对方,虽然并不完全,但是,已经开始了。

寒山重笑了笑,道:“梦姑娘,你的衣裳似乎应该缀补一下,或者,另换一件。”

梦忆柔赧然醒悟,她用手抓紧了裂缝,有些窘迫的向左右看看,低低地道:“谢谢你提醒我……可是,我没有携带针线,而且,也没有另带衣物,我原以为今天可以赶回五台山白岩的。”

提到白岩,寒山重不禁怔忡了一下,他甩甩头,尽力不去想这件事,梦忆柔仿佛犹豫了一下,轻悄的,几乎不易听见地道:“我险些给忘了,寒大侠,我应该谢谢你救了我……真的,我是从内心深处在感谢你……”

寒山重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铃铛儿响了一下,他平和地道:“我知道你是从心里感谢我,其实,这并不重要,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眼见似你这般的美人蒙受欺凌而不挺身相救的,就算他不识技击之道,也是一样……”

梦忆柔的性格,说温顺是温顺到了极点,但是,发作起小性子来却也极快,她嘴儿一撅,不悦地道:“寒大侠,你这句话,我认为有斟酌的必要,假如我生得丑,或者,被欺凌的是一个平庸的女子,你就不去救助她了吗?”

寒山重飞起一脚,将眼前的头颅踢入林丛之内,似笑非笑地道:“梦姑娘,在下喜欢看你现在的模样,又俏又美,恨不得一口水吞你下肚……”

梦忆柔霍然走开两步,又自然地停了下来,她古怪地瞪着寒山重,良久,语气陌生而冷峻:“寒大侠,你是个君子,也是个小人,是个豪杰,也是个轻佻之徒,但是,不可否认的,你很残忍,甚至对待敌人的遗骸也是如此。”

寒山重知道对方指的是刚才他将公孙尘的首级踢飞之事,他并不生气,嘴角微微一撇,淡淡地道:“梦姑娘,你说得对,嗯,算你说得对,可是,你明白大丈夫死有其所这句话么?公孙尘是个武林之士,就应该死在斗场,不该死在妇人的怀中、孺子的哭嚎里。假如,梦姑娘,方才那颗首级属于在下,那么,现在早已被他们踢飞了,或者,喂了狗,剁成了肉酱都不一定!”

梦忆柔柳条似的眉儿一皱,憎嫌地道:“别说得那么呕心,请你……”

寒山重一哂,道:“世上之事,美的太少了,姑娘,你的眉儿若皱成习惯,只怕天下令人憎恶之事便能使你皱得满脸纹路也绝尽不了的。”

他摆摆手,阻止梦忆柔欲启的嘴,笑笑道:“在下知道你不喜欢在下如此,但是,己性使然,奈何?你无法,也无权相质,就像在下对你也是无法、无权相质一样,对么?”

梦忆柔气得一跺脚,道:“你好狂……”

寒山重一拂衣袖,道:“不敢,此乃山重本色。”

他这句话才说完,已霍然转向登山之路的方位,清朗地道:“在下想,假如法驾是无缘大师,那么,大师应该现身了,原谅在下于大师清修之地沾染血腥。”

梦忆柔疑惑地跟着寒山重向来路看去,但是,除了山路坦荡,一片风拂松涛之声外,连一丝儿人影都没有,她正在迷惘,寒山重已低细地道:“右侧十步处的松顶枝丫上。”

梦忆柔循声望去,不由惊得她几乎惊喊出口,原来,在右方十步左近的一株高大杉树之顶,一个枯瘦的和尚正挺立于上,他站在一根幼细的枝丫上面,随着夜风的拂动轻轻摇摆,好似他的身体毫无重量,更好像他与那根细嫩的枝丫原本便是生为一体似的,这种轻身之术,实已达到炉火纯青的超绝之境了。

那卓立松顶的瘦僧,果然正是无缘大师,他立在松顶,向寒山重合十为礼,语声庄严地宣了两声佛号,沉稳地道:“施主好听力,老僧适才潜入十步之内,已被施主察觉,这份功夫,实也令人钦服。”

寒山重淡淡地一笑,道:“大师这手‘附影幻魂’的轻身功夫亦是精奥无匹,使在下叹为观止,不过,大师非欲借高攀月,何不落地一谈,指点指点在下心头三数迷津?”

无缘大师在树顶苍劲地一笑,双臂微张,人已飘然如残絮一片,自六七丈高的树端冉冉落在寒山重身前。

他尚不待寒山重开口,已合十道:“施主义为老僧挡去一场杀孽之债,实令老僧感激,出家之人,原便不该再生杀嗔之念,如若老僧今夜双手沾血,不论此血属善或恶,皆是罪过,而且,唉,在此三人联手合力之下,老僧是否尚能全身自保,亦是疑问。”

寒山重眨眨眼睛,道:“大师,是否在下与河魔等三人方才较手不久,大师已经闻警来到?”

无缘大师颔首道:“不错。”

寒山重想了想,道:“大师当时未曾出面,是为上策,不过,在下可否知道那所谓‘九折十三曲’的玉轴所指为何事何物!”

无缘大师深长地叹息一声,先向梦忆柔道了惊,缓缓地道:“反正此物于老僧亦无用途,出家之人,这身臭皮囊尤可弃而不要,何况其他?但是,为了此物,却已有十条人命丧于其上,所谓‘九折十三曲’乃是滇境一条江水的上流发源之处,因其流急滩险,礁石岩山重叠,故名曰‘九折十三曲’,相传此处的一片断岩之下,水帘垂挂之中,有一所极不易寻的小小宫殿,这座宫,乃是于千年之前,滇境当地财力最为富足的一位南王聘雇中原汉工所建,闻说其形瑰丽美雅,巧夺天工,建筑材料又全为纯质白玉,无论其雕梁,其飞檐,其画栋,其堂设,俱属豪华精美,令人目眩神迷,传言谓建罢此宫后,那位南王即将聘雇的中原汉工二十余人全数杀死,以免泄密,在他自己百年之后,与陪他殉葬的妻妾十余人,连同大批金银珠玉尽皆葬于那秘密宫殿之内……”

梦忆柔像听故事一样睁大了眼睛,目不稍瞬地听着,无缘大师语声一歇,她,喃喃自语道:“殉葬?啊,真残忍……”

寒山重瞥了她一眼,平静地道:“这个传闻,其真实性不知是否可靠?”

无缘大师叹了一声,又续道:“问题就在这里,相传那座小小的白玉宫殿,在落成之后,那位南王曾着一丹青妙手详绘一图,置入一管青玉轴筒内,交由其子珍藏,千百年来,代代相传,如今那位南王家道中落,亲属四散,这管青玉轴筒不知何时竟落入一个世居边陲的中原武林人物手里,这位武林人士又不慎将风声走漏,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南疆大豪红狮猛扎率领多人猝袭身亡,红狮猛扎在得到这管玉轴之后,因他自己需有急事待办,无暇分身,即派遣他手下一个最为得力的弟子飞狼卜果带领十余所属兼程赶往九折十三曲踩探找寻。唉,凡是利之所在,天下有几人能以知而不夺!因此,在他们大举前往之际,却已被河魔等三人不晓得自何处得知消息,带同五名帮手暗伏一隅,将飞狼卜果等人杀得人仰马翻。那一仗,河魔等一共十一人,当场战死五个,飞狼卜果的十余弟子除了他自己身受重伤外均已战死,他艰辛地逃出七里之远,生命之焰已将成烬,老僧接过他的玉轴,答允他的临终所托,将这玉轴交还他的师父红狮,但是,河魔等人却是一路紧紧追来,时不我与,老僧只好怀藏玉轴,一路兼程,先行赶回中原,再作他图,这些日子以来,老僧心神不定,是以明白河魔金易等人,迟早也会寻上这小空寺,确实些说,老僧饱经沧桑,并不畏惧这点小小血腥,无论生死,老僧早已淡然,只是我佛慈悲,有好生之德,出家多年,若尚不能戒这杀嗔二字,就也未免灵性太差了,寒施主与河魔等人拼斗之际,老僧未曾出面相助一臂,便是此理,施主慧根夙具,想亦不以为忤吧?”

寒山重淡淡一笑,道:“大师过誉了,俗语象以齿焚,鸟以羽亡,果然不错,凡是天下珍罕之物,只有有缘者才能据之保之,否则,得看这些珍物,不但不是幸福,反而会带来不可想像的灾害呢。”

无缘大师缓缓颔首,眼光却一直在寒山重脸上打转,神色中,有一股在决定一件大事前的严肃意味。

寒山重微微一挑眼角,笑道:“大师可有赐示?”

无缘和尚沉思了一阵,慎重地道:“两月之后,寒施主,可愿偕老僧到南区九折十三曲一游?”

寒山重豁然大笑,道:“承蒙大师看重,但是,在下对于捕风捉影、空中楼阁似的财富却并不向往,而且,在下薄有资产,黄金量之以斗,珠翠盛之以箱,日常生活,无虞无乏,天下财富尽多。在下倒也未曾如何贪得。”

无缘大师摇摇头,沉稳地道:“施主豪情逸致,果如所传,果如所闻,但是,施主之财,乃属施主已有,施主之产,乃为施主养家糊口之用,施主今昔义举甚多,锄恶扶弱,济贫拯孤之事时有传闻,但施主个人之力,到底有其极限,若吾等能说服南疆红狮,真个寻到那所隐秘之宫,将其中财富广散天下,救济穷苦病孤,则此中意义又是何等崇高?佛祖仁心救济世人,普及大众,其圣意也即是如此了。”

寒山重怔了一会,沉吟半晌,抬起头,却与梦忆柔那清澈如水的眸子触个正着,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这时散射着期冀与纯挚的光彩,仿佛在鼓励他,催促他,寒山重笑了笑,转向无缘大师道:“大师,大师法号无缘,谁知你我却是有缘了。”

无缘大师枯槁的面孔上浮起一层喜悦而湛然的光辉,他真诚地道:“寒施主,你答应了?”

寒山重哧哧一笑,道:“佛祖有心,寒某岂敢无意?大师,二月之后,在下切身大事如能顺利完满,当再遏宝寺,跟随大师上路。”

一声肃穆的佛号,出自无缘大师口中,他双手合十,向寒山重顶膜为礼,寒山重赶忙还礼下,恳切地道:“大师休得多礼,在下本是庸夫一个,此次跟随大师前往南疆,也不过是尽点心意,为自己今昔的罪孽减些负担,事尚未成,大师如此重赖在下,在下却十分汗颜与不安呢。”

梦忆柔在旁边轻轻扯了寒山重一下,悄悄地道:“我真不敢相信你会答允做这件莫大的善事,但是,你却答应了……”

寒山重撇撇嘴唇,淡淡地道:“这并不值得奇怪,梦姑娘,因为,正如姑娘所言,在下是君子,也是小人,现在,只是又从小子变回君子罢了……”

梦忆柔怔了一怔,又气得狠狠一跺脚,无缘大师却已难得地呵呵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