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乌云越聚越厚,山风也越吹越强,草也摇晃,树在摆动,雨,倾盆而落,狂猛如注,像是老天爷在号啕大哭。
寒山重用皮盾与戟斧为支柱,艰辛而蹒跚地向山坡上行去,他走一步停一停,走一步喘一喘,身上的伤口,又有几处在迸裂溢血,而且刚流出来,就被雨水冲刷到了地上,成为一条条的小细流,再至淡散。
是的,他不能再等梦忆柔回来了,他不能让这么一个美艳而享有青春生命的少女为他奉献,为他牺牲,这太过残酷,他不忍再糟蹋这么一个善良而多情的女孩子,寒山重明白,便是两人能再多处几天,直到他的生命之火燃尽,直到他的末日来临,这,又会有什么收获?又会有什么益处?
只是增加更多的折磨,更多的痛楚,更多的眼泪罢了,早晚皆要分离,又何苦非要受尽凄凉地等到那一天呢?在他独处荒山,生命垂危的时候,能得到这位美丽少女的关注与陪伴,虽然只是这么短暂的一刻,他已觉得很满足了,真的很满足了。
上山,确实比下山难啊,他实在走不动了,只有在地上爬,用他的盾,用他的斧,一寸寸的,一段段的,他要赶快,否则,那女孩子回来了,一切计划都会白费了,这将毁灭他们两个人,毁灭两个人,倒不如一个人承担来得好!
大雨似江河倒悬,哗哗不息,几尺之外,便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寒山重爬着,爬着,抹去脸上的雨水,又被雨水遮眼,全身湿透得够狼狈,发髻披散,喘息粗浊,他问着自己:“这就真是寒山重的末日到了么?”
他大笑了,笑得全身抽搐,伤口破裂流血,他不管雨水灌在口中,凄厉的向耸立的高山大吼:“老天,你要寒山重死去么?你要寒山重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闪星魂铃的声威震慑天下,戟斧皮盾的标记扬名五岳,我,骑田岭的主宰,浩穆院的霸主,就会这么平凡地死去?我不服,不服,不服……”
他的声音嘶哑了,低沉了,而“不服”“不服”的巨大回音仍然在山的左近回荡,在大雨中袅绕,宛如上天也在代他不平。
衣衫上染满了污泥,寒山重的面颊贴在地下,一脸的泥水,他用牙齿啃着泥土,用皮盾击打地面,雨水淋在他身上,冲开他破碎的衣衫,那一处处可怖的伤口都明显地露了出来。
他喘息着,怒骂着,愤恨着,吼叫着,直到他疲累了,才俯在大雨如注的地上休息,他好像已经没有丝毫感觉,任受风吹雨淋,动也不动。
忽然——
寒山重微微仰头,雨水溅得他眯着眼睛,嗯,他用力眨了两下,三尺之外,竟然立着一双人脚,好像,好像还是一位老太婆的小裹脚呢!
一丝古怪而有趣的笑容浮上寒山重失去血色的脸上,他顺着那双小裹脚慢慢往上看,黑绸裤套着油布水靠,大红带子束腰,绣镂着金丝边的白色衣褂,再上去,是一张严肃而黝黑的面孔,满布皱纹,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果然,是一位差不多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手上,正擎着一把怪异的乳羊皮伞,这伞成为一个半弧,撑起来一滴水也透不进来,拿在这老女人手里,却有着几分可笑与不调和。
这老太婆正冷冷地注视着寒山重,寒山重也眯起眼来打量她,这一打量,却使寒山重全身一震,天啊,这女人的眸子竟一边有两个瞳仁!
本来,在这荒山野地,在这大雨倾盆的天气里,忽然出来这么一个穿着古怪的老太婆,实在是一件十分突兀之事,但是,寒山重早就什么也不管了,天崩地裂他都不会在意,又何况是眼前的怪事?
于是——
他毫不在意地眨眨眼,虽然心中非常纳闷,却懒得再去多想,又将脸贴到地上,看也不再看一下。
那老女人的双脚往前移了一步,寒山重知道,但是没有理睬,这时的空气十分不调和,有着极度的生涩与冷硬,又待了一会,一个平板而严酷的语声已传了过来:“小子,你给老身站起来,滚下山去,这蟠龙山的‘长豪坡’也是你躺得的么?”
寒山重动也不动一下,有气无力地道:“在下如滚得动,早就滚了,用不着老夫人费心来赶,天下着这么大雨,老太太你不在家里多歇着,出来管这琐碎闲事,真是太也不会纳福了。”
老女人的语声蓦地冷了下来:“毛头小子,你竟敢对老身说起俏皮话来,你知道老身是谁?”
寒山重咳笑一声,沙哑地道:“管你是谁,阎王老子在下都一脚踢开,何况你这活蹦乱跳的大活人?真是贻笑大方了。”
寒山重满以为说了这几句话,对方一定会勃然大怒,甚至上前动武(看她那副神情打扮,也一定是个江湖中人无疑),但是,他猜错了,那老女人却一点动静反应都没有,过了好一阵,才又传来她的声音,但是,令寒山重奇怪的却是,这老女人的语声竟似换了一个人似的如此柔和:“小伙子,好一把硬骨头,老身就喜欢有着硬骨头的孩子,你好像受伤受得不轻,是吗?”
寒山重苦笑一声,孱弱地道:“不错,大约再有一条命才能活回来。”
那位老女人显然是怔了一下,她随即又道:“既然伤得这么重,小子,你为何不快些到村镇里设法医治,却往山上跑?莫非是活腻了?”
寒山重沉重地仰起头来,舔了一口雨水,吃力地道:“假如那些蒙古大夫医得好在下之伤,老夫人,在下却也想多活几年,现在,除了找个干净地方埋骨,在下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要做了。”
老女人“呸”了一声,怒道:“年纪轻轻,竟然满口悲观轻生之想,简直狗屁,来,让老身为你看看,到底伤了你几两肉!”
说话间,这老女人已移了过来,一手拿伞,一手迅速检视了寒山重身上的大小伤势,于是,一声声的惊呼已出自她的口中。
寒山重本来就不抱任何希望,他依旧静静地俯在地下,眼皮子也不撩一下,老女人嘴里不知叽咕些什么,她检视完了,面对面地蹲在寒山重身前,目光在接触到寒山重的面孔时,已不由吃惊地“啊”了一声:“老天爷,你的眼膜上已生出红丝斑点,你可是中了‘龟花’之毒?我的天,到底你受了多少伤?有多少人要取你这条小命?”
寒山重一听,这老太婆竟然尚能在一眼之下便能看出自己身中何毒,倒是颇有两分来头,他感到一点兴趣地望了老女人一下,缓缓地道:“看不出老夫人竟能识出在下身中之毒……不错,在下确实被人暗算,误服那‘龟花’剧毒,又在昨夜被一位好朋友用一种红蚁咬叮肩头……再来,身上的伤都在眼前了,这些,老夫人,大约那些荒村郎中治他不好吧?……”
老女人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老身玩毒玩了四十多年,连自己丈夫的老命也玩进去半条,若再看不出这‘龟花’是什么名堂,还能混么?小子,假如老身能为你治好这毒伤,你将何以为报?”
寒山重整个呆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老女人能治好自己的毒伤,自己真的命不该绝,会在死前再碰上救星?这不是太也玄妙了么?他摇了摇头,有些疑惑地道:“老夫人……你……你真能治好在下身上创伤?不是在说笑吧?”
老女人又“呸”了一声,叫道:“说笑?我‘老毒婆’伍莲香与你这毛头小子说笑?简直是岂有此理,莫名其妙……”
听到“老毒婆”伍莲香这六个字,寒山重不由一愣,他在脑子里想了一下,轻轻地问道:“伍莲香?记得在十五年前,那时在下尚未出山,江湖上有一位善使百毒的女人,号称‘毒娘子’,名字也是叫伍莲香,不知与老夫人可有瓜葛?”
老夫人哧哧一笑,道:“好记性,小子,亏你还记得,那时候,大约你还在家爬路吧?嗯,老都老了,毒娘子不改叫老毒婆叫什么?还能老是和那些新出道的丫头们攀呀?自己也该知道时光不饶人啰……”
寒山重心里想道:“这老毒婆闻说在年轻时十分豪爽,但却其毒无比,很多与她结仇之人,连事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十五年前她忽然敛迹江湖,却不料会归隐在这里,唉,这也真是天意了,说不定我一命尚可保全……”
想到这里,他的思潮已忽然被老毒婆打断:“小子,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一马归一马,攀交情是攀交情,谈正事是谈正事,小子,假如老身为你治好这一身要命的伤势,你将出什么代价来报答老身?”
寒山重也正不想承人以恩,他想了一下,低沉地道:“老夫人之意下不知如何?”
老毒婆伍莲香笑了一笑,直爽地道:“老身最不喜虚伪,更不讲客套,这十多年来老是坐吃,一家三口开销也实在不小,老身正等着钱用,给你治好这一身毒伤,纹银一千两如何?”
要知道纹银一千两在当前确实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积得这个数的,足足可算是一个小康之家了,寒山重毫不考虑,衰弱无力地道:“老夫人若能治好在下所负之内外伤势,在下敬奉老夫人纹银三千两,金叶一百张,外加绸缎三百匹!”
老毒婆喜出望外,笑呵呵地道:“好小子,看不出你还有两个钱,家道倒挺富裕的嘛,来,咱们击掌为诺,互不失信!”
说着,她抓起寒山重的手,往自己手上一拍,一手擎着羊皮伞,一手将寒山重抱起,边道:“好小子,你这一身破铜烂铁倒还不轻呢。”
雨仍下着,老毒婆小心地挟着寒山重向山上如飞而去,寒山重皱着眉,垂着头,目光穿入山下迷蒙的雨雾中,或者,那美丽的少女已经回来了吧?她会不会焦急,会不会怨恨自己呢?假如能有重生的一天,寒山重憧憬着远景,那将是如何值得兴奋与欢愉的事啊。
老毒婆走了一阵,忽道:“小子,你的姓名叫什么?能不能说来听听?”
寒山重竭力忍受住因颠簸而引起的痛苦,咬着牙,道:“寒山重。”
“寒山重?”老毒婆在嘴里念了一遍,摇摇头道:“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十五年前老身归隐江湖之际,你一定还没有出道,小子,你在江湖上闯得如何?可还有点门道?”
寒山重喉结颤动了一下,他艰涩地道:“在下,勉勉强强支撑一个小场面。”
老毒婆低下头来看了寒山重一眼,脚步如飞,看不出她身材瘦细,力量倒还不小,挟着个大人,仍然在行动上十分利落。
寒山重身上的伤口像要扯裂他一样又痛了起来,内脏也似烧着一把火,熊熊如焚,他紧闭着唇不作声,但是,每在老毒婆的身形移动之际,便宛如一只无形的钢刷子向他全身里外猛撩而过,痛苦非凡!
又奔行了一阵,老毒婆已高兴地叫了起来:“到了到了,这山坡还倒真不近哩,小子,你现在是否感到十分难受?”
寒山重连苦笑都做不出来了,他摆摆头,呻吟似的道:“尚好……”
老毒婆呵呵笑道:“别充能,老身看你也有点吃不住劲了,其实,你小子还真不赖,换了个人哪,只怕早连气都喘不动了,别慌,眼前就到了……”
这山坡尽头,有一大片松林,松林中辟着一条小径,顺着小径往内走,嗯,在几块灰褐色的巨大岩石之旁,筑着一栋小巧的,完全以天然松木干建成的小屋,屋外有一片小小的花圃,雨水洗得花圃里的缤纷花朵儿越加鲜艳,围着这栋小屋的,是一圈修剪得十分整齐的常青树,小屋后面,便是耸拔雄伟的蟠龙山主峰了。
寒山重舔舔嘴唇,提起精神语声低弱地道:“老夫人,夫人这清居之处,真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雅致脱尘,不带丝毫烟尘之气……”
老毒婆高兴地笑道:“看不出你这小子还挺有点书卷气息,讲话文质彬彬的,老身这草野寒屋呀,却还真的清静,在这里,与那老不死的和老身的宝贝女儿,已住了将近十四五年啰,地方也确实值得人留恋……”
二人说着话,已到了小屋之前,老毒婆扯开嗓子喊:“开门呀,小巧儿,你娘回来啰……”
几乎她的喊声还未完全出口,那扇松门制就的笨重门儿已被拉开,一个瘦瘦小小的,甜甜蜜蜜的小人儿已站到门儿,这女孩子看来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穿了一身湖绿色的衣裙,一头闪亮的黑发像波浪似的自然披在肩上,她睁一双俏丽而水汪汪的眼,迷恋地微张着小嘴,朝她母亲肋下的寒山重打量着。
“巧儿,接过娘的伞呀,发什么愣?”老毒婆嘴里叽咕着。
女孩子急忙接过羊皮伞让到一旁,有些想不透地问:“这是谁呀?娘,你老人家出去采药,一去就是这么老半天,爹爹又在不耐烦了……”
老毒婆进了屋子,将寒山重安置在一张宽大的藤榻上。鼻孔里哼了一声,气吁吁地道:“不耐烦?这老骨头又有几天没挨骂了,老娘出去这么一会他也挨不得呀,真不害臊!巧儿,去,先到厨房打一盆滚热的水来,顺便拿些净布软垫什么的,再请你爹出来一趟……娘在山坡前面遇到这小伙子,伤得可真重,娘是带他回来治伤的,这是积阴德呀……”
叫巧儿的女孩子温柔地答应一声,又看了蓬头垢面、血污狼藉的寒山重一眼,悄无声息的向后间行去。
寒山重躺在这张宽大的藤榻上,一身骨头都像被生生拆散了一样,心里更似在被烈火炙烤着,难受得恨不能就此死去。
老毒婆熟练而迅速地收拾着一切,进进出出地摆了一些奇怪的物件在一张白木桌上,她行到寒山重身边,将寒山重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戟斧与皮盾拿下放在一边,她抹去额上的汗水,道:“小子,老身活到这一大把年纪,便是养也养得下你这么大的孩子了,稍停老身为你疗伤之际,必须褪除衣物,到时你可别心里腼腆呀。”
寒山重面上发热,这种经验,他倒还从来没有经过,眼前这种情势,不如此做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有苦笑了一下,微微点头。
不一会,巧儿已端了一大木盆的热水出来,另外一束净布,半叠棉垫,都放在一旁,她面孔红红地道:“娘,东西都准备得齐了,爹老人家这就来……”
话还没有说完,里间的木门已“呀”地推开,寒山重转过头来,准备向出来的人打招呼,但是,他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正在他觉得惊愕的时候,一个粗大响亮的嗓门已响在他的耳边:“嗨,老弟,你真是鬼门关上的过客了,这一身里外明暗之伤,换了个人,只怕挨不到现在哩……”
声音就在旁边,但是,人呢?人却为何不见?寒山重正待四周巡视,一张红润而肥胖的老人面孔已移到他的眼前,可是,为何这老人的高度却只及榻缘呢?竟像是个幼儿似的?
怔了一下,寒山重的目光已注意到老人的躯体,这一看,却使他全身一震,差点脱口叫了出来,老天,这位红光满面的老人,不但一双腿已完全失去,连一双手也齐肘没有了,只剩下中间这一块,看去十分刺眼而古怪,好像一个光秃大肉球一样,实在令人心中别扭。
寒山重是久经大风大浪的人物,场面阵仗见得多了,克制自我之力十分老到,他虽觉得突然,表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竭力浮出一丝笑意在唇角,他真挚地道:“前辈请了,在下因创伤在身,过一会再起立肃见,尚请前辈恕过才是。”
这残废老人一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寒山重,这时,他赞誉地一笑,由衷地道:“好小子,果然是个人物,老夫素来不善客套,咱们免了,老弟,也用不着老夫那浑家引见,老夫便自我吹嘘一番吧,老夫冯万喜,二十年前在江湖上有个匪号,叫‘铁拐神腿’,呵呵,如今却拐失腿去,只剩下这一块痴肉了。”
老人说话之间,谈笑自如,豪气干云,但是,自他狂放的笑声里,寒山重却可以听得出其中包含了多少壮士末途,叹今惜往的伤感意味。
老毒婆轻轻拍了他一下,道:“好了好了,老骨头,你就给老娘让到一边去,待老娘打起精神为这小哥把毒伤治一治……”
这位昔日的“铁拐神腿”冯万喜,寒山重并没有听说过,但是,看他这情形,当年也一定是位曾经叱咤过一时的人物吧?只是,不知道他为何却落得如此残废?
寒山重正想着,老毒婆已走了上来,三把两把,已将他的上衣完全扯下,寒山重心头一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位叫巧儿的女孩子是否还在房内?他急忙满脸涨红地转头,老毒婆已接住了他:“别乱动,这房里除了老身与老骨头,没有外人的,巧儿早已出去了,小子,你安静点……”
说着话,老毒婆已迅速而又小心的将寒山重全身衣衫尽除,冯万喜待在一边,啧啧地道:“好狠,这外伤少说也有几十处,亏你还挺得住……”
老毒婆熟练地用净布浸了热水,为寒山重将全身伤口血污洗净,滚烫的水沾着伤口,就像火烙一样,寒山重不禁急剧地痉挛着,额上汗落如雨,冯老人在旁边撮起嘴唇,轻轻的向他脸上映着,边道:“忍着点,小伙子,就快好了,长痛不如短痛,老夫的浑家善除百疾,保管治得好你……”
寒山重咬着牙,脸上的肌肉紧绷,双目痛苦地大睁着,老毒婆手脚不停,将瓶瓶罐罐的药粉、药膏,东调西混地敷到他的伤口上,当这些药物抹好开始包扎的时候,奇怪,伤口处不但已转为清凉,痛楚也随之大减了。
老毒婆绝不迟延,她打开两个小锦盒,取出六根闪亮的金针与一柄锋利的玉刀来,一句话都不说,双手连挥,那六根金针已完全扎入寒山重的中盘六大重穴之中,但是,怪的是寒山重却并不感到疼痛!
老毒婆用一块净布拭去额上的汗水,十分慎重地拿起三个只有拇指般大小的翠绿瓶子,这三个小小的瓶子形状十分雅致,晶莹无瑕,滑润流灿,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平易之物。
她打开第一个瓶盖,将寒山重的身子微微侧起,右手玉刀轻轻划下,“嗤”的一声,寒山重肩头那被噶丹血蚁所钉钻的红肿肌肤,已被割开一条深深的口子,乌紫的血液霎时泉涌而出!
寒山重只觉得肩头一凉,随即打了个寒噤,好像全身的炙热都已从肩头的切口之中泻出了一般,跟着来的,便是一阵刺骨牵肠的剧痛!
老毒婆神色凝重,双目的四颗瞳仁聚集,精芒闪射,有一股特异的光彩,她仔细向切口瞧了一阵,举起玉刀,再向深处割了一下,然后,她的面孔上已绽开一丝微笑,但是,却更包含了极度的惊异:“嗯,那三只血蚁还钉在血肉里,这些毒物已长了翅膀,该是血蚁中最毒的母蚁,照时间算,它们早已钻进你的心脏了,但是,奇怪……为何才只钻进了肌肤寸许而已?”
寒山重牙齿深陷在下唇之内,肩头的肌肤宛如被一点点地撕裂,他吸了口气,孱弱无力地道:“这……没有……什么奇怪……在下已用一口元阳之力将那伤处的血流经脉完全封闭……坚如木石……这三只血蚁竟然尚能钻进寸许……这才叫奇怪……”
旁边的冯老头蓦地怪叫道:“好小子,老弟,你如此年纪,竟已有了元阳真力的造诣?”
寒山重紧皱双眉,吃力地道:“区区……区区小技……实在……贻笑方家……在下……以此功保住心……心脉,才得延命……至今……”
老毒婆瞪了她丈夫一眼,道:“老骨头,怪叫怪吼个什么劲?真是越老越迷糊……”
她一面说话,已拿起一把小钳子,轻轻将那叮在血肉之内,尚在蠕蠕而动的三只血蚁钳了出来,望着这三只大如米粒,吮吻丑恶的毒蚁,冯老头在一旁也不禁龇牙,老毒婆用力一挤,已一一将这三个毒蚁捻死,她又换了那柄玉刀,像在刮豆腐一样,毫不容情的将周遭的肿溃肌肉削去!
这刻骨的痛楚,使寒山重面色全变,他已将下唇咬出血来,却拼命忍住,吭也不吭一声。
冯老儿又为他轻轻吹着凉,边赞道:“好小子,硬是有种!”
老毒婆稳缓地用棉垫吸出了伤口处的污血,将一直拿在左手的翠绿小瓶倾下,一蓬淡黄色的药沫,已清香四溢地倾入切口之内,她迅速将伤处包了,吸了口气,又拿起另外那个翠瓶,面色冷肃地道:“小伙子,这瓶里装的是‘丹顶红’与‘七步绝’,只要一滴即可毙命,现在,你张开嘴,要吃下两滴。”
寒山重痛得满身大汗,几乎已支援不住了,这时闻言之下,不禁一愣,老毒婆一把捏开了寒山重的嘴唇,正色道:“‘丹顶红’与‘七步绝’为烈阳,‘龟花’之毒乃柔阴,阴阳交合,药性自调,小子,这叫做以毒攻毒!”
说着,她已小心翼翼地半倾翠瓶,两滴殷红浓醇的胶液,已缓缓地滴入了寒山重的口中!
霎时,寒山重像吞下两把火,全身即刻炙热如焚,他双目突瞪,仿佛口鼻生烟,五脏六腑,俱在一股可怕的热流中滚荡翻腾,寒山重觉得像掉在熊熊的烈火中,似绑在炮烙之铁柱上,这滋味,难受之极,活像十八层地狱的刀山油锅,苦不堪言。
老毒婆毫不敢大意地凝视着寒山重的反应,过了约半炷香的时分,她已蓦地双手齐挥,在寒山重全身三百六十处大小穴道拍打起来!
于是——
如千虫万蚁在啃噬,似锋芒灸针在扎戳,人间的实质之痛,肉体之苦,只怕以此时为最了,他的意志与精神,几乎已承受不住这痛苦的凌迟般的煎熬,像被一片片地撕碎似的可怕……
忽然,寒山重“哇”的一声,一大口一大口的紫黑色污液黏浆,已自他口中吐出,腥臭四溢,不能卒闻!
老毒婆面色一松,长长吐了口气,停止了拍打,一掌抵住寒山重背心,一股热腾腾的暗流,已绵绵注入他身体之内,循着血脉流转。
寒山重吐得几乎断了气,直到污液流尽,鲜血现出,老毒婆才停住了运气逼毒,洗擦净了寒山重的唇边污秽,又忙着将他全身如浆的汗水拭去,洁白的布沾上寒山重身上排泄出来的汗水,竟在刹那间变为焦紫!
老毒婆将三个翠瓶的最后那个瓶子拿起,仿佛十分难舍而珍惜地拿在手中犹豫了一会,冯老头在旁边咂咂嘴巴,叫道:“别心痛了,东西还可以再寻到,人命去了却再也无法挽回了,快,快,老婆子,还等什么?”
老毒婆横了丈夫一眼,捏开寒山重嘴唇,轻轻一倒,翠瓶里一股半透明的浅蓝色液体,已散发着一阵出奇的幽香,完全倾入寒山重口中。
这时,寒山重早已昏死过去,四肢尚在微微地痉挛,鼻孔里气息粗浊,面孔滚烫如火,他的精神体力,已戕伤得太厉害了。
老毒婆也全身汗透重衣,她拔出六根金针,将一件外衫盖在寒山重身上,微微喘息,神色疲惫,脸上透着灰白,看情形,她也像跋涉了千山万水,显得异常吃力。
冯老头怜惜地望着寒山重,低沉地道:“好个硬朗的小伙子,有种,有骨气,受这么大的折磨,竟然连哼也不哼一声,真是一条好汉!”
老毒婆洗净了双手,困乏地坐到椅上,向里间喊:“小巧儿,快给娘端杯茶来,可累坏了……”
她又转过头望了躺在藤榻上的寒山重一眼,道:“老骨头,说真的,等我完全验明了这小子所受的内外之伤,实在吃惊不小,说真话,凭老娘这两手,什么奇毒剧创没有见过?到了老娘手里还不是照样回春?可是,今天这小伙子的伤势可真叫沉重,老娘奇怪他竟然尚能活到现在,换了个人,只怕早连骨头都化成灰了!”
冯老头笑了笑,道:“所以说,这小伙子的生命力实在强!”
老毒婆又吁了口气:“老骨头呀,刚才,老娘真担心这小子受不了治伤时的痛苦,真不容易,再硬朗的人,也恐怕不能支持一半呢?”
冯万喜龇龇牙,笑道:“婆娘,你替人家治伤的时候,真是心狠得紧哩……”
里间的门这时开了,巧儿已姗姗进来,手上端了杯茶,恭敬的双手捧给老毒婆,老毒婆满足地喝了一大口,道:“不狠心怎么治得好病?假如在十五年前你这老骨头中了‘蛇蛊子’的剧毒那次,老娘不当机立断给你勤勤恳恳除掉四肢,今天你这老甲鱼哪还能在这里与老娘讲话呀?真是不识好歹……”
“别提了,还不是为了你这婆娘,为了一口气,硬要和人家‘蛇蛊子’较量毒计,我怕你吃亏,先找上门去和他斗上,结果自己反闹了个残废终生……”
老毒婆瞪起眼来,四颗瞳仁一起发光:“谁叫你这老不死的充能先去呀?害得老娘为你几乎也栽了觔斗,再说,老娘取了那‘蛇蛊子’的一条性命,还不够抵偿你这老甲鱼的两臂两腿么?你简直是蛮不讲理嘛!”
冯万喜苦笑了一下,平静地道:“不错,婆娘,你取了‘蛇蛊子’的一命为我报仇,但是,婆娘,你丈夫的手腿却永远失去了,永远也长不回来了……”
老毒婆呆了一呆,伤感地垂下头去,深长地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巧儿大眼睛一眨,赶忙过去扶着冯万喜,温柔地道:“爹,你老人家别再和娘吵了,爹的四肢虽然失去,但是,爹,你却使娘改变了往日倔强性子,甘心退出江湖与爹过那悠悠日子,爹,这么多年以来,我们温馨而甜蜜的生活,还不够补偿你老人家的伤痛吗?”
冯万喜深深地点着头,双目中流露着释然而带着点感伤的光芒,他叹了口气,道:“是的,爹已很满足,能与你娘与你这孩子团聚一起,不问世事,同享天伦,是爹今生最大的心愿,如今,爹已得到了,两条臂,两条腿,失去,也就让他失去吧……”
室中,一片沉静,但是,却沉静得安详而平和,有着温暖,有着情,自然,也洋溢着天伦。
老毒婆难得的温柔地看了丈夫一眼,立起身来,上去扶着丈夫,回头向巧儿道:“小巧儿,今儿个午饭由娘亲自下厨调治,还有,榻上的小伙子你多照应一点,可真是个好孩子哩……”
巧儿答应着,目光在娘脸上溜了一转,又溜到爹的脸上,然后,停在寒山重的脸上,笑了笑,笑得欣慰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