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了一口唾液,寒山重抿抿嘴唇,又大步向噶丹行去,走到噶丹五尺之前站定,他缓缓地道:“噶丹,这手神哭鬼号的滋味如何?现在,请你告诉我一件事,你留在我体内的残毒将在何时发作?”
噶丹的脸色有些蜡黄,他瞪着寒山重,半晌,才阴沉地道:“三天之后。”
寒山重冷冷一笑,道:“你倒把日子算得很准,这恰好是我与你所约的一月之期过了一天,朋友,我常常认为自己够狠,但是,你却好像更胜三分。”
噶丹的绿眼一闪,没有说话,寒山重又道:“但是,你为了什么?假如我做到了答允你所提的事呢?你也会照样让我在第二天毒发而死么?”
面上的表情冷漠得像秋霜,噶丹哼了一声:“当然,这理由最简单不过,灭口!”
寒山重点了点头,不以为怪地道:“朋友,你是心中有亏了?”
噶丹冷森森地注视寒山重,缓缓地道:“梦逸君是我毒死,你的毒伤我也没有为你根除,毒死梦逸君是为了我恨他夺了我所爱的女人,没有治好你的毒伤是为了怕你事后将此事传扬出去,我要你去杀那女人,只是要她永远不再属于别人,我会带着她的首级在身边,日夜不分,我要向她的首级诉说我对她是爱得多深,我要向她的头颅倾吐多年来的抑郁……她一定会安静地听着,不再讨厌我,不再离弃我,更不会有所变易……”
寒山重静静地听着,浑身有一种冰凉的感觉,有点毛发悚然的恐怖,噶丹喘息了一下,又道:“你懂不懂这种感受?这强烈的思恋,这火焰似的追忆?”
寒山重望着他,深沉地道:“噶丹,你这想法自私而龌龊,但也够得上可怜与痴呆,只是,噶丹,你的手段用错了,你的心思太毒了,记住,永远不要做一个单方面的情感祈求者,噶丹,因为你的愚蠢,你将终生痛苦!”
噶丹那双蛇似的眸子又闪了一下,隐隐流露出一股古怪而诡异的神色,他阴恻恻地道:“寒山重,你们中原有句话,叫无毒不丈夫,又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的,我就是这种人,今天,对你也是一样,因为你失了信诺!”
寒山重哧哧一笑,道:“噶丹,别想得太好,你想,今天我会饶过你么?虽然你多给我延长了二十几天的生命,但是,你却需用你的生命来报偿你蓄意的欺骗与狠毒,噶丹,我若去了,你也免不了陪走一遭。”
噶丹望了望执在右手上的赤铜人头,那上面,溅了几滴血渍,那是他方才与寒山重以真力硬拼后的结果,这时,他抬头仰视夜空,眼睛半瞪,道:“不,你一个人去。”
寒山重撇撇嘴角,道:“别怕,噶丹,我会带你同走的,你武功确实很高,但是,你在最后仍然会败在我的手上,对不?所以,噶丹,陪我一起落入地狱吧,这件事由我做主,你的年纪比我大多了,世上的荣华也已经得不少,你仍算比我划得来的……”
噶丹神色怪异地盯着寒山重,半晌,他毫无表情地道:“不错,你的功夫比我强,可是,寒山重,我一个人虽然打不过你,多几个或者情势便不同了。”
听了噶丹这几句,寒山重蓦地一凛,心中掠过一个意念,豁然转身望去——果然不出他所料,夜色掩遮的黯影中,林幽里,已有数十条人影闪了出来,距离约二十丈之外。
寒山重心里暗暗叫糟,表面上却不在意地露齿一笑,转过头来,对噶丹道:“朋友,你的心思也极细密呢,但是,这些人全是你从藏边千里迢迢,带来的同路之人么?”
噶丹平板地道:“他们都是西淀白龙门的高手。”
寒山重忽然笑了,道:“你可真会寻找帮手,大约你也知道他们与我结有深仇了?可是,等我毒发自己去死多好,又何苦再叫他们赔上些人命?”
噶丹阴沉地道:“你禀赋特异,如万一不死,或延展时日,白龙门与你之间所结之仇你焉会不报?主要的是我尚不放心,这一月中,我去了西淀一趟,亲自通知了他们,因此,他们便大举随我至此,假如你践了信诺,庙约之后他们便会杀你,就是你突出重围,也会毒发身亡,有这两端,我想,灭你之日定矣。”
寒山重颔首道:“你这借刀杀人之计实是高明万分,怕只怕你所借之刀不太锋利呢。”
噶丹狰狞地踏上一步,道:“再加上我,便是不利也利!”
寒山重豁然大笑,叫道:“白龙门各位朋友,寒山重在此,你们还等什么?”
他的叫声高亢而洪亮,夜黯中传出老远,在山壁的回音缠绕下,围绕在周遭的幢幢人影,已往这边围拢,由他们的身形步履看起来,这时,他们是极为小心与戒备着。
缓缓的,近了,可以看出约有三十个人左右,每人都穿着蓝色劲装,右肩齐袖口,中间以银丝绣镂着一条张牙舞爪的白龙,手臂每一挥动,那条绣镂在衣袖上的白龙便好似欲腾空而去一般。
寒山重侧立着,以便同时应付站在两个方向的敌人,他这时已看清了走在最前面的三个人,于是,他豪放地笑道:“白龙门的二当家竟也来了,咱们真是冤家对头,小灵州一别,索二当家,阁下可好?”
行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年纪约有六旬上下,中等身材,肤色黝黑,面孔精悍而沉毅,一双眼睛炯炯有光,没有留胡须,却将头顶上的稀疏头发扎了一根小辫垂于脑后,不错,他正是白龙门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闪手”索彪!
在闪手索彪身侧,两个五十左右,体魄修伟,面孔赤红的虬髯大汉,却是白龙门的护门双使,武林中万儿响当当的,“刀锤两雄”陆魁、陆武两兄弟,站在左边的陆武,面孔上还贴着一大块膏药,这尚是一个多月以前,在小灵州围堵寒山重之时,吃寒山重为他留下的纪念呢。
这时——
闪手索彪目光毫不稍瞬的向寒山重脸孔注视着,面上有着极度的惊愕与迷茫,假如你瞧得仔细,你便可以察觉,包含在这惊愕与迷惘中的,尚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与不安。
陆氏兄弟也似乎不敢置信,怔怔望着寒山重,在他们看到寒山重的身影,听到寒山重的话音之际,他们的呼吸早已开始变为急促与粗重了,这是多么令人不可相信,令人震骇的一件事啊,寒山重竟未如他们预料那样死亡!
闪手索彪直觉地感到有一丝凉气自心底升起,他呆呆地看着对方,口中低微地呢喃着:“果然是他……真的还活着……这魔鬼……”
寒山重傲然一笑,道:“索二当家,你们白龙门人手倒是真不少,好像宰不尽似的,又来了这么一大堆,不过,姓寒的命中注定,难得在你们这些废料手上送终呢。”
闪手索彪咽了一口唾液,干咳一声,装得十分坦然地道:“寒山重,尊驾确实命长,老夫想不到在小灵州一战之后,尊驾尚能再今日和老夫等人见面,噶丹兄跋山涉水,前往示知之时,老夫还不大相信,不料尊驾却真个仍然健在……”
寒山重嗤了一声,道:“于是,你们一定有些忙乱了,顺理成章的用上‘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那句话儿来,再纠集了一批酒囊饭袋跑到这里,准备来个赶尽杀绝,对不?”
闪手索彪目光向两旁一瞟,沉住气道:“不错,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夫等正是这个意思,白龙门不愿给你时间回浩穆院去招集你的手下,那样,我们就会麻烦得多。”
寒山重哧哧笑了,道:“你这老小子真是直爽得可爱,不错,假如你们不如此做,日后焉能安寝?你们一定会明白,暗算过闪星魂铃的江湖朋友,将会得到他什么报偿,好,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一个瘦小的人影微微一晃,已自旁边的暗影里来到索彪身侧,这人虽然生得瘦小枯干,嗓门子却大:“索师兄,时间不早了,现在不出手干这小子,还和他有什么好啰嗦的?”
这瘦小的人有一颗大脑袋,头上秃得光光的没有一根头发,一对大板牙露在唇外,说起话来那红红的酒糟鼻子上下耸动,再配上他那鼠眼,可真是好一张尊容!
寒山重以前在白龙门未曾见过此人,但是,这位仁兄的长相他却耳熟得紧,于是,他有趣地注视着这人,微笑道:“霹雳虎郭长风,你不该叫霹雳虎,你应该叫啃瓜皮才对。”
不错,这瘦小枯干的朋友正是白龙门王秦鼎之下十大高手之一——霹雳虎郭长风,此刻,他瞪着两只小眼睛,大吼道:“姓寒的,老子可不将你这毛头小子摆在眼中,今夜老子就要为同门师兄们报仇,老子忘不了李五哥与赵七弟是怎么死的,老子更忘不了三十七名弟子在你那鸟斧之下溅血的大仇!”
郭长风口中的李五哥与赵七弟,乃是白龙门十大高手中排行第五的“万花枪”李力与排行第七的“银链子”赵功名,他们都是在小灵州一战围袭寒山重时,与白龙门中其他三十多名弟子一起死在寒山重斧下。
寒山重脸上的笑容再转为冷森,他阴阴地道:“先下毒,后群殴,这就是你们白龙门的惯伎,人欲害我,焉能饶人?今夜,郭朋友,这道理也是一样。”
霹雳虎郭长风一张黄脸气成了猪肝之色,他吼了一声,回头大叫道:“青松楼六剑士何在?”
叫声出口,六名身材修长,气度轩昂的年轻人已越众而出,手中六柄长剑寒光闪闪,剑尖垂地,六个人站成一排,大有啸天自雄之势!
寒山重正眼也不瞧一下,笑了笑,而另一个深沉而苍劲的语音,又突然响自身后:“龙阁九爪,待命杀敌!”
寒山重目光一扫,已看见九个高大魁梧的壮汉,分执着不同的兵器,利落而迅速地站到一个立于黯影中的老人身边,这老人长髯如银,双目似鹰,脸上的皱纹重叠,年纪好像很大了,但顾盼之间,威猛自在!
在心里打了一转,寒山重已经想到了这老人是谁,不错,他亦是白龙门的十大高手之一,排行第四的“苍龙”余甫!现在,寒山重想:白龙门的十大高手,除了战死的两人外,其他已到了三个,只是不知道是否还另有能人隐蔽未出?
他迅速将眼前的情势估计了一番,然后,他笑了,站在五尺之侧的神蟒噶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一双蛇目,却阴狠地凝视着寒山重,谁也看不出来,他此刻肚子里在转着什么花样。
闪手索彪回头低声吩咐了“刀锤双雄”几句话,二人已缓缓地退到后面,他忽然又双手抱拳,向神蟒噶丹道:“噶兄,歼此巨孽,便请噶兄依言相助一臂。”
噶丹点点头,阴沉地道:“噶丹自来言而有信。”
霹雳虎郭长风大吼道:“索师兄,咱们还等什么?”
寒山重哧哧一笑,蓦然似疯虎般扑了上来,戟斧的光芒一闪,连劈郭长风十七斧,脚步一旋,皮盾已“砰砰”暴响挡开了白龙门青松楼六剑士自斜刺里戳来的十二剑!
郭长风但觉寒气突来,已知道敌人开始出手,他双手一抖,瘦小的身躯倒射而出,翻身之间,背后背着的一对金钩已拔了出来。
闪手索彪大喝一声,左右倏晃,仿佛流光冷电,一十三掌成串攻泻向对方上中下三盘,双腿同时飞起,急蹴敌人两肋!
寒山重嘿嘿一笑,铃声丁当,一式“二神垂眉”逼开了凌空扑来的霹雳虎郭长风,大旋身,让过去闪手索彪的夹击,再一招“鬼决天河”,白龙门青松楼的六剑士其中两个,已狂嚎一声,满身鲜血地仰跌出去!
郭长风两只鼠眼睁得暴突,金钩似骤雨般翻飞钩拉,丁当连响中,他已和寒山重的斧硬拼了三招!
像空中流曳的星芒,寒山重长射而去,一记“神转天盘”,青松楼的六剑士之一已被皮盾兜击出寻丈之外,另一个却被横折突来的戟斧劈成两半,肚肠五腑,合着血浆溅得老远!
闪手索彪双目尽赤,他倏然追上,呼轰十掌,猛劈怒确,劲风四溢中,又是神火电掣般的九腿十九掌!
此刻——
一条人影如大鸟般腾空而起,带着无比劲力扑向寒山重,寒山重大笑一声,“鬼手夺魂”倏出,飞来的人影大叫一声,连推七掌中倒跃而起,同一时间,寒山重亦已闪出十步之外。
霹雳虎郭长风似狂飙般扑来,一双金钩闪闪生寒,左三右三,前四后四,时为钩,时为绞,时幻拉,时变划,像两条入海金龙,翻腾冲刺,锐风呼啸中,金芒织舞如天罗地网!
闪手索彪适时跟上,他成名武林的绝技“十九闪手”已天云变色的施展出来,快逾电光石火,来去缥缈无影,似雷鸣,如流光,快、狠、准、稳,俱已兼备无余!
方才被寒山重逼开的那人,此时又已反攻而回,手上多了一柄“龙须杆”,身影一晃,毫不迟疑地猛逼寒山重,来人力大无匹,兵器出手之间,沉雄恢弘,似有碎碑裂鼎之能!
嗯,他正是原先立于黯影处的苍龙余甫!寒山重手中的戟斧与皮盾交相使用,攻拒互辅,在清脆的魂铃声里,倏而斧刃挥霍,力足横斩九牛,倏而皮盾拦磕,宛似天顶地盖,前劈、后拦、上架、下砍,招出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又似群星齐崩,纷纷洒洒,风锐如嚎,光练似带,像怒海之巨浪波波不息,似苍穹之辽阔浩渺无边。
他现在所使的亦是他苦练多年的斧法之一:“七七大连环”,这七七大连环,最适宜于以寡敌众之时施展,威猛完整,仿佛晶盖扣蝶无懈可击!
“龙阁九爪,还待何时?”
语声未落,那九名侍立一隅的大汉已齐齐轰喏一声纷纷冲上,九件兵器冷芒闪烁,如骤雨狂风,自四面八方杀来!
寒山重哧哧一笑,蓦然长啸入云,在他施展的七七大连环中,猝然入了一式“鬼决天河”,闪手索彪侧身急闪,锐风过处,“当”的一声震响,龙阁九爪中的一名大汉,已刀折臂断,横摔出七尺之外!
倏而伏身向地,金钩在寒山重的背脊上擦过,左腕的铃儿微响,他的皮盾猛抬,“二神垂眉”“神转天盘”两招已并一展出,于是——
苍龙余甫闷哼一声,在一连串急骤的丁当声中与郭长风同退三步,而惨嚎突起,热血与肉屑篷飞,仅存的一直在旁游斗的六剑士剩下的两人,已在这刹那间血肉模糊地尸横于地!
寒山重将七七大连环速使九招十七式,身形左晃,又猝然右射,戟斧如天外飞鸿,猛劈闪手索彪,左腕在丁当慑人的银铃震响中急挥,又一名龙阁九爪的大汉被皮盾硬生生地击碎了脑袋,血浆迸溅!
他大吼一声,一个翻身,避过了闪手索彪的连削带打,如长虹来自九霄,“鬼手夺魂”加上“神雷三劈”并合倏出,在霹雳虎郭长风的惊骇挡架中,已呱的一声削去了他肩头的一大片皮肉,更活劈了龙阁九爪存下的七人中的三人!
血在洒、肉在飞,人在嚎,鬼在泣,情景惨厉而凄怖,寒山重目光如炬,精芒闪射,那精芒里,又包含了多少令人心惊胆裂的残酷与狠毒!
于是——
神蟒噶丹向站在远处压阵,神色紧张的“刀锤双雄”陆氏兄弟微微颔首,有如鬼魅般悄然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