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十三,黄昏。
天渐渐黑了,大殿里灯火已燃起。
横梁上却还是很阴暗,阳光照不到这里,灯火也照不到,世上本就有很多地方是永远都没有光明。
有些人也一样。难道陆小凤已变成了这种人,他这一生难道已没有出头的机会,只能像老鼠般躲在黑暗中,躲避着西门吹雪?
也许他还有机会,也许这次行动就是他唯一的机会,所以他绝不能失手。可是他并没有把握。
谁能有把握从石雁头上摘下那顶道冠来?他连一个人都想不出。
大殿里又响起了脚步声,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脚步虽然走得很重,脚步声却还是很轻。因为他全身的气脉血液都已贯通,他虽然也是血肉之躯,却已和别人不同。他身子里已没有渣滓。
陆小凤忍不住将眼睛贴着横梁,偷偷地往下看,一行紫衣玄冠的道人鱼贯走入大殿,走在最前面的,竟是木道人。
他和木道人相交多年,直到此刻,才知道这位武当名宿的功力,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高得多。
石雁还没有来,主位上的第一张交椅是空着的,木道人却只能坐在第二张椅子上。
虽然他德高望重,辈分极尊,可是有掌门人在时,他还是要退居其次。
这是武当的规矩,也是江湖中的规矩,无论谁都不能改变。
大厅里灯火辉煌,外面有钟声响起,木道人降阶迎宾,客人们也陆续来了。
每个人的态度都很严肃,鹰眼老七他们的神情凝重,显然还不能忘记今天白天发生的那些事。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也到了,座位居然还在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之上。
他又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从来不在江湖中露面?此刻为什么又忽然出现了?
陆小凤一直盯着他,心里总觉得自己应该认得这个人,却又偏偏不认得。
大殿中摆的椅子并不多,够资格在这里有座位的人并不多。
客人们来的却不少,没有座位的人只有站着。
铁肩、石雁、王十袋、水上飞、高行空、巴山小顾、鹰眼老七,他们身后都有人站着,每个人都可能就是在等着要他们的命。
这些人之中,有哪些是已死过一次又复活了的?谁是杜铁心?谁是关天武?谁是娄老太太?
陆小凤正在找。他们易容改扮过之后的面貌,除了老刀把子和犬郎君外,只有陆小凤知道。
犬郎君已将他们每个人易容后的样子都画出来交给了陆小凤——在第一流的客栈里,厕所总是相当大的,除了方便外,还可以做很多事。
海奇阔杀的那条狗,既然真是条狗,犬郎君到哪里去了?这秘密是不是也只有陆小凤知道?
他很快就找到了他们,甚至连那个没有脸的石鹤,现在都已有了张脸。
他们显然都在紧紧盯着自己的目标,只等灯一灭,就蹿过去出手。
唯一没有人对付的,好像只有木道人,是不是因为他久已不问江湖中的事,老刀把子根本就没有将他当作目标?陆小凤没有再想下去,因为这时候他自己的目标也出现了。
戴着紫金道冠的武当掌门真人,已在四个手执法器的道童护卫中,慢慢地走了出来。
这位名重当代的石雁道长,不但修为功深,少年时也曾身经百战,他的剑法、内力,和修养,都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可是现在他看来竟似很疲倦、很衰老,甚至还有点紧张。
×
×
×
石雁的确有点紧张。
面对着这么多嘉宾贵客,他虽然不能不以笑脸迎人,可是心里却觉得紧张而烦躁。近十年来,他已很少会发生这种现象。今天他心里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知道一定会有些不幸的事发生。
“也许我的确已应该退休了。”他在心里想,“去找个安静偏僻的地方,盖两间小木屋,从此不再问江湖中的是非,也不再见江湖中的人。”
只可惜到现在为止,这些还都是幻想,以后是不是真的能及时从江湖上的是非恩怨中全身而退,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若不能把握时机,很可能就已太迟。
每当他紧张疲倦时,他就会觉得后颈僵硬,偏头痛的老毛病也会发作。
尤其现在,他还戴着顶分量很重的紫金道冠,就像是锅盖般压在他头上。
嘉宾贵客们都已站起来迎接他。虽然他知道他们尊敬他,只不过因为他是武当的掌门。
虽然他并不完全喜欢这些人,却还是不能不摆出最动人的笑容,向他们招呼答礼。
——这岂非也像做戏一样?
——你既然已被派上这角色,不管你脖子再硬,头再疼,都得好好地演下去。
大殿里灯火辉煌。在灯光下看来,铁肩和王十袋无疑都比他更疲倦、更衰老。
其实他们都已应该退休归隐了,根本不必到这里来的。
他并不想见到他们,尤其是王十袋——“明明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人,却偏偏要作出游戏风尘,玩世不恭的样子。”
——还有那总是喜欢照镜子的巴山小顾,他实在应该去开妓院的,为什么偏偏要出家?
——世界上为什么有这许多人都不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典礼已开始进行,每一个程序都是石雁已不知做过多少次的,说的那些话,也全都不知是他已说过多少次的。无论他心里在想什么,都绝不会出一点错误,每件事都好像进行得很顺利。
接着他就要宣布他继承人的姓名了。他用眼角看着几个最重要的弟子,愈有希望的,就显得愈紧张。
假如他宣布的姓名并不是这几个人,他们会有什么表情?别人会有什么反应?
那一定很有趣。想到这一点,他嘴角不禁露出了笑意,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可是他很快就抑制了自己,正准备进行仪式中最重要的一节。
就在这时,大殿里有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竟忽然灭了。
他心里立刻生出警兆,他知道自己那不祥的预感已将灵验。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大殿内外的七十二盏长明灯,竟突然全都熄灭。
几缕急锐的风声响起,神龛香案上的烛火也被击灭。灯火辉煌的大殿,竟突然变得一片黑暗。
黑暗中突然响起一连串惨呼,一道更强锐的风声,从大殿横梁上往他头顶吹了过来,吹动了他的道冠,竟仿佛是夜行人的衣袂带风声。他伸手去扶道冠时,道冠已不见了。
“锵”的一响,他腰上的七星剑也已出鞘,却不是他自己拔出来的。
他身子立刻掠起,只觉得胁下肋骨间一阵冰冷,仿佛被剑锋划过。
这件事几乎也全都是在同一刹那间发生的。
大多数人根本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然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变。
那些凄厉的惨呼声,使得这突来的变化显得更诡秘恐怖。
惨呼声中,竟似还有铁肩和王十袋这些绝顶高手的声音。
然后就听见了木道人在呼喝:“谁有火折子?快燃灯。”
他的声音居然还很镇定,但石雁却听得出其中也带着痛苦之意。难道他也受了伤?
虽然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时光,可是每个人感觉中,都好像很长。
灯终于亮了,大家却更吃惊,更恐惧。谁也不能相信自己眼睛里看见的事,这些事却偏偏是真的——
铁肩、王十袋、巴山小顾、水上飞、高行空、鹰眼老七,还有武当门下几个最重要的弟子,竟都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王十袋腰上甚至还插着一把剑,剑锋已直刺入他要害里,只留下一截剑柄。
木道人身上也带着血迹,虽然也受了伤,却还是最镇定。
“凶手一定还在这里,真相未明之前,大家最好全都留下来。”
事变非常,他的口气也变得很严肃:“无论谁只要走出这大殿一步,都不能洗脱凶手的嫌疑,那就休怪本门子弟,要对贵客无礼了。”
没有人敢走,没有人敢动。这件事实在太严重,谁也不愿沾上一点嫌疑。
奇怪的是,留在大殿里的人,身上都没有兵刃,杀人的刀剑是哪里来的?到哪里去了?
石雁伤得虽不重,却显得比别人更悲哀、愤怒、沮丧。
木道人压低声音,道:“凶手绝不止一个人,他们一击得手,很可能已趁着刚才黑暗时全身而退了,但却不可能已全都退出武当。”
石雁忍不住道:“既然大家都得留在大殿里,谁去追他们?”
木道人道:“我去。”他看了看四下待命的武当弟子,“我还得带几个得力的人去。”
石雁道:“本门弟子,但凭师叔调派。”
木道人立刻就走了,带走了十个人,当然全都是武当门下的精英。
看着他匆匆而去,石雁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已悄悄到了他身后,沉声道:“果然如此。”
石雁点点头,忽然振作起精神,道:“事变非常,只得委屈各位在此少候,无垢先带领本门弟子,将死难的前辈们抬到听竹院去,无镜、无色带领弟子去巡视各地,只要发现一件兵刃,就快报上来。”
高大威猛的老人道:“你最好让他们先搜搜我。”
石雁苦笑道:“你若要杀人,又何必用刀剑?”
老人道:“那么我也想陪你师叔去追凶。”
石雁道:“请。”
老人拱了拱手,一拧腰,就已箭一般蹿出。
群豪中立刻有人不满:“我们不能走,他为什么能走?”
“因为他的身份和别人不同。”
“他是谁?”
“他就是那……”
一声骚动,淹没了这人的声音,两个紫衣道人大步奔入,手里捧着柄长剑,赫然竟是武当掌门人的七星剑。可是他佩带的另一件宝物紫金冠,却已如黄鹤飞去,不见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