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门口的这个人,竟真的是陆小凤,既不是陆三蛋,也不是陆小猪。
陆小凤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的?金九龄简直不能相信。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金九龄竟不由自主说了句很笨的话:“你本该已在八百里之外的!”
陆小凤道:“好像是的!”
金九龄看着手里的竹筒,道:“我刚才还接到从南海来的飞鸽传书!”
陆小凤道:“我知道。”
金九龄道:“你知道?”
陆小凤道:“那鸽子的确是你训练出来,交给孟伟的,竹筒上的火印和纸也都不假,可是这次放鸽子的人却不是孟伟!”金九龄不懂。
陆小凤道:“这封信上写的是不是‘陆某已过此地,西行而去’?”
金九龄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这封信本是我写的!”
金九龄更吃惊:“你写的?你几时写的?”
陆小凤道:“前天晚上。”他微笑着解释,“前天晚上,我特地要孟伟传书给你,约你在蛇王的老窝相见,你总该知道!”
金九龄点点头。
陆小凤道:“那天晚上他写信时,我已看到了他的字迹,那种字并不难学!他去放鸽子的时候,我就乘机拿了他一个竹筒、一张信纸,等他再上床后,我又去摸了他一只鸽子。”
金九龄的脸色已发青。
陆小凤道:“那天晚上,我就将鸽子交给了一个住在南海的朋友,请他在今天午后放出来。”
他又微笑着解释:“因为我算准了你一见到我,就会想法子把我支开的,你才好有机会将公孙大娘杀了灭口。”
金九龄忍不住道:“你也算准了我会叫孟伟在那边等着报告你的行踪?”
陆小凤道:“南海是我的必经之路,孟伟是那里的地头蛇,你又是个很谨慎的人,若非我已走远,你怎么会放心下手?”
金九龄道:“可是这地方……”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这地方的确很秘密,本来我的确很难找得到。”
金九龄道:“是谁带你来的?”
陆小凤道:“是那只鸽子。”
金九龄又怔住。
陆小凤道:“竹筒迎风,就会发出哨声,从今天午后,我就在城楼上等着,我知道那只鸽子一定能找得到你,凑巧我的轻功也不错!”
金九龄的脸色已由青变绿,看看公孙大娘,又看看陆小凤:“难道你们也是早已串通好的?”
陆小凤道:“你想不到?”
金九龄道:“难道你早已在怀疑我?”
陆小凤道:“直到蛇王死的那一天,我才真正开始怀疑你!”
金九龄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发现他死了时,他那小楼上并没有燃灯?”
金九龄点点头,却还是不明白这一点有什么重要!
陆小凤道:“屋子里没有燃灯,就证明蛇王是在天黑之前死的,证明他还没有准备燃灯时,就已遭了别人的毒手!”
金九龄的脸突然僵硬。他永远想不到这一点迹象,竟是破案的重要关键。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若真已约好蛇王在西园相见,为什么又要在他赴约之前,赶去杀了他?所以那时我就已想到,杀死蛇王的凶手,必定是另外一个人!”
金九龄道:“你已想到是我?”
陆小凤道:“我还没有把握,我只不过想到,蛇王很可能是在替你做事!”
金九龄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只有你才能要挟蛇王,因为他替我去找那张王府地形图时,得来太容易,那张图也太详细,就凭一个市井的好汉,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神通,除非他已和王府的总管有了勾结!”
金九龄的嘴唇已发白,额上已沁出了冷汗。
陆小凤道:“你用那种缎带勒死蛇王,本是准备嫁祸给公孙大娘的,却不知那反而变成了给她脱罪的证据。”
金九龄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她与我交手时,剑上的缎带已被我削断了,那种缎带却不是随时可以找得到的,那时候她根本也没有机会去找!”
金九龄说不出话来了。
陆小凤叹道:“只要有一点漏洞,已足以造成堤防的崩溃,何况你的漏洞还不止一点!”
金九龄第三次问:“为什么?”
陆小凤道:“你布置那两间屋子,本是很高的一招,但你却忘了一点!”
“哪一点?”
陆小凤道:“每个人身上都有种独特的气味,那些衣裳若真是公孙大娘穿过的,就难免会有她留下来的气味。”
公孙大娘嫣然道:“有很多人都说我是很香的女人。”
陆小凤道:“你总是不肯让花满楼参与这件事,也许就正是因为怕他发现这秘密,却不知我也早已学会了他的本事!”他微笑着又道,“现在我看一件事时,已不但会用眼睛看,还会用鼻子闻!”
公孙大娘又笑道:“所以也有很多人说他像是条猎狗。”
陆小凤道:“你故意制造出那个传讯的木匣,故意中毒,好让我一个人去,这实在也是高招,只可惜你又疏忽了一点。”
现在金九龄只有听着。
陆小凤道:“孟伟根本是个老粗,连小篆都不懂,又怎么会认得匣子上的钟鼎文字?何况,你中毒之后,他居然一点也不关心,岂非也是很反常的事?”
公孙大娘道:“而且他太有钱了,居然随时都能拿得出上万两的银子来!”
陆小凤道:“我算过他的薪俸,就算不吃不喝,一文钱也不花,也得存五六十年,才能存得到十万两银子!”
公孙大娘微笑道:“想不到这个人的算盘,居然也打得很精。”
陆小凤道:“可是一直到那时,我还是没有把握能确定,因为薛夫人若说那红缎上的牡丹是女人绣的,绣花的就一定是女人,所以……”
金九龄终于又忍不住开口:“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道:“所以我又拿出那块红缎子,仔细看了很久。我足足看了一个时辰,才看出你的秘密!”
金九龄道:“你看出了什么?”
陆小凤道:“我看出那牡丹有一瓣的针眼比别的花瓣粗,想必绣的是两层线,拆了一层,还有一层!”他微笑着又道,“别人看你在绣花时,其实你却是在拆线,所以那牡丹虽然是女人绣的,那绣花大盗却不是女人。”
金九龄道:“还有呢?”
陆小凤道:“还有一点,你不该掳走薛冰的!”
金九龄第四次问:“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后来我已知道,薛冰已做了公孙大娘的八妹,就算公孙大娘真的是绣花大盗,也不必对她的八妹下毒手!”
公孙大娘道:“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我八妹的?这连我都不懂了!”
陆小凤道:“因为那只手!”
公孙大娘道:“什么手?”
陆小凤道:“孙中的手!”他又解释道,“薛冰砍断了孙中的手,那只手却又回到薛冰的屋子里,那只手当然不会是自己爬回去的,除了红鞋子姐妹外,砍断别人的手之后,也绝不会再去将断手要回来!”
公孙大娘道:“你看到了三娘包袱里的鼻子,才想到那只手的?”
陆小凤点点头,道:“她加入你们并不久,本已忘了你们每个人每年都要带些东西回去交差的,等她想起来,才去要回那只断手,可惜她走得太匆忙,偏偏又忘记将手带走。”他叹了口气,又道,“我问她手是怎么会到她屋子里去,她也装糊涂,因为她不愿让我知道她跟你们有关系!”
公孙大娘道:“可是你早已猜到了!”
陆小凤道:“直到我听你说‘八妹已不会来’的时候,我才想到,你的八妹一定就是她!”
金九龄突然冷笑,道:“这理由并不好!”
陆小凤道:“这些理由的确都不太好,可是对我说来,却已足够!”
金九龄道:“真的已足够?”
陆小凤道:“理由虽已足够,证据却还不够。”
金九龄道:“你根本连一点证据都没有。”
陆小凤道:“所以我一定要你自己承认,所以我才想出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金九龄道:“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一定要等到你的计划已完全成功,公孙大娘已死定了的时候,你才可能在她面前说实话,所以我就只好先将她置于死地,让你认为她已等于是个死人了!”
公孙大娘苦笑道:“这法子虽然有效,却苦了我,像这样的罪,我一辈子也没有受过。”
陆小凤道:“最重要的是,我们绝不能先让你知道一点风声,绝不能让你怀疑我们已有默契!”
公孙大娘道:“但我的姐妹中,却有一个是你的人。”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还特地在她们面前,演了出戏!”
公孙大娘道:“直到现在为止,她们还不知道我是自己愿意跟你来的,并不是真的败给了你!”
陆小凤笑了。
公孙大娘瞪眼道:“你用不着笑,总有一天,我还要跟你再比过,还是三阵定胜负,看看究竟是你强,还是我强?”
陆小凤道:“当然是你强,我只不过是个笨蛋。”
公孙大娘道:“你的确很笨,连我都一直觉得你很笨,可是你有一样好处!”
陆小凤道:“我也有好处?”
公孙大娘嫣然道:“你当然有,你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忽然变得聪明起来!”
陆小凤叹道:“我自己的确有点莫名其妙!”
公孙大娘笑道:“不是你自己莫名其妙,是让别人莫名其妙!”她用眼角瞟着金九龄,又道,“譬如说这个人,他现在就一定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会忽然聪明起来的!”
陆小凤又笑了。
金九龄却不禁长长叹息,道:“我的确一直都低估了你!”
陆小凤道:“也许我……”
金九龄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一直将你当作好朋友,当作好人,想不到你竟会和绣花大盗勾结,来陷害我。”
陆小凤不笑了,吃惊地看着他,就好像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一样。
金九龄板着脸,冷冷道:“只可惜你们随便怎么样陷害我,都没有用的,我从十三岁入公门,到如今已近三十年,从来也没有做过一件枉法的事,无论你们怎么说,都绝不会有人相信!”
陆小凤道:“可是你自己刚才明明已承认了!”
金九龄冷笑道:“我承认了什么?”
陆小凤好像也已说不出话来。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一点证据。
金九龄当然已看准了这一点,又道:“我难道会承认我自己是绣花大盗,天下会有这么笨的人?这种话你们说出来,岂非要让人笑掉大牙!”他冷冷地接着道,“何况,现在羊城和南海的两班捕快,都已知道公孙大娘就是绣花大盗,你们现在就算杀了我,官府中也一样会画影图形,通缉天下,你们迟早还是跑不了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一战又是你胜了。”
金九龄正色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邪必不能胜正,公道必定常存,所以你们不如还是乖乖地随我去归案的好。”
陆小凤叹道:“邪不胜正,正义常存,想不到你居然也明白这道理。”
金九龄道:“我当然明白。”
陆小凤道:“你既然明白,就该知道你无论玩什么花样,都没有用的!”
金九龄道:“我根本……”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以为你刚才说的那番话,除了我们之外,就没有别人听见?”
金九龄脸色变了变,立刻恢复镇定:“我并不是聋子,这附近若还有别人,休想能瞒得过我!”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的耳目很灵,刚才只不过是一时疏忽,得意忘形,所以才没有发现我,现在若还有别人在这附近三五丈内,的确瞒不过你!”
金九龄冷笑。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若是有人在三五丈外,就根本听不见你说的话。”他不让金九龄开口,又道,“只可惜这些人是和平常人不同的!”
金九龄道:“哦?”
陆小凤道:“这些人的耳朵比你还灵,你虽然听不见他们,他们却听得见你。”他眼睛里发着光,一字字接着道,“因为他们全都是瞎子,瞎子的耳朵,总是特别灵的!”
金九龄脸色又变了。
陆小凤大笑,道:“现在你们已经可以出来了!”
笑声中,只听屋瓦上响声不绝,三个青衣妇人,带着三个瞎了眼的男人掠下屋脊,走了进来。
这三个青衣妇人乍看面貌几乎完全一样,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她们都是经过易容改扮的,正是陆小凤与公孙大娘赌最后一阵时,从小楼里分别蹿出去的那三个人。她们带来的三个瞎了眼的男人,一个紫红面膛,脸上带着三条刀疤,一个颧骨高耸,神情肃然,另一个却是锦衣华服,满面病容的老人。看见了这三个人,金九龄的全身都已冰冷僵硬。他当然认得这三个人。这三个人的眼睛,就是被他刺瞎的,正是常漫天、江重威和华玉轩的主人华一帆。
江重威脸色铁青,恨道:“我与你相交数十年,想不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常漫天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若是真的明白这道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华一帆气得全身发抖,想说话,却说不出。
金九龄看着他们,一步步往后退,找到张椅子坐下,似已再也站不起来。
公孙大娘道:“你一定想不到他们三位是怎么会忽然来的!”
金九龄的确连做梦都想不到。
公孙大娘道:“我的姐妹,最没有嫌疑的,就是老四和老七,所以我早就关照了她们,和我的贴身丫环兰儿,叫她们分别去请江总管、常镖头和华老先生尽快赶到这里!”
陆小凤道:“我们早已算准,他们三位最迟今天都可以赶到这里,所以我也约好了他们今天正午前后,在城楼上相见!”
一个青衣妇人吃吃地笑道:“陆小凤去追那鸽子,我就追陆小凤,等我知道这地方后,就把他们全都带来了。”她的笑声清悦而令人愉快,正是那个爱笑的红衣少女。
另一个青衣妇人道:“但我们也知道你的耳目很灵,所以都不敢走得太近,你在说什么,我的确没有听见,幸好他们三位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她的声音甜而柔,正是公孙大娘的四妹欧阳情。
金九龄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到了现在,他才真正已无话可说。
“邪不胜正,正义常存。”这句话他也许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红衣少女和欧阳情已走过去,双双扶起了公孙大娘,两人忽然同时皱了皱眉,又皱了皱鼻子。
公孙大娘的脸居然也红了,悄悄地在她们耳畔说了两句话。两个人都笑,红衣少女又忍不住笑得弯下腰,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她们的确有权笑,也有理由笑了。只有问心无愧的人,才能笑得出,才能笑得如此愉快。笑不出来的人是金九龄。
常漫天恨恨道:“我知道你不但会绣花,还会绣瞎子,两针绣一个瞎子,可是现在你还能绣得出什么来?”
江重威道:“你现在就算还能绣出双翅膀来,也休想再飞出法网。”
红衣少女笑道:“他现在唯一应该绣的,就是口特别大的棺材,好让孟伟和鲁少华陪他一起躺进去。”
陆小凤道:“我还得再提醒你一件事,你最好也不必再等他们带着你的徒子徒孙来救你!”
金九龄不动,也不开口。
陆小凤道:“现在孟伟还在南海等着向你报告我的行踪,鲁少华却已病了,病得很重。”
红衣少女笑道:“据说他忽然得了种怪病,他那双老是喜欢伸出来问人要钱的手,已不见了!”
金九龄终于长长叹息,道:“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想不到我金九龄竟有今日!”
江重威也不禁叹息一声,道:“其实我早算到你会有这一天的,你太喜欢花钱,太喜欢享受!”
欧阳情道:“别人都认为你在女人身上不必花钱,只有我知道,像我们这种女人,眼睛里一向是只认得钱,不认得人的,就算你是潘安再世,宋玉复生,也一样要有钱才能进得了门。”
陆小凤也忍不住笑了。他知道她说的是老实话。
欧阳情瞪了他一眼,忽又嫣然道:“但是你却可以例外,这世上也只有你一个可以例外!”
陆小凤道:“哦?”
欧阳情沉下了脸,冷冷道:“因为你根本不是人,只不过是个长着四条眉毛的混蛋!”
陆小凤叹了口气,像她这种女人,的确是不能得罪的。你只要得罪她一次,她一辈子都记得你。
公孙大娘忽然道:“现在我只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你了!”
金九龄道:“问我?”
公孙大娘点点头,道:“你最好赶快告诉我,薛冰在哪里?”
金九龄忽又笑了笑,却闭上了嘴。
公孙大娘怒道:“你难道还想用她来要挟我们?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手段?”
金九龄不理她,却看着陆小凤,缓缓道:“白云城主剑法无双,但他却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是他平生仅见的武林奇才。”
陆小凤在听着,知道他一定还有下文。
金九龄道:“公孙大娘千变万化,剑器第一,却还是败在你手里!”
公孙大娘冷笑道:“你少拍他的马屁,拍穿了也没有用的!”
金九龄还是不理她,看着陆小凤道:“我师兄苦瓜一向目中无人,但对你也另眼相看,因为他总认为你两指一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技。”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苦瓜大师如果知道自己唯一的师弟如此下场,心里一定会难受得很。
金九龄道:“霍休、霍天青、阎铁珊,他们都是当世的顶尖高手,但却已都败在你手下,由此可见,你纵然不是天下第一高手,也差不多了。”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而我却只不过是六扇门里的一个鹰爪孙而已,像我这种人,在那些武林高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文!”
陆小凤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金九龄淡淡道:“我只不过想和你这位傲视天下的武林高手,赌一赌输赢,比一比高下!”
公孙大娘冷笑道:“你现在已是瓮中之鳖,还有什么资格和人赌输赢,比高下!”
金九龄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道:“我若输了,不但心甘情愿地束手就缚,随你去归案,而且还立刻将薛冰的下落说出来!”
陆小凤眼睛里发出了光,显然已被他打动。
金九龄道:“但你若输了呢?”
陆小凤道:“你说!”
金九龄道:“你若输了,我也并不想要你放了我!”
公孙大娘厉声道:“就算他要放,我也不答应!”
金九龄好像根本听不见她说的话,道:“你若万一败在我手里,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你说!”
金九龄道:“我只想要你为我保全一点名誉,莫要将这件事泄漏出去,我想,你看在我师兄面上,也该答应的!”
陆小凤没有说话,慢慢地走到窗口,推开窗子。窗外夕阳满天,已近黄昏。
常漫天忽然道:“你千万不能答应他,他这人狡猾如狐,其中必定还另有诡计!”
江重威道:“他武功之高也远在我意料之外。”
常漫天道:“我从小闯荡江湖,与人交手数百战,负伤数十次,武功虽不高,经验却有的,但却连我都看不出这人武功深浅,我甚至连他一招都挡不住。”
华一帆忽然也叹了口气,道:“此人的武功,实在深不可测,昔年我也曾和木道人、古松居士这些前辈高人切磋过功夫,但以我所见,就算他们二位的功夫,也比不上他!”
他们的话,陆小凤好像连一句都没有听见。满天夕阳中,正有一行秋雁飞过。
陆小凤喃喃道:“明明还是盛夏,转眼已近仲秋,时间过得好快,好快……”
金九龄也叹息着道:“光阴如流水,一去不回头,想到我们初见之日,到如今转眼已近十年了,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体力仍未复,因为我们生怕被你看出破绽,所以她的确是被迷倒过!”
金九龄道:“我也看得出那并不假!”
陆小凤道:“现在她十成功夫中,最多只剩下五成,加上她的四妹和七妹,与我连手,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你也必死无疑!”
金九龄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但我若答应与你交手,若是败在你手里,纵然不死,也必负伤!”他叹息着,又道,“何况,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若真的和你立约赌技,若是败了,就绝不会厚颜再向你出手!”
金九龄道:“我一向知道你,你虽不是君子,却是条男子汉!”
陆小凤道:“所以我若败了,他们就未必能拦得住你,今日你若走了,很可能就从此杳如黄鹤,逍遥法外!”
欧阳情道:“你既然已明白他的意思,又何必再跟他说废话,难道你真是个混蛋?”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说的并不是废话!”
欧阳情冷笑道:“不是废话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告诉他,这一战我既然不许败只许胜,我答应他就一定有胜他的把握!”
欧阳情悚然道:“你已准备答应他?”
陆小凤淡淡道:“我若不想答应他,说的这些就是废话了!”
金九龄霍然长身而起,道:“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
陆小凤叹道:“这句话我总算又听到一次!”
金九龄道:“你准备在哪里动手?”
陆小凤道:“就在这里!”
金九龄道:“就在这屋子里?”
陆小凤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不想给机会让你溜!”
金九龄大笑,道:“好!好极了!”他精神突然振奋,就似已变成了另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用什么兵器?”
金九龄笑道:“当然是用一种你两根手指捏不住的兵器!”
陆小凤道:“你已有准备?”
金九龄道:“我心里总是有种预感,好像已知道迟早总有和你交手的一天!”屋角有个衣橱,他走过去,打开,衣橱里竟有一根枪、一柄刀、两口剑、一双钩、一对戟、一条鞭、一把宣花斧、一条练子枪,还有一柄似鞭非鞭,似锤非锤的大铁锥。这衣橱竟无异是个具体而微的兵器库。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果然随时随地都有准备!”
金九龄微笑道:“我是个很谨慎的人,没把握的事,我是从来不做的!”
陆小凤道:“没把握的架你也不打?”
金九龄淡淡道:“我平生与人交手,还从未败过一次。”这不是假话。
他凝视着陆小凤,道:“但我也知道,你平生与人交手,也从未败过一次!”
陆小凤笑了笑,道:“无论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的!”
金九龄道:“说得好!”他一伸手,选了件兵器,他选的竟是那柄重达七十斤以上的大铁锥!
公孙大娘已悚然动容,沉声道:“你们全退出去,在外面守住门窗!”
“你们”包括了她的姐妹,也包括了常漫天、江重威和华一帆。她知道这种大铁锥的威力,这屋子虽不小,却也并不大,这种兵器一施展开,这屋子里无论是人是物,都很可能被打成粉碎!
陆小凤也暗暗心惊。这人用的本是轻如鸿毛的绣花针,此刻却变成了重达百斤的大铁锥。难道他的武功真的已达到化境,已能举重若轻,随心所欲?
金九龄已在问:“你用什么兵器?”
陆小凤沉吟着,忽然发现衣橱的角落里,赫然也有一包绣花针。他就选了一根绣花针!
金九龄大笑,道:“好,我用大铁锥,你用绣花针,若有外人在这里看见,不认为你是绣花大盗,那才是怪事。”
陆小凤淡淡道:“我虽不是绣花大盗,却也会绣花!”
金九龄目光闪动,道:“你会不会绣瞎子?”
陆小凤道:“不会。”他的眼睛已变得亮如刀锋,一字字接着道,“但我却会绣死人!”
(二)
公孙大娘并没有出去。她静静地站在屋角,脸上虽没有表情,心里却实在担心。这地方太小,金九龄选的兵器,威力却太大。他招式一发动,陆小凤只怕就很难有回旋闪避的余地!
大铁锥长达五尺,绣花针却只有一寸。他们用的兵器,一个至强,一个至弱,一个极重,一个极轻。柔虽能克刚,弱却未必能胜强,轻更无法能制重!在兵器上,陆小凤显然已吃了亏。
金九龄忽然道:“你能不能也请出去?”
公孙大娘冷笑道:“你难道还怕我暗算你?”
金九龄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可是你留在屋子里,对我也是种威胁!”
公孙大娘迟疑着,用眼角瞟着陆小凤。
陆小凤淡淡道:“我们在屋子里交手,外面也一样能看得见的!”
公孙大娘叹了口气,终于走了出去,忽又回过头:“我的功夫现在已恢复了八九成,你纵然战败,他也逃不了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根本从未想到他能跑得了。”
金九龄微笑道:“这屋子已是死地,我现在也正想将自己先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这句话说完,他的大铁锥已出手!
这大铁锥实际的重量是八十七斤。一柄八十七斤重的大铁锥,在他手里施展出来,竟仿佛轻如鸿毛。他用的招式轻巧灵变,也正像是在用绣花针一样。这一招施出,竟暗藏着六七种变化,却听不见丝毫风声。陆小凤叹了口气。
直到现在他才真的明白,金九龄实在是个深藏不露的人,武功实在是深不可测。直到现在他才相信,木道人、古松居士、苦瓜大师他们,的确不是这个人的对手。他的心念转动极快,动作更快。他脚步轻轻一滑,绣花针已反手刺出,只听“嗤”的一声,针锋破空,竟像是强弩出匣!
这根绣花针虽然轻如鸿毛,在他手里施出来,却仿佛重逾百斤。他用的招式刚猛锋利,竟也正像是在用一柄大铁锥。眨眼间两人已各自出手十余招。至强至刚的兵器,用的反而是至灵至巧的招式!至弱至巧的兵器,用的反而是至刚至强的招式!
这一战之精彩,已绝不是任何人所能形容。江重威、华一帆、常漫天,面色都已不禁露出惊讶之色。他们虽看不见,却听得见。
屋子里只听得见绣花针的破空声,反而听不见大铁锥的劲风。他们全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却也无法想象这是怎么回事。只听绣花针破空之声,“嗤嗤”不绝,愈来愈急,而且听之在东,忽而在西,流窜变化,竟远比飞蜂还快十倍。
华一帆忍不住长叹道:“难怪木道人也常说陆小凤是百年难逢的武林奇才,此言果然不虚!”
常漫天沉着脸,道:“但金九龄却更可怕!”
华一帆道:“哦?”
常漫天道:“陆小凤的出手如此迅急,招式变化如此快,但金九龄的大铁锥施展开,竟还能连一点风声都不带出手,这岂非更令人不可思议!”他知道金九龄用的是大铁锥,因为他刚才已问过欧阳情。他交手经验的丰富,远不是养尊处优的华玉轩主人能比得上的,他的分析当然也远比华一帆更精辟。
华一帆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久闻常总镖头身经战役之多,少有人及,这话看来也不假!”
一句刚说完,突听“呼”的一声,如狂风骤起,如神龙出云。
常漫天悚然道:“金九龄招式已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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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九龄招式如此一变,变得刚烈威猛,无坚不摧,无物可当!屋子里突然间已被大铁锥的风声笼罩,几乎已没有别人的容身之地。
江重威动容道:“难道他刚才一直都是在试探陆小凤的出手招式,直到现在才使出真功夫来!”
常漫天道:“但陆小凤的真功夫也使出来了!”
江重威道:“怎见得?”
常漫天道:“他的大铁锥招式如此凌厉,若是换了别人,早已被逼出了屋子,但陆小凤却反而没有动静了,显然还能从容应付,在待机而动。”
欧阳情看着他,眼睛里不禁露出钦佩之色。这瞎子看得竟比有眼睛的人还准!陆小凤的确还可以从容应付,他的人竟似已从有形变成了无形,竟似已变得可以随意扭曲变化,竟似变成了一阵风。无论金九龄的大铁锥怎么样逼他,他总是轻描淡写地就闪了过去。
有时这大铁锥明明已将他逼入了死地,谁知他身子突然一扭,就已化险为夷。公孙大娘面上本来带着忧郁之色,现在却已松了口气。
常漫天忽然叹道:“我本来还认为陆小凤不是敌手,现在才知道金九龄已必败无疑!”
江重威又问:“怎见得?”
常漫天道:“金九龄现在已施展出至刚至强的招式,刚必易折,强必不能持久,他的力气消耗,必定远比陆小凤快得多!”他脸上也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等到他已不能将大铁锥控制自如,要砸烂屋子东西的时候,也就表示他气力已将竭,陆小凤已可反击了!”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哗啦啦”一片响。
欧阳情忍不住脱口道:“他已砸烂了那张桌子!”
又是“砰”的一响。红衣少女道:“他连床也砸烂了!”
常漫天面上已露出微笑,道:“看来华玉轩主珍藏的字画,已可稳稳收回了!”
华一帆面上也已露出喜色,道:“莫忘记还有你的镖银!”
就在这时,突然又是“轰”的一声,天崩地裂的一声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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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九龄额上已现冷汗,大铁锥的运转,已愈来愈慢,他也知道陆小凤现在必定已将全力反击。
他踏前两步,大铁锥直刺而出。陆小凤后退两步,以退为进,正待反击。谁知金九龄突然反手一抡,大铁锥突然脱手飞出,挟带着狂风般的风声,掷向陆小凤。
这一掷之力,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硬接硬挡。陆小凤只有悚然闪避。只听“轰”的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大震,八十七斤重的大铁锥,竟将墙壁撞破了个大洞。铁锥余势未竭,直飞了出去。金九龄的人也借着这一抡之力,跟着大铁锥飞了出去!
这一招连陆小凤都没有想到。他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屋子里的金九龄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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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声,大铁锥撞上院墙,落在地上。金九龄的人却已掠出墙外。公孙大娘悚然失色,正想去追,只听“嗖”的一声,陆小凤已从她面前蹿了过去。
常漫天失声道:“好快的身法!”
公孙大娘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惜我的气力未复,否则我也让你听听我的身法!”她并没有去追。陆小凤既然已去追了,她已不必再去追。
常漫天道:“大娘只管放心,金九龄气力已将竭,轻功也本就不如陆小凤,他逃不了的!”
公孙大娘终于笑了笑,道:“陆小凤的轻功,的确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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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金九龄也已明白,陆小凤的轻功,竟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他出动在前,又占了先机,可是七八个起落后,陆小凤竟似已快追了上来。
他们的距离本来至少有十丈,现在竟已缩短成四五丈。这距离只要一个起落,就可赶上。奇怪的是,金九龄居然并没有显得太恐慌。前面一片园林,亭台楼阁,花木扶疏。
金九龄突然大呼:“陆小凤才是绣花大盗,快来人挡他一挡!”
呼声不绝,园中小阁里,突然飞出了四条人影,赫然竟是公孙大娘的姐妹,二娘、三娘、青衣女尼和江轻霞。四个人燕子般飞来,三娘与青衣女尼在前,只听“呼”的一声,三娘手里的长鞭,已卷住了陆小凤的腿。
陆小凤全心全意都放在金九龄身上,竟没有避开这一鞭。三娘反手一抽,他的人就已将倒下。
这时金九龄已掠出数丈外,眼见已逃出了法网。青衣女尼掌中剑寒光闪动,直刺陆小凤胸膛。
陆小凤突然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夹住了剑尖。青衣女尼只觉手腕一震,剑已离手。
陆小凤用两根手指捏住剑尖,反手掷了出去。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力量和速度!
没有人能想象!甚至没有人会相信。就连“闪电”这两个字,也不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于万一。
这一剑的速度就像是光。灯燃起,灯光就已到了每一个角落里。
剑出手,剑光一闪,剑锋已到了金九龄的后心!
金九龄忽然听到了一声很奇怪的声音,他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
然后他才觉得心里刺痛,就好像伤心的人那种刺痛一样。
他低下头,就看见一股血从自己前心飙了出来。血飙出时,他才看见了穿胸而过的剑锋。
看到剑锋时,他的人已倒下!可是他还没有死!这一剑太快,比死亡来得还快。
他还能看见陆小凤蹿过来——三娘的鞭子也被陆小凤的两指一夹,就断成了两截!
陆小凤已扶起金九龄,大声道:“薛冰呢?薛冰在哪里?”
金九龄看着他,眼睛里竟已露出种奇特而残酷的笑意,轻轻道:“我现在就要去见她了,你却要过很久很久才能见得到她,很久很久……”
他的声音突然停止,心跳也突然停止。
他的眼睛还是带着那种残酷恶毒的笑意,仿佛已看见了薛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