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再道;“原大夫已听小猪儿说过了,唉!他大号叫什么?总是改不过口来。”
原振侠笑:“他叫雷九天,有一个很响亮气派的外号,叫“雷动九天”。是一个大大出名的武术大家,大人物,了不起。”
陈昌扬了扬眉,有不相信的神情,喃喃说了一句:“真个那么了不起!”
原振侠没有搭腔,这时,他思绪还是相当乱。他想到陈昌说这玉蝉,他那里多的是。
玉蝉的用处是殉葬。中国人把玉蝉放在死人的口中殉葬,已有几千年历史,取其蝉鸣不绝之意──蝉这种生物,终其一生,不断地在发声鸣叫,大抵是想人死了之后,不致于哑口无言。
而雷老又把昌叔所在之处称为“古墓”,看来真有点道理。
原振侠摊开手来,又向那玉蝉望了一眼:“这就多谢了,昌叔。听雷老说,你有点困难?”
他收了人家的厚礼,自然不等对方提出,就自己先说了,好立刻说到正题。
陈昌皱起眉:“是……很麻烦。奇怪,小猪儿不是说有盖世武功吗?怎么他不敢单独出马,还要拉上你?原大夫你年纪轻,这……”
他说到这里,言词支吾,竟大有不相信,原振侠有能耐可以帮助他之意。
原振侠知道,自己面对的这个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一定是前所未有之奇。而直到现在为止,自己对要面对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一无所知,非从头了解不可。
所以,他把那玉蝉放在上衣的袋中。(他没有穿睡衣睡觉的习惯──原振侠要是睡觉要穿睡衣,那还叫原振侠吗?)那玉蝉隔着薄薄的衣料,竟然仍可以把那股淡淡的暖意,传到他胸口的肌肤上。
原振侠过去,满满斟了两杯酒,一人一杯,再请陈昌坐了下来。
这时,他又想到,门外还有两个“鬼跟班”在,要是有什么人经过撞见了,也不很好。所以,他又向门口,望了一眼,迟疑着:“你那两位朋友──”
陈昌呷着酒,若无其事地道:“他们跟我来拜见你,这才给你看到的,别的人,看不到他们。”
原振侠心中苦笑,心想原来见到鬼,还是一种荣幸,等闲人是见不到的。
陈昌说了那句话之后,双手转动着酒杯,半晌不语,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原振侠耐着性子等着。直到一杯酒喝完,陈昌才叹了一声:“原大夫,我的经历遭遇,实在是奇怪得难以……向人说……”
原振侠摊了摊手:“不要紧,你只管说。我相信你的经历再奇,也奇不过我──我曾灵魂离开身体,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再回来的时候,身体已换了一个新的。”
这件奇遇,原振侠十分引以为豪,所以常常举出来,作为他经历之奇的例子。
陈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好一会,他才连连点头──也不知是同意原振侠的话,还是另有用意。
他吸了一口气,原振侠又替他斟满了酒──他不知道陈昌的酒量如何,但是知道这种英国麦酒,对中国北方大汉来说,两三斤不算什么。
陈昌又想了一会,才道:“长话短说,当年我逃荒,又遇上了拉夫,被拉进了绿营,去打回子。”
原振侠呆了一呆,因为陈昌的这番话,确然要消化一番,才能明白。
首先,要知道时代背景──那是至少一百年之前所发生的事了。
算起来,那是清朝同治年间的事。他提到的“绿营”,是清兵的军营,就是在清装电影中常可以看到,制服的胸前有一个“勇”字的那种兵丁。
那就是说,他在逃荒的途中,叫人当壮丁拉了,强迫着去当兵了。
而当兵的任务,是“打回子”──那时,太平天国和东路的捻军造反,多半已经以失败告终;而在大西北,黄沙漠漠,天苍苍野茫茫的地方,又有西路捻军兴起。西捻和回族人的关系十分密切,所以简单地说,就叫“打回子”。
这些,都是中国近代史中相当重要的事。而且那个时代,兵荒马乱,天下不太平,人命如草芥,是中国无数苦难年代中,较为突出的一个时期。
原振侠花了几秒钟,消化了陈昌的第一句话,向陈昌点了点头。陈昌有点不好意思,可是神情却十分佩服:“原大夫究竟是读书人,这种陈年旧事,也一听就明。我对小猪儿讲,他就不明白。”
雷老的生活阅历虽然丰富,但是不读历史,自然也无法知道所有的天下大事。
原振侠点了点头,示意陈昌继续说下去。
陈昌脸上的肌肉,忽然抽动了几下,他接下来的话,道出了他面肉抽搐的原因。
他道:“那仗打得……人和人杀得都红了眼,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人。刀在你手里,也在别人的手里,你手里的刀不去砍人,别人的刀就来砍你,所以你要拚命去砍人……我第一次开仗,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我却不知道一刀砍下去,从人的身体中,可以涌出那么多血来……”
他双手用力在脸上抚摸着,又在面前挥动着双手,像是想把那可怕的记忆赶走。
原振侠知道,那至少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一回想起来,还是这样可怖,可知当时的情景,是如何惨烈骇人。
陈昌停了一会,才又道:“我打仗勇,不到半年,就升了,带着十来个兵。一次,遇上了回子的马队,回子在马上,往来奔驰像旋风,手中钢刀挥动像闪电。回子的马刀锋利得……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锋利的刀,没有什么砍不断的。一刀把人头劈开,两半边的头,眼睛还能眨动!一刀把人斜砍成两半,是常见的事……”
陈昌描述着,用的是十分原始的语言,所以听来也就格外血淋淋。
原振侠听得很不舒服,就阻止了他一下:“行了,不必说得太详细了。”
陈昌却大提抗议:“详细?原大夫,沙场上,成千上万的人是怎么死的?我连万分之一都没有说上来。”
原振侠苦笑:“我知道,在沙场上,人命比泥还贱,总请你长话短说。”
陈昌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这才道:“好,我那一小队人,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了我一个,死的全部都肢体不全。我在一个回子挥马刀,向我砍来的时候,架了一刀,仗着力气大,顺势把那回子的手腕抓住,拖下了马来,上了他的马,没命也似地逃!那一队回子,就在我身后,哗啦啦地追,眼看要是追上了,非被他们的马刀,砍成了肉酱不可。”
陈昌说得又紧张又激动,可是原振侠却并不为所动。
因为他知道,当然没有追上。陈昌没有死在回族骑兵的马刀之下,他活了很久,超过一百年,和他同时代的人全都死光了,他还活着。
原振侠急着想听,他如何和鬼魂住在一起的经历,所以绝不搭腔,好让他把这经历尽快说完。
陈昌轻皱着眉:“那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朝西逃,血红的落日,就在我的前面。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忽然之间,眼前突然一黑,大团乌云,铺天盖地,把整个天都布满了。轰隆的雷声,一个一个焦雷,格辣辣地打下来,每一个都像打在人的头上。”
陈昌说到这里,向原振侠望了一眼。
原振侠豁出去了,心想,你喜欢慢慢讲,那就慢慢讲吧。所以他非但不再催促,反倒问了一句:“有雷必有电,那闪电呢?”
陈昌一听,大有忽然遇到知己之感,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一拍:“可不是,闪电自空中直射下来,像是一道一道的灵蛇,打得人眼花撩乱。我一面逃命,一面心想,回子马队该撤队回去了吧?可是回子硬是咬上了我,一直在后面追。”
陈昌叹了一声:“这些回子追我,是想杀我,但结果,是造成了我的一段奇遇。”
原振侠大是好奇:“你正在逃命,忽然有一群鬼魂来救了你?”
陈昌道:“不是,那时,天色越来越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我看到前面,像是有一个峡谷,我急中生智,心想在平地上没有地方躲,奔进山去,找个地方躲也容易得多,所以就策马向那峡谷驰去。
“就在马驰到峡谷口时,那抢来的马,突然一声惨嘶,前腿跪了下来,把我掀得滚进了峡谷。
“也就在这时,天上异声大作,那种声响,真像是天整个塌了下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得轰轰哗哗,什么样的怪声都有。也是我命不该绝,恰好滚到了一块突出的大石之下。
“才一躲到了那块大石之下,就听得万马奔腾之声,起自天上,像是有成千上万的天兵天将,杀到凡界来,却原来是自天降下了冰雹。那雹子大的,大得如斗,小的也如拳,在半空之中,互相敲击,那声音,就是雹子自天而降时所发出来的。
“这样的雹子一下,我就知道那一小队回子,非被砸成了肉酱不可。我心头乱跳,神仙菩萨乱叫,也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小兵蜡子,怎么能蒙上天护佑,会大难不死。”
原振侠听得他讲到这里,也不禁大是感叹人的生死由命──他要不是恰好滚跌在一块大石之下,自然也早已死于非命,尸骨无存了。
可是一切全凑合得那么好,连刻意安排都做不到的事,一起发生在他的身上。
陈昌吸了一口气:“那时,除了雹子落下来的时候,闪闪生光,有一点光亮之外,一片乌黑。我躲身的那石坳,恰好只能容我一个人。渐渐地,我觉得不对头了,先是寒气攻心,再是声响没有那么震耳,我伸手向前摸,摸到的,全是滑溜溜的冰雹──”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失声道:“你被冰雹封在石坳之中了!”
陈昌连连点头:“我当时很慌乱,过了一会,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被冰雹封在石坳中了,雹子还没有停,不知会下多久,也不知会积多厚。虽然说是六月伏暑,可是积了好几尺厚的雹子,要化开变水,也得三五七天。我被封在这石坳之中,也是凶多吉少!
“可是,也实在没有别的方法可想,想向外推,如何推得动!只好被困着等,不知等了多久,肚子饿了,就挖了一两块小雹子,放在口中咬嚼着,也不知天日,约摸过了三天。”
原振侠心想,天下有被雪崩围住了的人,绝少听到有人被冰雹困住了的。陈昌这段经历,也可以说是稀奇古怪之极了。
陈昌又道:“冰雹倒是在溶,可是白天溶了,晚上又结成。冰水浸进来,我全身都湿,动一动,碎冰片就向下直掉,三天过去,已是奄奄一息了。
“那时,我连神智都不清楚了。所以,当我忽然看到眼前有人时,我以为自己大限已到了。”
原振侠听出了不是来,他一挥手:“等一等,你不是说那石坳只能你一人容身,如何你还能见到有人!”
陈昌道:“奇也就奇在这里,我确然见到了眼前有人,只是看不清楚。我急叫:救我!救我!却见眼前的人越来越多!”
原振侠没有再说什么,因为陈昌又说了他神智不清,自然什么都可以看得到了。
昌叔又望了原振侠一下:“那些人,我和他们相处了那么多年。当时看出来,只当他们是人,后来,才知道他们是鬼!”
原振侠的心中,满是疑问,他只问了一个:“你是如何会讲鬼话的?”
陈昌呆了一呆,他像是绝未想到过这个问题,所以不知如何回答。原振侠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陈昌这才眨着眼:“我从来没和他们说过话!”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这象话吗?你和他们──”
陈昌道:“我和他们……嗯,是了!开始的时候,我对他们说话,可是他们都不出声,我就只好打手势,打着打着,他们也回我手势。时间一久……你知道我和他们相处有多久……自然双方都互相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一直望着原振侠,神情很焦灼,唯恐原振侠不明白。
原振侠倒是明白了,他和那群“鬼”之间,自己创造了一套“手语”。经过了几十年,双方之间,自然都可以藉此交谈了!
原振侠又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就没有问一问他们,究竟是什么?”
昌叔的眼睛睁得更大:“他们是鬼啊!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对眼前这个曾有那样奇遇的陈昌,总算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这个人的遭遇离奇,年纪虽老,可是他的知识程度,至多还只是一个老农民的水准。他认定了那些人影是“鬼”,就不再去想别的!
然而,原振侠自己问自己:如果那不是鬼,那么又是什么呢?
他不禁苦笑──因为以他的知识程度,他也绝答不上来,只好承认他们是鬼!
原振侠问了第三个问题:“你有没有进入一只大箱子,在那箱子中,有许多按钮……什么的?”
原振侠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由于他想起了,那位先生记述过的一段经历──有一个如大箱子的装置,可以使人的生命,作“分段式”进行。那位先生就见到了一个,当年在上海作歹的小刀会头目!如果昌叔的遭遇也与此相伺,那自然不足为奇了!
可是陈昌一听,大摇其头:“什么大箱子?没有,人进大箱子干吗?又不是躺进棺材中──是的,不是你提,我那么多年,竟没有想到过,那古墓里……没有棺材。真怪,坟墓不是总该有棺材的吗?”
原振侠见他反倒问起自己来了,不禁有点啼笑皆非:“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去过?”
陈昌盯着他说:“你总会去的──要是你答应帮助我,帮助我们的话!”
陈昌已经说了很久,可是他“从头说起”,仍然未曾说出他遭到了什么困难。
从他的话中听来,困难似乎不单是他个人的事,而是他们的事:他和那群鬼都有了麻烦!
陈昌望着原振侠,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陈昌喝了一大口酒,清了清喉咙,这才道:“当时我只当自己死了,魂魄已进入了阴曹地府,以为看到的那些人影是鬼,和我一样。当时我想到的事十分可笑,我在想,那些鬼,如果是回子变的,他们是不是还会杀我,我是不是还会去杀他们?”
陈昌说着,忽然问出了这样深奥的一个问题来,倒令得原振侠愕然──这个问题,原振侠也答不上来。人生在世,为了种种原因,你对付我,我对付你,各种各样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人人都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人人都会死,死了之后,是一了百了,还是继续你对付我,我对付你?如果人死了之后,一了百了,那么在短短不过百年的生命历程之中,对付来对付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昌等不到原振侠的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他先发了一句牢骚:“反正做人也受够了苦,死我倒不怕,我就问他们是什么人──
“那些鬼不会说话,他们一直没出过声。对了,倒是他们先向我打手势,我就跟着他们走。黑漆漆地,风也不见了,沙也不见了,冰雹也不见了,回子也不见了,静得出奇。我就是在那时,肯定了他们是鬼的,因为听不到呼气吸气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在呼吸!”
陈昌的叙述,有时很详细,详细得过了头,有时也十分含糊。原振侠也知道,那不是他故意的,而是那么多年来,他都无法真正弄清楚。
陈昌继续道:“我跟着他们走,就到了那个古墓之中。那时,我知道自己没有死,是人,而那些……是鬼。从此以后,我就……与鬼为伍了,哈哈!哈哈!”
他打了两个“哈哈”,来自嘲多年来“与鬼为伍”的日子,倒也恰当。
原振侠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可是也得整理一下,不然,真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他和陈昌对望着,看出陈昌的神情十分诚恳。原振侠挥了一下手:“在那里,你不饮不食?”
陈昌伸手抓头:“我也不明白,我不饿也不渴。他们,他们……他们……”
他连说了三声“他们”,却没有下文,神情之间,大是犹豫,但还是一咬牙:“他们给我吃一种东西,小小的一粒,也不用嚼,吞下去,就不饿不渴,人也有气力,不会老,日子过得快。”
陈昌已经把他的“生活”形容得够详细了,可是原振侠仍然难以想象。
他本来想问“现在你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但是一转念间,他又改了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不会老的?”
陈昌伸手,在他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好久了,我一生没过安乐日子,难得和他们在一起,安安稳稳,真的是天塌下来也不必怕。开始的时候,不免有些忌惮,但很快就习惯了。那古墓很大,我到现在,只怕还没有走遍,有的地方漆黑,我也不敢进去。古墓中又有各种各样的……珍宝,我虽然不识货,可是也知道那全是好东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有了……贪念……”
他说到这里,现出十分忸怩不好意思的神情,想是为自己有了贪念而自责。
由此也可知他十分朴实,那也就表示他说的一切,虽然匪夷所思至于极点,但也都是他真实的经历。
陈昌喝干了酒,原振侠再给他添上,陈昌继续道:“我想,这些都是很值钱的东西。我带些出去,变了银子,不但可以大鱼大肉地吃,也可以买田讨老婆,也过过财主佬的日子,那有多好!”
他说到这里,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道:“那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
陈昌笑得有点害羞:“一起了这念头,就再也耽不住了,和他们商量,把那些珍宝给我一点,我表示要离开。他们倒没有阻止,只是告诉我,我不会喜欢外面的日子。可是既然我要出去,就可以出去,不过他们要有两个……跟着我,方便我随时想回来,可以带路。这里,没有他们带路,根本进不来。”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他在雷九天的叙述中,一直把跟在陈昌后面的鬼,当成了跟班,却原来还有这样的作用。没有了他们,陈昌根本出不来,出来了,也回不去!
陈昌道:“我当时就发急。你想,世人没有不怕鬼的,我要是到哪儿都带着两个鬼,那别说买地娶老婆了,一出现,就会被人当妖怪,淋黑狗血!”
原振侠想想他的处境,也确然尴尬得很,不禁失笑。陈昌也跟着笑:“可是他们告诉我,要是我不想别人看到他们,别人就看不到他们!”
原振侠听到这里,顿一扬手:“等一等,你刚才说的是,他们不让人看到,别人就看不到他们!”
两种说法是有出入的,陈昌眨了眨眼:“我想什么,他们都知道。”
原振侠呆了片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就没有不同了。他们能知道陈昌的心意,这是不可思议再加上不可思议,怪之极矣的现象!
陈昌吸了一口气:“若是能这样,我自然高兴。想想,那等于是我想要有两个鬼出现,鬼就会出现,我岂非成了伏鬼的钟馗了?”
原振侠点了点头,表示具有这种能力,确然是十分有趣的事。
他又忽然想到,传说中的钟馗,与鬼为伍,有役鬼的本事,是不是钟馗和陈昌有相同的经历?
他觉得自己越想越远,眼前陈昌的怪异遭遇,已经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了,还是别再去探索钟馗的事了吧。
陈昌继续说他的情形,原振侠更听得惊讶不已。陈昌道:“我藏了一些珍宝在身,总以为他们一带我出去,就是当日我躲回子追杀的那个峡谷之前。可是却不是,等我身边的黑暗消失,竟是灯火通明,是在一条极大的大街上。那灯啊,亮得比天上的月亮还亮,而且没有火,不闪,邪门得很──”
陈昌一口气说下来,原振侠听得懂他的话,但必须要迅速地思索,不然,就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像这几句话,就表示他在不知不觉间,在古墓中已耽了好多年了。他见到的灯,是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的电灯,不再是火把和灯笼了。
陈昌连连吸气:“而且,人也没有了辫子,还好,说的话我还听得懂。一问那地方,竟是徐州──离我家乡不远,可是我却没到过。再问是同治几年,差点没叫人当疯子办,说是民国都快二十年了!”
徐州是江苏省北部的重镇,在历史上十分重要,历来是兵家的必争之地。但那里并不算是什么大城市,也不是十分繁华,在民国二十年(公元一九三一年)左右,只怕还相当落后。但是看在从来没有见过世面的陈昌眼中,已经是了不起的豪华了。
陈昌说:“我至少有十天,头晕眼花,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做人像是做梦一样。嗯,还是从头说,我身在大街,回头看,两个送我出来的……就不远不近跟在我后面,我才放了点心。我做梦一样……走了好久,才敢找人说话。”
陈昌的那段经历,十分有趣。若不是有这段经历,他不会回到古墓去,一定会留在外面继续他的生活,也就不会有日后的种种变化了。
陈昌在一家大酒楼前站定了脚步,酒楼中传出来的气味,应该是阵阵肉香酒香才是。可是在他闻来,却是一股难闻之极的气味,中人欲呕。他才张望了一下,就急忙走开去,走得急了一些,一下子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陈昌还没有看清被自己撞中的是什么人,只是在一撞之下,他系在腰际的一只小布包,跌了下来,就急忙弯身去拾。那小布包中,包的就是他自古墓中,带出来的一些他认为值钱的珍宝──据他说,古墓中这种东西很多,晶亮晶亮,看起来和听说过的珍宝相类,可能很值钱,所以他才带了点在身上。
当时,布包有点散开来,他略打开了些,再把它包好。那时正在大酒楼门口,灯火通明,他在摆弄布包期间,就有宝光流动,自布包中露了出来。
这时,陈昌就听到了就在他的近前,有人发出了“咦”的一声响。
抬头看去,看到他身旁站着一个胖子,正-着眼,盯着他手中的布包看。那胖子一身宝蓝色的绸袍,在袍襟上有一条老粗的、黄澄澄的金炼,一望而知,是一个财主。
陈昌知道,那多半就是自己刚才撞中了的人。想向他道歉,胖子已抬头向他望来,神情讶异莫名。
陈昌那时的模样,也确实叫人吃惊。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古墓之中,一晃已快六十年了,外面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所以,他仍然留着辫子,而前额上,却也已长出了头发来。他把辫子盘在顶上──在清朝,那是最普遍的打扮,但到了民国二十年,就变得古怪了。
他满脸都是乱蓬蓬的胡子,长短不一。身上穿着一件灰袍,是在古墓中找到的,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式样,总之样子怪异莫名。
那胖子打量他,一面现出吃惊的神情,一面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可是胖子的神情十分怪,一面极吃惊,一面却又现出很不舍得离去的样子,欲退又止。
陈昌先开口:“对不起,撞着您老了!”
胖子一听,就吁了一口气。
这胖子是一个相当有名的人物,他是徐州,也是长江以北,黄河以南,最大的联营当铺,恒大当铺的东主。恒大当铺是方圆五百里出了名的当铺,尤精于鉴别金珠宝贝、古董字画。自东主以下,大朝奉、二朝奉,甚至三朝奉的一个鉴定,也可以令天下信服。
这胖子姓周,有一个外号叫“神眼无虚”。他就以“无虚”为号,久而久之,也没有人记得他的原名了。
他后来对人说那晚遇到陈昌的经过:“在大酒楼门口,叫一个人撞了一下,正想骂是哪一个莽汉,一抬眼,看到那汉子手上,冒起一团火,闪得我睁不开眼──我的妈呀!哪里是火,敢情是那汉子手中,一包宝物冒出来的宝光。那种火一样的宝光,闪得我心往外蹦,我见过的珠宝珍奇还少了?可是那种宝光,只在古籍中看到过,小时候听老人家说起过,说是极西之地所产的红宝石,最罕有的称为“火齐种”,就会有这种光,珍罕无比。连当年慈禧老佛爷,听说有这样的宝贝,下旨要找,到她归天,也没能找到一颗!”
一个毕生浸淫在奇珍异宝鉴别行业中的人──尤其是在近二十年来,清廷覆亡之后,深宫中的珍宝,大量流传出来,周胖子就曾好几次,被人专程请到北京、天津去,鉴赏珠宝。各种珍奇的宝物,经他过目的,多至不可胜数。
江湖上传说,若是某翁或某人,藏有什么宝物,未曾经过“天”:“神”、“法”三眼鉴定的,就必然不会是什么真正的珍品。
这“三眼”之中:“神眼”就是周胖子。另外两“眼”,是另两位珍宝鉴赏家,和这个故事全然无关,所以不提了。
所以,周胖子一看到了那汉子手里冒起的火光,一下子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心痒难熬,一颗心几乎没从口中直跳了出来!
可是,他抬头一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却又不免大吃了一惊。陈昌的样子如前述,周胖子事后对人说:“这眼前的那大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又像是江洋大盗,又像是深山野人,竟全然不知他是什么路数?要不是他先开口,而且说话很是客气,我真不知如何招呼他才好!”
这时,陈昌已包好了布包,手中的“火光”也消失了。他一面道歉,一面把布包系向腰带上──这是一种乡下人放置东西的习惯,看得周胖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胖子十分精明能干,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处事仍然十分有条理。他先手按胸口──心跳剧烈,令他的心口有点发痛。然后他道:“壮士,可是有些好东西,想找买主?兄弟我是恒大当铺的东主,姓周。”
做穷人有一个好处,知道什么是“当铺”。而且恒大当铺立店逾百年,就在陈昌家乡不远处,陈昌倒是听说过的。一听之下,大喜过望,忙道:“是!是!”
周胖子向酒楼一指:“进去找个雅座,一面喝酒,一面详谈如何?”
陈昌虽然感到酒楼中发出来的味道,十分难闻,但总不成就在大街上谈买卖,所以又连连点头。
一进酒楼,各人见了周胖子,无不殷勤致意。陈昌心知他这个当铺老板,货真价实,心中更是高兴。
只是进了饭店之后,像是进了臭坑一样,难受之至。不过他是苦出身,也可以忍受。
在一个小小的雅座坐定,周胖子点了酒菜,吩咐一起上来,再也不能有人来打扰。酒菜齐了之后,陈昌对着菜皱眉,只觉奇臭无比,厌恶之情,溢于词表;对酒,倒是和平日一样。
周胖子一看到这种情形,更猜不透陈昌的来历了,心想莫非是宫里来的人?不然,何以那么好的菜肴,也看不上眼,而且,头顶又盘着辫子!
周胖子屡劝,陈昌只喝酒不进食。被劝得急了,他说了一句:“这……几盘东西,怎么能吃?我不饿!”
他确然不饿,而他这样说,听起来倒像是桌上的菜太差,不合他进箸。这话口气之大,连周胖子也不敢说什么了,又命撤了下去,陈昌才敢大口透气。
周胖子已是心痒难熬之至,搓着手:“老哥要出让的东西,可以……看一看了吧?”
陈昌一口答应,自腰上解下布包来。一解开,周胖子一看之下,-那之间,血往上冲,满脸通红,可是一下子又心脏收缩,脸色发青。
他双眼发直,张大了口,口涎就那样流了出来,吓得陈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伸过手去在周胖子“人中”上重重捏了一下,周胖子才回过神来。
陈昌人不笨,他带出来的几样东西,分开来放。这时展示的,只是其中一件,已经使周胖子遭到了这样的震憾。幸好是如此,若是一起取出来,周胖子非心脏病发,命丧当场不可!
陈昌其实一点也不识货,他生活贫困,别说是各类珍宝,一生之中,连碰到黄金的机会都没有,能摸上一下白银,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各类珍宝,之所以会成为珍宝,当然是它们本身具有极度的魅力,吸引人,使人自然对它如痴如狂地喜爱,认为那是天地间精华之所聚。若不是有那样的优点,怎么会千古以来,令那么多人为它追逐不休?
所以,当陈昌在那古墓之中,发现有许多宝物之后,他也为之震撼不已。
当然,他的感受,不如锦衣玉食惯了的豪富。他看着那些宝贝,自然觉得那些东西美丽得惊心动魄,可是对他这个长年累月,在饥寒交逼中过日子的人来说,一盘老大的珍珠和一盘五花肉让他来选择,饥肠辘辘之时,他自然会舍珍珠而就猪肉的──由此可知,珍宝再动人,性命还是比它重要,由此也可知,世上颇有些人,舍生命去求珍宝的,是如何愚蠢?
但是周胖子却和陈昌的情形,大不相同。在他的眼中看出来,珠宝岂止是原始的美丽而已,还有它们社会上的价值──在周胖子看出来,珠宝等于巍峨巨宅,等于良田十顷,等于婢仆成群,等于锦衣玉食,等于美女如云,等于一呼百诺,等于一个人生活上所享受的一切!
那自然又有了不同的意义。
那时,陈昌解开了布包之后,周胖子就神为之夺,气为之窒。他的一双眼睛,本来已被他脸上的肥肉遮得只剩下了一道缝,可是此际,却睁得老大。
他的脸色通红,一半是由于极度的兴奋刺激,一半是被那血一样红的宝石,所发出的火焰一样的光芒映红的。
他真识货,料得一点也不错,那是极西之地所产的红宝石,史书上称为“火齐种”。宝石并不大,最大的一颗,才如大拇指,被雕成一只神态威猛的狮子,可是看起来,这狮子其大如拳──因为它所发出的红光,凝聚上同实质,如一大团烧红了的炭,可是却又通透晶莹。
除了一只大狮子之外,另有九只大小不同的小狮子。最小的那只,才如黄豆般大小,可是一样神态如生。
这还不算,更难得的是,十只大小狮子之间,竟都有极细的,同是红宝石的链子连着。
周胖子虽然一颗心差点要从口中跳了出来,但他还是一下就看出来,那链子,是从原坏石雕出来的。也就是说,本来是一块大红宝石,巧手高匠把它雕成了十只大小不同的狮子,而互相之间,又有细炼相连。单是这份工艺,已是烁古震今,无可比拟的了。
陈昌虽然不识货,可是周胖子的神情,他看在眼里,都能知道那代表了什么。
在周胖子看了半天,呼哧呼哧透气,胖脸上汗珠沁出时,陈昌才问了一句:“周老板,这玩意儿,还算值钱?”
周胖子直到这时,才吁了一口气,连忙取过一只碗来,把宝物覆上。宝光敛去,他才能定过神来,哑着声问:“你想换多少钱?”
陈昌大大喝了一口酒:“我也不知道,我苦了许多年,后来又……”
他并没有向周胖子说,他被一群鬼带到古墓去的经历,吞了一口口水,继续说他的愿望:“我只想过过……财主的日子,住大屋子,穿绫罗绸缎的衣服,有良田……很多,有人供我使唤,还有……女人……好看的女人……和好吃的鱼肉……”
说到“好看的女人”和“好吃的鱼肉”之时,他不由自主,吞了几口口水,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周胖子连一眨眼都没有,就立即道:“你说的这些,你都可以有,连你没说过的,你都可以有。”
陈昌大喜过望。
在酒楼中有了这样的约定,周老板当晚,就把陈昌带到了自己的家中。
原振侠听陈昌叙述到这里,他并不是不相信陈昌的话,但是都充满了疑问。他脱口先问的一句是:“你那两个鬼朋友呢?”
陈昌道:“我当时,高兴得像是一步登了天,忘记他们了。后来定了下来,一想起他们,他们就会出现。”
原振侠接下来的疑问是:陈昌只展示了一件宝物,就几乎已可以拥有他梦想中的一切。这一切,对一个生活贫困了半辈子的人来说,是莫大的诱惑,他应该从此,就享受着那种豪富的生活才是。
可是看起来,又不是这样,陈昌并没有过他梦寐以求的日子,而是又回到了古墓之中。可知其中又有一些事发生──发生的是什么事呢?
这个问题,似乎无从问起,只有听陈昌说下去,才能明白。
所以他终于没有问出来,只是作了一个手势,请陈昌说下去。
陈昌到了周胖子的华宅之后所发生的事,若是详细写起,本身就可以单独成一本书,而且,大具警世的作用。但是可惜会很闷,所以从略。
周胖子心中知道,要满足陈昌的那些要求,就算他长命百岁,花费的钱财,也不及那串红宝石狮子的百分之一。所以周胖子对陈昌的供养,真的远远超过了陈昌所提出的要求。
于是,陈昌就进入了他梦想的生活之中,但是,一切和他想像的全不一样。当他没有肉吃的时候,一闻到肉香,不但口水泉涌,而且全身都会抽搐。可是这时,不论多么好的食物放在他面前,他都感到了一阵阵的恶臭──周胖子指天罚誓,那是御厨的烹调,可是陈昌一样掩鼻。而且他根本不饿,肚子一点饥饿的感觉也没有,自然什么也不想吃了。
周胖子供给陈昌的绫罗绸缎,那更不必说了。可是陈昌穿在身上,却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如同芒刺在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下来更难过,全身似痛非痛,似痒非痒。直到换上了他的旧衣服,他才松了一大口气,有整个人都回来了的感觉。
女人──周胖子替他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女人,有黄花闺女,有熟透了风情的,有的侍浴,有的侍寝。以往,一想到了女人,陈昌就会血脉贲张,全身都会冒火,会迸裂。可是这时,女人的纤指一碰到他,他身上就会起肉痱子。
雪白粉嫩的娇娃在他的怀中,他连紧抱一下的兴趣也没有,只想把娇娃推开去。在他眼中看来,周胖子领来的女人并不是不好看,可是他根本不想要。
他曾想拥有田地,许多许多,周胖子带着仆从,和陈昌一起,前呼后拥,到陈昌的家乡去。到了熟悉的环境之中,想起自己以前在这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如今他可以要多少就有多少,他也不免有过一阵子激动。
但是激情过了之后又如何呢?他就算有了千顷良田,又怎么样呢?他根本没有亲人(有一个“小猪儿”,早已失散了),也不会有子女,田地给谁来享用?自己能用得了多少?又能用得了多大?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自然心灰意冷,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这一来,轮到周胖子发急了。因为陈昌什么都不要,他就无法得到那一串红宝石狮子了。
他几乎没有在陈昌面前跪下来。陈昌感到很疲倦,告诉他:“明天,我明天会有决定。”
周胖子在当晚,曾想过了几百种方法对付陈昌,包括把陈昌暗杀了,毁尸灭迹。
陈昌当然不知道这些,他在当晚,想那两个鬼朋友,等到鬼朋友在他面前出现的时候,他就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以前梦想的享受,以为是快乐的泉源,但竟然没一样再有兴趣?非但没有兴趣,而且还厌恶,一拥有,就痛苦莫名?”
原振侠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又作了一个手势,示意陈昌暂时停一停。因为他思绪紊乱,需要静一下。
这时,原振侠想到的是,陈昌说过一句话:“他们知道我在想什么”──这句话曾令原振侠震动。那些鬼,能知道陈昌在想什么,自然也可以让陈昌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那是一种交流。
陈昌一直以为他和鬼的交流,是靠打手势来进行的,那是他的误解──像那个如此复杂的问题,如何能凭手势,来使对方明白?
当然,另有交流的方法,那是思想上的交流!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就大为兴奋。鬼神的本领,当然不是人所能及,但这种知道人的思想,又可以使人知道他们思想的本领,原振侠却并不陌生。他曾许多次和外星高级生物打交道,都是采用这种方式进行的。
陈昌遇到的那些鬼──现在有两个就在门外,根本不是传统观念中的鬼,而是外星的高级生物!
是来到了地球的外星人!
有许许多多外星人来到了地球,在地球上的活动方式,各有不同。这一种外星人,就以接近鬼魂的方式活动,所以被陈昌当成了鬼,也被雷九天当成了鬼!
一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豁然贯通,大是轻松。他用力一挥手,道:“昌叔,请你那两位朋友进来吧,我已经知道他们的身分了……”
陈昌的神情讶异之极,望着原振侠,不住眨眼。原振侠再说了一遍,陈昌才道:“我……已快说完了,你不等我说完吗?”
原振侠坚持:“请他们来了,再说下去,也是一样!”
陈昌喝了一口酒,静止不语。不一会,突然叹了一叹,在那一-间,气温也像是骤然下降,就像是有一阵阴风吹过。
紧接着,两条朦胧的人影,就突然在昏暗之中,出现在房子的一角。
两条人影一出现,在他们附近,昏暗得很。可是陈昌和原振侠所在之处,都已恢复了原来的明亮。
所以,就形成了一种十分奇异的现像,在不到五十平方公尺的空间中,约有三分之一昏暗朦胧,里面有两个人形物体,有轻微的动作──那两个鬼的外形,看来和人一样,不时在挥着手,可是动作的幅度不大。
原振侠注视了片刻,在那短暂的时间中,陈昌好几次想说话,但是他一出声,就被原振侠作手势阻止,不让他说下去。
原振侠正集中注意力在想:“我知道你们是什么身分了,你们来自宇宙的何处?你们是人,不是鬼,我很清楚地知道是你们的身分!我曾见过许多和你们身分相类似的人,有的甚至还是地球人变的!”
他集中精神在想,若是对方有能力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应该可以得到对方的回答。
原振侠在那样想的时候,他尽可能打着手势,表达自己的意思。
那两个人影凝立不动,仔细看过去,可以看到他们的双脚,似踏在地上,又像是和地面间有距离,看起来十分诡异。
原振侠期待着可以得到回答,就算没有直接的交流,对方总也会用手势来回答。
可是在昏暗光线笼罩下的,那两个灰蒙蒙的人影,竟然只是凝立着,一动也不动!
原振侠等了足有十分钟,仍然没有改变,他只好转头向陈昌看去:“我有些话要向他们说,他们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陈昌摊着手,看来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时候,原振侠向前走去,来到了昏暗和光亮的交界处──那种情形,看起来,就像是有一幅深灰色的玻璃,把空间分成了两部分。
原振侠想跨进去,他先伸出手来,毫无因难地就把手伸进了昏暗之中。而就在那一-间,他陡然直接听到了有人在对他发话:“别接近我们,我们正在考虑如何响应你的话,请别接近我们!”
原振侠心头一阵狂跳──一切正如他所料!
对方可以接收人的思想,也能使人接收到他们的思想!那是外星高级生物普遍具有的力量。相形之下,地球人只有间接的沟通法,真是落后之至!
原振侠也不知道对方有什么困难。他后退了几步,又坐了下来,慢慢地喝着酒,又等了一会,那两个人仍是木然而立。
原振侠向陈昌望去,陈昌才问:“你想问什么?他们回答了没有?”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陈昌和他们在一起那么久,竟然只是简单地把他们当成“鬼”,全然不曾去想一想他们的真正身分。
当然,以陈昌的知识程度而论,是绝对无法想到“外星人”这样一个词,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回事。
原振侠姑且问:“你问他们的那一串问题,他们是怎么回答的?”
陈昌道:“他们说,我在古墓中过了那么多年,已和外面的人不同了。外面的人是本来的我,想的和我一样,可是我已和他们不同,众人之所好,我非但不好,而且厌恶。所以,我无法留在外面生活,只能回古墓去生活,只有在古墓之中,我才会感到安逸舒畅,快乐安宁。那种感觉,就算金山银山堆在身边,也不会有,一定要从人的内心中生出来。”
这一番长篇大论,陈昌说得十分流畅,显然是他了然于胸,是他真正的想法。
而这番话,当然是出自那种影子一样的外星人所教导。而这一番话,事实上,和某些地球上的先贤大哲,一直在提倡的人生哲学何其接近──这道理似乎人人皆明白,可是在种种欲念的引诱下,谁又能做得到?
当然,在观念上接近,其实还是大有分别的。
地球上先贤大哲提出了这一点,要人做到,这个人必须先要清心寡欲,有极深的修养,去抵抗种种欲望的诱惑。这个过程不但困难之至,而且处处和人的本性相违背,所以,几乎没有人可以突破,一万个人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败下阵来!
而外星人的观点一样,他们却有办法,令陈昌对于地球人一切欲望的感觉,完全相反:地球人闻到的肉香,他感到恶臭,丝绸的柔滑,他感到不适,美女的投怀,他感到厌恶……
在这种情形下,要远离种种欲念的引诱,就变成了再容易不过的事。
原振侠相信,外星人必然曾在陈昌身上做了手脚──说不定给他吃的丸药,就起了改变他感觉系统的作用。
外星人可以改造地球人,这一点原振侠绝不怀疑。曾一度是他的小海棠,就接受了外星人的改造,彻头彻尾,成了紫姜色章鱼一样的外星人。
原振侠联想了这许多,一方面十分感慨,可是一方面,却又大是疑惑。
照他一路想下来,那古墓就不应该是古墓,应该是外星人的基地。
原振侠对于外星人在地球上的基地,和接近地球的基地,绝不陌生。但是,从陈昌和雷九天的叙述来看,那地方又确然是一座古墓。
如果说,外星人的基地,恰好和一座古墓相同,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古墓中的珍宝,又怎么解释呢?
而且,外星人又遭到了什么困难,才会要昌叔出面,去求雷九天相助?这更难以想象,外星人的能力,应该远在地球人之上,何以还要向地球人求助?
他们一定是真正需要帮助,不然,不会有两个外星人和陈昌来看他。
原振侠思绪紊乱,而那两个人似乎还在“考虑”,一点也收不到他们的讯息。
原振侠沉声问:“昌叔,最主要的事,还没有说到,他们究竟遭到了什么困难?”
陈昌皱着眉:“前些日子──在古墓中也不知道究竟日子是怎么过的,他们忽然对我说,他们有大难临头。那一次,我看出去,全是他们……鬼影幢幢,我竟从来也不知道,古墓之中有那么多鬼!”
陈昌望了一下:“我倒也并不怕,因为他们不害人。我也知道了不少外面的情形,也是他们告诉我的。有时,他们也带我出去看,外面……我真的无法在外面过日子了。原来大难临头,是不久之后,会有杀手来对付他们!”
原振侠想说什么,可是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却一声也出不了!
因为陈昌的话,实在太意外了!
杀手?杀手出现的目的,自然是杀人!那么,来杀什么人?杀那些外星人?
外星人也怕杀手?
陈昌叹了一声:“我一听,也莫名其妙,鬼怎么会怕杀手呢?可是我又知道,他们真的感到了惶恐,好象是杀手一到,一出现,他们就不知道会怎么样。问他们来的杀手是什么样的,也说不上来!”
原振侠越听越胡涂,他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声。不论把他们当作是外星人也好,是鬼也好,会有杀手来对付他们,都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事!
陈昌在等着原振侠的意见,可是原振侠根本无意见可发表。
陈昌等了一会,才道:“我知道不少外面的情形,也知道了当年我收养过的小猪儿,成了很有办法的一个人,要对付杀手,应该不是难事。所以我就要他们带我出去见小猪儿,也把小猪儿带到那里去几次,才把那里会有大难临头的事,告诉了他──”
原振侠忙道:“就只告诉了他有杀手,没有进一步的资料?”
原振侠之所以这样问,是他想到,以雷九天的武术造诣,听到要对付一个或一帮杀手,都没有拒绝的道理,何以雷老竟然会没有答应?
这个问题,原振侠这时想不通。但等到雷老自己说了出来,却再简单不过,叫原振侠失笑!
雷老的理由是:“原医生,你想想,和昌叔在一起的全是鬼,据昌叔说,有好几百,可能更多!杀手来了连鬼都怕,可知杀手必然是阎王派来的;要不,也一定是地藏王菩萨座下的使者。我虽然一身武功,可是只不过是一个凡人,怎敢和神灵作对?”
当雷老对原振侠说出这个原委时,已是以后的事了。原振侠假装生气:“哦!你自己害怕,又拉我下水,想把我当作替死鬼!”
雷老翻着眼,答得极快:“才不是!是你自告奋勇要和我并肩作战的。我们两人联手,天下无敌──这话也是你自己说的!”
原振侠不禁哑口无言,因为这些话,当时确然是他说的。当然,当时他决计想不到,事情会如此怪诞和不可思议!本来就是,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昌叔叹了一声:“小猪儿到过古墓几次,他应该知道若是有杀手来对付古墓,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也没有进一步告诉我,我也不知道!”
原振侠又向那两个站着不动的“鬼”望了一眼。刚才,他推测到他们是一种外星人,可是这时,他又不免有点疑惑,他问:“他们同意你离开古墓,到人间去,找人帮助来对付杀手?”
昌叔连连点头:“是!看来他们真的走投无路了。他们同意我找人帮忙……唉,时间已很紧迫了!原大夫,如果你肯帮忙──”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肯,但是我要直接和他们联络,要知道更多资料!”
陈昌现出疑惑的神情,原振侠忙道:“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有很多疑问要弄清楚。这些疑问,你虽然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一百年,可是你一点也不明白!”
陈昌听了,现出极不以为然的神气,只是喝闷酒。原振侠知道他心中不服,就道:“好,我问你,他们是什么?”
陈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们是鬼啊!”
原振侠一字一顿:“不,他们不是鬼!据我的推测,他们是外星朋友!”
陈昌一听,立时现出惘然的神情──要一个打回子的清朝绿营兵,明白什么叫“外星朋友”,确然不是容易的事。
原振侠一摊手:“看,是不是,你不懂。我已经向他们发出了问题,正在等他们进一步回答。先要弄清楚他们是什么,再要知道他们害怕的杀手是什么!昌叔,这其间有太多令人难明的事!”
陈昌和原振侠,虽然同是地球人,但是也就和生活在不同的星体上没有分别。陈昌是一个生活贫苦的农民,他身处在甚为奇特的一个环境之中,能够不热不寒,生活无忧,对他来说,已是心满意足,如何还会去寻根究柢。
但是这种奇异的事,若是叫原振侠遇上了,原振侠也会含糊了事,那是不可想象的事!
他非要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不可!
陈昌怔怔地望着他,也感到了两人之间的不同。原振侠又道:“刚才我已和他们联络过,他们也给了我响应,说会有答复给我!”
单是这个情形,陈昌已经难以了解。多少年来,他以为他和那些鬼之间的交流沟通,都只是靠手势来进行的。而原振侠则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是思想上的直接沟通──对方有接收和使人接收“思想”的能力!
就在那时,原振侠收到了回答:“要请你到我们那里,到古墓来一次……”
陈昌显然也在同时收到了讯号,因为他陡然叫:“他们请你到古墓去!”
原振侠在那一-间,心中也不禁十分紧张。因为那“古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一无所知!而且,根据雷九天的说法,来去“古墓”,和法术中的“遁法”相以,那又是新的经验。
可是原振侠转念一想,在自己的经历之中,曾有过灵魂离体,到幽灵星座去的经验。那么,在他们的带领之下,到“古墓”去走一遍,又算得什么呢?
他心念电转,根本不觉得曾经思考过:“好,这就动身去?”
他收到回答是:“这就动身,请你走进在你看去,比较昏暗的范围来。”
原振侠所接收到的“话”,很有点生硬,可是意思却再明白没有。原振侠向陈昌看了一眼,陈昌正满心欢喜,向原振侠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原振侠跨出了几步,就进入那两个人身边,光线昏暗的范围,陈昌也跟了进来。陡然之间,在原振侠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前,眼前陡然一黑,已什么也看不到了。
情形和雷老形容的一样。
陈昌在一旁道:“大夫别吃惊,来去都是这样的!”
原振侠“嗯”了一声,他努力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在感觉上,他只知道自己是站在黑暗之中,并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可是他又十分清楚,他这时正在被转移──从他自己的住所,被转移到“古墓”去!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着头,具有这种非凡的能力,那似乎应该是外星人了。
但是外星人怎么会怕杀手呢?莫非是宇宙的杀手,专追杀各星体的高级生物?
而如果是这样,作为地球人,又如何能帮助他们逃脱大难?
种种疑问,盘旋心头。不一会,原振侠感到已有了光线,那是深灰色的灰蒙蒙的一片,在灰色的浓雾之中,看到有不少影子,在缓缓移动。
陈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到了……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原振侠循声看去,看到陈昌就在自己的身边,虽然也看不清楚,可是和身前的那些人大是不同──陈昌的身子虽然看不清,但是可以肯定,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而那些人,看来像是一团浮动的人形浓烟!
原振侠仍然感不到自己的身子在移动,可是那些人影,都在不断移来移去。原振侠相当清楚身处的环境,可是都全然无从着手。
不一会,浓灰色在渐渐变淡,那些人影也越来越清楚。但是再清楚,也只是人影,令得一切都变得很诡异。
又过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已到了一间十分宽大的石室之中,有石桌石凳石床,造型古朴,确然像是在一座极古的古墓之中。
在陈昌和雷老的叙述之中,都有这样的石室,原振侠为了证明雷老只是身处“梦境”,还曾问过他光源何在。这时,他自己置身在这样的石室之中,也绝对肯定那不是梦,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他也在刻意寻找着光源,可是也没有结果。
那宽大的石室,不但没有光源,而且除了那扇门之外,根本没有窗户。竟连供人呼吸的空气,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他们进了石室,陈昌作为主人,领着原振侠,到石室的一角,坐了下来。才一坐下,就从门中,涌进了十七、八个人影,聚集在另一角,那一角的光线,看来也就格外地阴暗。
原振侠屏气静息,等候事态的发展。令他颇感意外的是,门口人影闪动中,一个人大踏步走了进来,却正是雷九天!
雷老一进来,先叫昌叔,又指着原振侠:“你说我是在做梦,现在你怎么说?”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我错了,不是做梦!”
雷九天的神情十分自豪,声音也宏亮:“昌叔,你有极好的酒,拿出来待客,原医生也是好酒量之人!”
雷九天虽然一样出身贫穷,但是后来在江湖上翻滚,成了江湖大家,自然便有一股气概。
陈昌伸手在额上拍了一下:“我倒忘了!”
他走开几步,打开了一只石柜,取出了一只陶瓶来。
原振侠在才一进来时,就觉得这古墓,从形制上看来,至少是秦朝以前所建的。再一看那陶瓶,赫然是殷商时期的制作。
而且,陈昌继续自柜中取出来的酒具,竟全是铜器。那种铜器,闪着青幽幽的光芒,光滑美丽,正是历史中著名的青铜器!
这种青铜器,平日只能在博物馆中看得到,都已锈迹斑驳,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新,而且可以实际使用的!
打开陶瓶,酒斟出来,是透明的,酒香四溢,入口芳洌无比。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日,用什么材料,什么方法酿成的了!
原振侠喝着酒,把自己的设想说了出来。雷老的领悟能力,和陈昌也不相伯仲,他也一样不明白。原振侠道:“我曾向他们问,他们的回答,不但我可以感受到,你们也一样可以感受到!”
陈昌和雷老都至少知道,眼前发生的事,不是他们所能应付得了的。所以心服口服地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两人又不免低声叽咕了一句:“这些……不是鬼?”
原振侠盯着那群人影──“人影”的说法不是很正确。在一般的观念上,人影都是平面的,而眼前的人影,都是立体的。所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立体人影。
他开始集中精神:“请和我联络!请和我联络!”
他看到那些立体人影开始移动,本来是散乱地分开站立的,这时,聚集在一起,排列成了一个三角形。
原振侠也注意到,在这间宽大的石室门外,影影绰绰,在昏暗之中,还可以看到许多人影。不过在门外的人影,没有进来。
原振侠也数了一数,进来的人影,一共是二十一个。这时,二十一个人影,十分整齐地排列成了一个三角形之后,每一边是八条人影。
由人影组成的三角形,仍然在缓缓转动,三角形的“尖角”,每次对准了原振侠几秒钟,就移动开去。不一会,三个角全都曾对准了原振侠一次,才停止了转动。
原振侠假设,这二十一个人影,是在古墓中所有人影的代表,是他要沟通的对象。所以,他更加集中精神,又过了一会,他就接收到了对方的讯息。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时:“三角形”的一个“尖角”,也就是一条立体人影,正面对着原振侠,那条人影突然向原振侠做起手势来。
如果要表达的意念很复杂,本来是很难藉做手势而令对方明白的。但是对方显然又发出了强烈的讯息,使原振侠的脑部,接受了感应。所以原振侠虽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可是十分明白对方是在“说”些什么!
原振侠“听”到的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之间可以进行沟通!”
陈昌和雷九天这时,也现出相当紧张的神情。原振侠先向他们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别从中打岔,然后他发出了第一个问题。
原振侠在发问题的时候,先想,后出声问,也用手势来辅助。
这时,他的思绪很是杂乱。他想到,对方可能早已进化发展到了思想直接交流的方式,所以已经没有了发声器官,而人要表达思想,还是非靠声音不可。
他问的问题是:“你们是什么?”
仍然是那个面对着原振侠的立体人影作手势:“为什么他们都接受我们是鬼,你却有疑问!”
原振侠的回答,快捷而直接:“我认为你们不是鬼!鬼不会是你们这样的!”
对方的响应也快:“那么,请告诉我们,鬼应该是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