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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香姨之死

(一)

陈静静并没有死,而且一直都很清醒。

在这种情况下,清醒的本身就已是种无法忍受的痛苦,冥冥中竟像是真的有个为世人主持公道的神祗,在故意折磨着她。

现在陆小凤虽然已将她抱到另一间房里,让她静静的躺在床上,可是她的痛苦并没有结束,也许已只有死才能解除她的痛苦。

痛苦已到了无法忍受时,死就会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

她想死,真的想死,她只希望陆小凤能给她一个痛快的解脱,但是她绝不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出来,因为她很小的时候,就得到一个教训。

——你越想死,别人往往就越要让你活着,你不想死,别人却偏偏要杀了你。

她至今还记得这教训,因为她看见过很多不想死的人死在她面前,也看见过很多活不下去的人偏偏还活着,她本是在苦难中生长的。

陆小凤虽然一直都静静的站在床头,她却看得出他心里也很不平静。

无论谁看到了那些惊心动魄,惨绝人寰的事之后,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陈静静忽然勉强笑了笑,道:“我想不到你会来,但你却一定早已想到是我了。”

陆小凤并不否认。

陈静静道:“我本来一直认为我做得已很好,假如楚楚也能小心一些,没有让箱子里的石头滚出来,也许你就不会怀疑我了!”

陆小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箱子里装的是石头,你却接受了,楚楚和你本该是从小认得的,却故意装作素不相识,这两点虽然都让我觉得很可疑,却还不是最重要的线索!”

陈静静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是只黑熊!”

陈静静道:“黑熊?”

陆小凤道:“冷红儿总认为自己看见过一只黑熊,其实那只不过是个披着黑熊皮的人而已,因为这个人做的事很秘密,她的模样又偏偏是别人容易认出来的,所以她就披上熊皮来掩人耳目,无论谁发现一只黑熊,都一定会远远避开,绝不敢仔细去看的。”

陈静静道:“你认为这个人就是我?”

陆小凤道:“嗯!”

陈静静道:“因为你看见我房里有张熊皮?”

陆小凤道:“你当然想不到我会到你房里去,那本就是件很凑巧的事!”

陈静静叹了口气,道:“我的屋子确实从来都不让别人进去的,这一点你没有错!”

陆小凤道:“我哪点错了?”

陈静静道:“你能到我房里去,并不是因为我恰巧晕倒,因为那天我根本就没有晕过去!”

她的声音虽微弱,可是每句话都说得很清楚,因为她一直都在控制着自己,这世上也许已很少有人能比她更会控制自己。

她接着道:“我让你到我房里去,只因为你抱起我的时候,我忽然有了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我……我本来也想不到李神童会忽然闯进去。”

陆小凤也勉强笑了笑,道:“我若是他,我也会忽然闯进去的!”

陈静静道:“同样的熊皮,本来有两张,还有一张是李霞的!”

陆小凤道:“那天你们去埋藏罗刹牌的时候,身上就披着熊皮?”

陈静静道:“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们想不到红儿还坐在岸上发怔。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当然也看见了我!”

陆小凤道:“但是她并没有看清楚,她一直以为你是只黑熊!”

陈静静苦笑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不太放心,女人的疑心病总是比较大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发现她昨天晚上又到那里去了,你就杀了她灭口?”

陈静静居然承认:“丁香姨一向认为心最狠的人就是我!”

陆小凤道:“她本来虽然不知道你的秘密,但是你下手杀她的时候,她终于认出了你。”

陈静静叹道:“她看见我的脸时,那种眼神我只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陆小凤道:“那时你心里也难免有点害怕,所以一击得手,就立刻走了。”

陈静静道:“因为我知道她已必死无疑。”

陆小凤道:“可是你没有想到,一个人临死的时候,往往也就是他这一生中最清醒的时候。”

陈静静没有开口,心里却有点酸酸的,现在她就很清醒。

陆小凤道:“所以她临死前,终于想到那天她看见的黑熊一定就是你,也想到了你一定是去埋藏罗刹牌的,所以她就挣扎着爬到那天你出现的地方!”

陈静静道:“所以你才知道我们是把罗刹牌藏在那里的?”

陆小凤黯然道:“不错!”

陈静静忽然冷笑,道:“这么说来,她的死对你岂非只有好处?你还难受什么?”

陆小凤想说话,又忍住。

陈静静道:“不该难受的你难受,真正应该难受的事,你反而觉得很高兴。”

陆小凤已闭上嘴,等着她说下去。

陈静静道:“那天我去找你,并不是替你送下酒菜,更不是为了关心你、喜欢你,我去找你,只不过为了要绊住你,好让李神童把李霞的尸体冻在冰里,所以我只有忍受你的侮辱,其实你一碰到我,我就想吐!”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陈静静道:“你明白了什么?”

陆小凤道:“你想死。”

陈静静道:“你凭什么认为我想死?”

陆小凤道:“因为你一直在故意激怒我,想要我杀了你。”

陈静静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敢的,你一向只会看着别人下手,你自己根本没有杀人的胆子!”

陆小凤又笑了笑,忽然转身走出去。

陈静静失声道:“你想去干什么?”

陆小凤道:“去套车!”

陈静静道:“为什么现在要去套车?”

陆小凤道:“因为你既不能骑马,也不能走路!”

陈静静道:“你……你要带我走?”

陆小凤道:“你穴道里的暗器我虽然拿不出来,可是我知道有个人能拿出来!”

陈静静道:“你……你……你为什么不肯让我死?”

陆小凤淡淡道:“因为今天死的人已太多了!”

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陈静静看着他走出去,眼泪已慢慢的流下来,终于失声痛哭,却不知是为了悲伤?是为了悔恨?还是因为感激?

不管怎么样,一个人想哭的时候,若是能自由自在的痛哭一场,也满不错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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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当然听得见她的哭声,他本就希望她能哭出来,把心里的悲伤痛苦和悔恨全都哭出来,哭完了之后,她也许就不想死了。

阳光已消失,风更冷,那傻头傻脑的脏小孩还站在那里流着鼻涕傻笑,刚才发生的那些悲惨的事,对他竟似完全没有影响。

别人虽然笑他傻,也许他活得反而比大多数人都快乐些。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微笑着拍这孩子的头,道:“你去替我照顾照顾房里的那个阿姨,她有好多好多钱,她会买糖给你吃!”

傻孩子居然听懂了他的话,雀跃着跑进去:“我喜欢吃糖,好多好多糖!”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刚走出门,就看见一只手伸了过来。

他并不意外,他早已算准岁寒三友一定会在外面等着他的。

孤松先生道:“拿来!”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是想要钱?还是想要饭?”

孤松先生脸色又气得发青,冷冷道:“也许我这次是想要你的命!”

陆小凤微笑道:“要钱要饭都没有,要命倒有一条。”

孤松怒道:“难道你一定要我先打断你的腿,才肯交出罗刹牌?”

陆小凤道:“就算你打断我的腿,我也不会交出罗刹牌。”

孤松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我正想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几时说过要把罗刹牌给你的?”

孤松厉声道:“你准备给谁?”

陆小凤道:“蓝胡子。”

孤松道:“一定要给他?”

陆小凤道:“一定。”

孤松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去换回一样东西。”

孤松道:“换什么?”

陆小凤道:“换我的清白。”

孤松盯着他,缓缓道:“难道你自己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把这罗刹牌占为已有?”

陆小凤道:“我想过!”

孤松道:“现在你还想不想?”

陆小凤道:“想!”

孤松脸色又变了。

陆小凤淡淡的接着道:“我想的事很多,有时我想做皇帝,又怕寂寞;有时我想当宰相,又怕事多;有时我想发财,又怕人偷;有时我想娶老婆,又怕罗嗦;有时我想烧肉吃,又怕洗锅;有时我甚至还想打你一巴掌,又怕惹祸。”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孤松已忍不住笑了,但是一转眼他又板起脸,道:“所以你想的事虽多,却连一样也没有做。”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每个人活在世上,好像都是想得多,做得少的,又岂只我一个?”

孤松的目光忽然到了远方,仿佛也在问自己——我想过什么?做过什么?

一个人只要活在世界上,就一定要受到各种的约束,假如每个人都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出来,这世界还成什么样子?

过了很久,孤松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挥手道:“你走吧!”

陆小凤松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已不会让我走的,想不到你居然还很信任我。”

孤松板着脸,冷冷道:“这已是最后一次。”

陆小凤微笑道:“只要你想喝醉,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一定就在你附近。”

他也挥了挥手,刚想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寒梅忽然道:“等一等!”

陆小凤只好站住,道:“有何吩咐?”

寒梅道:“我想看看你。”

陆小凤笑了:“你尽量看吧,据说有很多人都认为我长得很不错。”

寒梅脸上既没有笑容,也没有表情,冷冷道:“我要看的并不是你这个人。”

陆小凤道:“你要看我的是什么?”

孤松道:“看你的功夫。”

陆小凤的笑立刻变成苦笑,道:“我劝你不如还是看我的人算了,我可以保证,我的功夫绝没有我的人好看。”

寒梅却再也不看他一眼,忽然转身,道:“你跟我来。”

陆小凤迟疑着,看看枯竹,又看看孤松,两个人的脸色也全无表情。

他叹了口气,只好跟着寒梅走,嘴里还在喃喃的嘀咕:“你究竟想带我到哪里去?喝酒赌钱我都奉陪,若是要打架拼命,我就要开溜了。”

寒梅也不理他,三转两转,走到一条大街上,街上有家很大的酒楼,门口停着十来辆镖车,一杆紫缎镖旗斜插在门外,迎风招展,上面绣着的是一条金龙,蟠着个斗大的“赵”字。

陆小凤认得这杆镖旗,“金龙镖局”虽然远在关外,主顾大多是到长白山来采参的参客,可是在关内的名头也很响,因为这家镖局的总镖头,“黑玄坛”赵君武,昔年本是中原极负盛名的镖师,不久之前才被金龙镖局重金聘来的。

现在他就在这家酒楼上喝酒,一个人有了他这样的声名地位,气派当然不小。

寒梅一上了酒楼,就笔直走到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道:“你就是黑玄坛赵君武?”

赵君武怔了怔,上下打量着这不僧不道不俗的怪老头,他眼力一向不错,却看不出这老头是什么来历,只好点点头,道:“我就是。”

寒梅道:“你知道我是谁?”.

赵君武摇摇头,道:“请教。”

寒梅道:“我就是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岁寒三友中的寒梅先生,也就是西方魔教中的护法长老。”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听到“岁寒三友”四个字,赵君武的脸已像是个面具忽然拉长了,听到“西方魔教”四个字,赵君武额上已冒出冷汗。

寒梅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知道我是谁?”

赵君武立刻站起来,抢步赶出,躬身道:“晚辈有眼无珠,不知道仙长大驾光临……”

他还在不停的说,恨不得把所有的恭维客套话都说出来,寒梅却已转身走了,走到陆小凤面前,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听说过。”

寒梅说道:“他的名头并不小,他的武功也不弱,见到我时,还是恭敬得很,你在我们面前却漫不为礼。”

陆小凤笑了,道:“他小时候家教一定很好,家教好的人,总是比较有礼貌的!”

寒梅道:“你呢?”

陆小凤道:“我是个孤儿!”

寒梅道:“所以你没有家教。”

陆小凤道:“没有。”

寒梅道:“那么你就该受点教训。”

他忽又转身,指着陆小凤问赵君武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赵君武摇摇头。

寒梅道:“你也不必知道,我只要你替我教训教训他。”

赵君武面有难色,苦笑道:“可是在下与他素无过节,怎么能……”

寒梅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并不打算勉强你,你可以选择,是要出手教训他?还是要我教训你?”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从桌上拿起了个锡酒壶,随随便便的一捏一揉,酒壶就变成了一团,再轻轻一拉,就又变成条锡棍。

赵君武脸色变了,忽然一个箭步窜过来,反手一掌,猛砍陆小凤后颈,这一着凶狠迅速,出手居然一点也不留情。

陆小凤居然连动也没有动,就这么样站在那里挨了他一掌。

左颈后有条大血管,也是人身上的要害之一,赵君武虽然没有练过内家掌力,可是一双手粗糙坚硬如岩石,这一下打得实在很不轻,陆小凤不被打死,也该立刻晕过去的。

谁知他却偏偏还是好好的站在那里,而且居然还面不改容。

赵君武脸上又冒出了汗,突然一个肘拳,用力撞在陆小凤胸腹间。

陆小凤又挨了他一拳,还是不动声色。

赵君武满头汗如落雨,他两次出手,明明都没有落空,却又偏偏像是打空了,只觉得对方整个人都像是空的,自己一拳打上去,竟连一点着力之处都没有。

他第三拳本已准备出手,拳头也已握紧,却再也没法子打得下去。

陆小凤好像还在等着挨打,等了半天,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道:“阁下是不是已教训得够了?”

赵君武也想勉强笑一笑,可是现在就算天上忽然有个大元宝掉在他面前,他也没法子笑得出来。

陆小凤又转过头看着寒梅笑了笑,道:“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寒梅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还没有开口,枯竹已抢着道:“你请吧!”

陆小凤微笑道:“谢谢。”

他拍了拍衣襟,从桌上拿起个还没有被捏扁的酒壶,对着嘴一饮而尽,大步从寒梅面前走了过去。

可是他还没有走下楼,已有个店小二奔上来,手里拿着封信,大声道:“哪位是陆小凤陆大侠?”

陆小凤指指自己的鼻子,带着笑道:“我就是陆小凤,却不是大侠,大侠只会揍人,不会挨揍!”

他脸上还带着笑,并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世界上欺善怕恶的人很多,比赵君武更糟十倍的人却有不少,这本就是人性中弱点之一。

他热爱人类,热爱生命,对这种事他通常都很容易就会原谅的。

可是等他看完了这封信之后,却真的生气了,不但生气,而且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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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大侠吾兄足下:前蒙宠赐屁眼一枚,愧不敢当,只因无功不敢受禄,已转赠静静陈姑娘,

又恐吾兄旅途不便,阿堵物若干两,弟也已代为运走,专此奉达,谨祝大安!”

下面的具名,赫然又是“飞天玉虎”。

陆小凤在看着这封信的时候,岁寒三友却在看着他。

他们也很吃惊,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想到,陆小凤的脸色也会变得这么可怕。

所以陆小凤冲出去的时候,他们也跟着冲了出去,只留下赵君武一个人怔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好像恨不得马上一头撞死。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刚才要教训的那个人,就是名满天下的陆小凤。

陆小凤虽然原谅了他,他却永远也没法子原谅自己,陆小凤虽然并没有出手,却已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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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陆小凤自己也做错了一件事,他本不该离开陈静静的,更不该离开那屋子,等他赶回去时,那地方几乎已变成了一片火海。

幸好天寒地冻,到处都积着冰雪,所以火势的蔓延并不广,被波及的人家并不多,但却还是难免有很多无辜的人受到连累。

陈静静那美丽柔软的胴体,也无疑早已被烧成了一根根枯骨,一片片飞灰。

陆小凤来的时候,已来迟了。

烈火烤红了他的脸,烤红了他的眼睛,他的手脚却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

巷子里一片混乱,男人们在奔跑叱喝着救火,女人们在尖叫,孩子们在啼哭,他们过的本是简朴平静的生活,从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可是现在却无缘无故的受到伤害。

陆小凤忽然转身,瞪着寒梅,厉声道:“你看见了没有?”

寒梅道:“看见了什么?”

陆小凤道:“这就是你造成的灾祸,你自己难道看不见?”

寒梅闭上了嘴,心里显然也不太好受。

陆小凤道:“现在你是不是还想看看我的功夫?”

寒梅道:“刚才我已看过。”

陆小凤道:“刚才那只不过是挨揍的功夫,你想不想看看我揍人的功夫?”

这是挑战。

他从未向任何人这么样挑战过,他的态度虽然冷静如磐石,可是这种残酷的冷静,却使得他的愤怒更可怕。

极端的冷静,本就是愤怒的另一种面具。

寒梅沉着脸,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他脸色也是苍白的,连嘴唇都已发白。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样面对面的向他挑战。

他并不怕这个年轻人,他从来也没有怕过任何人,可是这一瞬间,他却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未有过的紧张,紧张得连呼吸都已停顿!

因为他一直都是站在上风的,他已习惯于用自己的声名和地位去压迫别人,现在,他却第一次感觉到别人给他的压力。

陆小凤的压力又来了:“你想不想看?”

寒梅还没有开口,枯竹忽然道:“他不想!”

孤松立刻接着道:“他唯一想看的,就是罗刹牌,我也一样。”

他挡在陆小凤面前,让枯竹拉走了寒梅,才慢慢的接着道:“所以你绝不能让我们失望!”

他没有转身,只是面对着陆小凤向后退,然后袍袖一挥,身形倒掠,忽然就看不见了。

陆小凤没有动,没有拦阻,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吐出一口气。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这三个人已退让得太久,现在已应该让他们退一退了。

这是他第一次还击,虽然没有使剑出来,却已赢得了胜利。

可是他也知道,他们绝不会退得很远的,等到他们再逼过来时,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陆小凤没有想下去!

火还没有灭,他绝不能就这么样站在这里看着,纵然有很多问题需要他去想,也可以等到以后再说,现在他一定要先去救火。

他卷起衣袖,从别人手上抢过一桶水,跃上隔壁的墙头,往火头上浇了下去。

他的动作当然比别人快得多,一个人出的力量至少可以抵得十五个人,可是旁边另外还有个人,动作居然也并不比他慢多少,甚至比他更卖力,有一次竟跃上已被火烧着了的危墙,几乎葬身在火窟里。

冰雪溶化,打湿了易燃的木料,再加上大家同心合力,火势很快就被遏阻,终于灭了。

陆小凤总算松了口气,用衣袖抹了抹汗,只觉得已有很久未曾这么样舒服过。

旁边有个人在喘息着,带着笑道:“你一共提了七十三桶水,我只比你少六桶。”

陆小凤抬起头,才发现这个跟他并肩救火的人,竟是“黑玄坛”赵君武!

赵君武笑得很开朗,道:“我刚才差点想一头撞死,可是现在却只想再活几年,活得越长越好。”

陆小凤微笑着,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答案。

假如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就绝不会想死的,因为你的生命已有了价值,你就会觉得它可贵可爱。

假如你真正全心全意的去帮助过别人,就一定会明白这道理,因为只要你肯去帮助别人,就一定是个有用的人。

陆小凤微笑着拍了拍赵君武的肩,道:“我知道你刚才比谁都卖力,你揍我的时候,假如也这么卖力,我就吃不消了!”

赵君武红着脸笑道:“我揍人的时候绝不会这么出力的,因为揍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同时我又怕手疼!”

两个人同时大笑,然后才发现他们四周已围满了人,站在那里陪着他们笑,每个人眼睛里都充满了欣慰、敬佩和感激。

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小女孩,忽然冲出来,拉住了他们的手,在他们手心里塞了块冰糖,红着脸道:“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可是我情愿让你们吃,因为你们都是好人,我长大了也要跟你们一样,别人家里着了火,我也会帮着去救的!”

陆小凤轻抚着她的头发,想说话,咽喉里却像是被塞住了。

赵君武看着她,几乎连眼泪都掉了下来,只觉得自己刚才就算真的被火烧死,也是值得的。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小小的黑脑袋,从旁边一条又脏又窄的阴沟里钻出来,指着陆小凤大声道:“他不是好人,他骗我,阿姨没有糖给我吃!”

一个小小的黑人从阴沟里爬出来,竟是那傻头傻脑的脏小孩。

他居然还没有死,也许并不是因为他运气好,只因为他的愚笨无知,除了他之外,无论大人小孩都不会把自己塞进这么脏的阴沟里。

可是他有眼睛,而且刚才也在陈静静屋里,现在他已是唯一能说出当时情况来的人!

陆小凤眼睛亮了,立刻迎上去,这孩子能不能把那凶手的样子指叙出来?他虽然没有把握确定,但希望总是有的。

忽然间,人丛中有人大叫道:“他虽然帮着救火,放火的也是他,大家莫要上了他的当。”

几个人大叫着冲出来,往陆小凤身上扑过去,情况立刻混乱,虽然有人坚决不信,有的人已在怀疑,有几个房子已被烧光了的人,更是不分青红皂白,也往陆小凤身上扑。

他们本就是些头脑简单的小人物,看见自己的家被毁了,早已眼睛发红,想找人拼命。

陆小凤并不怪他们,更不愿对他们出手,幸好有赵君武在旁边挡着,他虽然挨了几拳,总算还是冲了出去,可是那脏小孩却已不见了。

阴沟旁边还留着几个水淋淋的脏脚印,火窟里还在冒着青烟。

陆小凤咬了咬牙,忽然又冲进火窟。

赵君武旗下的镖师趟子手们,也已赶来压住暴乱的人群,赵君武又以自己的身份保证,陆小凤刚才一直跟他在一起,骚动平息,再问刚才第一个大叫的人是谁,就没有人知道了。

这时陆小凤居然还留在那滚烫的火窟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找什么。

(二)

“你刚才在找什么?”

他们一离开火场,赵君武就忍不住问他,陆小凤却没有回答。

他眼睛里一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正在思索着一个难题,还是已经把这难题想通了。

赵君武没有再问下去,也开始思索,忽然又道:“刚才冤枉你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放火的人,想要你替他背黑锅。”

陆小凤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们并不是要我背黑锅,而是要灭口。”

赵君武道:“灭谁的口?从阴沟里爬出来的那个傻小子?”

陆小凤点点头。

赵君武皱眉道:“那么样一个傻小孩,能懂得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他们本来的确不必这么样的!”

赵君武也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事情总算已过去,咱们喝酒去!”

陆小凤道:“你要我陪你喝酒,恐怕要等一等!”

赵君武道:“为什么?”

陆小凤握紧双拳,缓缓道:“不找到飞天玉虎,我从此绝不再喝一滴酒。”

赵君武道:“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陆小凤道:“能!”

赵君武道:“你说!”

陆小凤道:“这一带你比我熟,你……”

他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好像生怕别人听见,因为他已发现飞天玉虎的势力所及处,远比他以前想像中还要大得多。

等他说完了,赵君武立刻道:“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做到,有了消息后,怎么通知你?”

陆小凤道:“你有没有到银钩赌坊去赌过钱?”

赵君武笑道:“不但去过,而且还跟那大胡子赌过钱,居然还赢了他几百两银子!”

陆小凤道:“半个月之后,我们在那里见面,先到的先等,不见不散。”

赵君武看着他,忽然道:“谢谢你。”

陆小凤笑了,道:“我要你替我做事,我没有谢你,你反而谢我?”

赵君武道:“就因为你没有谢我,所以我才要谢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赵君武眼睛里发着光,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已把我当作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多么光荣!多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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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若也想和陆小凤一样,受人爱戴尊敬,就一定要先明白一件事。

——真正能令人折服的力量,绝不是武功和暴力,而是忍耐和爱心。

这并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广阔的胸襟外,还得要有很大的勇气!

(三)

屋子里布置得幽雅而干净,雪白的窗纸还是新换上的,窗外天气晴朗,阳光灿烂,窗台上摆着水仙和腊梅,丁香姨居然已能坐起来了,苍白的脸上已有了红晕,就像是一朵本已枯萎的花朵,忽然又有了生命。

这一切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陆小凤的心情显然也比前几天好了些。

“我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再来看你!”

“我知道!”丁香姨脸上居然露出温暖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她斜倚在床上,床上铺着刚换过的被单,她身上穿着温暖舒服的宽袍,袍子很长,袖子也很长,掩住了她的断足和断腕。

阳光穿过雪白的窗纸照进来,她看来还是那么美丽。

陆小凤微笑道:“我还带了样东西来!”

丁香姨眼睛里发出了光,失声道:“罗刹牌?”

陆小凤点点头,道:“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我没有骗你!”

丁香姨眨眨眼,道:“难道我又骗了你?”

陆小凤拉过张椅子坐下,道:“你告诉我,陈静静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信任她!”

丁香姨承认。

陆小凤道:“她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能信任她?”

丁香姨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仿佛在勉强控制着自己,过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出了真心话:“她是个婊子!”

陆小凤笑了:“可是你却要我去信任一个婊子!”

丁香姨终于回过头,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女人,女人岂非总是常常会叫男人去做一些她自己不愿做的事?”

这理由实在不够好,陆小凤却似乎已很满意,因为她是个女人,你若要女人讲理,简直就好像要骆驼穿过针眼一样困难。

丁香姨忽又问道:“她是不是真的已死了?”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轻轻吐出口气,脸上的表情就像刚才吐出口浓痰。

陆小凤盯着她,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已经死了?”

丁香姨又转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我并不知道,只不过这么样猜想而已。”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丁香姨道:“你刚才既然那么样问我,可见她一定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对不起你的人,岂非总是活不长的?”

这解释更不够好,陆小凤居然也接受了。“不管怎么样,我总算已要回了罗刹牌,总算没有白走一趟。”

听到“罗刹牌”三个字,丁香姨眼睛里又发出了光,看着陆小凤的手伸进衣襟里,看着他拿出了这块玉牌,眼睛里忽又流下泪来。

陆小凤了解她的心情。

就为了这块玉牌,她不惜毁了自己的家,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连自己的人都变成了残废!

这块玉牌纵然是无价之宝,可是幸福的价值岂非更无法衡量?

她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在后悔?

陆小凤也不禁叹息,道:“假如这是我的,我一定送给你,可是现在……”

丁香姨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着解释,现在你就算送给我,我也没有用了。”她的泪又流下,慢慢的接着道:“现在我只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满意足了!”

她已没有手,这块她不惜牺牲一切来换取的玉牌,虽然就在她面前,她却没法子伸手来拿了,这种痛苦岂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却偏偏只有忍受。

陆小凤又不禁叹息,勉强笑道:“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你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

丁香姨点点头,看着陆小凤把那块玉牌放在她的胸膛上,含泪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谁也无法解释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是欣慰?还是悲伤?

阳光满窗,玉牌的光泽柔和而美丽,甚至还是温暖的。

丁香姨垂下头,用嘴唇轻吻,就像是在轻吻着初恋的情人。

“谢谢你,谢谢你……”

她反反复复不停的说着,用两只断腕,夹起了玉牌,贴着自己的脸。

陆小凤不忍去看她,他记得她的手本来是纤细而柔美的,指甲上总是喜欢染上一层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来也像是朵盛开的玫瑰。

可是现在玫瑰已被无情的手摘断了,只剩下一根光秃丑陋的枯枝。

玫瑰断了,明年还会再生,可是她的手……

陆小凤站起来,转过身,突听“噗”的一声,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出去,接着,又是“嗤”的一响,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进来。

他立刻回头,丁香姨用两只断腕夹着的玉牌已不见了,心口上却有一股鲜血泉水般涌了出来。

她嫣然的面颊又已变为苍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的抽动,看来仿佛是在哭,又仿佛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痛苦的笑,一种甚至比哭还悲哀的笑。

她看着陆小凤,发亮的眼睛也变成死灰色,挣扎着:“你……你为什么不追出去?”

陆小凤摇摇头,脸上只有同情和怜悯,连一点惊讶愤怒之意都没有。

丁香姨这么样的结果,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过了很久,他才黯然道:“你是不是又被人骗了?”

丁香姨的声音更微弱,道:“我骗了你,他却骗了我,每个人好像都命中注定了要被某一种人骗的,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她说得很轻、很慢,声音里已不再有悲伤和痛苦。

在临死前的一瞬间,她忽然领悟到一种既复杂、又简单,既微妙、又单纯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这样子的。

然后她的人生就已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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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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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要等到最后的一瞬间,才能了解到一些他本来早已了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