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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死亡之吻

这不但是一场空前绝后的恶战,也是一场妙绝人寰的大战,其中变化之奇妙,除了当局者怕谁也无法体会。

宫南燕已瞧得目定口呆,湖水已呛人她的咽喉,她却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她实在想不到世上有谁能和“水母阴姬”交手。

她更想不到这人竟似乎并未落在下风。

在旋动的水流中,她根本辨不出楚留香的身形和面貌,但在她心里却已隐约想起了楚留香这个人。

想起了他那迷人的微笑,懒散的神态。

“楚留香,这一定是楚留香!”

除了楚留香外,世上还有谁能和“水母”一较身手?

其实楚留香此时已是苦不堪言,若非他那种应变的急智,使他能充分利用了水的动力,他只怕早已葬身在水底。

他只觉得身上负担的压力已越来越大,全身的血管都似已将爆裂,鼻子里也已将呛出血来。

如今他才知道,在水中动手,他也是同样的全无生路。

水母的掌力本就是在水中练成的,别人的掌力在水中发挥不出,但她的掌力却不过打了个折扣而已。

楚留香只觉得四面的水似乎已越来越浓密,浓得就像血一样,他的身形已渐渐被滞住,渐渐不能移动。

他自知已到了死亡的边缘。

谁知“水母阴姬”的身法竟已慢了下去,举手投足间,也渐渐有了种力不从心的现象。

楚留香又惊又喜,他却猜不透水母那么充沛的内力怎会消耗得如此快,但立刻就恍然大悟。

阴姬并非已力竭,而是已气竭了。

楚留香已练成了一种神秘的呼吸方法,他在水中呼吸几乎和陆地上同样自由,但别人却不同。

而且一个人在激烈的搏斗时,更需要充分的“气”,这也是胜负成败的重要关键之一。

阴姬体内的“气”在急遽的消耗着,此刻已快消耗光了,她身体中已起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疲倦之感,似已晕晕欲睡。

楚留香知道只要让她出水去换一次气,自己就必败无疑,因为“气”可以换,“力”却无法换。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换气。

只见阴姬身子忽然一翻,上身后仰,脚背挺直,在一刹那间便已踢出了九脚,这九脚虽然踢不到楚留香,但却踢出了一连串水泡,每个水泡中都带着一股强劲的真气,铁弹般击向楚留香。

楚留香要闪避本不困难,但他只要往后一送,阴姬的身子就会借着这踢水的力量冲出水面。

水泡一连串击出,她的人已如火箭般向上升起。

眼见楚留香已无法将她拦阻,他情急之下,竟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她的双腿。

阴姬再也想不到楚留香会使出如此冒险、如此无赖的招式,急切间也不知该如何解救,身子已被楚留香拖了下去。

她又惊又怒,一掌拍向楚留香的头顶。

楚留香双手抱住了她的腿,既不能招架,也不敢放开,因为只要他的手一松,阴姬的腿就会踢中他要害。

他只有用头在阴姬的肚子上一顶,阴姬的身子则被顶得向后一倒,这一掌也就拍不下去了。

这种招式用得更荒唐,阴姬只觉全身都已气得发麻。

除了雄娘子外,她平生几曾被男人如此搂抱过,也不知是否因为气已将竭,她全身竟软绵绵地使不出半分气力来。

楚留香自己又何尝不觉得这种招式用得未免有些见不得人,但一个人在挣扎求生时,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

他乘着阴姬身子向后一仰的时候,已窜上去将她的双手连人一起紧紧抱住,又用两条腿盘住了她的腿。

他就像个八爪鱼似的,将阴姬缠得连动都动不了。

只见阴姬眼睛已渐渐翻白,嘴角已在往外冒气泡,用不了多久,她就难免要窒息而死。

楚留香眼见又将战胜了,这一次胜利虽然并不十分光彩,但胜利毕竟是胜利,无论哪种胜利,至少都比失败好得多。

谁知就在此时,楚留香忽然觉得一股强劲的力量自身子下冲上来,将他们两个人都冲得向上升起来。

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湖心那石板上,站立的水道口的宫南燕一按枢纽,湖心的喷泉就又箭一般向上冲起。

刹那之间,楚留香和阴姬都已被冲上了水面。

楚留香知道只要让阴姬喘一口气,他就再也抱不住她了,所以这时他的手可万万不能放开。

只见眼前一亮,他们已冲出了湖水。

楚留香再也顾不得别的,忽然将头凑了上去,用嘴紧紧盖住了阴姬的嘴,用鼻子紧紧压住了阴姬的鼻子。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阴姬呼吸。

神水宫的弟子本是分散在各处的,有的在树下,有的在湖畔,但现在她们已渐渐聚在一起。

这些孤独的少女们,只有在惊惧的时候,才会觉得需要别人,恐惧原本就比快乐更能令人合群。

这只怕也就是人类大多都觉得不快乐的原因。

她们发现湖水已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就又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散开了,有的人已在暗中庆幸,危险已过去。

谁知就在此时,湖心的水柱忽又冲天而起。

这喷泉水柱本是“水母阴姬”现身时才会出现的,她们再也想不到这次水柱上竟有两个人。

除了水母外,竟还有个男人。

这男人竟和水母紧紧拥抱在一起,亲密地接着吻。

神水宫的弟子全都惊讶得呆住了,就算是天崩地裂,山河变色,也绝不能令她们如此吃惊。

对男人深恶痛绝,一向神圣不可侵犯的“水母阴姬”,怎会和男人如此亲密?这男人是谁呢?

她们的眼睛都已发直。

吻,本是甜蜜的。

但在几十双眼睛之下接吻,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了,何况这一吻中根本就没有丝毫甜蜜之意。

这一吻是死亡之吻。

另有一种残酷的美,残酷的魅力!

若非身历其境的人,谁也领略不出这其中的异样滋味,但亿万人中,又有几人能身历其境?

楚留香本是为了挣扎求生才这么做的,但此刻,也不知怎地,他心里竟起了一种无法描叙的异样感觉。

水势在他身子下冲激着,就像是火焰。

阴姬的身子已渐渐软了下去。

她的脸本已涨得通红,此刻又渐渐苍白。

楚留香不敢闭起眼睛,她脸上每一块肌肉的颤动,楚留香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每一次跳动,楚留香也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楚留香本觉得她是个坚强、决断、能自制的女人。

但现在,他和她距离得这么近,他忽然觉得她已变得十分软弱而可怜,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无论多伟大的女人,在男人怀抱中都会变得渺小的。

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也是件很有趣的事,若非如此,这世界也许就不会由男人来统治了。

楚留香实在不忍让她死在自己的怀抱里。

但他只要一放手,自己就得死。

阴姬憋住的一口气若是突然发散,那力量的强大,就绝不是楚留香所能抵御的,他只怕立刻就要被震得四分五裂。

他们的生与死之间,几乎已没有距离。

阴姬也在瞪着楚留香。

她目中本来充满了愤怒和怨毒之意,但死亡的感觉已渐渐将她征服,她连“恨”都无力再恨了。

她眼睛里已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种悲哀乞怜之意。楚留香忽然发现一滴晶莹的泪珠,自她眼睛里流了出来。

泪珠浮游在她苍白的面靥上滚动着。

死亡,是公平的,在死亡面前,最伟大的人也会变得很平凡。

楚留香的手渐渐松了。

他此刻本来已可以重手去杀死她,或者至少先点住她的穴道,因为阴姬已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力量。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实在无法伤害一个正在流泪的女子,他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楚留香并不是一个像传说中那么冷漠无情的人,他并不像传说中那么聪明,有时甚至会做出一些愚蠢的事。

但就在这时,托住他们的水柱忽然消失了。楚留香和阴姬立刻平空落了下去,“扑通”落在水中。

他似已完全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完全没有防备,竟几乎被震得晕了过去,怀中的阴姬也被震飞。

他只觉一只手自水下伸出,点住了他的穴道。

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这句话他已忘记是谁说的,但每个字他都记得很清楚:

“女人的眼泪,永远是对付男人的最有效的武器!”

楚留香张开眼睛时,宫南燕正望着他冷笑。

他又已回到水母的寝宫,阴姬也盘膝坐在他对面,她脸上绝没有任何表情,似已恢复了她的冷酷与坚强。

宫南燕冷冷道:“我早就说过,从没有人能在神水宫占得了便宜的,就连战无不胜的楚香帅也不能例外。”

她瞪着楚留香,一字字接着道:“现在,你已承认自己战败了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已非承认不可。”

宫南燕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楚留香苦笑道:“我已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宫南燕傲然一笑,转头望着阴姬,道:“你说,我们应该如何处置他?”

阴姬默然半晌,缓缓道:“这人被你所俘,应该由你做主。”

宫南燕目中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道:“也好,就将他交给我吧!”

她刚走到楚留香面前,阴姬忽然又道:“你是不是也想像对付雄娘子那样对付他?”

宫南燕怔了怔,脸色渐渐变了,长长吐出口气,道:“这是他告诉你的?”

阴姬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他会看到你的秘密?”

宫南燕没有回答,楚留香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手指渐渐发抖,又渐渐捏紧,指节都已捏得发白。

过了半晌,她忽然厉声道:“不错,是我杀了那个人,我若杀错了,替他偿命也无妨,但偷看别人秘密的人,也得死。”

她手指突又伸直,刀一般向楚留香劈下。

但这只手还未触及楚留香的咽喉,她的人已飞了出去,阴姬不知何时已跃起,面上仍然木无表情。

宫南燕“砰”地撞上石壁,再滑到地上,吃惊地瞪着阴姬,目中充满了惊疑不信之色,颤声道:“你……你?”

阴姬道:“我……”

宫南燕目中忽然流下泪来,道:“你怎么……怎么忍心对我下手?”

阴姬道:“你怎么忍心对他下手?”

宫南燕嗄声道:“他?谁?是楚留香?还是雄娘子?”

阴姬沉默着,楚留香发现她的手也已开始发抖。

宫南燕吼道:“原来你还是爱他?原来我只不过是他的代用品,你竟不惜杀了我替他报仇,但你可知道我杀他是为了你么?”

阴姬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宫南燕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还要……”

阴姬道:“你不杀他,我也许会杀他,但你杀了他,我就要为他报仇,无论谁杀了他,我都要为他报仇。”

宫南燕沉默了半晌,黯然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懂了。”

这意思其实并不难懂,正如一个孩子做了坏事,父母固然要打他罚他,但别人若打了他,做父母的非但心痛,说不定还会去找那人拼命,这就是“爱”,永远令人不可捉摸,但谁都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阴姬叹息着道:“你懂了最好,我也希望你能懂。”

宫南燕道:“但你莫忘了,若不是我,你……”

阴姬道:“我也知道你救了我,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会好好安葬你的。”

宫南燕又沉默了很久,凄然一笑,道:“我现在才真的明白你是为了什么杀我的。”

阴姬道:“哦?”

宫南燕道:“你杀我,只因我救了你。”

阴姬道:“哦?”

宫南燕道:“我死了之后,就永远没有人知道你曾经败在楚留香手上,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经救过你,你从来不能忍受失败的耻辱,所以非杀我不可。”

阴姬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一向都很聪明,也许太聪明了。”

宫南燕怔了怔,喃喃道:“我究竟是聪明还是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也说不出了。

沉默,沉默得令人窒息。

连楚留香都不愿打破这沉默,他也许是不敢。

过了很久,阴姬忽然转过身瞪着楚留香,道:“你认为我真的是为了她救了我才杀她的么?”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想你并不是这种人。”

阴姬道:“她了解我难道还没有你清楚?”

楚留香道:“那只因她自己是这种人,所以才会将你看得和她一样。”

阴姬目光空虚地凝注着远方,喃喃道:“不错,就因为你并不是这种人,才会说我也不是,你若非这种人,她也许就根本没有机会救我了。”

楚留香若是如此毒辣的人,她只怕早已死在楚留香手上,可是楚留香却未想到她自己居然也知道。

他自然也希望阴姬不是这种人,因为阴姬若真和宫南燕说的一样,就一定也要杀死他灭口。

但阴姬究竟是不是这种人呢?楚留香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性命已捏在阴姬手上。

他已尝到了自己冷汗的咸味。

过了半晌,阴姬忽又问道:“你可知道你这次为何会失败么?”

楚留香苦笑道:“我知不知道又有何分别?”

阴姬道:“你应该知道的,你这次失败,只因为你的心太软了。”

楚留香道:“你呢?你的心难道从来不软?”

阴姬沉默了很久,忽然冷冷一笑,道:“我的心?你以为我还有心?”

楚留香叹息一声,一颗心已沉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这次已真的没有希望了。

谁知阴姬却已黯然接着道:“就因为我已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你的生死对我也已无关紧要,我甚至已懒得杀你。”

她忽然反手一掌,拍开了楚留香的穴道。

楚留香怔了半晌,道:“你……你难道已经想……”

阴姬忽又厉声道:“我怎么想,也与你无关,你快走,莫等我改变了主意。”

她唤入了一个惊慌的弟子,道:“带这人去找你三师姐,叫她将另外的三个人也全都放了。”

楚留香整了整衣衫,躬身道:“多谢宫主。”

这时阴姬却已如老僧入定,仿佛永远再也不愿醒来。

石门渐渐阖起,渐渐挡住了楚留香的视线,将“水母阴姬”隔绝在门里,非但隔绝了整个世界,也隔绝了她的生命。

这门,却是她自己造成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知道今后只怕任何人再也见不着她了,他若从来也没有见过阴姬,他绝不会觉得有丝毫遗憾。

但现在,也不知怎地,他心里竟觉得有些伤感。

那神水宫的弟子守候在一旁,看来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她们显然还未弄清这英俊的男人和她师傅间的关系。

楚留香叹息着转过身,道:“我们走吧!”

他再也想不到自己这句话还未说完,就已瞧见了胡铁花。胡铁花竟已和黄鲁直、戴独行一起匆匆赶来。

他们见到楚留香,显然也吃了一惊。

胡铁花失声道:“老臭虫,你怎么跑出来的?”

楚留香也失声道:“你们怎么跑出来的?”

两人几乎在同时问出了同样一句话,都忍不住笑了,无论如何,他们能再相见,总是欢喜多于惊异。

胡铁花笑道:“还是你先说吧,你遇着的事一定比我们精彩,我们的故事实在有点泄气。”

楚留香笑道:“还是你先说吧,我这故事说来话长。”

胡铁花瞧了戴独行和黄鲁直一眼,苦笑道:“说来真丢人,我们三个人竟全不是水母的对手,若不是蓉儿的姑妈,我们只怕已见不着你了。”

楚留香动容道:“她放了你们?”

胡铁花叹道:“不错,她和一个叫‘九妹’的一起来盘问我们,我们自然什么也不肯说,但那叫‘九妹’的小丫头倒真凶得很,居然要用苦刑来糟蹋我们,幸好蓉儿的姑妈说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应该以礼相待,谁知那小丫头翻了脸,硬说蓉儿的姑妈一定早已和我们串通了。”

他恨恨地接着道:“那小丫头人凶嘴也凶,还说了许多很难听的话,蓉儿的姑妈忍无可忍,忽然间出手点了她的穴道。”

楚留香耸然道:“她……她怎能如此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