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嘴角泛起一丝恶意的微笑,但楚留香却不让她说话,他手拉着她的手,眼睛瞧着她的眼睛,道:“冷姑娘,你若想将这件事谜底揭穿,就必须信任我。”
他话声听来那么温柔,那么诚恳,而他的眼睛更比世上所有的言语更具说服人的力量。
那女子终于赧然一笑,道:“我不姓冷。”
楚留香眼睛闪着光,道:“那么,我该叫你什么?”
那女子脸色突又沉下来,冷冷道:“就叫我冷姑娘吧!”
楚留香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第一,我们先要研究的是,那‘天一神水’既不能换取财富,也不能助长武功,他为什么要偷呢?”
那女子冷笑道:“这该问你才是。”
楚留香道:“那‘天一神水’唯一的用处,就是害人,而且不知不觉地将人害死,‘他’费了许多力气,来偷这‘天一神水’,显然只有一个原因。”
那女子道:“这原因已足够了。”
楚留香道:“由此点我们便可以断定‘他’所要害的人,必然不是普通毒药所能害死的,也不是‘他’自己的力量所能杀死的!”
那女子点头道:“不错,否则‘他’又何必冒险盗水。”
楚留香道:“但他若是真的能自‘神水宫’将水盗去,世上还有几个他杀不死的人?能自‘神水宫’中盗水,那要何等身手!”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由此可见,‘他’盗取神水,定有人在暗中相助。”
那女子道:“你的意思是在说谁?”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她,道:“神水失窃以后,你们宫中可有人失踪?”
那女子冷笑道:“原来你的意思是说本宫弟子有人在暗中助‘他’盗水,所以盗走了神水之后,自己也畏罪潜逃了,是么?”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可能?”
那女子道:“自然可能,只可惜数十年来,本宫的弟子却从无一人逃走,更绝不会有人失踪。”
楚留香皱了皱眉,想了想,又道:“神水失窃以后,你们宫里难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么?譬如说,是不是有人自杀而死……”
那女子神情立刻变了,道:“你怎会知道?”
楚留香眼睛亮了起来,大声道:“的确有人自杀而死,是么?她为什么自杀的?”
那女子厉声道:“本宫中事,也是你随便问得的么?”
楚留香捧起她的手,缓缓道:“冷姑娘,这件事你一定得告诉我,只因这件事就是关键,你……你一定得相信我。”
那女子将手抽了出来,背转身,默然许久,一字一字道:“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既美丽,又多情,年纪也最轻,她……她既已死了,我不能再说她……”
楚留香目光闪动,突然道:“她是不是因为有了身孕,自觉无颜见人?”
那女子没有回答,但一只垂下来的手却紧紧捏住了衣带,显见得她心里充满了悲愤与激动。
楚留香大声道:“这就对了,她一定先已被‘他’骗去了身子,然后,又在‘他’胁迫之下,盗出了神水,但‘他’却没有遵守诺言将她带走,所以她只有死这一条路!”
那女子身子忽然颤抖起来,大声道:“住口!”
楚留香叹道:“这本是千古以来,多情的少女们都难免遭遇到的悲惨命运,你与其为她伤心,倒不如设法找到‘他’,为她报仇。”
那女子霍然转回身子,颤声道:“要怎样才能找出‘他’来?”
楚留香沉吟道:“她临死之前,可曾说了什么话?”
那女子眼睛满是泪光,黯然道:“她只说……她对不起肚里的孩子。”
楚留香叹道:“在这种情况下,她为何不肯说出‘他’是谁,仍然深怕别人伤害到‘他’……唉!‘他’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能令少女为‘他’如此痴情?”
那女子惨然道:“她的确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她根本从未提起过任何男人,我们实在做梦也想不到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楚留香道:“平时,她有没有相识的男子?”
那女子断然道:“她几乎从来没有和男人讲过话。”
楚留香道:“怪事,今天怎会有许多怪事……五个素不相关的人,竟会在同一时间里死在一个地方!‘神水宫’中的神水,竟会神秘的被窃!一个端庄淑静,从不与男人说话的少女,竟会有了身孕,而这三件事看起来也绝不会有什么关系的,竟偏偏又纠缠到一起……”
他抬起头,喃喃道:“这种事,谁能解释?”
那女子道:“你!”
楚留香苦笑道:“我……”
那女子盯着他,厉声道:“为了你自己,你必须将这谜底揭开。”
楚留香道:“但线索呢?我几乎完全没有线索。”
那女子道:“线索必定有的,你自己找出来。”
她又转过身,背对着楚留香,一字一字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若找不出来,神水宫就要来找你!”
楚留香道:“你为何要转过身去?难道你面对着我时,就说不出这么不讲理的话?”
那女子再不理他,从船舷旁,缓缓走到船尾。
船尾的阴影里,有只精巧的小艇。
她飘身掠下去,小艇竟立即滑开。
楚留香倚在船舷上,静静地瞧着她。
星光灿烂,轻舟仿佛荡漾在星海里,风舞的轻纱,更像是仙子的羽衣,她忽然回过头,嫣然一笑,道:“我的名字叫宫南燕。”
楚留香伸长了两条腿,舒服地躺在椅子上,目光蒙眬地凝注着杯中琥珀色酒的漩涡,喃喃道:“她的确很美,尤其是那一笑,天上的星光、海上的星光,似乎全都照上了她的脸,然后,再悄悄地落入神秘的黑夜里。”
李红袖淡淡一笑道:“一个月后,你只怕就不会再觉得她美了,尤其当她的剑抵住你脖子的时候……”
楚留香笑道:“她不用剑的。”
李红袖眨着眼睛,道:“她用什么?菜刀?”
楚留香忍住了笑,正色道:“她用的是菜碗。”
李红袖奇道:“菜碗?”
楚留香大笑道:“不用菜碗,怎么能接得住打翻了的醋坛子。”
宋甜儿吃吃笑道:“你不能得罪她,她比宫南燕厉害得多。”她居然没有说家乡话,只因她生怕李红袖听不太懂。
楚留香道:“哦!”
宋甜儿弯着腰,喘着气笑道:“宫南燕最多不过是‘神水宫’弟子,但我们的李红袖姑娘,却是‘神醋宫’的掌门人。”
李红袖扑了上去,咬牙道:“小鬼,你要不要命?”
宋甜儿笑得缩成一团,道:“蓉姐,救命呀!‘神醋宫’的掌门人好厉害哟……”
两个人笑着,打着,一个逃,一个追,都奔了出去。
苏蓉蓉瞧着楚留香,柔声道:“你现在想怎么办呢?”
楚留香叹道:“到现在为止,的确还没有丝毫线索可寻,但现在我们总算已知道‘他’必定是个美男子,否则那少女怎会对‘他’如此痴心?”
苏蓉蓉笑道:“女孩子并不一定全喜欢英俊的男人。”
楚留香展颜一笑,道:“以你想,‘他’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苏蓉蓉道:“他必定很会说话,很聪明,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也必定风流得很,年轻的女孩子,对这种男人是永远无法抵抗的。”
楚留香道:“但这样的男人,能进得了神水宫么?”
苏蓉蓉笑道:“这种男人入了神水宫,只怕是不能活着出来了……世上能活着走出神水宫的男人,只怕根本没有几个。”
楚留香叹道:“所以,我不得不求你做件事了。”
苏蓉蓉道:“你可是要我到神水宫去?”
楚留香道:“我……我只担心你的身子。”
苏蓉蓉嫣然笑道:“你以为我真的弱不禁风?”
楚留香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找着你表姑,问清楚平日究竟有些什么男人能进出神水宫?再问她那死了的女孩子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平日喜欢做些什么事?最好能找出这女孩子的遗物,她若有书信留下,那就太好了。”
苏蓉蓉道:“天一亮,我就动身。”
楚留香温柔地瞧着她,道:“只是你……”
苏蓉蓉轻轻掩住了他的嘴,笑道:“你要说的话,我已知道了……我走了后,你呢?”
楚留香道:“七天后,我在济南大明湖畔的风雨亭上等你。”
苏蓉蓉道:“济南?那岂非朱砂掌一派的根据地?”
楚留香道:“海南派、七星帮,都离此太远,札木合更是远自关外而来,我唯有希望能自朱砂掌门下弟子口中,打听出一些消息。”
苏蓉蓉道:“但你可得分外小心,他们若知道是你……”
楚留香笑道:“他们虽然恨我,但还是拿我没法子的。”
他突然摊开手掌,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个小巧的水晶瓶子,拔开瓶塞,一种神秘的郁金香的香气,便布满了船舱。
楚留香曼声道:“盗帅夜留香,销魂不知在何方?”
苏蓉蓉笑道:“你可是又要我为你在四方留香?”
楚留香道:“对了,你一路上,不妨为我留下些香迹,让别人家永远也摸不透我的行踪究竟在哪里,更不会想到我已到了济南。”
苏蓉蓉道:“但你……你这次又想以什么身份出现呢?”
楚留香淡淡笑道:“朱砂掌门下,大多是富家子弟,我若要他们信任我、敬重我,唯一的法子,就是装得比他们更豪阔。”
他懒洋洋站起来,将那摆满酒樽的柜子,轻轻往旁边一推,柜子后面竟又现出个窄小的门户。
这秘密的窄门后,是间奇异的六面舱,六角壁上,都镶着镜子,一盏灯光,就能使这舱有十倍的明亮。
沿着镜壁,是一排低矮的木柜,有几百个小小的抽屉,每个抽屉一一都编着号码,就像是药铺似的。
苏蓉蓉倚在门上,笑道:“你要的只怕是六十三号?也可能是一百十三号?”
楚留香随手拉开了六十三号抽屉,里面有一套用结实的深蓝色绸缎制成的衫裤,看来已只有五成新了,另外,还有双结实的布靴,一只用鲨鱼皮制成的黑色小袋子,一本薄薄的纸簿。
楚留香皱眉道:“这号码对么?”
苏蓉蓉道:“大概不会错。”
楚留香道:“但看这衣服,就不像豪富穿的。”
苏蓉蓉笑道:“济南城中的行商,最殷实的只有两种,一种是山西钱庄的大老板,而山西老板舍得穿这种衣服,已经算很大方的了。”
楚留香失笑道:“对了,我竟忘了山西人的银子大多都是用药水煮过的。有时我实在奇怪,他们存下那么多银子,是为着什么呢?”
他拿起那纸簿翻了翻,只见上面写着:
“姓名:马百万。
身份:山西四通钱庄大老板。
年纪:四十出头。
嗜好:没有。
特征:走过有水的地方,一定先脱下靴子,下雨的时候,一定要想法子去用别人的雨伞,身上永远带着种许久没有洗澡的味道……”
楚留香还没有看完,赶紧将这簿子抛回抽屉里,紧紧关起了抽屉,长长叹息了一声,摇头道:“你若要我扮成这个样子,倒不如杀了我算了。”
苏蓉蓉笑道:“是你自己叫我将每种典型人物的资料都准备一份的,连叫化子你都扮过,为什么就不能……”
楚留香赶紧摆手道:“我宁可做叫化子,也不愿当这种大老板。”
苏蓉蓉道:“那么,你再瞧瞧一百十三号。”
楚留香拉开一百十三号抽屉,里面有套华丽的衣服,一双发亮的皮靴,两只捏在手里一揉就会“叮当”作响的铁球,一柄镶着宝石的腰刀,此外,也有只黑鲨鱼皮的袋子,一本薄薄的纸簿。
苏蓉蓉道:“来往济南城的,除了山西钱庄老板外,最豪阔的就是关外长白山一带,采参帮的瓢把子了。”
楚留香笑道:“这看来想必有趣得多。”
他也将这纸簿翻了翻,上面写的是:
“姓名:张啸林。
身份:关外大参药商。
年纪:三十五六。
嗜好:烈酒,豪赌,女人……”
这次,楚留香也没有看完,便合起簿子,拊掌笑道:“有趣,果然有趣极了。”
苏蓉蓉幽幽道:“我就知道一定合你意的。但不管怎样,你还是得带着那个箱子,我替你将三号、七号、二十八号、四十号都准备在箱子里。”
楚留香笑道:“好,从现在开始,我就做几天张啸林吧!”笑声中,他已打开那黑鲨皮口袋,取出了一副精巧的人皮面具。
苏蓉蓉倚在门口,只见镜子里全都是他大笑着的身影,一个楚留香,竟似已化身无数。
“快意堂”三个龙飞凤舞的金字,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这正是济南城里最大的赌场。
此刻,华灯初上,快意堂中呼卢喝雉,已热闹得很,三间宽阔的厅房里,到处弥漫着酒气、烟草气,还有女人身上的脂粉香、男人身上的汗臭气……每个人的头上,都冒起了红油油的汗光。只是,有的人春光满面,有的人垂头丧气,有的人神情镇定,有的人却已紧张得发抖。
最外面的一间,有两桌牌九,两桌骰子,两桌单双,赌钱的人品流也最复杂,呼喝的声音也最响,几个腰束着朱红腰带的黑衣大汉,叉手站在桌子旁,无论谁赢了一注,他就要抽去一成。
里面一间花厅,人比较少,也比较安静,三张桌子旁,坐着的大都是脑满肠肥的大富贾,整堆整堆白花花的银子,在一双双流着汗的手里转来转去,桌子旁有香茗美酒,十几个满头珠翠的少女,媚笑着在人丛中穿梭来去,就像是一只只穿花的蝴蝶,从这里摸一把银子,那里拈两锭金锞。
赌钱的大爷们谁在乎这些。于是,输钱的人钱固然空了,赢钱的人钱袋也未见得增加了多少。
眼看那积少成多的金银都已从少女们戴着戒指的纤手中,流入情场老板的口袋,这赌场,正是朱砂帮开的。
最里面一间房子,垂着厚厚的门帘。
这房子里一共只有七八个赌客,但却有十几个少女在陪着,有的在端茶,有的在倒酒,有的只是依偎在别人怀里,一粒粒剥着瓜子,轻巧地送进那豪客的嘴,她们的手指有如春葱,她们的眼波甜如蜜。
赌桌上,看不见金银,只有几张纸条在流动,但每张纸条上的数目,都已够普通人舒服地过一辈子。
一个面色惨白、身穿翠绿长衫的少年,含笑在旁边瞧着,不时去拍豪客们的肩头,含笑道:“您老手气不好,叫珠儿陪您去躺躺再来吧!”
那回答一定是大笑道:“急什么,还不到五万两哩!”
于是少年就缩回手,含笑抚摸自己刚长出来的胡碴子——他用的这只手,一定是左手。
他右手一直都藏在衣袖里。
这就是“快意堂”的主管,也正是“朱砂帮”的掌门弟子——杀手玉郎、粉面孟尝冷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