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房近郊,有一片深阔幽邃的桃林,一条清浅的河流,围绕在这片广大的桃林之外,桃林靠着一座花岗石的石山,石山之下,在桃林环抱之中,有一栋用花岗石砌成的巨型石屋,这座石屋,占地极广,牢固而坚稳,就与一个防矢抗炮的古堡一样。
现在的时节正是深秋,桃花没有开放,但是,只要看看这片桃林,便可知道在春来之际,石屋一定是处在缤纷绚烂的花海之中的,这座石屋,用斑斓的花岗石所造,有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威猛慑人气息,凶神恶煞似的,如果春来万花齐放,这情调,就会如一个美艳娇弱的少女,靠在一个粗犷狰狞的巨人怀里,有些不伦不类呢。
经过三天的奔驰,寒山重与无缘大师等人已来到这片桃林之外,在桃树的枝丫隙缝里,隐约可见桃林中那座巨形石屋的大概。
梦忆柔仍旧坐在寒山重身后,但是,一张俏脸儿在苍白中却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儿笑容,像刮得下一层霜,她这样绷着脸,已经有三天了呢。
寒山重凝注着眼前的桃林,半晌,低低地道:“大师,这里很平静。”
无缘大师炯然向四周环视,庄重地道:“有些不寻常,红狮居住的这‘桃花源’百里之内,全是他的势力范围,吾等自大道而来,到如今未见人阻拦,似乎有些违反常理……”
司马长雄轻轻抚着“追风”鬃毛,淡淡地道:“暴风雨来临之前,通常都会有一段极平静的时间。”
寒山重朝四周注视,仔细得很:“我感到有些不自在,长雄,好像在隐蔽中,有很多眼睛在看着我们……”
无缘大师倾耳聆听,低沉地道:“寒施主,你说得对,老僧听到呼吸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人……”
空中的阳光是金黄色的,懒懒投洒在大地,而在地上是一片沉寂,如死样的沉寂,有几片云在天空漂浮,桃林内外,散发着一股窒息性的宁静,静得要使人们的血液凝固了。
寒山重笑了笑,道:“猛札手下伏隐掩蔽的门道甚高,不过,在下已找出十来个,大师,可要请他们出来,用流血的方式?”
无缘大师连忙摇头,道:“温和些较佳,寒施主,还是以不动武为原则。”
寒山重嘴角撇了撇,轻轻伸手抚向身后的梦忆柔,刚刚摸着,梦忆柔却“哼”了一声,猝然抽了回去。
哧哧一笑,寒山重蓦然大喝道:“如果猛札在,林子里的人请他出来见我!”
司马长雄将坐骑带出七尺之外,虎皮披风微微撑起,他黑色紧身衣两侧,用牛皮编成的镂空花条带上,分插着二十余柄尖锐锋利的银柄短刀,司马长雄从来不用武器,他这时如此慎重,倒是颇为少见呢。
寒山重的声音在空气里传荡,在林木间回震,却没有激起任何反应,等候了一会,寒山重侧身望向无缘大师,投去征询的一瞥,无缘大师尚未及向他表示任何意见,阳光下,一片晶莹的,如飞蝗似的细小物体,已那么无声无息却又狠毒至极地射了过来!
无缘大师断叱一声,身形有如灰鹤般凌空而起,同一时间,司马长雄大吼一声:“院主小心!”
随着这四个字在他嘴里蹦跳,八溜如银蛇闪电也似的流光,已猝然射向桃林之中,无缘大师的狂劲掌风,亦自斜刺里呼轰卷去,寒山重却在双方交锋中策骑跃出寻丈,当叱雷的前蹄尚未沾地,他手里已涌出一条长蛇似的掌影,绕空急卷,泻向林间。
于是——
几声凄厉的惨呼倏然响起,自林中来的一片精芒有绝大部分被无缘大师的掌风震散,剩下的,在连续的“嘣”“嘣”之声中,纷纷钉入各人身后的树木里,而在此刻,一个庞大的身躯已像失去了他的重量一样,被一条细长漆黑的牛皮索凌空扯起,那么无可挣扎地飞跌到这边,这边距那枫林,约有七八丈之遥!
司马长雄奔骑向前,身形在马上微一俯仰,寒山重见状赶忙大呼道:“长雄住手!”
追风唏聿聿的一声长啸,就地一个盘转奔了回来,司马长雄正将他拈在双手上的另十柄沉重短刀插回两边:“院主,你的‘捆仙索’又吊了个宝回来了!”
寒山重目光投在躺在马前,摔得半死的那名南装大汉,南人上身穿着翻皮坎肩,下身着花布围裙,满胸黑毛,形容凶恶,插在发上做装饰的几根翎羽也摔掉了,飘出去老远。
无缘大师自后面地树木转了回来,手掌上放着两枚尖细而体积微小的箭形物体,他低低地道:“淬毒吹箭。”
寒山重淡淡地望去,那细小的尖锐物顶端呈三角形,尾部分成三叉,三叉之中,有一片圆形而薄软的金属片,寒山重也知道这东西的厉害,他晓得,只要被这吹箭沾上一点,见了血,就封喉了。
他套在腕上的牛皮索轻妙地一抖,那南人已被硬生生地扯立站好,寒山重平衡地扯满了牛皮索,冷厉地道:“猛札何在?”
这人摔得皮破血流,神智昏沉,身子摇晃了一下,又待躺在地上,司马长雄哼了一声,双腿略夹马腹,右手一伸,恰好抓着这人的头发,他用力往上一提,大吼道:“说话!”
这人痛得一激灵,勉强地张开眼睛,但是,那双眼睛的神色,却是如此仇狠与阴毒!
寒山重撇撇嘴角,冷然道:“猛札何在?”
死死地盯着寒山重,这人没有说话,他的嘴巴紧抿着,令人感到需要有一把利刀才能将它撬开。
无缘大师缓缓走了过去,轻轻地道:“这人可能不懂汉语,寒施主,让老僧来问他……”
无缘大师的话还没有说完,语尾已蓦地顿住,寒山重看着他,这位大和尚的视线正有些紧张地注视着桃林……
寒山重缓缓移过视线,自桃林内,草丛中,约有近百人站了出来,他们的衣衫个个都是古怪诡异,每一张面孔上都充满了阴沉狠辣,亮闪闪的长矛与锋利的蛮刀在阳光下眨动着炫目的光彩。
在这些人之前,有三个体魄高大,留着一式黑胡子的人,他们的头发披散两肩,上身打着赤膊,大红的裤子配着腰间的宽牛皮带,手上的蛮刀弯且长,三双眼睛都像铜铃,瞪着寒山重等人不动。
无缘大师向前踏上两步,合十道:“苦僧无缘,特至此谒见红狮猛札!”
在前面的三个人,中间的一个朝无缘大师上下打量了一会,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道:“你这和尚要拜见猛札,就是用这种含有敌意的方法吗?”
无缘大师尚未回答,寒山重已冷漠地道:“少废话,猛札在不在?”
那留着黑胡的人,狠狠地瞪着寒山重,半晌,道:“你不是我们的朋友,猛札会要你的命!”
寒山重哧哧笑了,道:“到了要我命的时候,我会双手奉送的,现在,猛札在何处?”
那人满脸的肌肉扯动了一下,阴沉地道:“你是谁!”
寒山重又哧哧一笑道:“这句话,你此刻问还嫌太早,假如猛扎愿意,我是他的朋友,否则,就是仇人了。”
这人似乎愣了一下。他回头向他的同伴说了几句话,道:“朋友,先放回你掳去的我们的人。”
寒山重平和地道:“当然。”
说着话,他套在腕上的牛皮索一松,那被套着的人跌在地下翻了一个滚,爬起来就往回跑,步履踉跄而狼狈。
留着黑胡子的人忽然神色凶厉的高声喊叫了起来,那往回奔跑的人闻声之下像见了鬼一样停住了脚步,脸色惨白,浑身抖索,也微弱地回答着,无缘大师眉毛一扬,低促地道:“好狠!”
寒山重正要问大和尚是怎么回事,那个人已惨叫了一声,右手食中二指活生生将自己的一双眼睛从眼眶里挖了出来,随即他已痛苦地倒在地下翻滚呼号,双手两腿在地下抽搐不停,鲜血流满了他的面孔,无比的凄厉与残酷气息在这刹那充斥在空间,只是一会儿,那人已经寂然不动,硬僵僵地死在地下!
无缘大师喧了一声佛号,忧戚地望着躺在地下的死亡者。在寒山重身后的梦忆柔,早已用双手捂住脸,全身在不停地簌簌颤抖,没有回头去看她,寒山重也可以想像出她这时是一个什么模样。
于是——
寒山重冷涩地笑了笑,淡淡地道:“真够劲,朋友,目前,似乎应该轮到你了。”
那刚才用话语迫使自己同伴自绝的人,似乎没有完全听懂寒山重的话,仍以一种狠毒的眼色望着寒山重,寒山重平静地道:“我是说,现在轮到你去死了,嗯?”
这一次,那人已经清楚了,一阵刺耳的怪笑出自他的口中,他用手指着寒山重,又磔磔吼叫,虽然,寒山重不明白他是在讲什么,但是讥刺讽辱的意味是少不了的。
无缘大师一见寒山重唇角的微笑凝冻,心中已明白这位武林中的霸主又动了嗔怒之念了,而许多生命,便埋葬在他这凝结的微笑之内,无缘大师生恐事情越弄越僵,他焦急地道:“寒施主,且由老僧来……”
来什么还不及出口,寒山重已短捷地道:“司马右卫!”
猝然一瞥银蛇飞射而去,截断了他的话语,那留着黑胡子的人正用手指寒山重叫骂,当他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之前,他的胸膛已爆裂似的溅开一朵大红花一样洒出一大蓬热血,一脸的惊异与痛楚尚不及交替他原先的讽辱之色,这名体魄修伟的人已连连旋了三个转,甚至连吭都来不及吭一句就尸横于地!
气氛一下子已改变了,其他的人完全被当场慑住,利用这稍纵即逝的短促时间,寒山重冷厉地低叱:“杀!”
司马长雄大吼一声,追风纵身跃起,十条银光猝然分向十个不同的方向飞去,几乎只见阳光下的寒芒一闪,对方已有十人个翻身栽倒!
寒山重微微一夹马腹,叱雷已疯狂似的扬蹄冲到前面,寒山重手里的黑牛皮萦绕空飞舞,伸缩如电,七八名粗壮的人已随着他的皮索凌空抛摔,似一团团笨重的物体,努力挣脱了束缚他们的重量弹向空中一样。
才只有人们眨眨眼一半的时间,出现在桃林外的人已伤亡了近二十人,这时,他们才如梦初觉,怪吼尖啸之声随即响成一片,长矛、利箭、蛮刀,映着闪闪的光芒纷飞劈刺,围攻向寒山重与司马长雄!
梦忆柔紧紧搂抱着寒山重的腰,喘息急促地道:“山重,你疯了?”
寒山重轻轻一带缰绳,叱雷已就地纵出九尺,又蓦然跃起寻丈之高,在这一纵一跃之间,又有六个人被他的皮索扯翻拉倒,滚成一堆!
一声狂笑起处,司马长雄自坐骑之上掠出,双掌暴飞,四个人的长矛出手摔落,四股鲜血交叉喷溅,没有沾着一滴,他已似一朵黑云般那么飘忽而又猛捷地坐回马背之上,位置、时间、分寸,拿捏得巧妙极了,在这巧妙之中,却已有四条人命断送于瞬息!
寒山重大呼一声:“好!”
牛皮索已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飞缠向两名蓄着黑胡子的人,这两人的本事似乎高明一些,见状之下,不约而同的分向两边扑倒,在仆倒的同时,手里长矛已投向寒山重而来!
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寒山重策马急进,时间与空间只差了一丝丝——却好似寒山重永远抢得过这一丝丝,两只长矛“嗖”的从他的头顶射过,而叱雷的铁蹄已重重践踏上了其中一个的胸膛,另一个方才在地下翻了一滚,寒山重的牛皮索已“呼”地缠上了他的脖颈,兜空摔出五丈之外!
于是——
这些剽悍的南人开始胆寒了,在一片怪叫怪吼声中,纷纷向桃林里溃散,司马长雄铁骑奔绕,截住了十几个,这十个人的刀矛尚在空气中划着圈子,他们已经一一在这些圈子只成半弧之际命绝黄泉了。
剩下的人魂飞魄散地亡命逃向林中,寒山重淡淡地望着他们这惊惧失措的模样,淡淡地道:“回来吧,长雄。”
司马长雄大笑两声,策骑驰回,但是——
当他的马儿还没有奔出几步,桃林之中又是一阵惊号厉吼,刚才逃跑进去的那些人,竟似一群疯虎般自林中反扑而回,他们个个面色凶悍,木讷呆滞,口中吼叫着,似凶神附体般冲了过来。
望着那每一张脸孔的残厉线条,那因强力压制住的畏怯,那一口白雪闪闪的利齿,寒山重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他阴沉地道:“狮子来了,红色的。”
司马长雄圈马而回,面对着那些潮水般冲来的人,黝黑的脸膛上没有一丝表情,人的花色衣裤飘荡拂舞,兵刃闪烁不定,粗大的脚板踏在地上,一阵阵的仿若在击着鼓,司马长雄说:“院主,杀绝算了。”
寒山重偏马首向右,低沉地道:“你左我右,我前你后。”
司马长雄答应一声,正待策马冲往左后的方向,无缘大师已急忙赶上,焦惶地道:“寒施主,且听老僧一言,如此下去,只怕不可收拾。”
寒山重沉着脸笑笑,笑容尚在扩散,桃林深处已蓦地传来一声古怪而刺耳的角声,其声哀壮,还带着一股子呜咽的味道,那些不要命冲向这边的人,听到角声,却宛如被收了魂一样,个个霎时停下脚步,凶暴悍行的神态一扫而空,像是没有方才这回事似的,齐齐站在当地,目光平视,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了。
枯干的面孔上,皱纹更深刻了,无缘大师默默叹了口气,走到寒山重身前,凝聚精神,注视向桃林方向。
一切都很宁静,稍过了片刻,轻轻的,一阵脚步踏在枯叶上的沙沙声已传了过来,这声音低微地传得很远,扣得人们的心在怦怦鼓跳,终于,自浓密的桃林深处,大步行出了四个亦是南装的人物来,这四个人甫一出现,已迅速分立两边,呃,这时,一个全身火红的矮小怪客,才自这四人中间走了出来。
分立周遭的数十个人,目梢子一触及这红衣人,全部将手中兵器高举过头,齐齐放声大喊:“白鲁牙——”
吼声雄壮苍凉,当尾韵尚在空气中飘荡,他们已全部垂手弯腰,目光低垂,形态在恭谨中含有无比的畏惧。
这红衣人的头顶光得发亮,一张面孔黑而带青,脸上的肉突陷不平,嘴巴更大得咧到耳根,丑恶极了,他那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只要偶尔一见,便知道里面的神色必定蕴藏了过多得狠残与险诈,这些,再衬上他肥壮却粗短的身材,配成了一副极不调和的,令人打心里起疙瘩的形象。
无缘大师双手合十,低低地道:“这就是猛札。”
寒山重淡淡地道:“好尊容。”
红狮猛札的神色倔傲之极,他套着七个金环的右手一挥,四周的人已迅速散成了一个半圆——像一张扇面,于是,他身侧四名强健粗壮,全身用黑色兽皮制成衣靠的南人,缓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这四个人的背后,交叉背着十二只两尺长短的三角尖钢矛,腰际却是一式半弯大蛮刀,四张纹刺着青色图案的凶厉的面孔上,冷酷得寻找不到一丝儿“人”的气息。
慢慢的,猛礼掀开了他罩在外面,长及膝盖的红色外衫,显出他腰间的一条黑金色腰链,腰链的正中,赫然是一个拳头大小,怒髭利齿的纯金色狮头,此刻,无缘大师低咳一声,温和地道:“小空寺主持无缘谒见猛札大当家。”
红狮猛札看也不看无缘大师一眼,目光毫无表情的自半睁的眼帘里回视桃林左近东横西竖的那些伤亡者,腰间金狮头部更朝前挺了一挺。
无缘大师再度合十,低沉地道:“佛门弟子,只能屈膝我佛,求无相,求慈悲,尚请大当家恕过老僧不便行跪拜之礼。”
寒山重虽是一言未发,却不禁心头火起,他这才知道,红狮猛札之所以表露腰间狮头征记,原来竟是要来人向他奉行跪拜大礼,这轻蔑、这狂傲,简直是令人没有回圜余地,像是南疆之大,他当之无愧是坐地之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