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飞机的性能极好,端纳一直向东北飞着,他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大狄维亭山脉,因为他的第一个设想是想发现可供建立水力发电的大瀑布,而澳洲东部的所有河流,几乎全是发源自大狄维亭山脉的。
端纳在起飞之前,已经尽可能地带足了燃料,但是在快接近大狄维亭山脉之际,小型飞机还是不得不降落在离巍峨的山脉不远处的一个平地上。当飞机降落之后,端纳背上早已准备好的背装,开始步行。
他步行的目标,倒很容易辨认,一个接一个的山峰,峰顶上皑皑的积雪就是最佳的指引,那些山峰,看起来好像就在眼前,但是当天,一直步行到太阳下山,晚霞满天的时分,山峰上的积雪,被晚霞映得泛起了一片奇异的金红色,端纳先生并没有前进了多远。
入夜之后,气温相当低,端纳先生替自己弄了一餐丰富的晚餐,然后,钻进了睡囊之中,拉上了拉链,连头都缩在睡囊之中。
每当他在荒山野岭之中,钻进这种特制的睡囊中睡觉的时候,他就感到自己和挂在枯枝上的一苹毛虫的蛹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接下来的两天,端纳先生一直在步行,到了第三天,他已经进入山区,并且翻过了一座积雪的山头,看到了一条极其宽阔的山溪,溪水澎湃,冲过乱石,向下流着,溪水湍急,但是并不很深。
这样的一道山溪,自然也可以供来发电用,但是那至多不过是使几个农庄得到照明的用途而已。和端纳所预期的,可以发生大量电能的目标,相差实在太远了,所以端纳先生连停也不停,就顺着那道山溪的上游走去,希望那道山溪的源头,是一道大瀑布。
当晚,端纳就宿在半山上,仍然睡在他自己特别设计的睡囊之中,第二天才开始跋涉,第二天一直到天黑才看到了山溪的源头。
端纳先生感到相当失望,那山溪的源头,不错,是一道瀑布,但是,却并不是悬空直泻下来的那一种,而只是在乱石丛中乱窜的那一种。
在观赏上,这种像是银蛇乱窜的瀑布,有它一定的价值,但是在发电的实用价值上,这种类型的瀑布,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
端纳在瀑布旁停了一会,或许是失望刺激了他,他并没有按照正常的休息时间休息,而是趁着月色,向前继续走去,一直来到了一个极大的水潭旁才停了下来。
那个水潭十分大,看来还是一个小湖,端纳攀上了一幅高地,打量着这个小湖,在月色下,他还无法看到这个湖水的来源,然而,他的本能告诉他,这个潭的水源,是大量的山中的地下水,自岩石缝中渗透而聚集在这里的,这个大水潭,如果用炸药炸出一个理想的大缺口,倒是可以用来发电的,但是未免工程太大,而且绝不符合立即可用的原则。
端纳先生坐了下来,望着在月色下,闪闪发光的一座接一座崇高的山峰,叹了一口气,他的工作,只不过是开始,要经过多久才会有结果,完全不知道。当他叹了一口气之后,他觉得,现在就来叹气,未免太早了一点。
在弄了晚餐之后,他弄熄了篝火,照常钻进了睡囊之中,很快就睡着了。
他并没有如常地早上醒来,而且在睡着了不多久之后,被一种“蓬蓬”的声响所惊醒的。端纳先生才一醒过来之际,还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因为在深山之中,是如此寂静,不应该有任何声响的,他定了定神,看了看他所戴的磷光表,时间约是清晨二时,而同时,他也听出,那种声响,是一种木鼓的声音。
端纳将睡囊的拉链,拉开了一些,探出头来。
在凌晨二时,空气冷而清新,他才一探头出来,就睡意全消,而那种没有回音,听来硬梆梆的木鼓声,也更加清楚可闻了。
木鼓声听来很急骤,而且,显然不是一具木鼓所发出来的,至少有十具以上的木鼓,在同时敲击着,才会有这样的声响。
端纳也估计到,木鼓声发出的所在,和他这时所在的地方,不会相隔太远,至多不过是一个山头之隔,端纳侧耳听了一会,转过头,望着平静的潭水,那些木鼓声,自然是聚居在山地中的土人所发出来的。
他知道,澳洲的土人,种族比较单纯,在中部沙漠地区的土人,和山区的土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种族,可能全是南太平洋各岛土人的后裔,而在高山地区的土人,人数最多的是刚刚族。
端纳懂得一些刚刚族土人的语言,刚刚族土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弓箭手,他们懂得用坚硬的黑枣木来做弓,这种坚硬木质制成的弓。可以将一枝装有锋锐石箭镞的箭,远射到一百公尺之外,而仍然具有杀伤力。
和世界上其它各地的山地民族一样,澳洲刚刚族的土人性格也十分强悍,而且坚持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澳洲政府曾经努力想将起白人的文明,带给刚刚族的土人,但是却一点也没有成绩,在大战之前,澳洲政府曾经请了十几个刚刚族土人的代表,来参观澳洲各大城市,在经过了超过半年的巡回旅行之后,徵询刚刚族土人的意见,刚刚族土人的回答是∶我们的生活好得多,这里的人,应该全到山中去,和我们一样的生活。
端纳先生想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他想,明天中午,大约就可以和隔着一个山头的刚刚族土人见面了,他们是世世代代居住在大狄维亭山中的,和他们见了面,自己要找寻的大瀑布,究竟是不是存在,在他们的口中,应该会有较确实的答案。
端纳将头又钻进了睡囊之中,可是,这一夜,木鼓声竟然没有停止过,而且,越来越急骤,凌乱。这种声响,令得接下来的几小时之中,端纳几乎没有睡着过,以致早上,当他收拾背囊的时候,他还是连连打着呵欠。
阳光普照,潭水闪着光,木鼓声仍然没有停,端纳一面向前走着,一面心中在想,可能自己刚好遇上了刚刚族土人的一个什么大庆典,不然,何以土人彻夜地敲着木鼓,一直到现在还不停止?
不过,端纳先生的心中,也不免有多少怀疑,他会刚刚族土人的语言,自然也曾和刚刚放土人接触过,知道他们的一些风俗习惯,他知道刚刚族土人,有许多祭典,是极其隆重的,但是在他的知识之中,却记不起有什么祭典,是需要彻夜不停地敲击木鼓的。
端纳一面疑惑着,一面仍不停地赶着路,当他来到那座山头的下面之际,木鼓声由于山峰的阻隔,听来反倒不如在水潭边上时那样清楚,但当他在中午时分,翻过了山头之后,木鼓声却像是就在耳际响起一样。
端纳在山顶上,找了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停了下来,向下看去。
他看到,在他的脚下,是一个狭窄长形的山谷,有一道溪流,流经过那个山谷,那山谷的一端,是一个十分狭窄的出口,看不到出口的那一面是什么情形。
在山谷的溪水两旁,散落地,有着许多刚刚族土人建造的简陋的木屋,这自然是刚刚族人的一个村落,可是看下去,村落中几乎一个人也没有,而木鼓声,就在山谷的那一头狭窄的出口处传来。
在那边出口的地方,好像有很多人在,端纳取出了望远镜,向出口处看去。
不错,有很多刚刚族土人,聚集在两边峭壁,狭窄的出口处,在望远镜中,端纳甚至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粗糙的皮肤和皱纹,每一个人,几乎全是愁眉苦脸的,包括一个披着整张雄鹿的皮,头上顶着巨大的雄鹿角的祭师在内,全是一样。
刚刚族土人的男人,全是披着兽皮的,所披的是何种兽皮,就表示他们的勇敢程度,酋长是披黑熊皮的,那头黑熊,一定是要他独立杀死的才行,刚刚族的女人,身子和男人一样强健,她们也披着兽皮,但是却加上用一种树皮组成的“衣料”和男人有分别。
这时,端纳先生看出去,男男女女,至少有二百人上下,男的一行,女的一行,列成两行,在缓缓地兜着圈子,步子十分沉缓,在出口处,有十二个,显然是刚刚族土人中的勇士,他们全披着猛兽的皮,正在敲击着木鼓,祭师高举着双手,在人群中,看不到披黑熊皮的酋长。
端纳先生呆了半晌,他看不出刚刚族人是在举行什么仪式。但是从望远镜中看到的,却显示一定是有大祸临头了。
端纳没有多停留,急急地找寻着可以踏脚的地方,向山下走去。
端纳急速地攀下山,穿过了和在山顶上,用望远镜观察所得的结果相同,刚刚族土人的村落之中,一个人也没有,看来,所有的人,全集中在那个出口处了。
端纳一面开步走着,一面听着越来越清楚的木鼓,但那种木鼓声听来令人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因为它的音响,是十分短促的,完全没有馀音,所以听起来,也格外觉得凌乱和急骤。
端纳先生知道,自己一定遇上了刚刚族人中的一件大事,在快要走出村子的时候,端纳略停了一停,他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也曾和很多还处在原始状态的土人部落,有过接触。
他知道,尽管所有的土人部落,各有各的习俗,但只有一点却是共同的,那就是,当他们有重大的庆典或是仪式之际,绝不喜欢有陌生人撞进来的,在有那种情形发生之时,往往是一个悲剧。
所以,端纳才犹豫起来的,固然,他如果和刚刚族人有所接触,对他的工作来说,可能有一点便利,不过,是不是值得去冒这个险呢?
刚刚族人在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和他是全然无关的,他的任务是要寻找一个大而可以立即利用的电源。
当端纳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他几乎就要转身走回去了。可是就在这时,木鼓的鼓声忽然变了,木鼓虽然是极其简单的乐器,可是也和任何乐器一样,能够表现出人的心情来。
本来,端纳只觉得木鼓声急促,凌乱,这时,木鼓声变得沉重,他更可以听得到,在木鼓声中,有着极其深切的悲哀和伤感。
从这一点看来,端纳也可以肯定,刚刚族人,并不是在进行什么庆典,而是有一件令得他们全族,都感到十分悲伤的事,正在进行看。
当端纳一想到这一点之际,他决定再向前去,虽然他贸贸然撞上去,可能发生危险,但是他却是抱着帮助刚刚族人的心情向前走去的,因为有很多事,对一个原始部落的人,可能是无法解决的,但是对一个文明人来说,却可能是根本不成问题的问题。
端纳的脚步,也受了沉重鼓声的影响,变得相当沉重,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离开聚集在那出口处的土人,只不过几百码了。
他看到所有的土人,都背向着他的来路,而面向着那个出口处,所以并没有人发现他。
端纳先生又看到,顶着整张鹿皮的祭师,不断高举着双手,他的手中,好像拿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每次当他高举双手之际,就扬动着那团东西,不过,端纳一时却看不出那是什么。
端纳也听到,除了木鼓声之外,还有一种喃喃的声音,那是很多刚刚族土人,一起在低声念着一点什么,好像是众多的人,在默祷一样。
被人群遮着,端纳看不出那个出口处有点什么,不过从眼前的情形看来,刚刚族土人并不是在庆祝什么,而一定是在哀悼着什么,那是毫无疑问的事了。
他继续向前走看,突然之间,有一个刚刚族土人转过头来,看到了他。看到了端纳的那个土人,陡地叫了起来,随着他的叫声,不少土人转过头来,看到了端纳。
接下来的变化,令得瑞纳手心冒着冷汗,呆立着,不敢再向前走去。
刚刚族土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举动,只不过所有的人,全部转过了头来,向端纳望着,所有的声音全都停了下来,只有那出口处,因为十分狭窄,两面都是峭壁,所以有一阵凄厉感,断续的风声,呜呜地传了过来,听了使人遍体生寒。
而更令得瑞纳全身发寒的,还不是那种可怕的风声,而是所有向他望来的,那几百个刚刚族土人的眼睛,那几百双眼睛,几乎全是不眨动的,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他,刚刚族土人的肤色相当地黑,所以当他们的眼珠,凝止不动之际,他们的眼白,看来也格外夺目,端纳望过去,只见到一点又一点的白色和黑色,一点也找不到生命的迹象,而只使他想到死亡。
端纳僵立着,离最近的一个土人,大约有五十公尺,他不知道是向前去好,还是向后退好,只是僵立在那里,进退皆难。
人虽然多,但是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互相对望着,端纳一个人,面对几百个刚刚族的土人,他只觉得手心的冷汗,越来越甚。
这种极其难堪的对峙,事实上,怕只有一分钟左右,但是在端纳而言,却像是不知过了有多久,他的耳际,开始有一种“轰轰”声,他想大叫,叫那些刚刚族土人,眨一眨眼,不要那样看着他,但是他鼓足了勇气,却仍然没有法子发出声音来。
就在这时候,端纳突然听到,在土人的人群之中,传来了一下尖叫声。
那一下尖叫声,听来像是出一个女子发出来的,那一下尖叫声之后,几百个土人,略略起了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个人直奔过来,奔到了祭师的面前,急促地讲着话。由于那人的话,实在讲得太快了,而端纳又不是十分精通刚刚族的土语,再加上他心中十分惊慌,是以他几乎完全不知道那人在讲些什么。
然而,端纳却知道,那个人对祭师讲的话,对他一定有极其重大的关系,所以他必须先听他在讲些什么。
等到端纳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那人的话已讲到尾声了,只听得他的声音,十分尖利,道∶“由得他去,反正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由得他去。”
那人讲完了话,喘着气,转过头来,向端纳望了一眼。
端纳到这时候,才大吃了一惊。那人奔出来之际,端纳只看到他的身上披着一幅山猫的皮。山猫是十分凶猛的动物,照刚刚族土人的风俗习惯,能够披上山猫的皮,那一定是一个非凡的勇士才是。端纳虽然感到那人的声音太尖锐,但是决计想不到,那人是一个女人。
直到那人半转过头来,端纳才看清,那个披着山猫皮的人,竟是一个女人。
当那女人向端纳望过来之际,端纳还看得出,她的年纪很轻,身型相当高而苗条,短而鬈曲的头发紧贴着,眼睛很大,衬着她黝黑的皮肤,更显得黑白分明,算得上是刚刚族中的美人儿。
她的神情,带着一种异样的倔强,但是也可以看得出,有一种极度的无可奈何。
端纳感到,自己要是再不表示态度,事情可能十分糟糕了,他高举起右手,又将左手放在胸前——那是刚刚族人表示友善的手势,急急向前走去,一面大声用他所能表达的土语道∶“我是路过的,绝对没有恶意,而且,很愿意帮助你们。”
端纳的话,又引起了一阵骚动,只见祭师高举着双手,大声叫了两下,所有的人全部静了下来,祭师转过身向端纳走了过来,同时叫道∶“停步,停步。”
端纳依言停了下来,祭师来到了端纳的面前,端纳才看清,他手中那团毛茸茸的东西,是一族黑白分明的一种山雉的尾羽。
一看到那团尾羽,端纳又怔了一怔,他所知道的刚刚族人的习俗,只有当举行葬礼之际,祭师的手中,才应该执着这种黑白的羽毛,照鼓声的哀伤来看,倒有点像丧事,但是,却又不像。
在端纳的知识中,刚刚族人的丧礼,是十分隆重的,死者放在木版上,全身涂上油脂,由他的几个亲人抬着,而其馀的族人,则应该围在死者的尸体之旁跳舞。
可是现在又看不到有这样的仪式举行,再加上披着山猫皮的女子,端纳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对刚刚族土人的风俗,知道了多少。
他站定了不动,祭师一直来到了他的身前,瞪着眼望定了他,端纳勉强笑了一下,道∶“很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有不幸的事。”
祭师的面肉,抽动了一下,道∶“走,快走开。”
端纳已经完全定下神来,他笑得也自然得多,道∶“照我看,你们好像不是在进行真正的丧事,是不是有人有了麻烦?我可以帮助你们。”
在端纳想来,刚刚族人这种不寻常的行动,多半是有什么人,患了重病,土人认为他一定会死了,而这个人的地位又十分重要,所以才有这样情形的。
端纳又想到,在这许多土人之中,没有看到披黑熊皮的族长,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患重病而濒临死亡的一定是刚刚族的族长。
他随身带着不少药物,可以治疗很多疾病,在土人认为必然死亡的绝症,在他看来,可能是十分容易医治的,所以,他才大胆提了出来。
祭师仍然瞪着端纳,还没有说什么,那个披着山猫皮的少女,已经走了过来,高昂着头,道∶“你帮不了我什么,别来理我们的事。”
端纳笑了一下,道∶“我想,一定是族长在生病,是不是?我可以帮他,请相信我。”
那少女笑了一声。说道∶“族长,已经死了。”
端纳呆了一呆,他料错了,可是他心中仍然不免疑惑,族长要是死了,为什么在丧礼中,见不到他的尸体?端纳吸了一口气道∶“对不起,我料错了,但是我想,我总可以帮忙的,要是你们真有什么困难的话。”
那少女冷笑一声,道∶“你是那人的朋友?是那人的同伙?”
这两句话,实在是来得无头无脑的,端纳听得莫明其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呆了一呆,才道∶“是不是有人在压迫你们,迫你们做什么?”
这一次,端纳又想到,可能有白人来到这里,而只要那白人的手中有枪械的话,刚刚族人,实在是无法与之相抗的。
那少女显然不愿再和端纳讨论下去,昂着头,转过身,向前走着,一面扬起手来,叫道∶“继续打鼓,告诉他,我来了。”
端纳向前看去,看到打木鼓的土人,一共有七个,七个土人身上所披的,全是猛兽的兽皮,那表示他们全是族中的勇士。
当木鼓再度响起之时,鼓声听来,更加哀痛,那披着山猫皮的少女在向前走着,祭师也不再理会端纳,跟在少女的后面。
本来聚集在出口处的土人,全都分了开来,形成了一条人龙,在人龙之中,那少女在前,祭师在后,随着鼓声,在向前慢慢走着。
端纳实在不知道确实发生了什么,但是从那少女刚才那一声大叫听来,一定是有人在强迫着刚刚族土人,做他们不愿做的事,那是毫无疑问的了。
端纳陡地感到了一阵冲动,他大叫着,道∶“等一等。”他一面叫,一面向前奔了过去,当他奔进了人丛之际,看到两面的土人,全用极其吃惊的态度,望着他,端纳也全然不加理会,他一直奔到了祭师的身后,又大叫了一声,伸手拉住了祭师。
端纳的动作,十分粗鲁,他一拉之下,几乎将祭师的鹿皮,拉了下来。
端纳也不理会那祭师的反应,立时侧身在祭师的身边奔过去,伸手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背,用力将那少女拉得半转过来。
那少女十分恼怒,怒视着端纳,端纳不等他开口,就大声道∶“要是有什么人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你可以不做,你们虽然住在山中,自己生活,可是一样也受澳洲政府的保护,没有什么人可以强迫你们。”
端纳说得很快,很激动,那少女扬起了眉,一直望着他,端纳说完,才松开了手,这时候,所有的土人,都发出极其喧哗的声音来,吵成了一片,打鼓的几个人,挤了过来,一个道∶“你有办法对付那个人?”
端纳道∶“能。”
当然,他不知道自己要对付的是什么人,但是他想到的,是一个文明人在欺负当地的土人,只要他见到那个文明人的话,他自然有办法对付。所以他才回答得如此肯定。
所有的人又静了下来,端纳又道∶“在那里?那人在那里?”
他一面问,一面望着在他面前的土人。
在他的追问之下,所有的土人,都低下了头,现出相当害怕的神情来,只有那少女,指着狭窄的谷口,说道∶“他在那里面,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何处,只要他出现,他就带来死亡。”
端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一个白人?”他作着手势,指着自己,道∶“像我一样的白人?”
少女睁大了眼,不断的摇着头,道∶“不是,不是白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
—他——我们叫他雷神,他掌握着雷的力量。”
端纳只感到一阵莫明的愤怒,虽然他仍然不知道整件事情的眉目,又虽然那少女说“那人”不是白人,但是他也可以知道多少眉目了,端纳仍然肯定那人是白人,一定经过化装,说不定还化装成古灵精怪的样子,而所谓“掌握着雷的力量”,那毫无疑问是现代的枪械。
端纳道∶“我明白了,我去找他。”
端纳这句话才出口,所有的土人同声“啊”地一声,不知他们是在表示意外,还是在赞叹。
端纳又道∶“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我相信我一定能对付他。”
祭师挤了过来,道∶“你——不怕死?”
端纳扬了扬眉,说道∶“我有我的办法,你们不必理会了,你们将他出现的情形告诉我就行了。”
祭师还没有开口,那少女就抢着道∶“他是去年才出现的,来到我们的村落之中,有两个人袭击他,才碰到他的身子就死了——”
端纳连忙问道∶“是什么令这两个人致死的?”
少女的脸色变得苍白,道∶“雷,就像是天上的雷一样,雷。”
她一再强调着“雷”,端纳点点头,他知道,手枪发射时的声响和火光,以及手枪的杀伤力,是足以使没有现代知识的土人当那是“雷的力量”的。
端纳又问道∶“后来又怎样?”
祭师插口说道∶“他向我们要了食物,就走了。”
端纳道∶“他讲什么话?”
祭师眨着眼,道∶“我们不懂他讲什么,他——不会讲话,只会发出声响。”
端纳皱了皱眉,这一点,和他的设想,并不十分相同,但这不要紧,在土人听来,一个精通九国语言的人,可能也是“不会讲话”的。那并不表示他的设想,是不能成立的。
端纳再问道∶“以后怎么样?他有没有再来?”
祭师道∶“过了很久,月亮缺了二十二次,他才再出现,那是上次的月缺。”
端纳心中计算了一下,那就是说,这个人第一次出现之后,几乎隔了一年,一直到半个月之前,才再度出现。这时,端纳不禁踌躇了起来,如果是一个白人,想来统治刚刚族土人的话,怎会隔那么久才出现一次?
端纳感到自己的设想有了破绽了,他不由自主地摇着头,祭师指着那少女,道∶“这一次,那人来了,他要带走伦伦。”
端纳呆了一呆,向那少女望过去,那少女神情悲愤,紧闭着嘴。“伦伦”自然就是她的名字了。
祭师又道∶“族长叱他走,他不肯走,族长拿起武器驱逐他,族长是勇士,可以独立杀死一头黑熊,但是那——魔鬼有雷的力量,族长死了,他——仍然要伦伦,我们没有办法,只好送伦伦给他。”
端纳吸了一口气,他总算明白事情的一大半了。族长已经死了,所以看不到那披黑熊皮的族长,而被称为“有雷的力量的魔鬼”看来一定要伦伦,他们只好将伦伦送给他,以拯救他们全族的人。
自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伦伦才被认为是勇敢的人,而披上了山猫皮。
现在,剩下来的问题是,那个“魔鬼”究竟是什么人。他又问道∶“那个人——那个魔鬼,他——穿什么样的衣服?”
祭师瞪大了眼睛,望着端纳,好像他的这个问题,问得十分愚蠢,端纳又道∶“他穿什么样的衣服?”
祭师挥舞着双手,说道∶“魔鬼是不穿衣服的。”
端纳陡地一呆,道∶“什么?”
祭师道∶“他并不穿什么衣服,和我们一样,他什么也不穿,他的身上,全是泥浆,有的乾了,有的还没有乾,他是从泥沼来的,是泥沼中的魔鬼。”
祭师说到后来,声音急促而尖利,显然他的心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
端纳本来以为自己已将事情弄得很清楚了,但这时,却又糊涂了起来。
祭师喘着气,道∶“我们的祖先就曾经说过,在那泥沼中,有魔鬼住着,那些魔鬼,有雷的力量,就是那种魔鬼,就是那种。”
端纳给祭师的话,说得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端纳向祭师挥了挥手,说道∶“好了,现在问题很容易解决,伦伦不必去,只要我去见那个人。”
祭师望了端纳一会,后退一两步,用右手指着端纳,喃喃有词,念了一会,才道∶“如果你能帮我们,我们奉你为族长。”
端纳笑了起来,道∶“我不做族长,只不过帮助你们。泥沼离这里多远?”
在一旁的伦伦忽然道∶“我带你去。”
端纳略呆了一呆,望着就站在他身前的伦伦,这个披着山猫皮的刚刚族少女,在她的脸上,有着极其倔强的一种神情。
一接触到伦伦脸上的那种神情,端纳就觉得自己有点低估她了。因为一直到这时为止,端纳都以为在泥沼中居住的:“有雷电力量的人”,是一个有现代化武器的白人不法之徒,可是如今看来,如果只是一个有现代化武器的白人,是不是令得伦伦这样的少女屈服,那是很成问题的一件事。
但是,如果不是一个有现代化武器的白人,那么:“有雷的力量”,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端纳想着这些事之际,伦伦一直在他身前挺立着,又道∶“我带你去,你可能找不到路,我去过泥沼,虽然族法禁止到那里去,但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偷偷接近过很多次。”
端纳不禁笑了起来,毫无疑问,伦伦是刚刚族一个十分杰出的人物,他也想到,就算自己不出现,伦伦一个人去会那个“有雷力量的人”,只怕她也不肯吃亏。
端纳虽然并不完全确知住在那泥沼中的人是什么样的人物,但是他却始终觉得没有什么多大的危险性,所以他点头道∶“好,只要你不怕。”
伦伦昂着头,道∶“不怕,就算他用雷电的力量对付我,我也不怕。”
端纳摊了摊手,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敲击木鼓的刚刚族勇士,又击起了木鼓,硬而短促的鼓声之中,端纳和伦伦并肩向前走去,进了那狭谷,伦伦走在前面,端纳跟在后面。
那狭谷有的地方,狭窄得就算人侧着身子走,背后也要抵着山壁上,就像是不知多少年之前,有一柄巨大之极的利斧,在高山之中,迅速地劈了一下,然后又缩了回去一样,所以才留下了这样的一道缝。
而且,狭窄的山谷,比意料中来得长。
那狭谷估计超过一千公尺,才到了出口,出口外,是一片连绵的小山头,山头上全是一种焦红色的石块,看来像是一个火山的喷口,或是经过火山熔岩洗礼的地方,一点草木都没有。
端纳先生一看到了这种情形,立时站住了不动,这时候,伦伦在他的身边,讲了一些话,但是端纳却完全没有听进去,因为他完全被眼前的奇特情景吸引住了。
端纳是一个极其杰出的探测师,他对于各种地质的构造情形,有着透彻的了解,而在大狄维亭山脉之中,找到了火山的遗迹,这一点,是绝不可想像的。对一个普通的人来说,或许就认为那是火山的遗迹,而忽略了过去,但是对端纳来说,他却知道绝不会,除非他以前所有的知识全都错了。
端纳呆呆地望着那些岩石,然后,俯下身来,抚摸着那些岩石,他取出了一苹锤子,敲下了一小块,将石粉放在手心中,小心地观察着,又用舌尖,舐着石粉,尝尝它的味道。
当他对那些岩石作了将近十分钟的观察后,他已经可以肯定,那的的确确,是火山熔岩,但是他心中的疑惑也更甚,因为他同时也可以肯定,这里是不会有火山的。他慢慢地站了起来,由于蹲得太久了,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双腿有点酸麻,他看到伦伦正用疑惑的神色望着他,端纳苦笑了一下,道∶“真是不可思议,这里竟然会有火山爆发的迹象。”
伦伦的叟眼,睁得更大,问∶“火山爆发?”
端纳一面做着手势,一面道∶“火山就是会喷出火的山,喷出许多火,很远的地方都可以看得到,将石头烧成水一样流来流去。”
伦伦用心地听着,可是端纳究竟在讲一些什么,她显然听不懂。
端纳挥了挥手,说道∶“算了,你不会懂的。”
伦伦道∶“要是像你那么样,走着就停了下来,吃着石头,那我们今天晚上,一定到不了泥沼。”
端纳苦笑了一下,他将打下来的岩石块,塞了几块在背包之中,准备去作进一步的研究,如果藉此发现大狄维亭山脉,竟是太平洋火山带的延续,那真是地质学上的一项重人的发现了。
他反手托了托背包,道∶“好,我们继续吧。”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那种焦红色的,光秃的岩石,分布的范围相当广。
端纳是一面向前走着,一面尽量向前看,他在想,如果这里曾经有过火山爆发,那么,一定有一个火山口,照他发现曾经过溶岩洗过礼的地方向前去,地势应该是越来越高才合理。
可是他越向前走去,地势却越来越低,火山口一定是在高地的,照这样走下去,根本不能有火山口,但如果没有火山口的话,那些分明是溶岩凝成的石块,是哪里来的呢?
伦伦一直跟在端纳的身边,她不时讲几句话,又向端纳问了很多有关“火山”的问题,端纳详细地解释给她听,她也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忽然间,伦伦笑了起来,道∶“这倒和我们的传说差不多。”
端纳心中动了一动,道∶“什么传说?”
伦伦向身后指了一指,道∶“我们刚才经过的那道窄谷,据刚刚族古老的传说,本来是没有的,本来,两边的高山,长在一起,刚刚族人从来也没有越过那一座高山,有一天,不知道是多久之前,忽然山的那一面,起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当端纳才向伦伦问及刚刚族古老的传说之际,他虽然心中想到了什么,可是根本还没有一个概念,但这时他听到伦伦那么说,感到这个古老的传说,可能其中隐藏着什么事实。
所以,他忙向伦伦作了一个手势,道∶“等一等,你说得详细一点。”
伦伦侧着头,道∶“我没有法子说得详细,传说只不过是那么多。”她望着端纳,端纳示意她说下去,伦伦继续道∶“那真正是地动山摇,整座山,所有的山都在摇动,火光高过山脊,使山这边的人,都可以看到,足足一天,大地怒吼,天神震怒,然后,才静了下来,等到静下来之后,高山裂开了,出现了一道裂谷,我们的祖先,认为那是天赐的机会,使我们可以到山的另一边去,那一边,可能有更多的猎物可供我们作丰富的食用,所以,就有一队勇士,穿过那峡谷,去看一个究竟。”
端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道∶“结果,怎么样?”
伦伦摇着头,道∶“结果是很悲惨的,当时,由族长带头,一共是十二个勇士,穿过那峡谷去,族中的人天天盼望着他们回来,一共过了十二天,一天晚上,族长一个人才像是喝醉了酒一样,奔了回来——”
伦伦讲到这里,忽然顿一顿,道∶“你看到过我们村口的那个石像?”
端纳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伦伦这样说,是有什么意思,他道∶“没有,我没有注意到。”
伦伦道∶“据说,那个石像,就是照着那个回来的族长的样子雕刻,在我爷爷很小的时候,石像就已经有了,那个石像——”
端纳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头,道∶“你先说,那传说的结果怎样?”
伦伦沉默了片刻,才道∶“传说讲,那个族长虽然回来了,可是他的全身赤裸,身上全是一个一个的泡,好像是被烈火烧过一样,他已经不能讲话了,真不知道他凭什么能够支持回来,当时,族人都吓坏了,一起围在濒死的族长身边,族长只挣扎着,讲了两句话,就死了。”
端纳听得出神,问道∶“两句什么话?”
伦伦说道∶“第一句话,族长吩咐,要将他死前的样子记住,刻成石像,立在村子口,第二件,是刚刚族的子子孙孙,永远不许经过那峡谷,绝不准许到山的那边去看看那边有什么。”
端纳呆了半晌,他在忖度这个传说的真实性,然后,才笑道∶“每一个民族,都有他自己的传说的。”
伦伦眨着眼,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们刚刚族人,是从来不说谎的。”
端纳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你们说谎,问题是,古老的传说,经过了那么多年,总和当时所发生的情形,有点不相同了。”
伦伦的神情很正经,看来极其严肃,她道∶“或许,但是那个石像,是当时就刻成,一直竖立在村子口上的,它不会有变化?那石像记录着当时族长临死前的样子,全身全是泡,头发全都没有了,你知道,我们刚刚族人,每人都有长而浓的头发。”
端纳皱了皱眉,的确,刚刚族人的特徵之一,是他们每人都有又长又浓,柔软的头发,全都几乎垂到腰际,可以说得上是世界上最美发的民族,这样的一个民族,除非是记录当时的事实,否则,是决计不会竖立一座石像,竟然是没有头发的。
端纳又想着这个传说,从这个传说看来,真像是若干年前,这里真的曾经发生过一次火山爆发,或者是猛烈的地震,使得高山裂了开来。而出发去探险的十二个勇士,可能是遇上了馀震,或是陷在尚未熄灭冷却的熔岩之中,所以才遭到了不幸的命运。
这样的假设,应该是最合理的了。
虽然端纳知道,大狄维亭山脉绝不是火山,但看来,这个古老的传说,除了这样假设之外,也没有再合理的说法了。他向伦伦望了一眼,道∶“既然刚刚族有这样的禁例,为什么你——”
伦伦像是知道端纳要说什么一样,笑了起来,道∶“我不同,我是胆子最大的人,全族胆子最大。”
端纳笑了起来,道∶“全族,包括你们族里所有的勇士在内?”
伦伦昂着头,道∶“当然,我小时候,一群男孩子想欺负我,和我打赌,说我不敢经过那峡谷,到山的那边去,我就偏去给他们看,那是我第一次经过那个峡谷,以后,我不知到这里来过多少次,山那边有一个大泥沼,也是我发现的,一直到现在,也还只有我一个人,敢到这里来,他们都不敢。”
端纳看着伦伦那种自豪的神气,觉得很有趣,他道∶“至少还有我。”
伦伦忙道∶“你不同,你不是刚刚族人,你不会从小就听得大人说∶不要过那边去,不要过那边去。”
端纳不得不承认伦伦的话是对的,他点头道∶“不错,你的确是极勇敢的人。”
伦伦受到了端纳的赞扬,心中十分高兴,连跑带跳地向前奔出了十来步,并且发出了清越的欢笑声,可是在奔出了十来步之后,她却又停了下来,现出了很不高兴的神色来。
端纳来到了她的身前,道∶“怎么样?”
伦伦叹了一声,道∶“我的勇敢,一直得不到族人的鼓励,他们自己胆子小,不敢过这道峡谷,反倒说我,因为违反了族规,而替全族惹了大祸,那个有雷电力且的人,他们说,就是我引来的,是我引来了死亡之神,所以他们才要我去祭这个死亡之神。”
端纳呆了一呆,道∶“什么?不是那个人指定要你的么?”
伦伦道∶“虽然是,可是我告诉他们,我绝不相信,我们整个族,几百个人,会敌不过一个人,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带着武器,出其不意,由我带领着,去找那个人,将他杀死。可是他们怕得要命,没有一个人敢听我的话,哼,不听就不听。”
讲到这里,伦伦又现出倔强的神色来,道∶“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怕。让他们送我去好了。”
端纳停了下来,望着伦伦。
端纳的心中在想,在一个古老的,闭塞的民族之中,居然有这样一个充满了叛逆性的勇敢的少女,那真是不可多得的事情。
伦伦也停了下来,道∶“你说是不是?”
端纳衷心地道∶“对。你的做法很对。你的族人,一时可能不原谅你,但是他们终究会知道你是对的。”
伦伦听得端纳先生那样讲,又高与地笑了起来,端纳道∶“我还有很远的旅程,但是时间不会超过一年,当我回来的时间,我一定再经过你们的村子,我要带你到雪梨去,去念书,学更多的东西。”
伦伦摇头道∶“不,我们族里,有人去过雪梨。”
端纳道∶“是,我见过他们,一共三个人,我的刚刚族语,就是跟他们学的。”
伦伦微笑着,仍然不住地摇晃着头,说道∶“他们说,你们住的地方,一点也不好,可怕得很。”
端纳苦笑了一下,道∶“也许是,不过你去看看,自己作一个判断,总是好的。”
伦伦想了一想,才道∶“也好,不过,要是我们敌不过那个人,那也就回不来了。
”
伦伦的话,使端纳对她的勇敢,更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说道∶“绝不会有这种事的。因为——”
他略顿了一顿,才道∶“因为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相信,会有什么人有你们所说的,雷电的力量?”
伦伦低头向前走着,走了好久,才道∶“那么,我问你,这个人,他一伸手砍在一株树上,这株树就起火,断下来,这是什么力量?我只有见过天上的雷电才有这种力量。还有,他抓住了一个人,这个人就会死,而且死得全身焦黑,臭得不得了,像是雷雨过后,森林中被雷打死的野兽一样,这又是什么力量呢?
端纳道∶“如果他真有这样的力量——”
不等端纳讲完,伦伦已经双手紧握着拳头,叫了起来,说道∶“他真的有。族长就是那么死的。”
端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事情好像越来越不可理解了。
他没有理由不相信伦伦的话,不单是因为刚刚族人从来不说谎,而且由于他了解伦伦越多,就越知道她不是一个说谎的人。
然而,伦伦的话,却又是无法接受的。
他摊了摊手,道∶“好,我相信你,反正我们就快见到那个人了,是不是?”
伦伦像是还在生气,急步向前走着。
他们所经过之处,一直只是光秃秃的,暗红色的岩石,而且地势越来越向下,这时候,当端纳先生略停一停,打量四周围的情形时,他不禁“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当他开始发现那些岩石之际,他觉得,如果附近有一个火山口的话,那么,他应该越走越高才是,才能发现那个火山口的。可是此际,当他一直向下,走了将近一小时之际,他才发现,自己早就在“火山口”之中,所以才一直向下走,他一直是沿着火山口在向下走。
然而,那又不是一个火山口,只是一个十分广大,边缘的斜度相当低的大坑。那些显然是熔岩凝成的石头布满了大坑斜坡上,而这时他们已接近这个极大的大坑最底部分了。
这个大坑的边缘,估计周界,至少有五千公尺以上,那绝计不是火山口,这一点,端纳的心中,感到很安慰,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不会有火山的。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这样巨大的一个大坑,是由什么力量造成的呢?看来无论如何,不是天然形成的。
伦伦继续在向前走,在快接近底部之际,向下的倾斜度比较大,伦伦走得很快,端纳一直跟着,在快到底部之际,伦伦指着前面,道∶“小心,下面是一个大泥潭。”
端纳忙道∶“就是那个泥沼?”
伦伦摇头道∶“不是。不过也全是泥浆,再翻过去,就是大泥沼了。我看,泥沼的泥浆,和这个潭的泥浆是连在一起的,地下一定有一个大洞,泥浆就流来流去。”
端纳一面听着,一面向下看去,果然,在那个大坑的底部,有个泥潭,泥潭是圆形的,潭的直径,约莫有二十公尺,端纳也看出,伦伦的所谓泥浆,其实,只不过是混浊不清的泥水。
端纳来到了潭边,又呆了半晌,看泥水很平静,就是令得瑞纳大惑不解之处。
泥潭中的泥水,如果是在翻腾滚动的,那么就没有疑问了,可是事实上,水是静止的,静止的水,泥应该向下沉,水应该变清,如何还会是泥水?
端纳俯身,捧起一掬水来,不错,水中含有大量的呢,比中国黄河上游,水最浊的地方,含泥量至少多二十倍,已经接近是泥浆了,可是,黄河的水,是奔腾东流的,水中的泥,根本得不到沉淀的机会,而这里的水,却是静止的,那确然有点不可思议了。
让浓浊的泥水,在指缝中流走,端纳的手上,仍然沾满了不少泥。
沾在端纳手上的泥水,乾得很快,不一会,他的手上,就像是被涂上了一层均匀的泥粉一样,端纳自然而然地搓动着手,想将泥粉搓下去,而就在他搓手之际,只听得一阵轻微的“劈拍”声响,那便是在阳光之下,也可以看到端纳的手掌中,有火花在迸出来。而且端纳,也感到了一阵震动,就像是有一股电流,由他的掌心,通过了他的全身一样。
端纳不由自主,发起了一下呼吸声。那些乾了的泥粉,是带电的。
在那一刹间,端纳呆呆地站着,实在不知道该作如何表示才好,因为这一切实在来得太意外了。任何人,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之下,被一股电流通过身体,都会受到震动的,但是,如果电源之来是可以解释的话,这种震动很快就会过去的,但是现在的情形,是电的来源,也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
端纳呆立着,双手张开着,沾在他手上的泥粉,在他刚才搓手之际,已经脱落了很多,但是还有不少沾在他的手上。
在阳光下看来,细粒的泥粉,黑褐色,和普通的泥粉,完全没有什么不同。
端纳呆了半晌,再搓了搓手,这一次,一则是由于他有了心理准备,二则是手上的泥粉已经少了,所以,虽然一搓有电震的感觉,但还不如上次为甚。
端纳吸了一口气,抬头向伦伦看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伦伦却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情,照例是用一种十分顽皮的神气望着他。
端纳心中动了一下,道∶“你┅┅你也试过?”
伦伦点头,道∶“是的,这里的泥水很怪,乾了之后,会爆出小火花来,还会┅┅还会使人有被人呵痒的感觉,很有趣。”
端纳又呆了片刻,刚刚族土人自然不知道被电源突如其来地通过身体的感觉是怎样的,伦伦用“被人呵痒”来形容,已经算是十分贴切的了。
端纳这时,心中充满疑团,因为以他的知识而论,实在无法解释,何以会有这种情形发生,不明白何以在泥粉中,会有电存在。
他怔怔地望着那一潭混浊的泥水,心中乱成了一片,他知道,自己一定处在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的外围。他也知道,要是他能够突破外围,进入这件事的中心,他一定可以有极大的新发现。
可是端纳也知道,这件事神秘的外围,太坚固了,想要突破它,决不是容易的事。
伦伦却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她只是笑嘻嘻地道∶“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这里的泥水虽然古怪,但不会有害的,你看,我一点事也没有——”
她一面说着,一面跨前两步,要将脚伸进泥水中去,端纳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陡地叫了起来,道∶“不要。”
他叫着,陡地伸手拉住了伦伦,伦伦转过头来望着他,看来绝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如此紧张,但是端纳已经不由地分说,拉着她后退了两步,同时,急急地道∶“我们,我们该赶路了。”
伦伦没有表示什么意见,只是点着头,端纳不由自主地喘着气,向外走了过去。
他们来到这个泥水潭之际,是一直在向下走着的,一直来到了泥潭附近,端纳才发现,以泥水潭为中心,四面的斜坡,扩展开去,像是一个极大的圆坑。
这时,他离开了泥水潭,就变得一直在向上走,端纳的思绪,混乱之极,在他一直向上走的时候,他只是乱七八遭地在想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自然那是由于他实在想不到问题的中心,所以便不得不作其它的胡思乱想之故。他想到了刚才的那种感觉,用“呵痒”来形容,自然只是刚刚族土人的说法,要让他来作形容的话,那种感觉,自然不是真正的触电,最贴切的形容,应该是一种恶作剧的玩具“电震器”。那是一种很小的装置藏在手中,和对方握手,电震器中轻度的电,可以使得不察究竟的人,在刹那间,吓上一大跳。
端纳刚才搓手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用电震器恶作剧玩弄一样。
可是,想来想去,还是那个老问题∶泥粉之中,怎会有电能呢?
要是天气十分乾燥,在搓手之际,可能产生静电,自然也会有火花和轻微的爆裂声,甚至也会有轻微的震动,但是空气并不乾燥,绝不是沙漠之中,而且,在泥粉的摇动之中所产生的,好像也不是静电。
在走上斜坡的那一段路上,端纳完全是好像在做白日梦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上来的,一直到伦伦大声道∶“过了前面那座小山,就可以看到泥沼了。”端纳才如梦初醒似,定了定神,转过头来,向已走过的路回头望了一下。
当他在泥潭旁边的时候,仰头向四面看的时候,觉得这里的地方,像是一个极大的圆坑,这时到了上面,向下看去:“大坑”的感觉更甚,四周围的斜壁上,全是那种焦红色的岩石和寸草不生的泥土,看来,实在像是经过火山熔岩蹂躏过的地方,而那个泥潭,应该就是火山的喷口。
可是,端纳知道,那绝不是火山的喷口,整个大坑,看来是被一种什么巨大的力量,撞击而成的。
当端纳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他不期而然地,抬头向天空望了一眼。
天空上万里晴空,只有几絮云彩,在碧蓝的青天下,几乎停留不动。端纳抬头向天空看,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因为当他想到这个大坑,是由一种什么力量“撞击”
而成的话,那么,这种巨大的撞击力量,唯一的来源,就是来自天空,来自远古到现在,神秘而不可测的天空。
不过,端纳立时低下了头来,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未免太实际了,他心中苦笑了一下,向伦伦所指的方向看去。
可是,他虽然抬起头,向前看去,但实际上,他却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他思绪实在太乱了,以致令得他视而不见。这时,他又想到,那种他还只在感觉上“奇异的巨大的撞击力量”,是来自天空这一点,未必是不切实际的。举一个例来说,要是有一颗陨星,自天而降,跌在这里的话,那么,就有可能,形成一种巨大的撞击力量,而做成这样的一个大坑。
当端纳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忍不住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因为这样的假定,不但解决了大坑形成的问题,而且,和好多悬而未解的事,是相吻合的。
如果一颗极大的陨星,堕落在这里,那么,刚刚族土人传说中的地动山摇,天崩地裂,也就可以解释了,能够在山地之中,撞出这样的一个大坑来,这颗陨石一定极大,在它撞中地面的一刹那,的确可以造成地震或火山爆发一样的效果。
不应该有熔岩的地方而有熔岩凝成的石块,也是可以有解释了,陨星在经过地球的大气层之际,产生巨大的热量,它的本身,可能已在半熔状态之中,撞到了地面之后,高速的巨大的撞击力,又会产生高热,那种高热,是足以令得岩石熔化的。
至于那个泥潭,不消说,一定是陨星撞击之后,最后的坠落点了。
端纳对自己的假设,越来越觉得合理,忍不住自己在自己的腿上,用力拍了一下,道∶“对了。”
伦伦眨着眼,道∶“你想到了什么?”
端纳指着还可以看得到的那个泥潭,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形成的?”
伦伦可能连这个问题的本身,都没有听得懂,她只是眨着眼。
但是端纳却不理会伦伦是不是听得懂,对他自己的假设,他有一种极度的兴奋,不论对象是什么人,他都非对之叙述一番不可。
他大声道∶“是陨星,一颗大陨星。”他指着天上,道∶“你知道么?一颗星,跌了下来,跌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大坑。”
伦伦听了之后,却笑了起来,道∶“你在骗人,天上的星那么小,就算跌了下来,怎会有这样的一个大坑?”
端纳万料不到自己的话,竟会召来这样的回答,他先是陡地一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伦伦跟着他笑,伦伦的心目中,显然是以为端纳讲了一个笑话,而她听懂了那个笑话,所以一样高兴。
两个人笑了好一会,才止住了笑声,继续向前走去,端纳感到自己对一切不可解释的事,已经有了一点头绪,所不明白的,何以那泥潭中的泥粉,会带电而已。
再向前走去,端纳觉得十分轻松,他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准备向澳洲政府提议,派一个勘察队到这里来,抽乾泥潭中的泥水,就可能发现在泥潭的底上,找到一块世界上最大的陨石。
等到他们来到了那座小山头附近之际,已经过了正午了,端纳和伦伦找了一个树荫,停了下来,端纳燃着了一个火堆,煮了一些咖啡,给了伦伦一杯,伦伦小心地尝着咖啡,不时皱着眉,等到勉强喝完,她才道∶“你们喜欢喝这种苦水?”
端纳道∶“这不是苦水,是咖啡。”
伦伦将“咖啡”两个字,反覆念了几遍,才笑了起来,道∶“我不要到城市去,过你们的日子,你们或者懂得很多事,但是,实在不懂得生活,看你,喝这样的苦水,你们的脚上,要套上硬套子,使自己的脚,变得不能碰到地上,要是没有了这种套在脚上的硬套子,我看你们根本不能走路了。”
端纳呆了半晌,伦伦口中的“硬套子”,自然就是鞋子,那是文明人不可或缺的用品。
自认过着文明生活的人,没有一个不穿鞋子的,也绝不会有人以为穿了鞋子,有什么可笑之处,但是在伦伦的眼中,这种套在脚上的“硬套子”,就成了十分可笑,滑稽的东西。在自小就赤脚的刚刚族人看来,的确应该如此,他们的一双脚,可以踏在尖嶙的岩石上而不觉得疼痛,这种本事绝不是任何文明人所能做得到的。
端纳呆了片刻,道∶“看来我无法可以说服你,但是我认为,你是刚刚族,最勇敢的人,如果要使刚刚族人,脱离原始的生活,只有你努力,才能改变。”
伦伦摇头道∶“我不会作这种努力,我们生活得很好,为什么要去改变它?”
端纳放好了咖啡,站起身来,道∶“对,各人可以有权欢喜自己的生活方式,可是你必须承认一点,在没有别人的干扰之前,你们的生活方式,可以保持,一旦有了武力的干扰,你们就吃亏了,例如那个『有雷电力量』的人,就使你们的生活,不能继续下去了。”
伦伦咬了咬唇,道∶“我会对付他的,我至多和他同归于尽。”
端纳摇头道∶“要是这个人还有他的同伴呢?”
伦伦显然未曾习惯对一个问题作深思熟虑,所以她皱着眉,答不上来,只是鼓着气,向山上攀去。端纳跟在她的后面,一小时后,他们已经来到了那座山头的上面,伦伦大声地指着山下,道∶“看。”
端纳向前看去,一看之下,他不禁也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他欢呼的是前面的地形。
山头下面,是一个相当宽的峡谷,两面全是相当崇峻的山岭,所谓峡谷,端纳一看,就可以看出,那原是一条相当宽阔的河流。只不过河水已经乾涸了,所以正确的说法,应该说,那是一个相当宽阔的河床,在河床上,还可以清楚地看到许多被水冲成圆形的大小石块。
在河床的一段,还有着水,水在阳光下,闪着一种奇异的光芒,看来几乎是泥褐色的,端纳也知道,那就是伦伦所说的“泥沼”了。
端纳之所以欢呼,是因为他看到了那宽阔的河床,他来此的目的,主要是找寻适合于发电的水源,这样的一大条大河流,一定有十分急湍的水源,虽然河水已经消失,但那可能是由于某种原因而使得河水改了道,只要沿着河床向前去,一定可以找到源头的。
有了这样的发现,端纳对于那个泥沼,反倒不十分注意,而伦伦却陡地叫了起来。
伦伦一面叫着,一面现出十分愤怒的神情来,手指着前面,甚至在发着颤。
端纳心中一凛,向前面看去,一时之间,他的心中,不禁感到一股寒意。
他看到在那个泥沼之中,有一个人正缓缓地走出来——说是“一个人正在缓缓地走出来”,那只不过是第一个直接的印象和反应,实际上,却只不过是一个像是人一样的东西,在从泥沼中走出来,那东西的身上,全是泥浆,但他的样子,的确是一个人。
端纳在陡地一呆之后,立时道∶“快伏下来。”
伦伦道∶“没有用的,他知道我来了。”
端纳大喝道∶“快伏下来。”
他一面喝着,一面近乎粗暴地,拉着伦伦,在一块大石后,伏了下来。
这时,他已看到了那个人,完全出了泥沼,站在岸边,端纳取出了望远镜来,凑在眼前,调整了焦距。这时,他已经完全可以看到那个人了。
那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虽然他的身上沾满了泥浆,但他实在是一个人,他有头,有身体,有手臂,有腿,实实在在是一个人。
然而,望远镜虽然将距离拉近,端纳还是无法看清那人的脸面,因为那个人的身上,全是泥浆,而且泥浆十分浓稠,端纳甚至无法分得清,那人是背对着他,还是面对着他。
端纳所看到的,只是那人身上的泥浆,大团大团地向下淌着,有的已经顺着他的脚,来到了地面上,聚起了一大堆泥浆,这种情形,就像是这个人,根本是一具蜡像,而这时,正在高温之下,开始熔化一样。
这种情形,实在是令人心悸的,这个泥沼,看来不像是那个大坑底部的泥潭,泥潭中的水虽然含泥很多,但还是水,而这个泥沼,却明明是泥浆,人如何可以在泥浆里干什么? 这时候,端纳才知道,自己一开始,认为自己要面对的,只不过是一个有现代武器的白人这种想法,是如何错误。
他吸了一口气。将望远镜递给了在他的身边,紧靠着他的伦伦,声音因为心情的紧张,而有点僵硬道∶“是这个人?”
伦伦接过望远镜来,凑在眼前,才看了一看,她就震动了一下,接着,他向端纳望了一眼,又在凑望远镜中看看,颤声道∶“就是他。”
伦伦说着,低下了头,也放下了望远镜,端纳又接过了望远镜,他看到,那个人身上的泥浆,在不断地向下淌着,他才从泥沼中出来的时候,身形很臃肿,这时因为他身上的泥浆不断淌下来,而变得正常得多,但是,还是看不清他的脸面。
端纳看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他显然是面对着端纳的那个山头了,他的脸上,全是泥浆,只可以看到他的口,在不断开合,好像是在说话,当然听不到他的声音,而更令人看得心惊肉跳的,是在他口部的开合之间,他脸上在向下淌着的泥浆,有不少进入了他的口中,而他却全然不觉,好像流进他口中的,不是泥浆,而是美味可口的奶油巧克力。
端纳也放下了望远镜,不由自主喘着气,伦伦望着他,显然是在等着他的决定。
端纳心中也犹豫不决,他身边并没有武器,如果有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向山下走去,去弄清楚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怪人。
但是,他又想到,就算他在山上不下去的话,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那个人,曾到过刚刚族的村落,如果要对他们不利,自然不会就这样停在泥沼旁边。
而事实上,的确也像端纳所担心的那样,那人开始在向前走来,他每向前走一步,在他经过的地方,都有泥浆留下来。
留下来的泥浆,在烈日下,很快乾了,变成灰褐色的泥块,而那人身上的泥浆,也在渐渐地乾着,有的地方,也是现出了浅褐色,看起来更是难看。
端纳还在犹豫不决,伦伦已经不耐烦起来,道∶“我们不是来找他的么?为什么还躲在大石后?”
端纳吸了一口气,道∶“这个人┅┅太┅┅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伦伦望了端纳一眼,道∶“本来,事情和你无关,你可以快点回去。”
端纳陡地一怔,伦伦又立即道∶“我宁愿向前走,不愿意等在这里,由他来找我。
”
端纳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忙道∶“我不是想退缩,我只是在考虑,该怎样应付?”
伦伦突然掀开了身上的貂皮,取出了一柄锋利的石刀来,道∶“就这样对付。”
端纳摇着头,道∶“你这柄刀——”
伦伦又道∶“我还有勇气。”
的确,伦伦有着无比的勇气,这种勇气,不但令人钦佩,而且还可以感染别人。端纳没有再说什么,解开了背包,取出了一柄小刀来,递给了伦伦,道∶“这个给你,比起你那柄刀,有用得多。”
伦伦将那柄小刀接了过来,和石刀插在一起,又用山猫皮将刀掩上,端纳也取了一枝尖锐的铁枝在手,那枝铁枝,本来是他挖掘岩石用的,如果作为武器,当然也有一定的杀伤力的。
他们两人互望了一眼,一起从大石后站了起来,向山下走去。
那个自泥沼中走出来,全身是泥浆的人,仍在向前走着,他走得相当慢,当他在向前走来之际,他身上的泥浆,一直在继续乾着,以致他的全身,看来成为一种极为难看的灰白色,而且,看来乾了的泥浆,不再脱落,像是一层灰褐色的外壳,聚附在那个人的身体之外,即使是在日光之下,看来也觉得极其诡异。端纳并不是一个有很多冒险经历的人,这时,他的身子,忍不住地在发颤,一股寒意,自他的心底深处,直透了出来,使得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他一面向前走着,一面向身边的伦伦看了一眼,只见伦伦双眼直盯着那个泥人,从她的眼神之中,看出她的心中,也一样有着恐惧,可是她的勇气,却毫无疑问,能够克服她心中的恐惧。
端纳暗中叫了一声“惭愧”,悄悄在衣服上抹去了手心中的冷汗,他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喉咙想说什么,可是又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
本来,他是保护着伦伦,来对付那个“有雷电力量”的人的,可是这时候,他自己的心里很明白,如果没有伦伦在他身边的话,他极可能掉头奔上山去,再也不到这个地方来了。
他们向下走着,那泥人一步一步,向高地接近,双方的速度都不是很快,但是越是想这一刻慢一点来,这一刻越是来得快,端纳和那个泥人,终于面对面了。
他们之间,相距大约有六七尺,双方都停了下来,当端纳屏住气息,打量着对方之际,他甚至要运用极强的意志力,才能令得他上下两排牙齿,不致发出得得声来。
那个人身上的泥浆,几乎全乾了,那是一种呈现死亡的灰褐色,泥片出现了裂痕,但是仍然紧贴在他的脸上,由于一直走向前来之际,那人身上的泥浆,已经落下了不少,所以这时,乾了之后,还留在他脸上的泥片,并不算是太厚,可以看到那人的轮廓。
那人的脸,看来比平常人来得圆,当端纳注视着他的时候,他也一样注视着端纳,在泥块之中,他的双眼,发出一种异样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端纳无法在那人的脸上找到鼻子,当然,在泥片之下,端纳是应该看不到那人的鼻子的,但是鼻子在脸的中央,是一个隆起的部分,那是应该看得到的,然而那人脸上的中央,却是非常平坦的。
端纳甚至在那人的脸上,找不到他的鼻孔,只看到他的口合张看,口内是鲜红色的,牙齿白而细,那人的口张合着,同时发出一种“嘶嘶”的声响,看来像是他的心中也很紧张,正在喘着气一样。
端纳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感到肌肉僵硬,本来他想转过头去,看看伦伦的反应,同时通知她站在自己身后的,可是他却无法转过头去,他只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抓得很紧,那当然是伦伦,同时也听得伦伦道∶“好,我来了,你想怎么样?”
端纳几次想开口,却无法出声,这时他听得伦伦先开了口,那使他心头,感到一阵惭愧,也刺激着他,使他徒然地提起了勇气来,他先将手臂向后移了移,那是示意伦伦站到他身后去,然后,他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当他这一句话出口之际,他自己也惊讶于自己声音的镇定,而且,看来那个泥人,似乎同样感到害怕,他的话才出口,那泥人就震动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
这使得端纳的勇气增加,他并没有逼向前去,不过声音却提高了很多,他又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害死刚刚族人?”
端纳是用刚刚族的土语向那人喝问的,当端纳开口之前,他也曾考虑过,对着这样的一个怪人,应该使用什么语言,结果,他还是选用了刚刚族土语,因为他感到,那人既然曾和伦伦见过面,又到过刚刚族土人聚居的村落,应该可以听得懂的。
在他第二次发问之后,只见那人,又震动了一下,张大了口,在他的口中,陡地发出一种极其难听的声音来,像是一头狼在受了重创之后,发出的嗥叫声一样,紧接着,只见那人陡地扬着手来,当他扬起手来之际,他整个人已经向前,直扑了过来。
端纳一直是在极度的警觉的戒备状态之中,那人才一扬手,他也扬起了手中的铁枝,等那人扑前来之际,他手中的铁枝,也向前击了出去,那人再发出了一下狂叫声,双手握住了铁枝。
那泥人双手握住了铁枝之后,口中不断发出那种难听之极的嘶叫声,端纳觉出手中一紧,第一个反应,自然是想将铁枝自那人的手中夺回来,可是也就在那一刹间,端纳陡地叫了起来,那是一种骇然之极的呼叫声,那根铁枝,握在泥人的手中,可是端纳却在那一刹间,感到了强烈的电击。
那是真正电流的冲击,就像那根铁枝,不是握在人的手中,而是插进了一个强烈的电源之中一样,那种令人全身发震的,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因为痛苦而在颤动的电击,令得瑞纳不由自主,发出震悸的呼叫声,而在这同时,他的双手,也陡地被一股大力,弹了开来。
当他双手被弹开之际,他的手心,其实已经被灼伤了,不过端纳由于心中的惊怖,实在太甚了,所以根本没有感到任何疼痛,只是闻到了发自他手心的一股被灼伤的焦臭的气味。
也在同一时候,端纳也感到了一阵轻微的“拍拍”声,和看到了在那根铁枝上,所发出的一连串火花。
那是电,毫无疑问,那是电。
那个泥人,他的手上发着电,强烈的电流,传过了铁枝,撞击向端纳的身体,若不是强烈的电流冲击,在一刹之间,将他的双手弹了开来的话,他一定已经被那股强烈的电流电死了。
端纳叫了一声之后,又不由自主,再叫了一声,在他呼叫间,他看到伦伦已经掣出了石刀和那柄小刀,一起向前抛去。
那泥人也发出极其难听的嘶叫声,挥舞着手中的铁枝,击向了伦伦抛向他的那两柄刀。
当铁枝挥击那柄石刀之际并没有什么异状,而当铁枝击开石刀之际,铁枝和刀身相碰,又是一阵拍拍声,爆出了一连串的火花来,那情形,就像是刀身碰在通电的电线上一样,伦伦两击不中,还待向前冲去,这时候,端纳虽然心中震悸莫名,也知道了“具有雷电力量”的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毕竟比较镇定,他一看伦伦还在向前冲去,立时伸手,抓住了伦伦的手臂,拉着她,也直到这时,端纳才感到自己手心的灼痛。
他拉着伦伦,向后退,那泥人顺手将手中的铁枝抛得老远,双臂张开着,身子摇摆着,向他们逼了过来,来势并不很快,可是样子却骇人之极,尤其是端纳在刚才领教了他的“雷电力量”之后。
面对着这样一个摇摇摆摆逼近的怪人,端纳除了拉着伦伦,一步一步后退之外,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手拉着伦伦,一直退出了十来步,那怪人一直在向前逼来,伦伦叫着挣脱了端纳的手,俯身拾起地上的石块来,一面叫着,一面向前抛过去,其中有两块石头,击中了那个怪人,令得那怪人发出难听之极的嘶叫声来。
端纳一面喘着气,一面也和伦伦一样,俯身拾着石头,用力向前抛去。
他抛出的石块,比伦伦抛出的石块有力得多,有一块击中在那怪人的头部,那怪人嗥叫着双臂护住了头,身子摇晃着,眼中的光芒更甚,可是却没有再向前逼来,端纳又接连抛出了两块至少有十磅重的石块,连续击中在那怪人的身上。
那怪人被石块击中之后,叫着,身子转了过去,仍然摇晃着,看情形像是要退回去了,端纳大叫着,双手一起捧着一块大石,向前冲了过去,高举起大石,就向那怪人的背后砸下去。
就在他要将大石砸下去的那一刹间,那怪人陡地转过身来,双手托住了那块大石。
端纳和那怪人之间,只隔了一块大石。
他可以清楚地听到,那怪人口中发出来的“嘶嘶”声,那块大石并不是传电体,所以端纳并没有被电击的感觉,只不过和那怪人隔得如此之近,他心悸的感觉,也越来越甚,他要不停地大叫,来提高自己的勇气,他和那怪人隔着一块大石僵持的时间,实在并不太久,他感到那怪人的口,在不断张合着,发出“嘶嘶”的声响,好像是在讲一种什么话。
端纳在那一刹之间,突然感到,那怪人的确是想向自己讲一些什么,可是自己无法听得懂他的话,当然,自己的话,他也无法听得懂。
人和人之间,最大的悲剧,是在于互相之间,无法明白对方究竟想表达什么,端纳一想到这一点,立时也想到,自己一上来,就用武力对付,或许是错了。
然而,也就在他刚想到这一点之际,伦伦已经冲了过来,伦伦并不是空手冲了过来的,她的手中,握着两块有着锐角的石块。
那怪人的双手,正在坚拒端纳用力要向下砸下来的那块大石,是以对于伦伦的袭击,全然无法防御,伦伦冲了过来,手中的两块石头,一块重重地砸在那怪人的肩头,另一块,正砸在那怪人的脸上。
那砸在脸上的一下,实在是致命的一击,那怪人看来一样受不起,他发出了一下极其刺耳的嗥叫声,双手一松,动作极快地抓住了伦伦的手。
他一抓住了伦伦的手,伦伦立时尖叫了起来,而在他一松手之际,端纳手中的大石,也向下疾压了下去,正重重压在那怪人的头顶之上。
那块大石,至少超过五十磅,端纳以为这一下砸下去,就算不将那怪人砸死也一定可以令得他昏过去了。
谁知道那怪人又发出了一下吼叫声,左臂突然一挥,一下子打在端纳的身上。
那一下撞击,端纳是绝对忍受得住的,可是,随着那怪人的手碰到端纳的身子,一股强烈的电流,随之而来,端纳整个人,都悬空弹了起来,他声嘶力竭地呼叫着,而当他在向下跌下来之际,他只觉得全身痉孪,眼前金星乱迸,他想要竭力挣扎着使自己站稳和保持清醒,但是却已没有这个可能了,他的呼吸窒滞,他眼前发黑,他只可以感到自己是重重摔了下来的,至少摔了下来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他却不知道了,他昏了过去。
端纳可以估计,他昏迷不醒的时间,大约是四小时左右,因为当他又有了知觉,感到全身的灼痛,像是许多枚极细极细的针,刺着在他全身的毛孔之际,他睁开眼看,看到了满天的晚霞,和半轮西沉的红日。
端纳立时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他身子略动一动,那种剧烈的灼痛之感就更甚,令得他不由自主,呻吟起来,他无法挣扎起身,只好忍着疼痛,将身子微微撑了一点起来,四面看看。
他看到自己,仍然在原来的地方,显然是他昏过了去之后,未曾移动过,而他的思绪也渐渐回复,他陡然地想到∶伦伦呢?
他大声叫了起来∶伦伦,伦伦。
可是他的呼叫声,只带来了阵阵回音,伦伦不在,那个自泥沼之中出来的呢人,也不见了。
端纳咬紧了牙关,喘着气,大颗的汗自他的额上沁出来,他忍着疼痛,总算站了起来。
四周围的一切是如此之安静,远处的山峦,就在眼前不远处的大泥沼,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要不是他全身那种剧烈的疼痛,他几乎不能想像,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事实,刚才的一切,实在像是一场噩梦。
端纳费力地解下了身上的背装,挣扎着向前走去,走向泥沼的边缘。
那怪人是从泥沼中出来的,当端纳和伦伦还在高地上,俯瞰泥沼的时候,清楚地看到他自泥沼中冒出来,端纳虽然不记得那怪人步出来的正确地点,可是这时,当他向泥沼边走过去的时候,他却是有标可供遵循的,因为当那怪人自泥沼中走出来,向前走来的时候,他的身上,全是泥浆,那些浓稠的泥浆,在他向前走来之际,不住地自他的身上淌下来,落在地上,这时全乾了,变成了点点斑斑的灰褐色的泥块,直到泥沼的边上。
端纳就循着那些泥块,向前走着,端纳走出的每一步,都是挣扎出去的,他身上的刺痛,足以令得他发狂,但是他还是挣扎着向前走去。
这时,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自己要挣扎着向前走去。
伦伦不见了,那怪人也不见了,那怪人是从泥沼中冒出来的,他可能又回到了泥沼之中。端纳已经没有时间去想,人如何可以生活在泥沼之中,但是他却想到了一点,他想到,伦伦如果是被那怪人拖进了泥沼之中去了,那么,伦伦一定也已经死了。
他挣扎着走向泥沼,实在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他根本没有能力跳进泥沼里去,将伦伦救出来;可是,他还是向前走着。然而,端纳终于未能来到泥沼边上,当他走近距离泥沼,大约还有二十多码,他倒了下来,剧烈的痛楚,又令得他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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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再度昏迷,他无法知道究竟昏迷了多久。
当他再度醒过来时,他首先的感觉,是听到一阵吵闹的机器声,而当他睁开眼来时,他发现自己是在一辆救护车的车厢之中,车子正在向前驶着,在他身边的两个人,一个显然是医生,另一个是护士。
端纳眨着眼,他想讲话,也想挣扎起身,但是那医生却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心口,道∶“别动,端纳先生,你最好别动。”
端纳喘着气,道∶“我┅┅我┅┅”
他一开口,才发觉自己想要讲话,喉头和声带上,也会产生一阵剧痛。
那医生道∶“你最好尽量少讲话,不过,我想你用最简单的方式,回答我几个问题。”
端纳点着头,那医生道∶“我实在不敢相信,不过从你的伤势来看,你像遇到了强烈的电流袭击,这是实在的吗?”
端纳苦笑着,点了点头。
那医生皱着双眉,道∶“可是,可是在那个山谷之中,那里根本没有任何可以产生电流的东西,你又没有带着发电机,我不明白”
端纳喘息着道∶“那┅┅泥沼┅┅从那泥沼中走出来的一个人,他┅┅能发电┅┅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医生并没有回答端纳的问题,只是和护士互望了一眼,低声道∶“替他注射镇定剂,让他保持睡眠。”
端纳忙道∶“医生,我——”
他只讲了三个字,身上的剧痛,又使他全身冒汗,护士已经准备好了注射,端纳根本无力反抗,而且连口中的抗议也发不出来,注射了之后不多久,端纳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接下来的十天中,端纳有知觉的时间并不多,医生不断让他睡眠,显然是希望他在静养之中能够获得复原,一直到十天之后,端纳已经可以起床行走,和如常说话了,医生才允许他接见外人。
第一批进来看他的,是两个澳洲政府的高级官员,和盟军的一位高级官员。
这些日子来,端纳的心中,一直蹩着一个疑问,所以他一见了那三个派遣他去寻找发电源的官员,立时就问道∶“救护车是怎么找到我的?”
一个官员蹩着眉,道∶“救护站接到了报告,说你有了意外,所以才立即派人去找你的,他们果然发现了你。”
端纳忙道∶“谁,谁报告?”
那官员道∶“几个猎人,他们打猎,发现你昏迷不醒,怎么,这很重要么?”
端纳道∶“当然,我昏倒在那地方,根本是无猎可打的,怎么会有猎人经过?”
两个文官,一个武官互望了一眼,那军官道∶“无猎可打?普里丛林里面,有的是野兽啊。”
端纳陡地一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什么意思?你是说,你们是在普里丛林找到我的?”
那三位官员又互望了一眼,一个文官道∶“端纳先生,你最好多静养点,你——”
端纳陡地一怔,打断了他的话头,道∶“别再叫我静养,我不是在那地方出事的,我是在一条乾涸了的河床,一个泥沼的旁边出事的,那地方,离普里丛林,至少有三十里。”
那位军官摊了摊手,道∶“端纳先生,医生说,你的受伤,是受到了电击。”
端纳道∶“是的,那个人——”
端纳只讲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他自己觉得好笑,因为那三个官员,显然全不相信他的话。
他倒也不想辩明这一点,一个会发电的人,这无论如何是匪夷所思。但是,他是在哪里获救的,这一点倒不能不弄清楚,如果他是在普里丛林中被发现的,那么就很奇怪;他是如何去到普里丛林的呢?
端纳改变了主意,他道∶“那个发现我的医生,是不是可以找到他?”
三位官员又互望了一眼,那军官伸手,按住了端纳的肩头,用一种很同情的口吻道∶“端纳先生,医生说你的情绪——”
端纳有点发怒,大声叫道∶“别关心我的情绪,多关心一点事实,我不是在普里丛林昏过去的,是在一条乾涸的大河床中段,一个泥沼的旁边。”
那军官有点尴尬地缩回手来,一个官员说∶“好,我们可以请那位医生来,他曾说,在救伤车里,你曾经醒过一阵,你一定可以认识他的。”
端纳略喘了一口气,道∶“是的,我认识他。”
那三个官员看来已准备离去了,端纳实在想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他们,但是他也明知他们不会相信,所以他犹豫了一下,那军官问道∶“端纳先生,你想说什么?”
端纳叹了一声,道∶“你们或者不信,但是有许多人可以替我作证,他们是刚刚族的土人,在那个泥沼中有一个人,他会发电,我是在和他发生争执的时候,被他发出来的电量,震昏过去的。”
三个官员听得十分地用心,可是在听得端纳如此说法之后,脸上都现出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来,他们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端纳一看到他们脸上的神情,就可以知道,他们并不相信,但是又有点不好意思驳斥他。
这一点,本来也就在端纳的意料之中,他挥了挥手,道∶“算了,你们当然不信,不过我总算说过了。”
那军官笑了一下,道∶“请你等一会,我们很快就可以找那位医生和你谈谈的。”
端纳躺了下来,双手交叉着,放在脑后,三位官员走了出去,端纳的心中十分纷乱,在他昏了过去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全然无法想像,而这时候,他最关心的,是伦伦不知怎么样了。
当他在泥沼的边上,昏了过去之际,他记得,伦伦是被那个发电的人抓了过去的,看来,伦伦一定已凶多吉少了。
更令端纳心中疑惑的,是那个泥人,毫无疑问,那个人有着发电的力量。虽然那个人的身上有很多泥浆,连他穿了什么衣服都看不清楚,而且看来身形相当臃肿,但是端纳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身上,绝不会携带着什么发电机,除非有一种小型的发电机,可以发出强烈的电流,而体积又小得可以藏在身上,不被人发觉。那种情形,好像是不可能的,但是比较起来,却又比一个人能够发电,要合情理得多了。
思索的结果,端纳只好苦笑,他的遭遇,是全然无法想像的事,他的一生,本来已经充满了传奇性,但是不论他以往的遭遇多么奇特,也绝及不上这次的十分之一。
想了好一会,端纳觉得十分疲倦,又朦朦胧胧睡了过去,等到他睡醒,已天黑了,病房中的灯光很昏黄,他看到有一个人,坐在他的病床旁边,端纳眼动了一动,那人伸手,在他的身上,轻轻按了一下,道∶“别急,今晚我告了假。”
端纳这时,已经看清楚.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就是在救护车中,他见过的那位医生。
端纳心中,陡地紧张起来,这时候,他究竟为什么要紧张,连他自己也不明所以,或许是他的心中,怕接受自己是在普里丛林被发现的事实,而如今,发现他的医生来了,他所害怕的事实真象,变得他无法不接受了。
那医生帮扶着端纳,使他坐了起来,才道∶“我是勃朗医生,你的情形很好。”
端纳道∶“医生,请你告诉我,发现我的情形。”
勃朗医生点点头∶“有人来报告,我们派出救护小组,就在森林中发现了你。那时,你昏迷不醒,正伏在一株断树上,救护车无法驶进森林,我们是将你放在担架上,抬出森林来的,一直到你到了车上,才略为醒了一下。”
端纳苦笑了一下,道∶“来报告的是几个猎人?”
勃朗医生道∶“是的,不过其中的一个猎人说,也不是他们直接发现你的,他们在森林中打猎,有一个装束很奇特的少女——”
勃朗医生说到这里,端纳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道∶“一个少女?”
勃朗医生点头道∶“是的,据猎人说,那少女说的,是刚刚族土人的土语,可是她又披着猫皮,那是只有勇士才能披的皮,那少女貌很美,在向猎人说及你需要救护之际,情绪很惶急。”
医生话还没有说完,端纳已喊叫了起来∶“伦伦。”
勃朗医生呆了一呆,他显然不知道端纳叫了一下,是什么意思,只是怔怔地望着端纳。
端纳伸出了手,抓住了勃朗医生的手背,神情紧张,说道∶“说,她怎么了?那少女怎么了?”
勃朗医生略带思疑地望着端纳,道∶“那猎人说,那少女说完之后,就匆匆走了,他们起先还不相信,后来照那少女所说的方向找你,不到几分钟,就发现了你。”
端纳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医生的那句话一样,仍然道∶“她怎么了?她怎么样了?”
他接连问了几次,才苦笑了一下,想起勃朗医生是绝不会知道伦伦到什么地方去的,自己再追问,也没有用处,所堪告慰的是,伦伦还能在普里森林出现,可知她一定没有受什么损伤,她可能已回村子去了,自己复原之后,可以去找她的。
想到了这一点,端纳松了一口气,松开了抓住医生的手臂。勃朗医生吸了一口气,道∶“先生,我听过你的一些事,知道你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我本人对于『对抗科学』这一类事,是相当有兴趣的,我所说的『对抗科学』,是指科学不能解释的事而言的。”
端纳垂下头,想了片刻,才道∶“医生,那么,你相信,人能发电么?”
医生怔了一怔,像是一时之间,不明白端纳这样问是什么意思,但是他随即道∶“人当然是可以发电的,皮肤的磨擦,就可以产生静电,人的头发,更是产生静电的良好物体,指甲也是一样。”
端纳大摇其头,道∶“不是,我指的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发电,真正的发电,可以发出致人于死的电量,至少是可以致人于昏迷状态的电量。”
勃朗医生摸着下颚,咳嗽了一下,并没有回答。
端纳又道∶“生物能够发电的例子,不是没有,不过我的意思是指人。”
勃朗医生点头道∶“是的,在海洋生物中,八目鳗是著名的发电生物,它发出的电量,足以使人致死,它的体内有发电的组织,另外还有一种淡水鱼,被人称为电鳗的,事实上,它并不是鳗鱼,而是一种泥鳅类的鱼,这种鱼所发出的电量,也可以令人致死的。”
端纳道∶“人呢?医生,人呢?”
医生摇着头,道∶“这两种鱼能够发电,全是体内有着发电组织之故,而人,端纳先生,你和我都知道,是没有发电组织的。”
端纳叹了一口气,道∶“是的,我知道,人体内并没有发电组织,不过,我们见到的┅┅绝不能称他是一条鱼,他是一个人,而且,他是会发电的,医生,我是被电击才昏过去的,你是最先看到我的医生,你应该可以判断到这一点。”
勃朗医生皱着眉,道∶“是的,这正是我极感疑惑的一件事,我认为不可解释——
”
端纳叫了起来,道∶“没有什么不能解释,医生,让我将全部过程,讲给你听。”
勃朗医生道∶“如果你够精神的话,我当然喜欢听你的叙述,事实上,我的心中也充满了疑问。”
端纳欠了欠身,勃朗医生取过了一苹枕头,塞在端纳的背后,好让他坐得舒服一点,然后,端纳又喝了几口水,才将他如何去刚刚族土人的村中,如何遇着伦伦,去见那个有“雷电力量”的人,一切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端纳的那一场经历,绝不是三言两语讲得完的,而且,端纳又讲得十分详细,不但叙述,而且还渗杂着他自己的看法,由于勃朗医生听得十分认真,绝不像那三个官员那样,听得端纳一提起那个泥沼,就现出不信的神色来,所以,端纳也讲得十分起劲,一点也不觉得疲倦。
在端纳叙述之际,端纳的主治医生,曾进来过几次,观察端纳的情形。
等到端纳讲完之后,他松了一口气,勃朗医生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之上,道∶“照我看,不论是什么样的不可思议的事,总有一个起源,这件事的起源,一定是那一次不知发生在什么年代的大爆炸。”
端纳吸了一口气,看来勃朗医生的思路,比他更远,更广,他使他感到很高兴。
端纳道∶“你的意思是,那场大爆炸,形成了那个深坑和火山爆发之后的那种岩石?”
勃朗点头道∶“是的,而且还有一件事,你可能忽略了,就是那次大爆炸之后,带着人离开村子去察看的族长,后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么?”
端纳道∶“是的,这又有什么关系?”
勃朗医生挥着右手,说道∶“你不是医生,当然不注意,我是医生,照你所说的那种情形看来,那个唯一回来的族长,是受了伤,而他的那种伤势,全然是受了一种辐射光线的灼伤。”
端纳有点不明白,一脸疑惑的神色。
勃朗医生补充道∶“关于辐射线,我听说德国和美国的一些科学家正在着力研究原子分裂之际的辐射能,而已知的辐射线是X光,过度的X光照射,就会出现皮肤组织坏死,全身溃烂的情形,那正是那个族长回村之后的症状。”
端纳“啊”地一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说,那次大爆炸,不是人类的力量造成的?”
勃朗医生的脸胀得很红,显然是因为他大胆的假设,而感到极度的兴奋,他不住地点着头,道∶“正是那样。”他一面说,一面向上,指了一指,道∶“外来的——”他的神情又变得十分神秘,道∶“外来的,连那个能发电的,住在泥沼中的怪人,都是外来的。”
端纳的身子,陡地震动了几下,他的面前,虽然没有镜子,但是他也可以知道,这时,轮到他的脸上,现出那种不相信的神情来了。
勃朗医生不等端纳有任何表示,立时又道∶“我对这个人,感到极度的兴趣,我想,等你复原之后,我和你一起再到那泥沼去走一遭,好不好?”
端纳忙道∶“好,太好了。”
勃朗医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端纳的主治医生又走了进来,看他的情形,像是要来提出抗议的,但当他看到勃朗医生已准备离去,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勃朗医生每天都来和端纳闲谈,他们两个人,都有意避开再谈那个“发电”的人这件事,那是由于这件事,实在太玄妙了,而且他们已经决定了要向前去实地考察,再胡思乱想,也没有意思。
端纳只是将他采集来的,那种焦红色的岩石样本,在第二天,交给了勃朗医生,托他找人去化验,而端纳自己,也在迅速地复原之中。
到了第二十天,端纳已经完全复原了,勃朗医生陪他出院,两个人一起到了一家地质研究所之中,由一个研究员接见他们。
那研究员看来也知道端纳的大名,所以对端纳很尊敬,讲了很多客气话,端纳有点不耐烦,道∶“我送来的样本——”
那研究员说道∶“那是火成岩,是普通火山爆发后的产物,端纳先生,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端纳道∶“你知道我在哪里采集来的?”
研究员瞪大了眼睛,端纳叹了一口气,道∶“是在绝不可能有火山的山脉中。”
研究员看来很不明白端纳的意思,但是端纳却已没有兴趣再讲下去,他对那研究员礼貌地道了谢,就和勃朗离开了研究所。
端纳又到军部去走了一道,要了两柄射程相当远的手枪,和若干子弹,以备再度遇到那个会发电的人之际,可以使用。
端纳绝不是一个赞成使用武力的人,但是他也想到过,如果上一次,他有一柄手枪的话,那么,事情的结果就大不相同了。
他和勃朗医生,是在他在普里森林之中被救出来之后三十天,开始出发的,出发之际,军部借给他们一辆适合于山地行驶的车辆,使他们可以尽量减少步行,而端纳并没有向军部透露他再次出发的目的,而他也不是军部直属的人员,行动是完全不受拘束的。
当天晚上,他们在山脚下扎营,两人都显得很沉静,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开始攀山,他们所经过的途径,完全是端纳第一次的途径,当天晚上,他们宿在山头上,就是一个月前,端纳被刚刚族土人的木鼓声,弄得彻夜难以入眠的地方。
这时候,他们两人,轮流用望远镜向下看去,只见刚刚族人的村子中,十分寂静,除了闪烁不停的几点火光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他们在山上生着了一堆篝火,围着篝火,喝着香浓的咖啡,勃朗医生突然讲了一句话,道∶“明天,到达刚刚族村子的时候,我们先去看那尊石像,那位死了的族长,临死之前什么都不吩咐,单吩咐土人这件事,一定是有理由。”
端纳望着山下的村子,事实上,除了漆黑一片之外,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他的神情和声音,都很忧郁。道∶“好,不过我希望先和他们族人接触。”
勃朗道∶“那不碍事,石像在村口,我可以观察石像,你进村子去。”
端纳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随即钻进了睡袋之中。第二天一早,他们将一切收拾好,开始下山,当他们渐渐接近村子之际,居高临下,已经可以看到不少村中的土人,他们一口气下了山,到达村口,端纳第一次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那座石像,这时却一眼就看到了,那座石像,耸立在村口,远看,的确是一个人的雕像,但是一到近处,却令人不由自主,打着寒颤。
那雕像的手工,并不算精细,但是却十分生动。
当端纳和勃朗两人,越走越近之际,他们两人,都被那座有着震动人心的雕像所吸引住了,他们几乎是屏住了气息向前走过去的,一直到了雕像之前,才停了下来,然后,又过了很久,才不约而同,一起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那雕像实在太可怕了,可怕在雕像所塑造的那个人,全身几乎每一处地方,都有着溃烂的洞口,整个脸上全是一个一个的洞,本来应该是鼻子的地方,也不见有什么东西隆起来。如果说,那是一个手艺拙劣的工匠所造成的结果,那实在是无法令人相信的,但如果说,那是一个手工极其精巧的工匠的作品,那就更令人不寒而栗,因为这个人在临死之际,如果是这样子的话,那真的太可怕了。
端纳和勃朗在雕像前呆立了好一会,端纳才道∶“医生,你的意见怎么样?”
勃朗医生的声音很苦涩,他道∶“我┅┅我想不出应该怎么说才好,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这┅┅种情形,如果是照那族长临死之前,忠实记录下来的话,那是超出我知识范围外的事情了。”
端纳吞下一口口水,后退了几步,他的视线,仍然盯在那座雕像之上。
突然之间,他心中陡地一亮,不由自主,指着那座雕像,叫了起来,面肉抽搐着,神情十分可怖,勃朗医生忙过去扶着他,端纳喘息着气,道∶“对,对,那个泥人,也就是像这座雕像,他┅┅他┅┅”
勃朗医生连声道∶“你镇定一点。”
端纳勉力镇定着,他的手指,仍然指着雕像,道∶“我是说,如果在那座雕像上,淋上了泥浆十足就是那个泥人。我在和那个泥人最接近的时候,看到他的脸,就是这样的脸,再加上封在上面的泥。”
勃朗望着端纳,端纳的情绪,十分激动,还在不断挥着手。
就在这时,村中有几个刚刚族人,走了出来,那几个刚刚族人,看了端纳,立时叫了起来,一面叫,一面奔了过来,看他们的来势,好像很不友善,勃朗忙拉了端纳一下,端纳向那几个土人望去,认出其中有两个是当日击木鼓的刚刚族勇士。
而端纳还没有开口,一个刚刚族勇士,已像是吼叫一样地问道∶“伦伦呢?”
端纳心向下一沉,刚刚族勇士问他伦伦在那里,可知伦伦并不在村子里。
伦伦不在村子里,可能自从那天之后,她根本没有回来过,那么,她在什么地方?
一则是由于思绪烦乱,二则要向刚刚族人讲述经过,似乎也太嫌复杂,端纳一时之间,变得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而围着他们旁边的刚刚族人,显然不耐烦了,纷纷发出了呼唤声,有的挤了过来,伸手来推端纳和勃朗医生,医生看来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他显得很慌张,一面被刚刚族人推得跌来跌去,一面大声叫嚷着,可是刚刚族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呼叫声也越来越大,拥过来的人,也变得更多。
开始的时候,端纳和勃朗医生还是在一起,相互扶持着的,但是当向他们撞击的刚刚族人越来越多了,喧哗嘈杂,越来越甚,渐渐失去控制之际,几十个土人拥过来,将他们两人,分了开来。
勃朗医生大声叫着,想挤回端纳的身边去,可是有一个土人,自他身后,攻了过来,用膝头在他的后腰,重重顶了一下。
勃朗医生大声呼叫着,向前跌去,另外两个土人,又各自挥拳,向他击来。
那两拳,打得勃朗医生满天星斗,身不由主,向后跌了下去,倒在地上。
在那种混乱杂沓的情形之下,一跌倒在地上,再想站起来,就十分困难了,勃朗医生在跌倒之后,本能的反应是双手抱住了头,身子蜷曲了起来,可是各种各样的攻击,向他身上落了下来。勃朗医生大声叫着,他得不到端纳的回答,但想得到端纳的处境,可能和他一样,他也想到,如果这样的情形再持续下去,他和端纳一定会被土人打死了。
也就在地想到这一点之际,他忍着痛,向外滚了一滚,在他向旁滚开之际,身上又被踢了几脚,但是他也有机会,拔出了枪来。
他一掣枪在手,就接连放了三枪。
枪声一响,刚才的混乱,立时静了下来,勃朗医生挣扎着想站起来,在那一刹间,他根木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变化,他被打得肿了起来的眼睛,也不怎么看得清楚四周的情形。
当他还想继续射击之际,只听得端纳的呼叫声,道∶“不,别再开枪。”
勃朗医生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勃朗医生站了起来之后,才发现在他的身边,倒着三个土人,有两个还在呻吟,上身淌流着血,有一个离得他最近的,显然已经死了,中枪的地方是在脸部,鲜血迸裂,十分可怖。
而端纳正跌跌撞撞,在向他走过来,其馀的土人,一起在向后退去,现出极其可怖的神情。端纳来到了勃朗医生的身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喘着气,说道∶“天,你干什么,医生,你干什么?”
勃朗也喘着气,道∶“我必须这样,我们要被他们打死了,不是么?”
在他们两人急速地交谈之间,又有很多土人,自村落之中,走了过来,领头的几个,全是披着猛兽皮毛的刚刚族土人。
端纳回头望了一眼,急叫道∶“快走。”
他拉着勃朗医生,向前疾奔出去,他们奔得如此之快,只怕擅于奔跑的刚刚族土人,也自叹不如。而且,那些土人,看来也无意追赶他们,所以他们很快就逃了开去,一直到完全看不到任何人为止。
勃朗医生苦笑了一下,端纳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但是立即又站了起来,道∶“我们一定要找伦伦。”
勃朗医生双手掩着脸,道∶“找回伦伦来又有什么用?我又┅┅打死了他们一个┅┅”
端纳苦笑着,道∶“我们找回伦伦,将伦伦送回去,我们可以不必露面。”
勃朗点着头,神情很难过,端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向前走去。
当天傍晚时分,他们已经越过了一个山头,也越过了刚刚族人的村落,他们并没停止下来的意思,一直向前走着,当晚的月色很好,他们在午夜时分已可以看到了那道乾涸的河床。
端纳的声音很低沉,道∶“不远了。”
勃朗抹了抹汗,道∶“我们是停下来休息,还是继续向前走?”
端纳想了一会,慢慢向前走着,在河坡上向下滑去。河坡相当陡斜,端纳与勃朗,几乎是滑下去的,不一会就到了河底。
在河床底,全是密布的鹅卵石,大小不一,他们就在河底坐了下来,端纳才道∶“我们先休息一会。”
勃朗医生生了火,端纳循着河底,向前看去,河床一直伸延向前,看来像是没有尽头一样,他们实在已经十分疲倦了,可是,他们的心中,有着一股莫名的紧张,使他们忘记了疲倦。他们休息了大约半小时,正准备继续向前走去之际,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了一阵令人毛发直竖的叫声。
那种呼叫声,在寂静的原野听来,实在没有法子不令人全身打震,两人呆呆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时,他们还看不到任何东西,可是那种呼叫声,一下又一下地传来,使得他们不由自主,紧握住对方的手。
足足有三分钟之久,呼叫声才停了下来,勃朗医生呻吟地叫道∶“天,这是什么人发出来的声音?”
端纳立时道∶“那个会发电的泥人。”
端纳曾经见过那个泥人,也听到过那个泥人发出的声音,虽然这时,那种呼叫声听来是如此凄厉和令人心悸,但是端纳还是可以分辨得出,那的确是那个会发电的泥人所发出的。
勃朗的神情骇然,道∶“他——正在向我们走来?”
端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回答,他根本不必回答,他们已可以看到河岸上,有人出现了。在河岸上,有一个人,正迅速地向前奔来,那人奔得十分快,离他们两人,大约还有二百码左右。
端纳一看到那奔过来的人,立时高举双手,叫了起来∶“伦伦,伦伦。”
在奔过来的人,停了一停。
当她停止的时候,毫无疑问,那是伦伦。
端纳忙向前奔去,冲上了河坡,勃朗紧跟在他的后面,伦伦在略停之后,又向前奔来,他们很快就会合,伦伦喘着气,双手抓住了端纳的双臂,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端纳刚想问伦伦,突然之间,他挥动着手,将伦伦拉到了自己的身后,这时候,勃朗医生也看到了,沿着河岸,另外有一个人,正蹒跚地向前走来。
那人的身形,十分臃肿,在走动之际,身上不断有东西落下。
在月光下看来,那个蹒跚向前走来的人,是深褐色的,而当他渐渐来到近前之际,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身上,全是泥浆,看来,他像是一个随时可以溶成一滩泥水的泥浆人。
勃朗医生不必端纳再说什么,就可以知道,那就是那个会发电的泥人了。而勃朗医生也没有考虑,立时就握了手枪在手。
那泥人在离开他们约有十码之处,停了下来。当他站定不动之际,他身上的泥浆,更是簌簌不绝地落了下来,看来真是诡异之极。
端纳是见过那个泥人的,这时他心中虽然一样惊悸,但是还比较好一点,可是勃朗医生就不同了。
固然,勃朗医生已经听端纳讲起过一切,也知道在泥沼之中,有着这样的一个怪人存在,但是,听人家叙述是一回事,自己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亲眼看到一个人,看来完全像是泥浆堆成的一样,向前走来,而且又停在离自己如此之近的地方,那种感受,实在是无法形容的。当那泥人停下来之后,刹那之间静到了极点,只听得泥浆自那怪人身上滴流下来,落在地上所发出来的“拍拍”声。
那种“拍拍”声,实在十分低微,可是这时候听来,就像是沉重的鼓声在敲击着人心一样。首先打破静寂的是伦伦,这时,她陡地叫了起来,道∶“走,快走。”
伦伦一叫,那泥人也有了反应,他下垂的手,开始扬了起来,而且挥动着,当他双手挥动之际,在他手臂上的泥浆,更是四下飞溅开来,他沾满泥浆的手臂,本来看来相当粗,但随着他手臂不断的挥动,手臂上的泥浆迅速脱落,很快地,他的手臂看来和寻常人的手臂,一样粗细了。他不但挥动着手臂,而且,还张大了口,发出了如同狼嗥一般的叫声来。
伦伦仍然在叫着∶“快走,快走。”
她一面叫着,一面向前冲了过去,而就在这时候,枪声响了。开枪的是勃朗医生,或许他是怕伦伦受到那泥人的伤害,也或许是他的忍受已到了极限,在旷地之中,枪声是如此惊人,接连响了四下,伦伦陡地站定,那泥人的身子摇晃着,慢慢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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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协会”的大厅堂中,静得出奇,只有两柄烟斗,由于烟丝已快燃尽,而吸烟的人还在不断地吸着,所以在烟斗内,发出了“滋滋”的声响。
每一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端纳先生的脸上,端纳先生像是想抹去各人投在他脸上的视线,伸手在脸上重重地抹了一下。
各人都在等他继续说下去,他说到他和勃朗医生,在泥沼的附近,又见到了那泥人,也见到了伦伦,而勃朗医生向那泥人,连发了四枪,那泥人渐渐倒了下去。可是,端纳先生伸手在脸上重重抹了一下之后,却很久不出声,看来他像是不愿意讲下去。
“非人协会”会员之间的传统是,如果一个会员不愿意说话了,那么,其他的人,多半是不会催促他说下去的。可是这时候,情形有点不同,一则,端纳先生的故事,并未曾说完,二则,端纳先生是要介绍一个新会员入会的,而且在事前,他曾经宣布过,他要推荐入会的那个人,快要到达这里了。
他要推荐入会的会员是什么人?是那个会发电的泥人?抑是刚刚族的少女伦伦?还是勃朗医生?新的会员入会,需要得到全体会员的同意,那么,其他的会员,似乎有权利知道再往下去的经历。
范先生摸着下颏,他老成持重,一时之间,看来不想开口,阿尼密轻轻砸着烟斗,他一向不喜欢说话,这时也不会例外,史保先生怔怔地望着他身边小几上的一盆仙人掌,好像正在将端纳先生奇异的故事,转述给那盆仙人掌听,那身形结实,像是体育家一样的会员,自顾自地吸着烟斗闲闲道∶“以后,怎么样了?”
端纳先生又伸手抚了一下自己的脸,现出很疲倦的神色来道∶“其实,我已讲完了,勃朗医生的那四枪,全射中在那泥人的身上,他在倒了下去之后,就没有再动过,他死了。”
各人互望了一下,史保道∶“他死了,那么,你要推荐入会的——”
端纳先生摇着头,道∶“不是他——”
他顿了一顿,又道∶“或许我应该再补充一点,当时,那泥人倒了下去,我们仍然僵立着,只有伦伦,奔向他,在他的身边,屈着一腿,慢慢跪了下来,同时,抬头望着天,一动不动,我一看到这种情形,心中的吃惊,实在难以形容。”
史保扬着眉,道∶“你为什么要吃惊?”
端纳先生还没有回答,范先生已经沉静地道∶“澳洲刚刚族土人的风俗,只有在丈夫死了之后,女人才用这样的姿势跪在丈夫的尸体旁,表示向无涯的青天,诉说自己心中的哀伤。
史保和范先生同时发出了“啊”一声,端纳先生的声音很苦涩道∶“是的,当时我极度地震惊,勃朗医生也极其震惊,他也知道土人的这个习惯,他的震惊可能在我之上,因为他开枪的,他甚至握不住枪,枪落到了地上,伦伦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不动,我向前走去,来到了那泥人的身边,泥人身上的泥浆,已经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他的体形,看来和常人无异,枪孔处,也有鲜红色的血流出来,勃朗医生来到了我的身后,我给他以鼓励,安慰的眼光,他也慢慢地跪了下来,伸手接住泥人的脉门然后道∶『死了』。”
史保立时道∶“那泥人究竟是什么人?他就算死了也可以解剖他的尸体,看看他的体内是不是有发电的组织,像电鳗一样。”
端纳先生道∶“本来,我是准备这样做的,但是,他是伦伦的丈夫,没有一个刚刚族女人,会见到任何人触及她丈夫的尸体的,除非先杀死她,各位知道伦伦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了,我们无法做到这一点,我们只是看着伦伦,将那泥人的尸体,负在肩上,慢慢走向泥沼,然后,将泥人的尸体,抛进了泥沼之中,尸体很快地沉进了泥浆之中,而且再也没有法子找到他了。”
各人互望着,范先生道∶“对于这个泥人,究竟是什么人?你有没有概念?”
端纳道∶“没有,但是我敢说,他和若干年前的那巨量的辐射能一定是有关的,而且,他必须生活在泥浆之中,他的构造,必然和普通人有着极度不同的地方,可惜我们无法作进一步的研究,我甚至相信,那个泥沼也是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截断了河流而形成的,当然,那只不过是我的想像。”
史保点头道∶“是的,照你的叙述来看,这位会发电的泥人先生,如果他还没有死的话,足以成为我们协会中最有资格的会员,但是他已经死了,而且尸体沉在大泥沼之中,我不明白你要推荐什么人入会。”
各人都向端纳先生望去,显然他们的心中,有着同样的疑问。
端纳还没有回答,总管突然推门走了进来。
总管推开门走进一步,朗声道∶“各位先生,有一位女士来了,是端纳先生请来的。”
端纳忙站了起来,总管也闪开了身子,一个少妇,缓缓走了进来,她有着棕黑的皮肤,明澈的眼睛,身上的衣服虽然宽大,但是却遮掩不了她隆然的腹部。虽然她是孕妇,不过她向前走来的步履,仍然很稳定,而且几乎是立即地,所有的人都发觉,她的脚上,并没有“那种硬皮套子”——鞋子。
其馀的人也站了起来,端纳上前,握住了这位少妇的手,又转过身来,道∶“各位,这就是伦伦。”
范先生用简单的刚刚族土语道∶“你好,我们正在等着你。请坐。”
端纳要扶伦伦坐下,但伦伦却有礼地轻轻推开端纳,自己坐了下来,各人都不出声,心中却有同一疑问,伦伦无论如何,是不够资格作为“非人协会”的会员的。
端纳先生望着各人,道∶“各位,我要推荐入会的新会员,就是伦伦将要生养的孩子,是那个泥人和伦伦的孩子,这孩子将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刹那之间,各人都挺直了身子。
端纳又道∶“伦伦怀孕已经六个月了,我们不知道再过多久她才会分娩,因为她的胎儿,肯定和普通人是不同的,自怀孕第五个月起,伦伦已经感到,她的胎儿,同样具有发电的能力,那种电能,可以通过她的身子输出,使电流测度表感受得到。”
各人都吸了一口气,同时点着头。这自然是有资格加入非人协会作为新会员的了。
端纳又道∶“我又建议,我们协会,应对尽一切力量来照顾伦伦和她的婴儿。”
各人又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而在各人讨论的时候,伦伦一直平静地坐着,双手轻放在隆起的腹部。
她将分娩一个什么样的婴儿?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在事先猜得出来,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婴儿,是一个能发电的人,像他那来历不明的父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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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备注∶
第 1181、1273 行中的“合”本作“口*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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