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洋冷冷道:“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陆小凤道:“翻船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你?”
岳洋道:“翻船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你?”
他问的话,竟和陆小凤问他的一模一样,翻船的时候,陆小凤的确没有立刻浮上来。
陆小凤只好问别的:“是谁救了你?”
岳洋道:“是谁救了你?”
陆小凤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在这里?”
岳洋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在这里?”
他还是一字不改,将陆小凤问他的话反问陆小凤一遍。
陆小凤笑了。
岳洋却没有笑,他们大难不死,劫后重逢,本是很难得的事,但是他却连一点愉快的样子都没有,竟好像觉得陆小凤死了反而比较好。
幸好陆小凤一点都不在乎,他早就知道这少年是个怪物。
“你是不是本就要到这里来的?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到扶桑去?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老狐狸的船会在那里遇难?怎么会来到这里?”
这些话就算问了出来,一定也得不到答复的,陆小凤索性连提都不提。
现在他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这里还有什么人?老狐狸、牛肉汤他们是不是也到了这里?”
岳洋冷冷道:“这些事你都不必问。”
陆小凤道:“我既然已经来了,怎么能不问?”
岳洋道:“你还可以从原路退回去,现在还来得及。”
陆小凤笑道:“你就算杀了我,我也绝不会退回去的!”
岳洋沉下脸,道:“那么我就杀了你!”
他右掌上翻,左掌斜斜划了个圈,右掌突然从圈子里穿出,急砍陆小凤左颈。
他的出手不但招式怪异,而且又急又猛,就在这短短三十多天里,他的武功竟似又有了精湛的进步。
武学一道,本没有侥幸,但他却实在进步得太快,简直就像是奇迹。
就只这一招,已几乎将陆小凤逼得难以还手。
陆小凤这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高手,当真可以算是身经百战,久经大敌,却还很少见到武功比这少年更高的人。
这种变化诡异的招式,他以前居然也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凌空一个翻身,后退八尺。
岳洋居然没有追击,冷冷道:“你退回去,我不杀你。”
陆小凤道:“你杀了我,我也不退。”
岳洋道:“你不后悔?”
陆小凤道:“我早就说过,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后悔过。”
岳洋冷笑,再次出手,立刻就发现陆小凤的武功也远比他想象中高得多。
无论他使出多怪异的招式,也沾不到陆小凤一点衣袂,有时他明明已将得手,谁知陆小凤身子一闪,就躲了开去!
陆小凤本来明明有几次机会可以击倒他的,却一直没有出手,仿佛存心要看看他武功的来历,又仿佛根本就不想伤害他。
岳洋却好像完全不懂,出手更凌厉,突听花径尽头一个人带着笑道:“贵客光临,你这样就不是待客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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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径尽头是花,一个人背着双手,站在五色缤纷的花丛中,圆圆的脸,头顶已半秃,脸上带着很和气的笑容,若不是身上穿的衣服质料极好,看来就像是个花匠。
一看见这个人,岳洋立刻停手,一步步往后退,花径的两旁也是花,他退入花丛中,身子一转,忽然就无影无踪。
那和和气气的小老头却慢慢地走了过来,微笑道:“青年人礼貌疏慢,阁下千万莫要怪罪。”
陆小凤也微笑道:“没关系,我跟他本就是老朋友。”
小老头抚掌道:“老友重逢,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少时我一定摆酒为两位庆贺。”
他又笑道:“山居寂寞,少有住客,只要有一点小事可以庆贺,我们都不会错过的,何况是这种事?”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一种安乐太平满足的光景,不知不觉地从言语之间流露出来,听在饱经忧患的陆小凤耳里,真是羡慕得要命。
小老头又问道:“却不知贵客尊姓大名?”
陆小凤立刻说出了姓名,在这和和气气的小老头面前,无论谁都不会有戒心。
小老头点点头,道:“原来是陆公子,久仰得很。”
他嘴里虽然在说久仰,其实却连一点久仰的意思都没有。
陆小凤少年成名,名满天下,可是在他听起来,却和张三李四,阿猫阿狗全无分别,这倒也是陆小凤从来没有遇见过的。
小老头又笑道:“今天我们这里恰巧也有小小的庆典,却不知贵客是否愿意光临?”
陆小凤当然愿意,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今天你们庆贺的是什么?”
小老头道:“今天是小女第一次会自己吃饭的日子,所以大家就聚起来,将那天她吃的菜饭再吃一次。”
连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庆贺,世上值得庆贺的事也未免太多了。
陆小凤心里虽然在这么想,嘴里却没有说出来,只希望他女儿那天吃的不是米糊稀粥,这些日子来他嘴里实在已淡得出鸟来。
小老头笑道:“陆公子心里一定好笑,连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庆贺,世上值得庆贺的事也未免太多了,可告慰的是,小女自幼贪吃,所以自己第一次吃饭,就要人弄了一大桌酒菜。”
他虽然说出了陆小凤的心事,陆小凤倒也并不惊奇,他的想法本是人情之常,无论谁听到这种事,都难免会这么样想的。
小老头又笑道:“这里多年未有外客,今日陆公子忽然光临,看来倒是小女的运气。”
陆小凤笑道:“等我吃光了你们的酒肉时,你们就知道这是不是运气了。”
小老头大笑,拱手揖客。
陆小凤道:“主人多礼,我若连主人的尊姓大名都未曾请教,岂非也不是做客之道?”
小老头道:“我姓吴,叫吴明,口天吴,日月明。”
他大笑又道:“其实我最多只不过有张多嘴而又好吃的口而已,说到日月之明,是连一点都没有的。”
他笑,陆小凤也笑。
经过了那些艰苦的日子后,能遇见这么好客多礼、和气风趣的主人,实在是运气。
陆小凤心里实在愉快得很,想不笑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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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花径又是条花径,穿过花丛还是花丛,四面山峰滴翠,晴空一碧如洗,前面半顷荷塘上的九曲桥头,有个朱栏绿瓦的水阁。
他们去的时候,小阁里已经有十来个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年纪有老有幼,性别有男有女,有的穿着庄肃华丽的上古衣冠,有的却只不过随随便便披着件宽袍。
大家的态度都很轻松,神情都很愉快,仿佛红尘中所有的烦恼和忧伤,都早已被隔绝在四面的青山外。
这才是人生,这才是真正懂得享受生命的人,陆小凤心里又是感慨,又是羡慕,竟似看呆了。
小老头道:“这里大家都漫不拘礼,陆公子也千万莫要客气才好。”
陆小凤道:“既然大家都漫不拘礼,为什么要叫我陆公子?”
小老头大笑,拉起他的手,走上九曲桥。
一个穿着唐时一品朝服、腰缠白玉带、头戴紫金冠的中年人,手里拿着杯酒,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将手里金杯交给陆小凤,又摇摇晃晃地走了。
小老头笑道:“他姓贺,只要喝了点酒,就硬说自己是唐时的贺知章转生,所以大家就索性叫他贺尚书,他却喜欢自称四明狂客。”
陆小凤也笑道:“难怪他已有了醉意,既然是饮中八仙,不醉就不对了。”
他嘴里说话的时候,眼睛却在注意着一个女人。
值得注意的女人,通常都不会难看的。
她也许太高了些,可是修长的身材线条柔和,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脸部的轮廓明显,一双猫一般的眼睛里闪动着海水般的碧光,显得冷酷而聪明,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懒散之意,对生命仿佛久已厌倦。
现在她刚刚离开水阁中的一群人,向他们走过来,还没有走得太近,陆小凤就已觉得喉头发干,一股热力自小腹间升起。
她仿佛也看了他一眼,猫一样的眼睛中充满轻蔑讥诮的笑意。
然后她就立刻转过脸,直视着小老头,慢慢地伸出手。
小老头在叹息,道:“又输光了?”
她点点头,漆黑柔软的长发微微波动,就像是黑夜中的海浪。
小老头道:“你还要多少?”
她伸出五根手指,纤长有力的手指,表现出她内心的坚强。
小老头道:“你什么时候还给我?”
她说:“下一次。”
小老头道:“好,用你的首饰做抵押,还给我的时候再付利息。”
她立刻同意,用两根手指从小老头手中抽出张银票,头也不回地便走了,连看都不再看陆小凤一眼。
小老头却在看着陆小凤微笑,道:“我们这里并没有什么规矩,可是大家都能谨守一个原则。”
陆小凤眼睛还盯在她后影上,随口问道:“什么原则?”
小老头道:“自食其力。”
他又解释着道:“这里有世上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厨子,无论哪一种享受都是第一流的,可是收费也很高,没有能力赚大钱的人,很难在这里活得下去。”
陆小凤的目光已经从她身上移开了,他忽然想到自己身上唯一的财产就是那把用夜壶改成的刀。
小老头又笑道:“今天你当然是客人,只要不去跟他们赌,完全用不着一文钱。”
今天是客人,明天呢?
陆小凤忽然问道:“他们在赌什么?”
小老头道:“在赌骰子,他们喜欢赌得痛快。”
陆小凤道:“我可不可以看看?”
小老头道:“当然可以。”
他笑得更愉快:“只不过你若要赌,就一定要小心沙曼。”
沙曼,多么奇怪的名字。
陆小凤道:“沙曼就是刚才来借钱的那个?”
小老头笑道:“她输得快,赢得也快,只要一不小心,你说不定连人都输给她。”
陆小凤也笑了。
若是能将人输给那样的女孩子倒也不坏,只不过他当然还是希望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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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堆满了金珠和银票,沙曼的面前堆得最多,陆小凤一走过去,她就赢了。
他们赌得果然简单而又痛快,只用三粒骰子,点数相同的“豹子六”当然统吃,“四五六”也不小,“么二三”就输定了。
除去一对外,剩下的一粒骰子若是六点,就几乎已可算赢定。
她居然一连掷出了五次六点,猫一样的眼睛已发出绿玉般的光。
输钱的庄家是个开始发胖的男人,看来和你平日在茶楼酒馆看见的那些普通人完全没什么两样,但却出奇镇定,一连输了五把,居然还是面不改色,连汗珠都没有一滴。
他们赌得比陆小凤想象中还要大,但是赌得并不太精,既不会找门子,更不会用手法。
只要懂得最起码的一点技巧,到这里来赌,就一定可以满载而归。
陆小凤的手已经开始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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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年来陆小凤都没有赌过钱,他本是个赌徒,六七岁的时候已经会玩骰子。
到了十六七岁时,所有郎中的手法,他都已无一不精,铅骰子、水银骰子,碗下面装磁石的铁骰子,在他眼中看来,都只不过小孩玩的把戏。
普普通通的六粒骰子,到了他手里,就好像变成了活的,而且很听话,他若要全红,骰子绝不会现出一个黑点来。
赌就跟酒一样,对浪子们来说,不但是种发泄,也是他们谋生方法的一种。
最近他没有赌,并不是因为他赢得太多,已没有人敢跟他赌,而是因为他自己觉得这种事对他已完全没有刺激!
他当然也用不着靠这种方法来谋生,所以他能去寻找更大的刺激。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了,他想留在这里,就得要有赚大钱的本事。
现在他好像已不能不留在这里,而这里唯一能赚到大钱的机会好像就在这三粒骰子上。
庄家反抓起骰子,在大碗边敲得“当当”直响,大声叫:“快下注,下得愈大愈好。”
陆小凤忽然道:“这一注我押五百两。”
他虽然没有五百两,可是他有把握一定不会输的。
可惜别人对他却没有这么大的信心,庄家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道:“我怎么还没有看见你的五百两?”
陆小凤道:“因为我还没有拿出来。”
庄家道:“我们这里的规矩,要看见银子才算数。”
陆小凤只有拿出来了,拿出了那柄用夜壶改成的刀。
庄家道:“你用这把刀押五百两?”
陆小凤道:“嗯。”
庄家道:“我好像看不出这刀能值五百两。”
陆小凤道:“你看不出,只因为你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刀。”
庄家道:“这把刀很特别?”
陆小凤道:“特别极了。”
庄家道:“有什么特别?”
陆小凤道:“这把刀是用夜壶改成的。”
他自己忍不住笑了,别的人却没有笑,在这里赌钱的六个人,身份性别年纪虽然都不同,却有一点相同的地方:每个人都显得出奇地冷静,连笑都不笑。
大家都冷冷地看着他,眼色就像是在看着个小丑一样。
羞刀难入鞘,陆小凤再想将这把刀收回去也很难了。
他正不知道该怎么下台,忽然看见一只手,推着五百两银子过来,拿起了他的刀。
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纤长而有力,虽然有点像男人的手,却还是很美。
陆小凤吐出口气,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总算有人识货的。”
沙曼冷冷道:“我若识货,就不会借这五百两给你了。”
她脸上全无表情:“我借给你,只不过你好像替我带来点运气,这一注我又押得特别多,所以不想让你走而已。”
赌徒们本是最现实的,她看来正是个标准的赌徒。
庄家低喝一声:“统杀!”
骰子掷在碗里,两个都是六点,还有一点仍在不停地滚。
庄家叫“六”,别的人叫“幺”,陆小凤却知道掷出来的一定是三点。
因为他已将两根手指按在桌面下,他对自己这两根手指一向很有信心。
他实在希望庄家输一点。这个人看来输得起。
骰子停下来,果然是三点。
三点已不算太少,居然有两个人连三点都赶不出,轮到沙曼时,掷出来的又是六。
她输不起,她已经连首饰都押了出去。
陆小凤这两根手指,不但能夹住闪电般刺来的一剑,有时也能让一粒滚动的骰子在他想要的那个点子上停下来。
他对自己这种做法并不觉得惭愧!让能输得起的人,输一点给输不起的人,这并没有什么不对。
现在骰子已到了他手里,他只想要一对三,一个四。
四点赢三点,赢得恰到好处,也不引人注意。
他当然用不着别人的手在桌下帮忙,虽然他已久疏练习,可是骰子一定还会听他话的。
他有把握,绝对有把握。
叮当一声响,骰子落在碗里,头一粒停下的是三,第二粒也是三,第三粒当然是四。
他看着这粒滚动的骰子,就好像父母们看着一个听话的孩子。
现在他已经可以看见骰子面上的四点了,红红的,红得又娇艳,又好看,就像是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那么好看。
骰子已将停下来,银子已将到手。
谁知就在这最后的节骨眼上,骰子突又一跳,停下来竟是两点。
陆小凤傻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赌桌上居然还有高手,很可能比他还要高些。
沙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虽然为我带来点运气,你自己的运气却不好。”
在那粒骰子上做手脚的人当然不会是她,她本来已经输了很多,是陆小凤帮她赢回来的。
庄家正在收钱。
这个人不但输了,而且输得不少,若是能够控制骰子的点数,就不会输了。
别的人看来也不像,陆小凤实在看不出谁是这位高手。
他就好像哑巴吃了黄连,有苦也说不出,又像是瞎子在吃馄饨,肚里有数。
只要再来一次,他就一定可以看出来了,只要注意一点,就绝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