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中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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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盒

红线盗盒,是一个人所皆知的故事,红线是一个侠女,她是隐在潞州节度使府中为使女,那时,是唐朝在安禄山造反之后,元气大伤,节度使兵权在握,尾大不掉,时局动荡的时候。

自安禄山造反被平定之后,各镇节度使的反叛,几乎没有停止过,先后造反的,有宋思明、田承嗣、李希烈、朱滔、田悦、李纳、王武俊等等……朝廷令不能下达于节度使,节度使等于做了小皇帝,而做了小皇帝还不心足,想并吞地盘,做统一天下的大皇帝,自然,这些节度使都未曾如愿,大唐天下,还是维持了下去。

红线是潞州节度使薛嵩家中的使女,薛嵩在众多的节度使中,并不特出,而且还很可能柔弱无能,如果没有红线在他的府中,早已不会有什么人记得这个人。

但是薛嵩也有一个好处,就是早已看出红线不是普通的女子,据记载,薛嵩对红线很好:“嵩遣掌笺表,号内记室”,等于请红线作为他的秘书一样。如果不是另一个节度使田承嗣,野心勃勃,想要并吞薛嵩拥有的地盘,红线也不会那么出名。田承嗣是魏博节度使。

魏博节度使所辖管的地方,是如今河南临漳县附近一带,而薛嵩的潞州,是现今山西长治县一带,两地衔接,治地相隔,不过两三百里。

薛嵩听得风声,知道田承嗣要来并吞潞州,榜徨无计,前面说他这个人柔弱无能,并未曾讲错,而红线知道了这件事,夜入魏郡,到田承嗣的卧室之中,将一只金盒,盗了出来。

薛嵩得到了那只金盒,写了一封信,连信带盒,送给田承嗣,作为一种警告,表示随时可以取田承嗣的性命。

田承嗣在接到了信、盒之后,自然大惊,有所顾忌,不敢再对潞州不利了。这便是红线盗盒,在史籍记载中的全部过程。

写小说的人最喜欢这一类记载不详,但是人物形象却极其生动的故事。因为人物生动,易于下笔,而记载不详,则更留有丰富的想像馀地,例如红线这样一个身怀绝技的侠女,如何会在一个大官的家中?

田承嗣既然有并吞天下的野心,手下高人必多,红线如何下手?如何又能顺利得手?红线在盗盒的过程中,究竟遇到了一些什么对手?她如何胜过敌人的?这一切,都是很有趣的探索,自然,小说只是个人的想像,和历史不可能吻合,大雅君子,尚祈见谅则个。

道上风很劲,砂粒在平坦的路面上滚来滚去,扬起一阵浓黄色的烟尘来,道旁的树木,郁郁苍苍,这是中原的一条古道,在那一阵马嘶声、车声传到之前,道上简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车马声渐渐近了,首先看到四名甲胄鲜明的武士,疾驰而来,接着,便是一辆虽然蒙了不少尘土,但是车厢外面看来,仍然是十分华丽的马车,赶车的是一个彪形大汉,车辕上,插着一面旗,旗上有斗大的一个“田”字。

在车两旁,一左一右,是两个壮士,一个白淨面皮,看来甚是儒雅,另一个面肉瘦削,看来给人一种极其阴森的感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一望而知是一个武功极高的高手。

而在马车之后,又是四个甲胄鲜明的武士这一小队车马,在这条道附近的人,见过也不止一次了,他们都知道,那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大人在车中,田大人正在巡视各方的驻军,现在可能是赶到另一个有重兵驻守的要地去,也有可能是赶回魏郡去。

而在马车旁的那两个壮士,人家也全知道,全是武林中极有名的人物,那貌相儒雅的一个,叫做蓝洋,阴森的一个,姓邓,名竞全。这两人,全是田承嗣田大人,贴出了招贤榜之后,踵府投谒,蒙田大人重用,每出不离左右的高手。

车马在道上飞驰,包着铁皮的车轮,在路上滚动着,车轮辗过,将路上的小石块,轧得远远弹了开去,路上似乎很平静。

在车马经过三株挤在一起生长,枝叶茂密的大树之际,突然听得大树之中,传来了一声暴喝,那一声暴喝才起,在马车旁的邓竞全和蓝洋两人,便立时抬头,向上看去,赶车的大汉,也极其机警,“唰”地一鞭,向马身上抽了下去,马儿急嘶,车子向前的去势更快。

然而,也就在那一刹间,只见枝叶纷残,暴喝声未毕,树中人影闪动,一个灰衣大汉,已自树上,直跳了下来,“嘭”地一声,恰好落在那车顶之上。

赶车的壮汉也不及转过身来,反手一鞭,便向那灰衣大汉,挥了过去,车子仍在向前疾驰,车身也震动得很厉害,可是那灰衣大汉,站在车顶,双腿微微分开,却稳得像是他的双脚,钉在车顶之上一样,他一手持着一柄闪闪生光、暗蓝色的、又短又阔的钢剑,赶车的那一鞭挥到,他左手一探,抓住了鞭梢,顺手一抖,赶车的发出了一声怪叫,来不及松手撤鞭,整个人都被他抖了起来,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不住打滚。

而那灰衣大汉才一将赶车的抖下,只听得“呼”地一声,邓竞全人还在马上,一根铁棍,已然搠到。

这时,赶车的虽然摔了下来,但是马儿受了惊,仍在向前疾驰,邓竞全一棍搠到,那灰衣大汉,横剑便挡,只听得“铮”地一声响,剑棍相交,那灰衣大汉大叫一声,道:“好大的力道!”

他一面叫,一面身形一矮,手中的阔剑,已向车顶之上,疾劈了下去,只听得“哗啦”一声响,他手起剑落,车顶上已被劈出了一个大洞,他身形向下一沉,在邓竞全还未曾来得及发出第二棍之前,他已经沉进了车厢之中!

邓竞全和蓝洋两人,俱皆大惊,齐声叫道:“田大人!”一面叫,蓝洋策骑赶来,已将赶车的马儿,硬生生勒住。

车一停,众武士和蓝洋、邓竞全十个人,将车子团团围住。

可是那灰衣大汉,已进了车厢,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大人就在车厢之中,他们却也是没有办法,邓竞全执起长棍,正待砸开了车门再说,突然听得车厢中,传来了田大人雄沉有力的声音,道:“邓壮士、蓝壮士,你们不必惊惶!”

听得田大人的声音十分镇定,邓竞全和蓝洋两人,多少放了一点心,可是车厢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灰衣大汉的来意究竟如何?他们还是不知道。

在车厢中,车厢的顶上,已穿了一个大洞,阳光射了进来,更显出车厢中锦绣铺垫,象牙镂刻的精奇华丽,田承嗣坐在绣垫之上,他方面、大耳、沉毅、威严,一望而知是成大事、立大业的大人物,而在他对面,就是那手执钢剑的灰衣大汉。

田承嗣和那灰衣大汉两人对视着,田承嗣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吃惊的神色,反倒是那灰衣大汉,虽然在他的丑脸上,看不到什么惊惶,但是在他的眼中,却瞒不过人,现出张惶的神色来。

田承嗣缓缓地道:“你可是来行刺的,为何还不下手?是怕下手之后,难以逃走?”

那灰衣大汉的声音,像是破锣一般,道:“如果是来行刺,还计较自己的生死?”

田承嗣立时满面堆笑,道:“壮士不是来行刺,莫非有意来投?”

灰衣大汉“哈哈”豪笑起来,道:“田大人,你招贤纳能,天下皆知,我甘犯虎颜,特地来试一试,你可有这个气度!”

田承嗣听了,也高声纵笑起来。

车厢内的对话,车厢之外,自然听得明明白白,邓竞全和蓝洋两人,自也不必再那么紧张,只听得车厢中,田承嗣问道:“壮士高姓大名?”

那灰衣大汉拱手道:“不敢,小人姓娄,名绝剑!”

田承嗣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喜悦,道:“莫非是陇西娄绝剑娄壮士,和天下第一剑客范天声齐名的?”

那灰衣大汉道:“正是娄某,但是和范天声齐名一点,却是大人的美称,绝不敢当。”

行走江湖的,身怀绝技的武士,对于自己的名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决不会有什么人,肯在人家的面前,承认自己不如他人。

看娄绝剑以这种方法,作为他投奔田承嗣的晋身之方,也可知他一定是桀骜不驯的人物,但是在提到范天声的名字时,他的语气,还是十分尊敬,而且,那是一种自然而然,出自内心的尊敬,而且,他对田承嗣将他的名字,和范天声相提并论,感到了一阵由衷的惶恐。

连高官厚位的田承嗣,也听到过娄绝剑的名字,那么娄绝剑在江湖上的名头,也决不弱,但是不论他的名头多么响当当,和天下第一剑客范天声相比较起来,却是差得太远了!

但是,在外面的邓竞全和蓝洋两人,听得娄绝剑这样谦虚,也绝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因为就算是邓竞全,可以说是黑道上第一高手,他手中那枝棍,不但棍法神出鬼没,而且棍是西域高手匠人巧制,变化多端,堪称所向无敌,但如果提起了范天声,他也不免要小心翼翼!

只听得田承嗣又豪笑了起来,车厢的门,“砰”地打开,田承嗣一面跨了出来,一面道:“娄壮士,请出来,见见两位朋友!”

娄绝剑身形一矮,自车厢中钻了出来,一副傲然之色,田承嗣指着邓竞全,道:“这位是汾阳邓竞全邓壮士,阁下想来也听过他的名头?”

娄绝剑的脸上,那副傲然的神色,本来看了令人很难抵受,这原也难怪他,因为他突如其来,一出现就进了车厢,如果他要行刺的话,早已得手,车旁的那些护卫,自然也不放在他的眼中了。

可是此际,他一听得“汾阳邓竞全”这五个字,陡地一震,傲然之色,立时敛去,这时邓竞全也已翻身下马,只不过手中仍执着棍,向娄绝剑拱了拱手,道:“阁下真好身手!”

娄绝剑却深吸了一口气,望定了邓竞全。娄绝剑望了邓竞全片刻,这时两人的手中,一个执着棍,一个执着剑,气氛极其紧张,连田承嗣也觉得有点不对头,正想说几句话,缓和一下,但娄绝剑已经开了口,道:“早知有邓朋友在,我决不敢自树上跳下来!”

邓竞全负责守卫田承嗣的安全,娄绝剑的出现,可以说大大扫了他的面子,但是娄绝剑这一句话一出口,邓竞全的面子,自然全挣了回来,紧绷着脸的邓竞全,也现出了一丝笑容来,虽然他的笑容,看来仍不免给人阴森之感,但是气氛总已缓和了许多。

邓竞全道:“娄朋友好说了!”

娄绝剑转向田承嗣,道:“田大人,我刚才未曾命丧在邓朋友之手,真是侥幸得很!”

田承嗣大为高兴,道:“邓壮士自然武艺超群,人皆敬服!”

那时,蓝洋也走了过来,田承嗣又为娄绝剑介绍了,娄绝剑对蓝洋,就只是客气了几句,和对邓竞全之际的态度,大不相同。

田承嗣又得了一个高手来投,大为高兴,邀娄绝剑一起坐在车厢之中,那赶车的,也一拐一拐走了过来,车马停了不到半个时辰,又向前疾驰而去。

车马驰进了城,直冲进巍峨宏伟的节度使府时,天色已是傍晚时分了,一进了府中,田承嗣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大排筵席,在大堂之上,欢迎娄绝剑来投,并且拨出府中一所院子,十二个男女仆人,供娄绝剑使用,等到娄绝剑被带到那院子时,只不过是换了换衣服的时间,田承嗣便已接连三度赏赐,黄金、白玉、美婢,令得娄绝剑不禁喟然长叹,死心塌地!

田承嗣的真正野心,还没有别人知道,他的野心是要取大唐天子之位而代之!

要实现他的这个野心,他必须招兵买马,而且,更需要像娄绝剑、邓竞全那样的大将。而他也能使每一个来投的武士,死心塌地,为他效劳,这也是田承嗣的过人之处。

等到娄绝剑换好了衣服,再走出来时,已是满府灯火,大堂之中,也早已摆下了筵席,乐伎吹打,田承嗣上座,娄绝剑、邓竞全、蓝洋坐在下面,开怀畅饮,酒至三巡,忽然看到一个武官,慌慌张张,走了进来,邓竞全立时站了起来,那武官来到邓竞全身边,低语了几句,田承嗣停住了酒杯道:“什么事?”

邓竞全皱起了眉,道:“是小事。大人,我暂时告退,去去就来。”

田承嗣扬声道:“究竟什么事?”

邓竞全道:“大牢之中,走了一个要犯。”

田承嗣一扬眉,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怪,走了一个囚犯,着捕快们去追捕就是了,何以来扰我们的兴致!”

邓竞全陪着笑,道:“田大人有所不知,这囚犯姓李名涌,乃是出了名的江洋大盗!”

邓竞全这一句话出口,田承嗣还不怎么样,他高官厚爵,虽然近年来,刻意收买人心,也知道了一些江湖高手的名字,但是对于黑道上一些穷凶极恶的人,他还是一无所知的。

但是蓝洋和娄绝剑两人,却大不相同了,他们两人,本来就是闯荡江湖的武林中人,自然知道大盗李涌的名头,是以他们一听,都不由自主,站起身来。

田承嗣乃是何等聪明的人,一看他们两人这样情形,便知道这个李涌,不是等闲的大盗了!

他忙道:“邓壮士,这李涌的本领很高?”

邓竞全道:“若论武功,倒不是十分了得,可是他天生神力,等闲七八十人,近他不得!”

田承嗣一听,心中大喜,道:“怎地郡中有这样的壮士,早不说予我知晓?”

邓竞全苦笑道:“此人残忍成性,不知杀了多少人,还伤了三二十个公人,才将他擒住,困在死囚牢中,但还是被他走脱了,适才据报说,他正逃向节度使府这一边来,是以才来报知的!”

田承嗣道:“找到他,带来见我!”

邓竞全答应了一声,便待向后退去,娄绝剑却应声说道:“大人,娄某初来无功,愿往带李涌来见!”

邓竞全和蓝洋两人,一起向娄绝剑望去,这是娄绝剑自己讨的差使,他们两人,自然不出声阻拦,而且娄绝剑突然从树上跃下,破开车顶,进入车厢,虽然事后,田承嗣并没有责备他们两人,但是他们两人,也多少觉得有点难堪,是以这时,听得娄绝剑自告奋勇,要去和李涌为敌,心中多少还有点幸灾乐祸的心理!

田承嗣也想看看,这个丑陋的人,究竟有多大本领,是以他立时道:“娄壮士小心!”

就在这时,只听得府外,隐隐传来了一阵阵呼喝之声,又有两个武官奔了进来,道:“大盗李涌正在围墙之外,和公差兵士激战,大人勿惊!”

娄绝剑道:“带我去见他!”

那两个武官转身便走,娄绝剑大踏步跟在他们后面。

田承嗣的兴致大好,道:“我们一同出去看看热闹。”

他话一出口,堂上众人,齐声答应,由蓝洋、邓竞全及众侍卫拥着,也一起向外走去,到了门外,只见十馀士兵,全是身上带伤,面上血流披面,一起狼狈退了下来,呼喝之声,惊心动魄,看那些士兵身上的伤痕,一时之间,竟看不出是什么兵刃所伤的。

蓝洋和邓竞全两人,小心护着田承嗣,转过了墙角,只听得“呼呼”的风声不绝,一个足有七尺来高的大汉,双手双足之上,皆缠着老粗的铁链,手上的铁链,足有手臂来粗,那大汉就挥着铁链,呼呼生风,挨近他的人,手中的兵刃,尽被砸飞,一批批地拥上去,又一批批退下来,那大汉愈战愈勇,还在大声呼喝,简直就像是凶神恶煞一样,娄绝剑也已到了,但是却按剑不动,还未曾出手。

田承嗣看得这种情形,心中不禁又惊又喜,脱口赞道:“古人有云,万夫不当之勇,也不过如此了!”

田承嗣的声音颇大,连娄绝剑也听到了,只听得娄绝剑一声长啸,说道:“匹夫之勇,何足道哉!”

紧接着,只听得“铮”地一声,他已然拔剑出鞘,大踏步跨向前去。

这时,又有一批士兵受伤,退了回来,府中的侍卫,不断赶了出来,一起围在田承嗣的周围,保护田承嗣的安全,当娄绝剑大踏步向李涌走去之际,其馀的人也一起退了开来,变成了墙角处的空地上,只有李涌和娄绝剑两个人了。

李涌一见娄绝剑提着阔剑,大踏步向前走来,一声大喝,道:“来送死么?”

娄绝剑也不出声,一剑向下,砍了下去,他手中的阔剑,又重又猛,招式也与寻常的剑大不相同,这一剑劈下去,竟如同一柄利斧,直砍向对方一样,只听得李涌大叫一声,道:“来得好!”

只见他双臂扬起,铁饪链抖了起来,“铮”地一声响,老粗的铁链,格在剑上,虽然四周围有许多人执定了火把,但是,剑链相交,却仍是火星四溅,娄绝剑和李涌两人,各自大叫了一声,后退了半步。

两人才一退开,李涌的铁链,又带着呼呼风声,当头压下,这一下,是李涌着了先机,娄绝剑扬剑去迎,又是铮地一声响,两人又各自后退了半步,可见李涌虽是天生神力,但是娄绝剑的力道,也决不在他之下!

李涌后退了半步之后,双目圆睁,像是不相信竟有人可以当得起他铁链的一砸一样!

娄绝剑一连两下,和李涌的铁链相交,也试出了对方的力道之大,不可思议,是以,他脸上也颇有惊讶之色,只听得李涌大声喝道:“好汉子,你是谁?”

娄绝剑沉声道:“娄绝剑!”

李涌一声大喝,道:“果然名不虚传!”

他一面叫,一面铁链挥舞,又疾攻了过来,他的脚上,也戴着铁链,在他大踏步赶向前来进攻之际,脚镣拖在地上,呛啷啷直响,拖得青石板的地上,出现了一道一道的白痕,火星四溅,当真是惊心动魄之极。

娄绝剑阔剑挥动,绝不畏惧,两人转眼之间,便过了五七招,娄绝剑究竟手脚上并无羁绊,占着便宜,身形一转,转到了李涌的背后,在李涌还未曾来得及转过身来之时,一剑已向李涌,当背劈了下去!

也就在娄绝剑劈出那一剑时,田承嗣大叫道:“娄壮士,莫伤他!”

李涌疾转过身来,剑光映目,看来要扬铁链来格,也来不及了,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大叫,而也就在那一刹间,娄绝剑的手腕一转,他那一剑,本来是剑刃向着李涌劈出去的,及至他手腕一转,便变成剑脊向着李涌,平平拍了下去。

李涌若是不转过身来,娄绝剑的力道虽大,那一剑拍下,拍在他的背上,他皮坚肉厚,也足可抵受得住,可是他却已疾转过身来,那就大不相同了,娄绝剑一剑拍下,正拍在他的面门之上,只听得“啪”地一声响,鲜血四溅,李涌向后连退了三步,已是满面鲜血,娄绝剑冲向前去,又是一剑疾刺,李涌再一退时,娄绝剑伸脚,踏住了拖在地上的铁链。

娄绝剑那一剑的去势猛,李涌退得急,铁链一被踏住,他一个站不稳,身子向后,疾倒了下去,“砰”地一声,撞在地上,娄绝剑再一伸脚,已踏住了李涌的咽喉,直踏得李涌双眼翻白,口中鲜血和着白沫,一起冒了出来,娄绝剑得意洋洋,抬起头来,道:“田大人,幸不辱命!”

田承嗣几时曾见这样的恶斗来,他早已看得呆了,直到娄绝剑一叫,他才道:“娄壮士,果然了得,且放他起来,我有话说!”

田承嗣一面讲,一面排开众人,向前走来,邓竞全和蓝洋大吃一惊,连忙紧随在他的身后,田承嗣来到了近前,娄绝剑已然退开,李涌手在地上一按,一跃而起,大骂道:“我有手铐脚镣,败得不服!”

娄绝剑一声冷笑,道:“不是田大人喝阻,你已死了!”

李涌抬头,向田承嗣望了一眼,田承嗣气派非凡,一望而知不是等闲人物,李涌虽是粗人,但是倒也可以看出这一点来,他举袖抹了抹脸上的鲜血,望着田承嗣,田承嗣面带微笑,道:“你要是能自行挣脱手铐脚镣,我赦你无罪,还淮你在府中效劳!”

李涌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

只见他双臂向外一挣,双手抓住了铁链,刹那之间,只见他身上的衣服,一起破裂,肌肉坟起,箍在他手腕上的铁箍,慢慢松了开来,只见他额上青筋,根根绽起,汗珠一颗颗迸将出来。

过了一盏茶时,只听得他又是一声大喝,手腕上的铁箍,竟被生生挣断,连同铁链,“呛啷”一声响,被他抛在地上。

娄绝剑刚才虽然胜了他,可是看到他的力道,竟是如此之大,心中也不禁大是骇然,李涌一俯身,伸手抓住了脚上的铁镣,这一次来得更快,转眼之间,便已将铁箍,一起拉了下来。

田承嗣哈哈大笑,脱下了身上的锦袍,走向前去,披在李涌的身上,李涌呆了一呆,突然跪了下去,道:“田大人,李涌此生,为大人差遣,万死不辞!”

田承嗣在无意之间,又收服了这样一个力大无穷的武林高手,心中高兴之极,道:“走,再去喝酒!”

众人拥着田承嗣,向前走去,蓝洋、邓竞全傍着李涌,娄绝剑开道,一行人又回到了大堂之中,李涌连脸上的血渍也没有抹拭干净,就开怀畅饮起来。

田承嗣道:“四位壮士,有朝一日,我得了天下,四位全是开国元勋!”

这本是反叛的话,田承嗣若不是有了几分酒意,也不会公然说了出来,但是邓竞全等四人,本就不以追随一个节度使为满足,闻言竟谢起恩来,田承嗣更是大乐,呵呵大笑道:“我招贤纳能,总算大有成就,但是府内,共有六堂之设,却还欠了两位勇士!”

蓝洋连忙禀道:“田大人,小人有一个手足之交,文武全才,姓王、名克智,小人可以招他来投效!”

田承嗣点点头:“自然好,我那六堂,是天、地、东、南、西、北,六合之数,统称为六英堂,这六英堂的堂主,我心目中有一个人,却不在各位之内。”

田承嗣这几句话,明摆着是瞧不起眼前的四个高手,四人的脸色,不禁变得十分尴尬,李涌沉不住气道:“那厮是谁?”

田承嗣微微笑着,道:“天下第一剑术大家,大侠范天声之名,李壮士可曾听过么?”

李涌为人,何等狂野,田承嗣若说出别人来,他一定大是不服,可是出自田承嗣之口的,偏偏是大侠范天声,李涌瞪着眼,恰如锯了嘴的葫芦一样,一点声儿,也发不出来了。因为大侠范天声,剑术超群,天下无敌,众人皆知,连得李涌这样的人,心中也不得不服!

邓竞全道:“范大侠年纪甚轻,如同闲云野鹤,要他来投,只怕不易!”

田承嗣放下酒坏,长叹了一声,道:“他若不来,是我毕生憾事!”

蓝洋道:“大人,我与范大侠,昔日有数面之缘,我去找王克智,顺便寻访他,若能说得他来投,岂不是一带两便?”

田承嗣大喜道:“蓝壮士能使范大侠来投,赐黄金二十锭!”

蓝洋听得心痒难熬,但是他只不过说说而已,大侠范天声,矫若神龙,连他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怎有把握说得他来投奔田承嗣?

然而这时候,田承嗣的兴致正高,蓝洋也乐得凑趣,道:“大人礼贤下士,范大侠除非不知,不然,他一定来的,良禽择木而栖,以他这一身本领,除了田大人之外,还有谁能用他?”

这一番话,说得田承嗣更是高兴无比,蓝洋又道:“小人明日便起程,若是顺利,半个月之内,便可望有佳音了,大人只管放心!”

田承嗣举起杯来,道:“如此,先敬蓝壮士一杯!”

蓝洋连称不敢,堂上的气氛,更见热烈,直到了午夜,田承嗣回到了内堂,又连夜召了军中的将士来,沉声宣布,道:“我已决定进兵中原,先夺了潞州,大军连夜进红梯关,再候我命令。”

田承嗣这一道命令一发出,自魏郡到潞州的道上,兵车辚辚,军马齐整,十馀万大军,一起向西进发,田承嗣野心勃勃,治军极严,一路行军快速,不到三日,红梯关前,便已全是大军。

而一过红梯关,便是潞州地界,潞州的节度使,姓薛、名嵩,和田承嗣相比,雄心、魄力,相去都十分远,田承嗣大军已然逼境,薛嵩直到三日之后,方始接到了边关的紧急报讯!

报讯的武官,自红梯关前,连夜飞驰而来,满面风尘,满脸大汗地站在薛嵩的面前,汗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他喘着气,报告着紧急的军情。

薛嵩的面色,十分苍白,那种苍白的脸色,和他身上,华丽的官服十分不相配,他虽然看来仍是十分镇定地坐着,但是隐在袍袖中的双手,却在微微发抖,只不过这一点,侍从们是看不出来的。

报讯的武官只说到一半,薛嵩便已经呆住了,他只觉得耳际嗡嗡直响,他早已知道,近邻的田承嗣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强邻,但是他却想不到,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的手在隐隐沁出汗来,报讯的武官的声音,在他耳际嗡嗡响着,道:“田节度使还召了不少江湖上的能人异士,这些人,全都武功超群,万人难敌!”

那武官才讲到这里,薛嵩便突然站了起来,转过身,绕过身后的大屏风,走了进去。

他那突如其来的行动,令得那武官目瞪口呆,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薛嵩的一个亲信,走到了他的身边,低声道:“大人闻报,心情不好,你还是快快回前面防地去吧!”

那武官着急道:“红梯关前,我们兵力薄弱,大人若不调兵增将,敌兵一发,我们万难抵挡,我一个人回防去,又有什么用?”

那亲信也苦笑起来,道:“可是你在这里,也没有用啊,大人总有办法的,真要是拿不出办法来,那我们也只好走一步瞧一步了!”

那武官听了,更是发急,道:“薛大人秉性仁慈,在他治下,人人安居乐业,要是魏郡的大军攻了进来,可就没有这种太平日子过了!”

那武官一发急,嗓门大了些,不但满堂上下,皆可以听到他的话,连已然走在走廊中的薛嵩,也隐约听到了那武官的叫嚷声。

薛嵩的心中,又不禁一阵绞痛,他就任节度使以来,一直只在想如何使潞州百姓,过得安居乐业,却未曾想到整军备武。

然而现在看来,自己的做法显然错了,没有武力作后盾,安乐的日子,岂是容易保持的?

他脚步沉重,一直向前走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该如何作决定?他只清楚一点,那便是自己决不是田承嗣之敌。

直到薛嵩听到了一阵琴音,他才略停了一停,然后,加快了脚步,循着那阵清冷高雅的琴音,一直向内院走去。

一垂轻纱,一重竹帘,又是一重轻纱,那精致幽雅的院子,一扇月洞门,对着一丛翠竹,在翠竹下,一张琴台,三主线香。

线香上升起不可捉摸、曲折变幻的烟篆,在琴台上,是一张古纹斑驳的桐木琴,轻轻在琴弦上拨动的,是一双其白如玉的纤手。

纤手的动作那样缓慢、柔和,随着青葱也似的手指拨动,琴弦发出动听的声响来,听来有几分悲,有几分愁,在抚琴的是红线。

红线凝视着琴弦,她俏丽的脸上,有着一股不可捉摸的神情,像是她正在思索着什么。

从她的神情看来,她似乎并不是专心在抚琴,而是一面抚琴,一面在思索着,她手指全然是一种自然的动作。

突然之间,琴音似乎乱了起来,红线怔了一怔,定了定神,手指的动作加快了些,但是琴音仍然很乱,陡地,“铮”地一声,一根琴弦断了!

红线的双手,一起按在弦上,缓缓地道:“琴音无故自乱,必有人窃听,不知是谁?”

轻纱揭开,帘子卷起,薛嵩走了进来,道:“红线,是我在帘后站了片刻!”

红线忙站了起来,裣衽为礼,又转头向琴看了一眼,道:“大人,琴上断的是角弦,必有凶事发生,大人可曾闻报么?”

薛嵩呆了一呆,随即叹了声,道:“红线,你真是料事如神,适才有人来报,田承嗣已陈兵红梯关!”

红线蹙着柳眉,薛嵩搓着手,道:“我没有主意了,红线,你可有办法教我?”

红线缓缓坐了下来,她虽然是薛府的青衣,但薛大人对她另眼相看,已非一日,她尽可以在薛大人的面前,坐了下来,她伸手轻轻拨着琴弦,发出一下又一下并不连接的“叮叮”声来。

她在沉思,薛嵩并不打扰她的沉思,薛嵩早已知道,红线的才具,远在他这个大人物之上,他不止一次,凭着红线的帮助而渡过难关,这时,除了依靠红线之外,他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可以共同商量的!

红线一直在想着,直到那三根线香,已烧去了一大半,她才徐徐地道:“若是能请到一个人来潞州,则兵危可解!”

薛嵩忙道:“谁?谁有那么大的力量?”

红线的声调更加缓慢,道:“剑术天下第一,侠名江湖无双的范天声范大侠!”

薛嵩忙道:“这位范义士在何处,我着人去叫他!”

红线微微一笑,道:“大人,范大侠如闲云野鹤,府中派出去的人,怎请得动他?大人若允我离开几日,我当设法请他来。”

红线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秀眉微蹙,道:“就算请他不到,只要使他不投到田承嗣那边去,那么也就不怕什么了。”

薛嵩睁大着眼,显然不知道红线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红线微微一笑,道:“大人,田承嗣的野心,由来已久,他不断在江湖上寻觅奇才异能之士,早欲得范大侠投效,若是范大侠到了魏郡,他声势大壮,只怕立时进军,但如范大侠不去──”

薛嵩忙道:“他也准备得够充分了!”

红线缓缓地道:“不错,他准备得的确够充分了,但是,魏郡田府中的那些人,却还不在我的眼里!”

薛嵩呆住了,他望着红线,几乎认不出在眼前的,就是自己所熟悉的红线来。

那时,在红线俏丽的脸庞上,有着一股极其坚决的神采,而在她明如秋月的双眼中,另有着一股逼人的英气,这哪里还是作画、刺绣、吟诗、抚琴的红线?

就在薛嵩发着呆的那一刹间,红线又已恢复了常态,薛嵩连忙道:“好!好!可是,你得快些回来。”

红线点头道:“一有了结果,我就回来,大人,我有一个师妹,日前还曾来见我,道起范大侠,说她曾见过范大侠,就在官道附近驰过,我现在去追寻他的踪迹,想来不是难事!”

薛嵩更迷惑了,望着红线,问道:“你……你的师妹,日前曾来过?如何我不知道?也未闻门官报知?”

红线微微一笑,道:“她要来就来,要去就去。大人,这些事,你是不知道的!”

薛嵩连连点头,这些事,他的确是不知道的,而且他也明白,他根本毋需知道,他只要肯定红线对他的忠诚是绝无问题的,那就可以了!

红线投进府来时,他就奇怪何以这样才能出众的女子,会甘心作婢,后来,还是红线自己说出,她也是官门之后,她的先人遭了冤屈,是薛嵩在任上时,特意帮他洗刷清白,红线是感恩来投的。

他也仅仅知道这一点而已,红线的一切,实在太神秘了,神秘得像是隔着无数重轻纱一样,叫人完全无法看得清她的真面目!

红线缓缓站了起来,道:“大人且去作如常安排,别太对敌人示弱!”

薛嵩连声答应着,转身走了出去,在他转身向外走去的时候,他的脚步,已然轻松了许多。在他走了之后,红线望着变化万端的烟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来薛府,也已经有两年了,在这两年之中,她每日都在等待着报答薛嵩的机会。可是薛府中平静得几乎什么事也没有。

她父亲自天牢出来之后,虽然郁郁而亡,但是声名总算维持了清白,她父亲临死之际,只有一句话:“红线,薛大人是我们的大恩人,你要报恩!”

那年,她才十二岁。一个十二岁的弱女子,在肝肠寸断的情形下,如何能报恩?

然而,红线下定了决心,既然她父亲临死之前,只说了那样一句话,她就决不能令父亲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

葬父之后,她孑然一身,离开了京城,第二年,她就得遇异人,学了一身本领,然后,又投进了薛府。

她甚至未曾向薛嵩提及过自己父亲的姓名,薛嵩也可能早已想不起来了。

但施惠莫念,受恩却不可或忘,红线一直在等着,她在这两年中,曾帮薛嵩解决了不少难题,但是却并不是生死安危相系的大事。

直到这次,她知道自己有机会了。

尽管薛大人待她好,阖府上下,对她十分尊敬,节度使府中的日子,平静而又安适,但是那却不是红线希望过的日子。

红线想的是狂沙漫卷,征人长途,剑影刀光,凭自己一身绝艺,铲除人间不平的侠义生涯。然而为了报恩,她只好终日吟诗、抚琴,薛嵩在这两年来,只知道她文才过人,还不知道她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侠女。

红线呆立了片刻,转身走了进去,吩咐下人在角门外备马相候,她换上了劲装,一抖手,自床下,抽出了一根软鞭来,随手一抖,那条通体暗红的软鞭,便发出“啪”地一声响来。

那条软鞭,长一丈六尺,细才如指,通体红色,乃是一条大蟒的背筋制成的,可以说是内十八、外十八,三十六门兵刃之外的奇门兵刃。

红线软鞭缠在腰际,大踏步走向外,穿过走廊、花园,出了角门,角门外随即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红线已经策马驰远了。竹枝被风吹着,竹叶相撞,发出“唰唰”的声响,竹林在一道小径之旁,小径的另一边,是几间茅屋,一支酒帘,自屋檐上伸出来,那是一家乡野间的小旅店。

旅店是如此简陋,可是这时,系在旅店门口的一匹骏马,却是神骏非凡,一望而知,那马不是凡品。

一个浓眉大眼,村姑打扮的少女,急步走进小径来,而当她看到了那匹马时,她陡地停止了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仿佛就是为了找寻这匹马而来的,所以看到了那匹马之后,她的神情有点古怪。她的臂弯中,挽着一只竹篮,在竹篮上,青布包着一个狭长形的包裹。

她略停了一停,继续走向前,来到了马旁,凝视着那匹马,骏马觉出有陌生人来到了身边,显得很不安,陡地昂首长嘶了起来。

在马儿的急嘶声中,只听得小旅店中,传出了一个清朗的声音,道:“白弱儿,别吵!”

那少女扬了扬眉,直走了进去。

那村野小店中,只有四五张桌子,而这时,只有一个人坐在桌旁。

那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正一手按着杯,看样子是在沉思。

那少女虽然竭力装出不经意的神态来,但是自从她一进入村店起,却一直未曾停止打量那年轻人,那年轻人显然也已经觉察了,但是他的反应,却只是略扬了扬眉,仍然自顾自饮着酒。

老掌柜的迎了上来,欠腰问道:“姑娘要什么啊?”

那少女笑道:“你怎么和我客气起来了?”

老掌柜的呆了一呆,还怕是认错了人,揉了揉眼,看了一看,眼前那少女,却的确陌生得很,他忙又道:“姑娘,你是──”

那少女已经伸手,抓住了竹篮中的狭长的包裹,老掌柜的话才出口,只听得那少女突然一声娇叱,道:“你让开,姓范的,看剑!”

她动作快绝,一面娇叱着,一面手臂一振,青布包袱已被她抖了开来,在包裹之中的,竟是一柄长剑,那柄长剑抖到半空,她一伸手,就抓住了剑柄,紧接着一挥手,剑鞘挥脱,长剑寒光森森,已疾刺向那个年轻人,当长剑疾刺而出之际,恰好是她“看剑”两字,出口之时!

那年轻人对于这来得突兀之极的一剑,似乎一点也未曾觉察,等到剑上的寒芒近身,他才陡地扬起手中的竹筷来。

那年轻人一扬起竹筷,伸手一挥,竹筷“啪”地一声,正敲在剑尖之上。

少女的那一剑,本是对准了他面门刺出的,被竹筷一敲,剑尖向旁,歪了几寸,“飕”地一声,剑紧贴着他的脸颊之旁,掠了过去。

少女一剑不中,变招极快,手臂一横,剑锋已斜,直刺向那年轻人的颈际,那年轻人仍然端坐不动,但是他却发出了一声陡喝,双眉一扬,脸上已有怒容,只见他手臂一振,剑已出鞘,他坐着,连身子也未曾侧过,照说,是绝不能将腰际所悬的长剑,掣出鞘来,但是他手臂一圈之间,长剑寒光森然,居然已经出鞘。

在那样的情形之下,那少女斜削向他的颈际,在旁人来看,就算他长剑出鞘,其实也无补于事,那少女这时,也存的是这个心,她心想你出剑虽快,但只怕这一剑,也不免被我削中了!

可是,那年轻人出剑之奇,真有点匪夷所思,他剑一出鞘,手臂一沉,人仍然坐着,那一剑,自下而上,贴着他自己的身边,向上一伸。

那一伸,恰好挡住了那少女的一剑,少女的一剑削到,“铮”地一声,击在那年轻人的剑上,那少女立时撤剑后退,那少女也算是极其见机,退得甚快,可是她才一退,那年轻人手腕一转,剑已向外翻来,两柄剑的剑锋相贴,“铮”地一声,擦了一擦,火花四溅,紧接着,那年轻人的手腕,再一转,只听得那少女发出了一声惊呼,手中的长剑,已然脱手飞出,直飞上了梁头,“啪”地一声,钉在梁上。

那年轻人一绞飞了那少女手中的长剑,立时手臂向前一伸,剑尖已指向那少女的胸口,那少女在发出惊呼声,长剑脱手之际,向后退出了两步,那年轻人仍然坐着,剑尖离她,约有五六尺远近。

那年轻人剑一指向前,立时便喝道:“你再动一动,我一剑便可直刺你心脏!”

那少女此际,已完全落在下风了,但是她却一点也没有惊惶之色,反倒笑了起来,道:“范大侠果然名不虚传,看来我不服气,也不行了!”

这“范大侠”三字一出口,连刚才他们两人动手之际,缩在一旁的老掌柜,也不禁一震!

范大侠!这实在是震人心魄的三个字,就算是村野小店中的老掌柜,也知道这范大侠,一定就是名扬天下的第一剑客,范天声!

老掌柜以前,自然未曾见过范大侠,他也想不到,声名如此之着的范大侠,竟会如此年轻,他张大了口,出不了声,只听得范天声沉声道:“你是谁?为什么突然出手向我攻击?”

那少女笑得十分自然,道:“我师姐想见你,她向我说你的剑术,如何如何精奇,我心中有些不服,是以前来试一试!”

范天声凝视了那少女半晌,缓缓收回剑来,手臂略抬,五指一松,“铮”地一声,剑已还入鞘中,他的语音有点冷淡,道:“你剑法也不错,但是刚才两剑,直攻我要害,出手未免狠毒了些!”

那少女像是被范天声说急了,忙道:“我知你剑术一定在我之上,是以出手便全力以赴!”

范天声缓缓摇着头,道:“我没有责怪你,兵刃在手,本就是想伤人,又有哪一个人,不力求剑招狠毒,看敌人血溅剑下的?”

范天声讲到这里,忽然叹了一声,看他的神情,也像是无限感慨,端起酒杯来,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连眼也不向上瞧,顺手将酒杯向上一抛,“扑”地一声响,酒杯陷进了梁头之上,震动了梁头,插在梁上的那柄长剑,也被震跌了下来。

那少女踏前一步,接过了长剑,道:“我师姐在前面小溪后的茅屋中等你,你去不去见她?”

范天声双眉略扬,道:“令师姐是谁?”

那少女道:“红线!”

范天声在那少女向他连用险招进攻之际,他始终只是坐着,完全像是没什么事发生一样,可是此际一听得“红线”两字,他霍然站了起来,在他的双眼之中,也立时射出一股异样的光彩来。

红线,这个名字,和他的名字一样,绝不是一个寻常的名字。人人都知道红线是一个才女,但这时,范天声从这少女的身上,更可以知道红线是一个文武全才的侠女。

人们的口中,有很多有关红线的传说,传说她是如何的美丽,传说在她白玉般的手指拨弄之下,琴弦发出如何美妙的声音,传说她是如何如何地聪明。

这样的传说,足以在任何年轻男子的心中,引起遐思,范天声自然也不能例外,而现在,红线在附近,要见他,这实在使范天声有点震动!

那少女抿着嘴儿,笑了起来,道:“你一听到我师姐的名字,就这么害怕?”

范天声的脸上,有点发红,他多少有点尴尬的感觉,但是他却坦然道:“自然不是害怕,而是久仰红线大名,感到有点意外!”

那少女又是一笑,转过身,身形掠起,一眨眼间,已然到了村店之外,伸手在门口那匹白马的颈上,轻轻的拍了一下,她也已知道了那匹马的名字,低声说道:“白弱儿,你有一个了不起的主人!”

她讲了这句话,又回头向范天声望了一眼,才飘然向前,掠了出去。

范天声呆立了一会,坐了下来,又连喝了三杯,在那片刻间,他的心中十分紊乱,至于为什么紊乱,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在他仗剑行走江湖以来,他不知曾经赴过多少凶险万分的约会,他从来也未曾在赴约前,感到那样不安过。可是现在,他却感到不安!

他感到不安的缘故,自然是因为约他去相见的对方,是一个名闻江湖的美人。范天声站了起来,向店外走去,牵了那匹白马。

那老掌柜赶了出来,道:“范大侠,沿着小径向西走,不到两里,就是那道小溪了!”

范天声并没有出声,然而他是循着那老掌柜的指点,向前走去的。

那是一条极其幽静的小径,小径两旁,全是苍翠碧绿的野草,许许多多野花,杂在草中,艳黄嫩红,五色缤纷,看得人心旷神怡。

范天声小心地牵着马,不让马蹄践踏了道旁的野花。他只向前走出了里许,就听到了潺潺的水声,接着,一道蜿蜒曲折,水清见底的小溪,已在眼前,范天声停在溪边,白马俯首去饮水,范天声抬头看去,只见溪对岸,有两间小小的茅屋。

也就在当他抬头看去之际,茅屋之中,一阵轻柔的琴音,传了过来。

琴音伴着溪水的流动声,采蜜野蜂的嗡嗡声,蓝天白云,溪水清澈,当真有出世之感。范天声翻身上了马,涉过了小溪,只见在村店中向他进击的那少女,自茅屋中探出头来,向外望了一眼,叫道:“他来了!”

那少女一叫,琴音立时停止,只听得一个极其动听的声音,自屋中传了出来,微带薄嗔,道:“瞧你,大呼小叫,将琴音扰乱了!”

那少女缩回身去,她的笑声不断的传了出来。

范天声直来到了屋前,才又听得那极其动人的声音道:“范大侠,请进来!”

范天声松了缰绳,在马颈上轻抚了一下,推开竹门,走了进去,只见虽然只是一间小小的茅屋,但是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他一走进去,就看到一个女子,自琴几之后盈盈站了起来,那是红线!

范天声只向红线望了一眼,心头便不禁又是一阵震动!

他毫不掩饰自己心中想要做的事,他直视着红线,而红线也凝视着他。

他们两人互望了好一会,红线才道:“冒昧约范大侠来晤,尚祈见谅!”

范天声微笑着说道:“得晤姑娘,可称生平第一快事!”

红线的俏脸之上,微微一红,益增娇艳,范天声道:“姑娘居然知我行踪,真不容易!”

范天声仍然直视着红线,红线略略偏过头去,道:“那是柳絮儿打听出来的!”

范天声仍不转过头去,那少女指着自己的鼻尖,道:“范大侠,柳絮儿就是我!”

范天声这才转过头来,微笑着,说道:“柳姑娘!”

红线道:“范大侠,你名震江湖,天下钦仰,方今天下乱起,人各适其用,不知范大侠可曾为自己着想,图个功名富贵么?”

红线声音仍然那样动听,可是她的话,才讲到了一半,范天声的笑容已经敛去,红线再向下说去,他更现出厌恶的神色来。等到红线的话讲完,他倏地转过了身去,喟然长叹,说道:“可惜,真是可惜!”

红线默然不再言语,在一旁的柳絮儿,有点不明所以地问道:“范大侠,可惜什么?”

范天声道:“可惜在这样脱俗的境地,神仙一般的人物之前,竟听到了这样的污耳之言!”

红线凝视着范天声的背影,现出十分钦佩的神色,道:“范大侠说得是,我失言了!”

范天声却不再转回身来,只是大踏步出了屋子,翻身上马,柳絮儿来到了门口,范天声已然牵着那匹白马,向前疾驰而去,转眼之间,溪水四溅,驰过了小溪,便没入那道小径之中了!

柳絮儿转回身来,只听得红线在喃喃自语,道:“我若不是会受薛大人的大恩,也决不会在薛节度使府中。”

柳絮儿道:“师姐,你这话,对我说有什么用?该说给范大侠听!”

红线抬起头来,神情极其茫然,道:“他走了么?”

柳絮儿点头,道:“看来他脾气大得很,一言不合,就不辞而别!”

红线摇了摇头说道:“怎能怪他?他本是翱啸九霄的骏鹏,我却问他愿不愿意做守门的鹰犬,他如何能不怒?话不投机,立时远离,这是君子的作为!”

柳絮儿怔怔地望着红线,道:“师姐,你现在说得轻松,我问你,你是答应了薛大人,请范大侠到潞州去的,薛大人面前,你如何交代?”

红线微微一笑,道:“那不要紧,我现在已知道,他决不会投到魏郡田承嗣那里去,我就放心了,只要他不去魏郡,田府中的那些人,你我还足可对付!”

柳絮儿瞪着眼,道:“你肯定他不会去投田承嗣?”

红线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坐了下来,又去抚琴,可是,琴音总是十分缭乱,她抚了半晌,双手按在琴弦之上,望着几上的线香,发起怔来。

柳絮儿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这里的环境虽然宁静,但是红线却看得远、看得广,她看得出,各镇节度使尾大不掉的结果,一定是导致天下大乱。她也看得出,野心勃勃的田承嗣,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她更看得出,薛嵩绝挡不住田承嗣大军的进攻,眼看这里的平静,就要消失,野蜂儿不能再在花上采蜜,大军过境,所有的花儿,都会被铁蹄踏践!

在这样的时候,偏偏是在这样的时候,自己和范天声见了面。

红线的心头,感到了一片莫名的怅惘,范天声走了,这片怅惘,是范天声留下来的,或者说,是范天声直视着她的时候的那种眼光,留下来的。

红线从来也没有给一个年轻男子那样近乎无礼地注视的经验,在当时,她的心跳得极其剧烈,如果不是勉力镇定着,她根本连抬起头来的勇气也没有,而这时,她庆幸当时并未曾低下头去,那样,范天声才能在她的心中,留下如此深的印象!

她知道,自己只要继续留在潞州节度使府中,那么以后就绝不能再有和范天声交往的机会,然而,她又怎能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离开?

红线轻轻地叹着,柔肠百转,她心中乱到了极点,甚至连柳絮儿在叫她,她也听不到,她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一声不出。

大树林中,一片阴森,参天古树,一直向上升,枝橙交缠着,将阳光全都蔽了去,留下了一片碧绿。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书生,身后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书童,缓步走进林子来,那书童的肩上,挑着书箱、行李,扁担压得吱格吱格响,那书生气定神閒,不慌不忙地走着,好像对森林中幽静的景色,十分欣赏。

森林中看来并没有什么人,但是就在离那书生约有十来丈处的一簇大树之后,却隐藏着五六个精壮的汉子,那几个汉子隐身在树后,目光灼灼,望着前面,看到书生和书童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立时沉声道:“有人来了!”

另一个低声说道:“是一个穷书生,不值得动手!”

最先说话的那人,“哼”地一声冷笑,道:“老二,你出来打劫,也不是第一遭了,你看看,那书童的一根扁担,压得乱晃,那书生的脚印也深得可以,这两人身上,少说也有三五十两金银!”

那人一说,其馀几个人全都探头出去,这时,那书生来得更近了,果然,书生的身上,虽然只有头上的一个绺裢,但是每一脚踏下去,却都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那几个人尽皆喜形于色,等那书生走得更近了些时,一声口哨,一起窜了出去,手臂振处,手中明晃晃的钢刀,摇得人眼花。

那六个剪径的强盗,一跃了出去之后,已然将书生和书童围住,可是他们六人,却尽皆呆了一呆。

只见那书生的面上,不但毫无惧容,反倒是笑嘻嘻地望定了他们,这倒还可以说是那个书生被吓得傻了,反倒笑了起来。可是,更奇的是那书童,竟笑出了声音,道:“主人,你看,又有强盗来了!”

从那书童的呼叫声中听来,“又有强盗来了”,竟像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一样!

那六个汉子一呆,为首的那个“唰”地虚砍了一刀,喝道:“要命的将身上的金银留下!”

那书生笑了起来,道:“对啊!这正是我要说的话,将你们身上的金银留下!”

那六个强盗齐声怒喝,两个性急的,一面喝骂着,一面已挥着刀,疾冲了过来,一个向着书生,一个向着书童,疾砍了下来,只见刀光闪闪,在幽暗的树林之中,看来更加夺目。

那两个强盗的刀势颇狠,满以为钢刀落下,人头滚地,这两个人,一定性命难保,行囊中的金银,自然也可以予取予携了。可是,就在那两个强盗欺近身去之际,只见那书生一伸手,已然托住了向他挥刀砍来的那强盗的手腕,紧接着,他手向下,轻轻一沉,只听得“咔”地一声,那强盗的手臂骨,已被书生拗断,而另一面,那砍向书童的强盗,也好不了多少,他才砍下,那书童的身子一矮,忽地一闪,已闪到了强盗的背后,一头撞在那强盗背心之上,那强盗“哇”地一声,口中的鲜血,像是一股箭一样,直喷了出来,人也向前冲去,直冲到了一株大树之前,撞在大树之上,随即倒地。

而那书生在此际,也已将断臂的强盗,向前推了出去,那强盗撞在另一人的身上,只听得一阵骨折之声,两人尽皆软瘫在地。

一动手之间,六个强盗,已有三个只剩了半口气,另外三个,不禁看得呆了,一个还硬着头皮,干喝道:“你,你想怎样?”

那书生“呵呵”笑着,道:“还是那句话,将身上的金银留下!”

那三个强盗齐声怪叫,转身便逃,那书生也不追,只是道:“王安,追他们回来!”

那书童答应了一声,只见他伸手入怀,自怀中取出一张小小的铁胎弓来,他动作奇快,铁胎弓才一取出,便听得“铮铮铮”三下弦响,三枚铁弹子已向前疾射而出,铁弹嘶空声才起,又是“噗噗噗”三下响,三枚莲子大小的铁弹,一起射入了那三个强盗的后脑。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那三个强盗,连临死之前的惊呼声,也未来得及发出来,便自仆倒在地!

那书生仍是“呵呵”笑着,道:“王安,你跟了我几年,也能为我做点事情了!”

书童趁机道:“多谢主人的栽培。”

那书生道:“搜搜他们的身上,有金银和值钱之物,尽皆取了!”

那书童答应了一声,正待走向前去,忽然听得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之下,有人笑喝道:“好啊,杀人越货,还有王法么?”

那声音突如其来,书生、书童都是一惊,立时抬头看去,只见人影一闪,一个人自大树之上,鹞子翻身,疾翻了下来。那书童的铁胎弓仍在手中,只见他动了弦,“铮铮”两声响,又是两枚铁弹子,疾射而出。可是那自大树下来的人,身手异常灵活,身在半空之中,陡地一翻,避开了铁弹子的来势。

那人非但避开了铁弹子的来势,而且,就在铁弹子在他身边掠过之际,顺手一抄,已将那两枚铁弹子,抄在手中,身子向下,疾落了下来,大声道:“王兄,贵书童好俊的铁弹子!”

书童本来还待扯弓,一听得那人如此说,便住手不动,只见那人落地之后,那书生也是满面笑容,道:“原来是你,我正要去找你!”

看官,自树上翻下来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魏博节度使府中的高手之一,飞龙蓝洋!

而那书生,在江湖上也大大有名,那六个剪径的强盗,若果早知道他便是鬼灵书生王克智的话,也绝不敢下手的!

蓝洋走向前来,那书童忙着行礼,王克智指着书童笑道:“他还精灵么?”

蓝洋道:“何止精灵,假以时日,只怕在你之上!”

王克智也笑了起来,道:“王安,看看这六个人身上,可有油水?”

蓝洋一摆手,道:“不必搜了,这等剪径的小贼,能有什么钱财?”

王克智瞪了蓝洋一眼,道:“魏博节度使府上,金山银山,蓝兄看得多了,自然不在乎小钱,但是我落拓江湖,一个小钱,也是好的!”

蓝洋大笑了起来,道:“王兄,魏郡离此不远,有金山银山,你如何不投?”

王克智笑眯眯地道:“闻说田府中已有了邓竞全、娄绝剑及你这样的高手,最近又收了大盗李涌,我去了还有位置坐么?”

蓝洋正色道:“王兄,自家兄弟,何必说这种话,田大人求才若渴,我此次出来,正是奉命求两个人到府上去投效,一个便是你!”

王克智微微一笑,他为人颇是自负,刚才虽然那样说法,但说的全不是真心话,蓝洋那样讲了,他心中自然是舒服得多,顺口问道:“还有一个是谁?”

蓝洋皱眉,道:“那一个人,却难请了,是范天声范大侠!”

当蓝洋说到“那一个人难请了”之际,王克智的面上,还大有不以为然的神色,可是等到“范天声范大侠”这几个字一出口,王克智也不禁呆了半晌,才道:“这个,我看你别去碰钉子了!”

蓝洋苦笑着,神情极其无可奈何。

王克智为人极聪明,一看到蓝洋那种神情,便知道了究竟,沉声道:“可是田大人亟想借重范大侠,你又在田大人面前,拍了胸脯,可以请他到魏郡去?”

蓝洋叹了一声,道:“正是如此!”

他讲了一句,顿了片刻,道:“王兄,你足智多谋,若能设法劝范大侠去投,这实在是大功一件,田大人必然另眼相看!”

王克智眉心打结,道:“前两天,我看到范大侠正走在这条道上,但是他为人高傲无比,就算是大唐天子,下帖召他,他也未必肯进京去,田大人的希望,只怕不免要落空了,不过……”

蓝洋听得王克智那样讲法,只当是无望了,现出了极其沮丧的神色来,但是忽然之间,听得他语锋一转,似乎又有了指望,忙道:“怎么样?”

王克智正待说话,忽然听得一阵蹄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正是有人策骑直奔林子来了,王克智忙道:“有人来了,我们且躲一躲!”

他们三人,身形闪动,一起到了大树之后,只听得蹄声愈来愈近,一匹白马,驰进林来,马上骑着一个腰悬长剑的年轻人。

一人一骑,在离他们两三丈开外处,疾掠而过,马上所骑的,正是大侠范天声,看他的神情,像是正在凝神细思,根本未曾留意林子中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范天声驰了过去,王克智和蓝洋两人,才从大树后转了出来,两人互望着,虽然范天声绝未发现他们,但是他们两人的心头,却也自然而然,有一种骇然之感,好半晌讲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王克智才道:“蓝兄,我们先追上去,看看他到何处去!”

蓝洋摇手道:“要是被他发现我们在暗中跟踪他,只怕……只怕有点不便!”

蓝洋在讲话之际,一副害怕的神情,王克智一想到要跟踪范天声,虽然心中也有点发毛,但是究竟镇定得多,道:“若是不跟着他,怎能和他见面?你放心,范天声最重恩怨,我已有主意了!”

蓝洋将信将疑,王克智已吩咐书童将行李放在马上,他们三人,一起步行向外走去,好在出了林子,只有一条通路,他们沿着那条路,一直向前走去,路上很冷清,远远地可以望见山峦起伏的影子,看来,范天声是直驰向前面的群山中去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在一堆篝火之旁,范天声正呆呆地坐着。山中很静,除了在他身边的山崖上,有一股泉水,淙淙地流下来之外,一点声音也没有。

范天声握着皮袋,喝了几口酒,他的心中很乱,自从离开了红线之后,他的心中一直很乱。他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突然离开。红线比传说中更动人,他绝不能忘记,在见到红线时心灵上的那种莫名其妙的震动。

可是,他还是非离开不可!他所以离开,可以说是为了害怕,他害怕若是不立即离开的话,自己会终于舍不得离开,而跟着红线,到潞州节度使府去。而他,不羁如野马,任性如大鹰一般,超脱非凡的人,怎能投进一个节度使的府中去?

他也不明白,何以连红线那样的人物,也会在薛嵩的府上,那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事,红线、他,甚至柳絮儿,都应该是不受任何约束,超人一等的人物,薛嵩、田承嗣,尽管他们高官厚爵,但是,在自己的眼中,他们是什么东西,怎配与自己为伍?

然而,红线确确实实,是在薛嵩的府上,而且她还对自己讲了那样的话!范天声想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喝了几口酒。然而,酒并不能消解他心头的闷郁和惆怅。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范天声顺手拨着干枝,令得火堆更旺,他望着变幻不定的火头发怔。

夜愈深,山间也愈静,可是范天声却突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传了过来。范天声并不循声看去,只是反手轻轻扳住了剑柄。但是他随即松开了手,因为他已听出,那是有人,踏着落叶,在向前走来,同时他也听出,向前走来的人,根本不会武功。

脚步声一直来到了他的近前才停止,范天声仍然没有转过身来,他又听到了除了脚步声之外,那人还发出一种抑遏着的哭声,最后,一个少年人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中,那少年人在道:“我……可以来凑凑火么?”

范天声道:“可以!”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向那少年人望去,只见那少年约有十三四岁年纪,虽然已不再哭出声来,但已满面泪痕。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颇讨人喜欢,但是身上衣服,十分破烂,在破衣之中,还可以看到,有许多瘀痕,像是鞭打的痕迹。

范天声望着那少年人,那少年人闪闪缩缩,在篝火堆旁,坐了下来,一言不发。

范天声望了他半晌,道:“看你的样子,肚子饿了?”

那少年吞了一口口水,道:“我已有两天未曾进食了,只摘了些山果充饥。”

范天声取出干粮来,递向那少年,那少年接了过去,狼吞虎咽,吃了起来,范天声道:“你可是迷了路途?”

那少年口中满是食物,讲话也含糊不清,道:“我熬不住主人鞭打,逃了出来,迷了路途倒更好,我宁愿叫虎狼吞了,也强过叫他们追了回去!”

范天声长叹了一声,喝了一口酒,那少年忽然道:“你有酒么?给我喝一口,挡挡寒气。”

范天声将酒袋递了过去,那少年接了过来,喝了一口,便呛得弯住了腰,范天声不禁给他逗得笑了起来,道:“你年纪小,喝不得酒!”

那少年将酒袋还给了范天声,只是呆坐着不言语,范天声又喝了几口酒,道:“你要是没有亲人可投,不妨跟着我!”

那少年道:“跟着你?谁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范天声道:“那可难说得很,好人和坏人,怎么看得出来?”

那少年忽然笑了起来,刚才,他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是此际一变,就显得他极其狡黠,他道:“怎么分不出,不过你容易上当罢了!”

范天声一怔,道:“你说什么?”

那少年笑得更诧异,道:“我便是坏人,你自己认不出来,那酒袋中,我已下了迷药,你眼看就要昏过去了,哈哈!”

范天声起先,听得那少年这样说,心中兀自不信,但是事情来得太过可疑,他也陡地站了起来,这一站起,他心中不禁又惊又怒,因为他在一站起来之际,只觉得一阵头昏,显然那少年所说有关迷药一事,绝不是说笑的了,他陡地踏出一步,伸手向那少年抓去,可是那少年的身形,却极其滑溜,一闪便闪了开去,范天声一抓了个空,那少年闪了丈许,道:“我只不过来下迷药,等一会还有两个来取你性命!”

范天声手臂一振,“铮”地一声,长剑便已出鞘,他是天下第一剑术名家,剑法何等精奇,剑一出鞘,那少年便自脸上变色,范天声疾喝道:“拿解药来!”

他一面陡喝,一面声随剑到,剑如流星,已向前疾刺而出,那少年一声惊呼,向后便退,可是范天声的一剑,已在他的颊边,疾划了过去!

范天声这时,虽然已微觉头昏,但是迷药的药性,还未曾完全发作,他那一剑,原也未曾存着取那少年性命之心,只是存心警诫,逼那少年取出解药来,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鬼灵书生王克智的书童王安,王安的身形也算得是灵活了,可是他想要逃过范天声的一剑,那却是比登天还要难!

当下,他只觉得剑光耀目,颊边一凉,忙不迭又后退,一面伸手在脸上摸去,一摸便摸到了一手鲜血,纵是他古灵精怪,也是吓得傻了,急叫道:“主人,救命!主人,救命!”

他一面叫,一面转过身,向前便奔,范天声如何肯给他逃走,一声大喝,又追了上去。可是,他才追出了一步,只见树后人影闪动,疾跃出两个人来,那两个人,都蒙着面,手中执着明晃晃的钢刀,一自树后跃了出来,也不出声,举刀向范天声便砍。

范天声一见两人的刀势,也看出两人的武功,并不是太弱,一横剑,“铮铮”两声,将两刀架了开去,喝道:“谁!”

可是那两人仍不出声,刀势一变,一个自左,一个自右,又疾攻而到!

范天声这时,只觉得头愈来愈沉,那分明是药性渐渐发作了,可是,眼前这两个蒙面人的攻势如此凌厉,他又绝不能停下来休息。

这时,他心中所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在自己倒下去之前,先将这两人杀死!

范天声一想到这一点,纵声长啸,长剑如虹,首先向左,荡了出去。

看官,要知道,那两个蒙面人,一个是蓝洋,一个便是王克智,这两人本来也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可是他们要和范天声相比,却还是相去甚远,范天声剑向右荡,在右边的蓝洋,只觉得剑还未到,匹练也似的剑光,已然疾荡了过来,剑气纵横,隐隐还挟着风雷之声,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连忙向后,疾退了开去,他退了开去,退得实在太急,脚下一不小心,竟然仰天跌倒!

而范天声所发的那一剑,势子如此之强,蓝洋连招架都不敢,便自后退,但是事实上,那一招却是虚招,蓝洋一退,范天声手臂一圈,剑势陡变,幻出无数剑影,每一道剑影,就像是一片自半空中飘下来的鹅毛一样,看来一点力道也没有,转瞬之间,剑影已将在左边的王克智,尽皆罩住!

王克智自然知道范天声的厉害,然而他做梦也想不到,范天声的剑术,竟然如此精奇,虚中有实,实中有虚,骤然变招,他本来是持刀进攻的,一见不妙,立时收刀自卫,饶是他见机得快,电光石火之间,范天声剑招幻出的剑影,已然将他罩住!

王克智勉力挥刀,“铮铮铮铮”一阵密如联珠的刀剑交迸声过处,王克智居然挡开了范天声七剑之多,可是到了第八剑,他却再也挡不过去了,只听得“嗤”地一声响,范天声剑光过处,将他的上衣,自领至襟,斜斜削开了一道一尺来长的口子!

王克智吓得冷汗直淋,身子一躬,向后疾退了开去,范天声最后那一剑,本来是足以将王克智一剑削死的,但是他一轮急攻,气血运转极速,药性发作得更快,已是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是以一剑失了准头,才只不过划破了王克智的衣服。

而王克智却已是吓得亡魂皆冒,一口气退出了两丈许,方始站定。

范天声也不追过去,只是以剑支地,缓了一口气,喝道:“你居然能挡我七剑,武功大是不弱,究竟是谁?为何要暗算我?”

这时,跌倒在地的蓝洋,也已跃了起来,刚才范天声攻向王克智的那几剑,疾如暴雨狂风,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那几剑虽然不是攻向他,但是他也冒了一身冷汗,暗叫了一声惭愧。

因为,他自知,自己若是和王克智易地而处的话,以自己的能耐,至多只能挡得范天声的四五剑,此际,一定已作了剑下之鬼了。

是以,他跃了起来之后,非但不敢再向前攻去,还连连后退。范天声大喝了数声,两人皆不出声,而在范天声的眼中看来,身边的树木、石块,都开始在急速地旋转,他虽然以剑支地,也几乎站不稳了,他怒吼着,陡地挺剑,向着蓝洋,直冲了出去。

这时,他药性已然大发,可是连人带剑,向前疾冲而出之势,还是凌厉无匹,月色之下,只见剑光如练,直冲了过来,蓝洋疾向后退,身形一转,转到了一块大石之后,范天声还是攻到了近前,他手中的长剑,“铮”地一声响,长剑在大石之上划过。

那一剑,范天声实是全力以赴,剑过处,大石之上,立时出现了一条深可寸许的剑痕,石冒火花,四下迸射,当真是威猛之极。

蓝洋躲在石后,明知这一剑,算是给他在侥幸之中,逃了过去,但如果范天声再发一剑的话,自己万万躲不过去的了,可是,他竟被范天声刚才那一剑的威势,吓得呆住了,竟呆怔怔地站在大石之后,不知趋避。

范天声看到有人站在石后,立时提剑再刺,本来,蓝洋是万无幸免的,可是也算是他命不该绝,范天声药性发作更甚,在他看来,大石之后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摇晃不定的七八个人影!

他提起剑来,向着眼前的一排人影,又“飕飕”连发了两剑,那两剑,却在离蓝洋的身边,不到半尺处划了过去,但未曾刺中蓝洋。

蓝洋在刹那间,只觉得双腿发软,他想要后退,但是身子才一移,便自“咕咚”一声,栽倒在地。这时候,他也顾不得出丑了,跌倒在地之后,手足并用,向前疾爬出了七八步。

而其时,范天声已经支持不住了,他只觉得眼前那块大石,像是已腾空而起,向他当头压了下来,又觉得所有山石树木,全都翻了过来,他陡地转了个身,那时,王克智正悄悄自他身后,掩了过来,一看到范天声转身,忙不迭站定。

范天声转过身来之后,又发出了一下闷郁之极的吼叫声来,他自忖今朝,必然要遭眼前这两个蒙面人的毒手了,他是一个大侠,对于性命,本来就看得不是太重,可是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一上来,就遭了人家的暗算,那样死法,可以说是不甘心之极了!

随着他的吼叫声,他身子已经剧烈地晃动了起来,但是他还是勉力想站定身子,可是他终于站不稳,身子猛地向前一冲,仆倒在地。

当他倒地之后,他已经昏了过去;他如果不昏过去,也就根本不会跌倒。

可是,在他跌倒之后,过了很久,蓝洋和王克智两人,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不敢向前走出。

一直到王安掩着脸,自大树后走了出来,王克智才陡地一震,道:“蓝兄!蓝兄!”

蓝洋勉力镇定心神,站了起来,神情仍是骇然,道:“他……他昏过去了么?”

王克智道:“想来已然昏了过去,我们快依计行事!”

他虽然那么说,但是却仍然站在原地,不敢向前走来,蓝洋隔着大石看了看,肯定范天声已昏了过去,才一步一步,向他走了过去。

范天声渐渐又有了知觉,当他有了知觉之后,他先听到了一阵吁叹声,他头仍十分沉重,可是他立时想起了在昏迷过去之前发生的事,他陡地睁开了眼来,只见一线曙光,正照在他的身边。

他自己是在一间茅屋之中,在那间茅屋之中,另有一张桌子,在桌旁坐着两个人,他的剑,就在桌边,范天声手一按,一跃而起,才一转过头来,范天声已然握剑在手。

那两个人,望着范天声,范天声也望着他们,那两个人中的一个道:“你醒了么?和你动手的那两个蒙面人,是什么人?”

范天声呆了一呆,道:“你们是──”

那人道:“我们听得争斗之声,循声赶到,看到你脚步不稳,分明已经中了迷药,那两个人招式狠毒,似想取你性命,我们见事有蹊跷,打走了那两个蒙面人,你也昏了过去,是我们将你带到这里来的!”

范天声一见到眼前这两人时,心中还着实存着戒心,但是一听得对方如此说法,他立时改容相向,道:“多谢两位相救之德!”

那人挥着手,道:“你既已醒了,快走吧,以后小心些,莫再中了人家的暗算!”

那人说着,不禁又长叹了一声,范天声望着他们,只见两人都是愁眉苦脸,像是充满了心事。

范天声呆了片刻,道:“两位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妨──”

那两人挥手道:“走,别再来烦我们了!”

范天声又呆了一呆,转过身,向外走去,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只听得那两人中的一个,用力在桌上,拍了一下,道:“唉,要是再找不到范大侠,我们两人,真是不得超生了!”

另一个道:“说又有什么用?只好硬着头皮去领罚罢了!”

范天声一听,立时转过身来,道:“两位要找范大侠?”

一个道:“不关你事!”

范天声笑道:“不知是哪一位范大侠?”

另一个道:“除了范天声范大侠之外,总不成天下还有第二个范大侠!”

范天声走回茅屋中来,说道:“在下便是范天声!”

那两人立时面现怒容,齐声叱道:“我们好意救了你,你却来寻我们开心!”

范天声也不说什么,他本就握剑在手,此际,手背略振,“铮”地一声响,剑已出鞘,只见晨色朦胧的茅屋之中,剑光一闪,紧接着,又是“铮”地一声,剑已经还入鞘中,范天声指着桌上所燃的一支洋烛,道:“两位请看此烛!”

两人一起转过头去,只见那支烛,已然被自上而下,剖成了两半,能被剖成了两半不奇,连烛蕊也被剖成了两半,每一股极细的烛蕊上,仍然有着微弱的火头

范天声道:“看两位也像是武林中人,不是范某自夸,这手剑法──”

范天声的话未曾说完,那两人已突然翻身跪倒。

范天声倒呆了一呆,忙道:“两位请起,是两位救了我,如何反倒行此大礼?”

那两人只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一个仰着头,道:“范大侠,小人姓蓝,名洋──”

他报了名字,范天声便略呆了一呆,忙道:“原来是蓝朋友,蓝朋友在武林中颇有声名,何以如此?”

另一个这时也道:“小人姓王名克智!”

范天声听了更是皱了皱眉,这鬼灵书生王克智的名头,又远在蓝洋之上了,他原也未曾想到,这两人竟是大有名头的武林高手!而且,他们两人的声名,又不是十分好,如果在平时,范天声一听到他们两人的名字,早已走了。可是此际,范天声却感谢他们两人相救之恩,是以忙道:“快起来,有话好说!”

蓝洋苦着脸,道:“范大侠,我们找你找得好苦,老天叫我们无意中见到了你,若是再见不到你时,我们两人,只怕都是个死!”

范天声扶起了两人,口中说道:“找我有什么事?”

王克智道:“我们两人,都投在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田大人府上办事。”

王克智只讲了一句,范天声的脸上,已现出极其厌恶的神色来,挥着手道:“行了,那关我什么事?”

王克智苦笑道:“田大人求才若渴,久闻范大侠之名,着我们两人,请范大侠去魏郡,限期十日,逾期不归,作逃犯论处,到时请不到范大侠,一样要投进死牢,今天天一亮,便是最后一天了!”

范天声缓缓吸了一口气,这样的话,连红线那样的人物向他说,他都立时拂袖而去,何况是蓝洋和王克智,他冷冷地道:“两位不必再费心机了,我一定不会到魏郡去的,相救之德,不敢或忘,容后图报!”

范天声话一说完,转身便走,当他来到门口时,只听得蓝洋愤然叫道:“说什么容后图报,眼看目前能救我们一命,便不顾而去,却说这些风凉话,等你想要报答我们时,骨已枯,尸已腐了!”

范天声转回身来,神色严肃,道:“我这一生,决不奔走权贵之门,正是我做人宗旨,就算我父母再生,也难以令我违背!”

蓝洋踏前几步,道:“现在又不是叫你去投奔权贵,只不过叫你跟我们去走一遭,让田大人见到了你,算是我们将你请回来的,就算你一见到了他就走,我们也就没事了,你若是连这样都不肯,那太难了!”

范天声是侠义之人,恩怨分明,但凡这种人,受人一份好处,便报人十分,舍身卖命,都在所不计,这便是游侠的精神。

范天声自然不知道这一切根本全是王克智的诡计,他只觉得蓝洋的要求,实在是最低限度的了,自己若是再不答应,实在有愧一个“侠”字了。是以他道:“好!就跟你们走一遭!”

他一答应了下来,蓝洋和王克智两人,互望了一眼,心中的高兴,实是难以形容,他们立时道:“范大侠,你既然答应了,我们山中相救那件事,再也别提,就此双方算是扯平了!”

范天声淡然一笑,三人也不再说什么,一起离开了那屋子,到了附近的一个小镇上,寻着了牲口,一起向魏郡驰去,他们所在之处,离郡城本就不远,申牌时分,便已进了城,蓝洋先驰一步,是以当王克智和范天声两人,来到了节度使府门前时,只见正门大开,田承嗣骑着马,领着数百名将校,早已在外相迎。

范天声一看到这等情形,也不禁呆了一呆,他知道田承嗣曾经贴过招贤榜,也有不少奇才异能之士,来魏郡投效,他也听说,田承嗣对来投的人,十分知遇。可是他自己,翩若野鹤,却是从来也未曾想到过投奔权贵之门,他是一个极其自傲的人。

然而,他也绝料想不到,田承嗣对自己竟会如此重视,亲自出迎,而且还带领那么多将校,如此隆重,这很使范天声的心头上,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范天声是名闻天下的大侠,平日受尽人家的尊敬,但是平常人的尊敬,和一镇节度使的尊敬,在被尊敬的人而言,总是大不相同的。范天声和王克智一起勒住了马,王克智先下了马。

范天声仍然骑在马上,而田承嗣却已经翻身下马,向前大踏步走了过来,所有的人,在田承嗣一下马之后,一起下了马,田承嗣一面向前走来,一面大叫道:“范大侠!”

他走到了近前,双臂张开,当他来到近前的时候,范天声已看到,田承嗣的面上,充满了欢乐的神情,范天声一欠身,下了马,田承嗣已然来到他的身前,双手紧握着范天声的手臂,笑着,叫道:“范大侠!”

田承嗣一叫,四周围所有的人,一起欢声雷动,范天声心中也不禁暗叹了一声,本来他是准备一到,见到了田承嗣就走的,但是现在他却知道,自己是不能这样做的了,不管田承嗣是怎样的人,既然那样隆重地欢迎自己,自己怎能立时离去?

田承嗣挽着范天声,在欢呼声中,一起走进了府中,府中一队乐师,正在吹奏着音乐,邓竞全、李涌、娄绝剑三人,也一起出迎,范天声原知这三人的声名,也和他们敷衍了几句。

当晚,整个节度使府中,灯火通明,田承嗣传令下去,整个郡城,张灯结彩,节度使府的大堂之中,田承嗣频频劝酒,酒到一半,田承嗣忽然道:“范大侠,来,我带你看看府中的一切!”

范天声道:“田大人,座上还有别的人──”

田承嗣一笑,道:“由得他们自饮,今日得见范大侠,实是生平第一幸事!”

范天声心中又不禁叹了一声,他道:“田大人,阖郡皆说你礼贤下士,你待范某人,实在太够礼了,但是我却不能在此久留!”

田承嗣略一呆,便道:“别提这些,即使只能和范大侠短叙,也是人生幸事!”

范天声默然不语,田承嗣带着他,穿过了几个院子,来到了一扇门前,抬头看去,只见堂上写着“东英堂”三字,田承嗣道:“范大侠请看,我府上,有天、地、东、南、西、北六堂,每一堂,皆有一名高手镇守,这东英堂──”

他一面说,一面走进了那厅堂,只见厅堂宽大,靠墙全是一根一根的巨木,抬头看去,只见顶上,也排着一排排巨木。

范天声缓缓吸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穿过了东英堂,过了一个天井,便是一堵照壁墙,墙后,是一扇极大的大铁门。

那扇大铁门,是由一根一根圆形的铁棍格成的,在那些铁棍上,还有着不少细孔。

田承嗣朝着那扇大铁门,面露得意,含笑说道:“范大侠,请看这扇铁门,有何妙用,你可猜得到么?”

范天声微微一笑,道:“南方丙丁火,此堂已名南英堂,想是这些小孔之中,会有火喷出?”

田承嗣呆了一呆,才赞叹道:“范大侠见识真是非凡,竟然一语识穿!”

范天声缓缓吸了一口气,道:“田大人,尊府之上,设置这样的设备,却有何用?”

田承嗣道:“方今天下大乱,各路豪杰争雄,魏郡势盛,难免招人所妒,以往,不时有刺客前来,是以各堂皆有高手镇守,以防刺客。”

范天声的声音,显得很认真,道:“田大人,古人云:仁者无敌。如果真得天下拥戴,何来刺客?又何需严厉设防?”

范天声的这几句话,不禁令得田承嗣十分尴尬,如果说这几句话的人不是范天声,而是别人的话,田承嗣早已翻脸成怒了,但话是出自范天声之口的,田承嗣却也不敢发作,只是一阵哈哈,忙以别的话岔了开去。

而在范天声而言,他肯和田承嗣讲这样的话,那表示他心中对田承嗣,已有一定的好感,事不关己,他又何必作此肺腑之言?

过了南英堂,便是西英堂,范天声却看出,这两堂都有极厉害的埋伏,再过去,便是北英堂,田承嗣指着堂上的交椅,道:“北英堂暂由邓壮士主持。”

范天声漫应了一声,田承嗣又向前走去,范天声跟在后面,过了一个院子,绕过了一堵墙,只见轻纱飘动,竟是一间陈设得极其雅致的厅堂,看来令人有神清气爽之感,范天声一看,还当是田承嗣带错了地方,可是抬头看去,却见横匾上赫然是“天英堂”三字。

一路前来,东、南、西、北、地五堂,尽皆是威严冷森,虽然未见有人,但是也有一股肃杀的戾气,但是这天英堂,却是清雅脱俗,就像是一间隐士的居所一样,范天声脸上,也不禁现出诧异的神色来。

田承嗣撩开轻纱,和范天声一起走了进去,道:“其他五堂,皆有机关埋伏,天英堂因为是留给一位天下第一高手的,是以根本不用什么埋伏,范大侠以为如何?”

田承嗣虽然还未曾明说出来,但是范天声是何等样人,还有不明白他的意思之理?

范天声既然明白田承嗣的意思,自然不好接口,是以他只是淡然一笑,并不出声,田承嗣又道:“范大侠,你若肯就这天英堂主之位,我生平再无憾事!”

田承嗣乃是一代枭雄,当他需要用人之际,话讲得极其诚恳,范天声又是血性男子,不知人心奸诈,当时他心中,也十分感动,但是他还是摇了摇头,道:“田大人,多承你看得起,但我乃是草莽间的野人,自然难以令得田大人中意。”

田承嗣苦笑着,道:“范大侠那样说,未免太令人失望了,英雄在世,纵使视功名如粪土,也当有一番事业,才能不朽于世,不然,庸庸碌碌,与常人何异?”

田承嗣的话,的确极具挑拨性,但是范天声仍然道:“田大人,我懒散惯了,不宜在府上久居,这样吧,为报知遇之恩,我暂时不走,并且僭居天英堂主之位,田大人既然如此厚待,我也必为田大人做一件事才走,田大人到时决不可强留,一言为定如何?”

田承嗣听得范天声那样说,心中虽然还不满意,但是他转念一想,范天声乃是人中之龙,自己能留得他在府上住上一两个月,已是难得之极的事了,何况他答应替自己办一件事,那也算是意外之喜了。是以田承嗣忙道:“好,不过,我也不敢差范大侠去办事。”

范天声笑道:“我说的做一件事,并不是说照田大人之命去办事之意,而是说,如果有刺客前来,能够连闯前面五堂的,我必替大人在天英堂将他拦回去!”

田承嗣心想,刺客能连闯前面五堂的,可以说机会已微乎其微,何况又不是时常有刺客来到,那样看来,范天声等于是在府中常住下来了,这一喜非同小可,忙道:“范大侠盛情,没齿难忘!”

田承嗣一高兴,携着范天声的手,直趋内室,将他蕴藏在心中的野心计划,全都向范天声细说,范天声虽然不以为然,但是对田承嗣的野心,却也十分佩服。

当晚,田承嗣拨了一所院子给范天声居住,一夜之间,接连三次赏赐,金银婢仆,挤得满院皆是,田承嗣还传令下去,由于范天声范大侠来到,阖郡上下,张灯结彩,以示庆祝,城开不夜,与众同乐了。

另一方面,田承嗣也秘密召见了他几个得力的将军,传令下去,各路大军,一起进逼,在红梯关候令的大军,随时可以进发,先取潞州。范天声一到,使得田承嗣的野心,更得到了保证。

傍晚时分,柳絮儿骑着驴儿进了城。她看到满城都张灯结彩,就像是过年一般,心中着实纳闷。她是奉着红线的命令,到魏郡来探听消息的,这时,她看到全郡上下,店铺住户,都在张灯结彩,忍不住拦住了一个老者问道:“老丈,郡内可有什么大事?”

那老者转头向柳絮儿望了一眼,道:“姑娘是从外地来的吧?这样的大事,怎么不知道?”

柳絮儿心急,那老者说了几句话,偏又未曾说在正题上,柳絮儿已然不耐烦起来,道:“究竟为了什么?”

那老者手舞足蹈,道:“天下第一大侠范天声,到了魏郡,成为田大人的上宾,是以田大人下令,全郡上下,全要庆祝!”

柳絮儿听了,不禁发怔,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老妇人颤巍巍走了过来,指着那老者便骂道:“发瘟的,那姓范的来了,你高兴什么?他不来,田大人不会发兵,他一到,眼看你几个儿子,就得上战场去了!”

那老者呆了半晌,才道:“那我也没有办法,你看郡城之中,还有些壮丁,四处乡下,全是老弱了!”

柳絮儿插口道:“老丈,我看你弄错了吧?范天声范大侠,是不会在官府投效的!”

那老者翻了翻眼,道:“正街上,告示贴着呢,哪还会有假的?”

柳絮儿觉得胸口如同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一样,一时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站着。

那天,在小屋之旁的茅屋中,范天声的神态,给柳絮儿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她只觉得范天声高傲、不羁,就像是天空中盘旋的大鹰,红线只不过讲了一句,他就怫然而去,那才是真正清高的大侠。然而,他现在竟投进了田承嗣的府中,这怎么可能?

柳絮儿站了许久,等她又定过神来时,那老者和老妇人,也早走远了,柳絮儿有点心不在焉地向前走着,又连问了六七个人,每一个人的回答,全是一样的,柳絮儿还是不肯相信,因为在她心目中,范天声无论如何,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等到她来到了大街中心,看到了田承嗣的告示文后,她却无法不相信了

她呆立在告示牌之前,心中感到无比的委屈,她真想立时直闯节度使府,找到范天声,问问他为什么口不对心。但是柳絮儿却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知道红线要立即知道这个消息,她翻身上了驴,疾驰出城去。

潞州节度使府中很沉静,沉静得有一点不寻常,内堂,轻纱帘间,琴桌之上,依然焚着一炉香,这或许是由于一点风都没有的缘故,几缕细烟冉冉地上升,然后才在半空之中,慢慢清散。

红线坐在琴桌之后,双手按在琴弦之上,可以看得出她的手按得十分有力,琴弦都几乎被她按断了。她坐着,有点茫然地望着笔直上升的烟。柳絮儿就站在她的身后,一脸愤然不平之色。

柳絮儿带来的坏消息太多了,不仅是范天声已投进了田承嗣府中,而且,驻守在红梯关的魏郡大军,已向前推进二里,在关前扎营,准备伺机进攻了。

令得柳絮儿气愤的是,红线在听了她的报告之后,竟然像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茫然坐着。本来,柳絮儿是希望红线会拍桌将范天声大骂一场的,那么,她也可以跟着骂,来出一出心头的这口闷气。

可是,红线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已经坐了好久,看她的样子,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柳絮儿自然不知道,红线在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心中的难过,比她更甚千倍、万倍。

范天声给柳絮儿的印象深,给红线的印象更深。她自从回到了潞州之后,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范天声。范天声虽然是和她言语不合,性然离去的,但是红线却因此更对范天声钦仰、崇拜。

可是,如今忽然来了这样的消息,这怎么可能?这实在是不可能的!

然而红线又知道,柳絮儿带回来的消息,一定是确确实实的,范天声做了一件她绝对想不到的事。现在,她应该怎么办呢?聪明绝顶的红线,也感到了极度的茫然,她除了默默不语之外,实在没有任何表示的可能。

沉默在持续着,那种难堪的沉默,使人有点难以忍受,柳絮儿好几次想打破这种沉默,但是好几次,她也只是开了开口,并没有说出话来。

就在这时,只听得后面走廊中,有人一叠声地叫道:“薛大人到!”

再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神色张惶的薛嵩,已经走了进来,薛嵩看到了柳絮儿,略呆了一呆,立时叫道:“红线!”

薛嵩的声音,焦急而短促,但是红线的声音,听来却是十分安详,她立时说道:“我已经全知道了!”

薛嵩又呆了一呆,大踏步向前走来。

薛嵩一面向前走来,一面不断地在说话,像是不如此,不足以驱发他心中的恐慌一样,他道:“红线,范大侠投奔了田承嗣,魏郡的大军……唉,看情势,我们是万万难以抵御的。”

红线的回答,却仍然是那句话:“我已经知道了。”

薛嵩长叹一声:“红线,我应该怎么做,你可以教我!”

红线站了起来,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的双手,用力向下一按,只听得“铮铮铮铮”一阵响,琴上的七根弦,一起绷断!

红线望着断弦,发了半晌呆,才道:“大人放心,我有办法。”

薛嵩忙道:“什么办法?”

柳絮儿立时向红线投以疑问的眼光,她也不知道红线有什么办法。

红线仍然望着琴弦尽皆绷断的古琴,道:“听说,田承嗣野心勃勃,早已命人,铸了天子的印信,藏在一只由西域匠人巧手制造的八宝金丝盒之中,他对那盒,珍逾性命,寸步不离──”

红线只讲到这里,薛嵩已是连连顿足,道:“大军近在咫尺,你说这些,又有何用?”

红线淡然一笑,道:“我去将他的这只八宝金丝盒盗了来,叫他不敢以为潞州无人,他就不敢妄动了!”

薛嵩站着发呆。

柳絮儿忙叫道:“师姐,范──”

柳絮儿的话还未曾说完,红线已突然道:“别说了,事已至此,不管是不是敌得过范……天声,此行势在必行,除此之外,绝无他法!”

薛嵩皱着眉,他的心中,还在犹豫不决,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有人叫道:“薛大人,魏博节度使府,有专使来到,呈递田大人函件,要亲见薛大人,候薛大人示下!”

薛嵩一听,更是团团乱转,连额角之上,也不禁隐隐渗出汗来。他眼望着红线,不知如何才好,红线皱了皱眉,道:“来使是谁?”

那来报的官员道:“来使姓邓!”

红线道:“大人只管出去接见,我自在幕后,大人只管放心!”

有了红线这句话,薛嵩才略略放心,一面整着衣冠,一面向外走去,红线和柳絮儿两人,跟在后面,不一会,便到了大堂之上。

红线和柳絮儿两人,并不走进大堂去,只是隐身在大堂正中交椅的屏风之后,偷眼向前望去,只见大模大样坐在大堂上的,是田府的高手邓竞全。

邓竞全见了薛嵩,也不行礼,只是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薛大人,田大人有专函在此,请薛大人过目!”

他伸手一弹,一封书信,便直飞向薛嵩。

这时,大堂两列,站着不少文武官员,邓竞全如此傲慢,各人早已气愤不过。此时,只见一名武官,一声大喝,窜了出来,一伸手,已将飞向薛嵩的那封书信,接在手中,那武官本来,一接住了书信之后,还想向邓竞全大喝无礼的。

可是,他才一接那封书信在手中,只觉得一股大力,直撞了过来,撞向胸口,那武官身形魁梧,也颇有几分蛮力,可是怎及得上邓竞全那样的武林高手?

邓竞全在那封信上,蕴了内家真力,他早知自己傲慢无礼,一定有人心怀不平,是以特意如此,那武官却不虞有他,一等到那股大力,当胸撞到,连忙想要运力相抗,站稳身子时,却如何还来得及,只听得“咕咚”一声,便已然跌倒在地。

这一来,那武官脸儿胀红如同猪肝一样,又惊又怒,满堂上下的人,莫不吃惊,而邓竞全却更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那武官在地上挣扎起来,狼狈万分,拿着信递给了薛嵩,面目无光,低着头退了开去,邓竞全一直在纵笑着,在屏风后的柳絮儿好几次要冲出去,但是都被红线阻住。只见薛嵩打开了火漆封口,抽出书信,一面看,一面手在发抖,看到后来,由于薛嵩的手,抖得实在太厉害了,竟至于信纸发出簌簌的声响来。

等到薛嵩看完了书信,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邓竞全咄咄逼人道:“田大人是请薛大人,在五日之后,到魏郡赴宴,共商天下大事,薛大人是否答应,请作决定,小人好回去报告田大人!”

薛嵩道:“这……这个……”

薛嵩看到田承嗣的信,是要他五天之后,到魏郡去赴宴,早已没有了主意,这时,一味支吾着,一面频频向屏风后望了过去。

只听得在那屏风之后,传出了一个清脆嘹亮的声音,说道:“阁下可以上覆田大人,薛大人准时来到!”

邓竞全双眉一扬,道:“你是何人?何以可以代薛大人管理这样的大事?”

邓竞全的话才一出口,红线身形一闪,便已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道:“我是红线,我答应了就等于是薛大人答应了!”

这时,薛嵩纵使心中有一万个不愿意到魏郡去赴宴,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道:“不错,我定然依时到达!”

邓竞全“哈哈”一笑,道:“好,那么我去回覆田大人,请田大人准备欢迎薛大人的大驾!”

他霍地站了起来,这次竟连手也不拱,一站起,转身便向外大踏步走了出去,那种目中无人的骄态,实在使人难以忍受,等他走出了两步,满堂上下的人,一起都向红线望了过来,红线也就在这时道:“请留步!”

邓竞全呆了一呆,转过身来,抬着头,红线道:“听说阁下在魏郡节度使府上,位居地英堂堂主,仅在天下闻名的范大侠之下,是也不是?”

邓竞全傲然道:“那是田大人的厚爱!”

红线冷冷一笑,道:“田大人如此厚爱阁下,自然必有所能了?”

邓竞全“哈哈”一笑,并不出声,可是看他的神态,却大有何消说得之意。

红线微微一笑,道:“好,只要阁下能就此离开这大堂,我们就服了这口气!”

邓竞全自然也素仰红线之名,可是看来,红线却只是一个弱女子,这时,堂上堂下,连侍卫在内,倒也有一百来人,但在邓竞全眼里,要凭自己的本领,闯出大堂去,决不是什么难事!

是以,红线的话一出口,他便一声长笑,道:“好!”

随着那一声“好”字,只见他足尖一点,身子如离弦之箭,陡地向外,射了出去。

他离大堂正门,本就不过两三丈的远近,看他的那股去势,实是一眨眼之间,就可以出了大堂的了。

可是,也就在他真气上提,企图出其不意,抢出大堂去之际,红线的身法,比他更快,陡然之间,只见红线一闪,邓竞全的身子,离大堂的门口,还有四五尺左右,红线已然俏生生地在门口站定,将他的去路拦住!

邓竞全自然是会家,他觉出红线在自己的头上掠过之际,带起一股劲风,可知她不但轻功佳绝,连内功的造诣,也是极高。

可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邓竞全势无停下来之理,他手掌一翻,一掌已当胸向红线击出!

邓竞全的那一掌,发得虽是仓猝,但是力道极强,掌才提起,已见红线的身子,晃了几晃,似乎是不胜对方拍来的掌力,满堂上下,只有柳絮儿一人,看得出红线这一式,叫作“风摆杨柳”,可以将对方拍来的掌力,在身子摇摆中,尽皆消弭于无形。

邓竞全一见红线的身子摇摆不定,还只当自己的那一掌之力太大,红线已要被自己击倒,是以他立时“哈哈”一声纵笑,随着那一声笑,他身子向前,疾掠而出。

在邓竞全想来,自己身子一向前扑出,红线如果不及时退让的话,那就索性伸臂一搂,将她一起带出大堂去,如果能在潞州节度使府中,将红线带走,那么,这自然是奇功一件了。就算红线及时退让,那么,自己也是可以冲出大堂,安然离去的了。

邓竞全设想得算是不错,可是他却万万未曾料到,红线的身形轻晃,早已将他的掌力,全然化去!他的身子向前疾扑而出,才扑出了两三尺,已快到了红线的近前,陡地觉出刚才那一掌之力,如同泥牛入海,不知去向,心中陡地一凛。

他究竟是一个武学上有着极高造诣的高手,这时心中一凛之下,已然觉出不妙,连忙想要凝气定神,站稳了身子再说,可是如何还来得及?

也是邓竞全骄傲太甚,是以才吃了这个大亏,当他觉出不妙之际,红线双掌一翻,看来像是绝无什么力道一样,她一双柔若无骨的纤手,向前略推了一推,旁人根本看不出任何厉害之处来,但是,首当真冲的邓竞全,却只觉得在刹那之间,两股强劲无比的大力,当胸撞到!

他发出的掌力,已被化去,而他的身子,又在向前疾扑着,是以对红线的那两掌阴柔深厚的掌力,简直毫无防守的馀地。

电光石火之间,只见红线的双掌翻出,身形已稳,而邓竞全则发出了一下闷哼之声,身子一晃,“腾”地向后,退出了一步。

他向后退出一步之际,脚步沉重无比,踏得大堂上铺的大花砖,“格格”碎裂,地上留下了极深的脚印。

看他的情形,像是想在退出了一步之后,勉力站稳身子的,可是竟在所不能,一步退出之后,身子再晃,又是“腾”地一声,再退出了一步,口一张,“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已然疾喷而出,他的脸色,刹那之间,也变得苍白难看之极。

邓竞全在退出了两步,喷出了一口鲜血之后,总算站定了身子,红线仍然站在门口,冷冷地道:“田大人如果以为潞州无人,那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邓竞全吃了这样一个大亏,明知自己一上来就受了伤,再要动手,自己一个人在人家的地方,只有吃亏更大,如何还敢发恶?只得将刚才的那一股骄妄之态,一起收起,转身向薛嵩行了一个大礼,道:“小人告退!”

薛嵩看到红线大展神威,心中自然高兴之极,但是一想到自己要到魏郡去赴宴,此去无异是去赴汤蹈火,心中又不禁好生忧虑,他只是挥了挥手道:“不要多礼,相烦上覆田大人,我依时前来。”

邓竞全再转过身,红线已然飘然掠开,邓竞全低着头,匆匆走了出去,大堂之上,文武百官,看到了这等情形,尽皆人心大快,个个笑逐颜开,只有红线,虽然一出手便伤了邓竞全,但是却紧蹙着双眉,回到了屏风之后,一言不发,和柳絮儿转进了内堂。

她才到内室,薛嵩便跟了进来,红线低哼了一声,道:“薛大人,我今晚便动身!”

薛嵩忙道:“红线,你不要以为刚才胜过了那姓邓的,便将事情看容易了!”

红线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我不会轻敌的,邓竞全刚才之败,便是败在轻敌,这才出其不意,为我所赶,这人在魏博节度使府,身为地英堂堂主,武功极高,真要好好和我动手,只怕一个时辰之内,我也难以击败他!”

薛嵩着急道:“红线,魏郡高手极多,那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红线双眉深锁,但是神情却十分坚决,道:“不,我还是非去不可!”

薛嵩疑惑地望着红线,道:“你──”

可是,他只讲了一个字,柳絮儿便已抢着道:“薛大人,你别说了,根本一个范天声,我和师姐两人,便不是他的敌手,师姐一定要去,是早已有了拼死之心,以报大人的恩德!”

薛嵩陡地后退了一步,面色变得难看之极,口唇发着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柳絮儿所说的,乃是实情,因为红线早已对他说过范天声的厉害,也曾告诉过他,只要范天声不在,馀人便不足惧,然而现在,范天声已在田承嗣的府上,红线去了,自然凶多吉少!

他向红线望去,可是红线的神色却十分镇定。

薛嵩究竟是忠厚长者,这时,他叹了一声,道:“红线,你去了,如同是毫无成功的希望,又何必一定要去?为了阖郡百姓,我至多在田承嗣面前称臣!”

红线缓缓摇着头,道:“大人,无论如何,我要去会会范天声!”

柳絮儿十分激动地道:“是,我也得去会会这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家伙!”

柳絮儿在那样说的时候,神情十分激昂,然而红线却恰好和她相反,黛眉浅锁,出现一种很悲哀的神情来,低声叹着,道:“大人,如果到第四天早上,我还不回来,那你要自己小心了!”

薛嵩神情黯淡地望着红线,红线来到琴案前,坐了下来,双手抚弄着断了的琴絃,突然之间,“叮”地一声,那是她的一颗泪珠,落了下来,恰好落在一根琴弦之上所发出的声响。

夜深,云密,几乎是一片漆黑。两骑在疾驰,马上是已经换上了劲装的红线和柳絮儿,魏郡高大的城墙,已经在望,她们两人策进了小路,直来到了城墙脚下。

她们两人在城墙脚下下了马,柳絮儿一抖手,将一盘一端系有铁钩的绳索,向上疾抛了上去,她手劲极强,那盘绳索才一脱手,便“飕飕”地向上,飞了上去,“啪”地一声,挂上了墙头,两人迅速攀了上去,到了墙头,红线伸手向前一指,指的是一座城楼,柳絮儿立时身形一晃,两条人影,向前疾掠而出。

城头上,自然有守城的士兵在,可是红线和柳絮儿两人的身法,实在太快,几队巡逻的士兵,只觉得一阵轻风过处,依稀像是有人在身边掠过,而等到转过头去看时,却已什么都看不到了。

转眼之间,红线和柳絮儿两人,已然上了那城楼的顶上,城楼的尖顶,离城墙也有两丈来高,她们两人居高望下,向下看去,足可看到阖城的情形,而更可以看到魏郡节度府中的情形。

远远望去,只见田承嗣府第,建筑宏伟,最后,傍着山崖的,是一座高楼,柳絮儿指着那高楼,道:“田承嗣就住在这楼上,师姐,偷进去不是难事,我们何必一定要去闯那六英堂?”

红线道:“只是偷进去,田承嗣不会心存忌惮,一定要闯进去!”

红线讲到了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你想想,田承嗣处心积虑,化了一年时间,才招募了六大高手,如果我们能闯过六英堂,他自然心胆俱寒!”

柳絮儿苦笑道:“说是那么说,可是六英堂的最后一关,是范……”

柳絮儿还未曾说出范天声的名字来,红线已陡地转过头去,像是不愿意听到范天声的名字一样,柳絮儿心中暗叹了一声,也住口不再言语。

红线呆了半晌,才低声道:“我们去吧!”

她一面说,一面身子一翻,已向下疾翻而下,柳絮儿紧跟在她的身后,转眼之间,便下了城墙,在街上疾掠而过。阖郡上下,虽然遵命张灯结彩,可是这时,已近子夜,街上却是十分冷清。

红线和柳絮儿两人,疾奔过了大半座城,才慢了下来,这时,在她们面前的,乃是一个极大的广场,广场的尽头,就是她们要去的地方了。

在巍峨的府第之前,有二十个执着长戈大矛的武士站立着,这些武士,全是田承嗣十里挑一选出来的,个个身形高大,远远看去,就像是二十个神像一样。

红线和柳絮儿在阴影之中,停了下来,红线沉声道:“絮儿,我们只要一现身,便是有进无退了,你心中是不是很害怕?”

柳絮儿道:“不怕,我只是气愤!”

红线自然知道柳絮儿气愤的是什么,她的心向下一沉,但是她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走吧!”

她话才一出口,身形晃动,已和柳絮儿两人,疾掠出了两三丈左右,等到她们的身子站定时,已然是在广场的中心了。

她们掠出来的势子极快,守在宅门口的那些士兵,根本未曾看到她们是怎么来的,只是在突然之间,看到广场的中心,多了两个人,像是这两个人,是忽然之间,由地底冒出来的一样!

守在门口的那些武士,陡地吃了一惊,怔了一怔,而就在他们一发怔间,红线和柳絮儿两人,早已身形晃动,到了他们的面前。直到此际,那些武士,才齐声发起喊来,长矛大戈交叉,拦住了红线和柳絮儿两人的去路,只见大门倏地打开,又有二三十个武士,奔了出来,为首的一个,乃是武官,厉声喝道:“什么人?”

红线冷冷地道:“潞州节度使府来的。”

那武官大喝道:“好不懂规矩,何以不先到宾馆投刺,这里可是容得你们乱闯的么?”

红线也冷冷地道:“正是不仅规矩得很,不但乱闯,还要向田大人拿些东西!”

在他们对话之间,三五十个武士,早已散了开来,将红线和柳絮儿两人,团团围住。柳絮儿手按着剑柄,神情激动而紧张,但是红线却显得出奇地镇定。那武官听得红线那样说,一扬手,大喝道:“拿下!”

随着那武官的一声陡喝,围在她们身边的武士,纷纷挺矛刺来,可是他们才刺到一半,便立时忙不迭住手,原来就在此际,红线已突然出手,向那武官当胸抓去。

那武官也有几分蛮劲,一见红线出手,顺手去格,手臂正格在红线的手臂之上,怎知他这一格,非但未能将红线的手臂格开,只听得“咔”地一声响,他的手臂,竟已断折!

那武官手臂断折,痛得额上冷汗直淋,而红线已伸手抓住了他胸口的护心镜,在红线五指一捏之下,护心镜立时扭曲,众武士见自己长官一出手便被人制住,如何还敢动手?尽皆吓得呆了。

红线推着那武官,向门内便走,道:“烦你带路!”

红线推着那武官,走在前面,柳絮儿跟在后面,三个人转眼之间,便进了大门,又有不少武士自宅中出来,但是一看到这等情形,立时站定不动。

只听得府中,一阵阵云板响,陡然之间,只听得暴雷也似,一声大喝,一个身形魁伟高大,满腮虬髯的大汉,提着一柄斧,背后跟着四个武士,大踏步赶了出来,柳絮儿一看前面大汉,忙道:“师姐,这人是大盗李涌,东英堂的堂主!”

红线点了点头,手一松,将被她抓在手中的那个武官,向着李涌,直推了出去。

李涌正在大踏步向前赶来,突然有人向自己撞来,他是出了名的江洋大盗,可以说视人命如草芥,在那样的情形下,如何还理得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一见有人,斧柄一横,便扫向那武官。

在李涌的用意而论,只不过是想顺手扫开那武官,不让他阻着自己和来人动手,可是他的力道,何等之大,这顺手一扫,斧柄正扫中那武官的腰际,“砰”地一声响,那武官的身子,足足跌出了七八步去,倒在地上,出气多,入气少,眼看活不成了,而李涌连看都不看,大声呼喝,斧生劲风,已当头砍下!

李涌的旅力极强,田承嗣在收服他之际,他曾凭力道将手铐脚镣,一脚挣断,其力可知,这一斧当头砍下,力道当真是惊人之极!

红线一见这等来势,自然不会与他较力,身形一翻,翩若惊鸿,一闪已闪到了李涌的身后,李涌那一斧砍下,力道极强,急切之间,如何收得住势子?红线人才一闪开,只听得“啪”地一声响,一斧砍到了地上,火星四溅,砖层乱飞,那一斧,足足陷进了地上的青砖,有五六寸之多,实是骇人之极!

红线这时,已闪到了李涌的身后,但是她看到了这等情形,心中不禁一凛,她在向外闪开之际,手腕翻开,已将她那条通体暗红,手指粗细的软鞭,握在手中,这时,她手臂挥动,软鞭贴地扫出,“啪啪”两声响,便已缠住了李涌的足踝。

李涌的足踝一被缠住,就听得他怪叫了一声,转过身来,红线也在这时,用力向后一扯。

她的软鞭,已经缠住了对方的足踝,照说在一扯之下,一定可以将对方扯倒才是,可是李涌的力气,实在太大,只见他身形一矮,红线竟然扯他不动,而就在那一刹间,他手中的大斧,又呼呼风生,疾砍了下来。

这一斧,并不是砍向红线,而是砍向缠住了他足踝的软鞭,看李涌的出斧之势,分明是想一斧将缠住足踝的软鞭砍断,再来进招。

可是,李涌却未曾想到,红线的那条软鞭,乃是一条异种大蟒的背筋,坚韧无比,除非是削金断玉的宝剑,寻常刀剑,绝砍不断它,李涌那一斧用的力道虽大,砍在软鞭上,只是将软鞭压了下去,也未能将之砍断,而这一斧下去,他反倒吃了大亏!

因为本来,红线在用力扯鞭,想将李涌拉倒,但是李涌力大无穷,拿桩站定之后,红线空自将软鞭扯得笔直,却是无奈他何。

而现在,李涌一斧砍在软鞭之上,未曾将软鞭斩断,因为力道极猛,将软鞭压得向下,沉了尺许,那等于是加强了红线后扯的力道!

当下,红线的身子,也不免向前一俯,但李涌却已站立不稳,一个前扑,向前跌下,红线一看到这种情形,心中陡地一喜,手腕略转,鞭梢已离开了李涌的足踝,一鞭自下而上,疾掠而出!

那时,李涌因为身子向前扑出,是以急于以斧尖支地,想稳住身形,这一鞭,无论如何,避不过去了!

就在李涌斧尖划地,又迸出了一蓬火星之际,“啪”地一声响,红线的那一鞭,已齐齐正正,抽中在李涌的面门之上。

李涌身形高大,一身蛮力,皮坚肉厚,红线的软鞭,如果抽在他身子旁的地方,他挨上几鞭,还真不在乎,但是那一鞭,却恰好抽在他面门之上,他如何经受得起?只听得他怪叫一声,头一仰间,面上已是血珠迸溅!

红线本来也不是下手狠毒的人,但是这次,她在犯奇险,和柳絮儿两人,闯进了魏博节度使府来,实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她知道自己要连闯六关,方始有成功的希望,这李涌只不过是第一关,若是连第一关都没有速战速决的希望,那么,以后的五关,更加没有法子可以闯得过去了。

是以,这时她一见李涌在中鞭之后,一面大叫,一面头向后仰,那实是可趁之机,她踏步进身,手臂一挥,手中的软鞭,如同灵蛇一样,扭曲了起来,鞭槽抖动,“嗤”地一声,就在李涌的左眼之上掠过。红线的软鞭,鞭梢之上,带着一支极其锋锐的小钩,这支小钩,恰好钩在李涌的左目之上,只听得李涌发出了一下猛吼声,他的左眼珠,竟被那支小钩,钩得硬生生地脱离了眼眶!

饶你是铁打的汉子,受了这样的重创,也是禁受不起,李涌发出的那一下惨叫声,当真是惊心动魄,令得听到的人,不寒而慄!

那时,柳絮儿正在和七八个武士动手激斗,突然之间,听得李涌的惨叫声,正在激战中的柳絮儿,和那七八个武士,竟不由自主,一起停下手来。李涌的那一下惨叫,是如何之惊人,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李涌在一声惨叫之后,居然并不倒下,只见他像是发狂一样,手中的大斧,舞得呼呼风生,一轮急攻。那一轮急攻,逼得红线,也不由得连连后退,被他逼进了东英堂的大堂之内。

一直到红线退进了东英堂的大堂之中,李涌追了进来,红线才缓了缓气,挥鞭抢攻,可是李涌却不还手,“啪啪”两声,又被红线抽中了两鞭,李涌只是奔到了一条大柱之旁,一斧向柱上的一条铁链,疾砍了出去,“铮”地一声,一声响过后,火星迸飞,那一条儿臂粗细的铁链,竟然被他一刀砍断,铁链才断,东英堂的堂顶之上,便突然传来了一阵轰隆巨响!

红线在被李涌一轮急攻,逼得退进东英堂来时,心中已然知道,李涌在受了这样的重创之后,还要将自己逼进东英堂来,那一定是东英堂之中,有着极厉害的机关埋伏之故,是以她一面退进来,一面早已在迅速地打量着东英堂内的情形。

及至李涌一刀砍断了铁链,堂顶之上,一传来了轰隆的声响,红线抬头一看,只见堂顶之上,横列着的一根根,径可尺许,足有一丈五六长短的巨木,本来是由铁链拉紧,托在顶上的,这时,铁链一松,正发出轰隆巨响,互相倾轧着,一起向下落来!

红线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连忙身形一矮,这时,第一根落下来的巨木,已然向她当头压倒,红线双手一起向上伸去,托住了那根巨木,陡地一转,那根巨木,本来是打横压下来的,被她伸手托住,一转之后,便变成打直的了。

她才转直了那根巨木,只听得轰隆之声不绝,巨木一根接着一根,压了下来。

但是由于巨木都是打横压了下来的,被红线托的那根巨木,却已然转直,是以所有落下来的巨木,皆被红线托住的那巨木挡住。

巨木压在巨木之上,所发出的声响,震耳欲聋,巨木一起向前滚了出去,李涌显然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陡地一呆间,两根巨木,已然轰隆滚转,“砰”地一声,撞在他的小腿之上,李涌又是一下惨叫声,小腿骨已然被巨木撞断!

但是这一下惨叫声,由于是在巨木倾落,天翻地覆的轰隆声中传出来的,是以没有刚才那一下那么惊人。

而李涌的小腿骨一被撞断之后,他再也站立不稳,身子向后仰去,只听得巨木滚动的声响,数十根巨木,一起压在他的身上,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了!

当巨木纷坠之际,柳絮儿大为焦急,连声叫道:“师姐,你怎么了?”

她还想闯进东英堂来,可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谁能踏进东英堂半步?

及至巨木尽皆坠下,她逼开了身前的几个武士,跃到了东英堂之中,红线其实早已听到柳絮儿的声音,但当时,巨木一根接一根落下来,每一根巨木,压在她所托的那根巨木之上,所发出的力量,何止千百斤,直令她气血翻涌,根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此际,她才松了一口气,推开巨木,站了起来。

刚才东英堂中,这样惊心动魄的情形,柳絮儿一面在堂外和众武士动手,一面实是提心吊胆之极,直到看到红线站了起来,显然是安然无恙,她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叫道:“师姐!”

她身形前掠,到了红线的身边,堂外十来个武士,也追了进去,然而看到红线和柳絮儿并肩而立,却也只是大声呐喊,不敢进攻。

红线急忙道:“走!”

她一挥手,和柳絮儿两人,一起向后,退了开去,直到他们两人,退到了出口处,转过身,向前掠了出去,那十来个武士,才大声呐喊着,追了过去。

一出东英堂,只听得云板声不绝,到处人声鼎沸,执着火把的人,自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柳絮儿和红线两人的身法极快,转眼之间,已然掠过了一个川堂,身形拔起,跃过了一堵墙,到了南英堂前。

她们两人一到了南英堂前,数十个武士,自墙两边,一起拥了过来。

那些武士,远远地围着红线和柳絮儿两人,只听得他们叫喊,而南英堂之中,则传来一阵笑声,只见八个人,一身红衣,缓缓将南英堂的大门,推了开来。

南英堂的大门一推开,只见王克智慢慢离座而起,走到了大堂中心站定,柳絮儿心急,一摆长剑,就要向内冲去,但是红线却一伸手将她拦住,道:“等一等,且看他玩些什么花样!”

红线说话的声音十分低,王克智自然未曾听见,只见他满面笑容,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请进来一叙!”

柳絮儿大声道:“进来就进来,既然到了这里,难道还会怕你不成?”

红线一看王克智这样的情形,便知道这南英堂中,一定有极厉害的埋伏,刚才在东英堂之中,几乎被巨木压死,她已经知道这南英堂之中的埋伏,各有巧妙,其中东、南、西、北、地五堂,一定是根据五行变化而设的。东方甲乙木,是以东英堂之中的埋伏,便是数十根重逾千斤的巨木,而南方丙丁火,这南英堂中的埋伏,自然也全与火有关了。

可是这时看去,除了墙上插着几个火把,燃着火之外,也看不出什么出奇之处来。红线本意,是还要再观察一阵,方始进去的,可是柳絮儿已然说了这样的话,她再迟迟不进,反倒变作示弱了

是以,柳絮儿的话才一出口,红线只是低声道:“小心,里面一定有埋伏!”

柳絮儿略一点头,两人已然并肩,向内走了进去。一看到她们两人走了进来,王克智的脸上,虽然还带笑容,可是一看便可以看到他略带惊惶之色。

只听得他道:“两位敢夜闯六英堂,胆色真还不小,但是两位难道不知道,范天声范大侠,正坐镇天英堂么?”

柳絮儿大声喝叱道:“少废话,不知道也不来了!”

她话未说完,手中长剑一扬,“飕”地一剑,已然疾刺而出,王克智反手摘剑,一剑迎了上来,两人的动作极快,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铮铮”之声,密如联珠,两人已交了六七剑之多。

那六七剑下来,王克智至多不过和柳絮儿打一个平手,他的武功如何,红线已了然于胸,疾声喝道:“师妹让开!”

她一喝,柳絮儿身形,陡地向旁,闪了出去,挥剑疾攻向堂中的几个武士,而红线的软鞭,已如灵蛇也似,向前卷了过去。

一看红线的鞭势,来得如此之奇,王克智不禁一凛,急忙扬剑去挡,红线的手腕一缩,鞭梢顺着剑锋,疾滑了下去,“啪”地一声响,王克智的手臂之上,已然被鞭梢扫中。

那一鞭,力道虽然不大,但是却正好击中在王克智手臂上的麻筋之上,令得王克智五指一松,手中的长剑,“呛啷”一声,跌到了地上。

王克智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一面大叫道:“速退!”一面身形向后,疾退而出,当他疾退之际,和柳絮儿在动手的几个武士,也一起后退,他们每人退到了一支火把之前,背在大柱上一撞,只听得“呛”地一声响,人一撞了上去,大柱之上,立时出现一道暗门,人便隐入柱中,同时,门上、窗上,皆有铁板落下。

这一切变化,全是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柳絮儿站着发呆,红线猛地挥出鞭,卷住了长案,用力一挥,将长案挥向门口,恰好这时,门口的钢板落下,但是却被长案挡住,未能将门封住。

而也就在此际,只听得轰地一声响,整个南英堂之中,柱上、大门口、墙上,各自喷出烈焰来,火头翻翻滚滚,转眼之间,像是大堂之中,多了数百条火龙一样,火势惊人之极!红线一拉柳絮儿,退到了门口,烈火挟着浓烟,已逼了过来。

红线如果不是先卷住了长案,挥向门口,挡住了门口落下的钢板的话,那么,她出路被截,在那样的情形下,除了被烧死之外,实在再无第二条出路了!

但这时,案下,却是一个空隙,她们两人一到了门口,身形一矮,便自案底下闪了出去。

两人才闪出不久,那长案也着火焚烧,再也承不住钢门的重量,“轰”地一声,长案倒塌,钢门合拢,这时,整个南英堂中,已如同熔炉一样了!

红线和柳絮儿两人,闯出了南英堂,只见两面川堂之中,数十名武士,远远围住了她们呐喊,将两面的去路,尽皆阻住,但是在她们的前面,却一个人也没有,分明是要逼着她们向前去。

红线低声道:“师妹,再向前去,便是西英堂了,我看六英堂的埋伏,一堂比一堂为甚,小心为上!”

柳絮儿紧抿着嘴,点了点头,两人展动身形,向前掠去,那些武士,也一起拥了过来,但是始终和她们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

等到她们两人,转过了一堵高墙,只见眼前是两扇晶光铮亮的大铁门,那两扇大铁门,打磨得光可鉴人,就像是两面极大的镜子一样。

铁门紧闭,红线软鞭一卷,卷住了墙脚下的一块大石,一抖手,大石向前疾飞了出去。那块大石,足有五七十斤重,“砰”地一声响,砸在铁门之上。可是那两扇铁门,却是纹风不动!而且,从大石砸上去的声音听来,那两扇铁门,少说也有半尺来厚。柳絮儿扬声骂道:“西英堂是由谁守着?关起门来做缩头乌龟,这堂主倒也容易当得很!”

她是看出这两扇铁门,要攻开并不容易,是以想用激将法,激得对方,将铁门自动打了开来。

她的话才出口,就听得铁门之内,传来一阵怪笑声,道:“门本未锁,有胆闯西英堂,却连两扇门也打不开,还口硬什么?”

柳絮儿沉不住气,一听得门内有人答话,便要直冲了过去,可是她才冲出一步,红线一伸手,便拉住了她的手臂,道:“不可造次!”

柳絮儿忙道:“不将门打开,如何杀敌?”

红线沉声道:“要弄开这两扇门,绝非易事,而且,我看门一开,只怕会触动机关埋伏!”

柳絮儿瞪着眼,还在不服,红线又道:“你替我掠阵,我去攻门。”

柳絮儿一脸的不屑之色,向那些远远围住了呐喊的武士,望了一眼,道:“掠什么阵,谅他们也不敢过来。”

红线道:“不是防他们,是防门内,门上门下,有什么暗器射出来!”

柳絮儿这才点了点头,红线提着鞭,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当真步步提防,可是一直到她来到了伸手可以触及铁门时,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红线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她以软鞭卷起大石,撞向铁门,那一撞的力道,少说也有两三百斤,铁门丝毫不动,现在自然更要用力去推了。

是以她身形微矮,凝固了真气,鞭交左手,右掌贴在门上,陡地发力,向前疾推而出!

红线虽是女人,可是她武功造诣极深,这一推,少说也有几百斤的力道。在她想来,那样一推之下,可以将铁门推开尺许的话,那么,就可以闯进西英堂去了。却不料事情,大大出乎红线的意料之外,她才伸手一推,力道甫一发出,两扇铁门,竟像是什么重量也没有,“唰”地一声,便自洞开!

任何人在那样的情形下,都不免会呆一呆的,尤其红线是蓄定了力向前推去的,突然之际,铁门洞开,她那一股大力,变得全然无处着力,身子向前一俯,几乎向前跌出了一步。

而也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间,只听得门内,一声大喝,眼前陡然精光大盛,也不知有多少柄,锐利无匹的飞刀,已疾射而出!

射出的飞刀,少说也在百来柄之数,红线就站在门口,看来是万万躲不过去的了!

她在推门之前,虽然也曾小心提防,叫柳絮儿掠阵,可是在那样的情形下,柳絮儿就算是全神贯注,一时之间,也是无能为力!她陡地看到成蓬飞刀射出,只来得及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而在这时,红线也是骇然之极,百来柄飞刀,飕飕向前射来,她只是本能地向后一仰,倒在地上,立时向旁,滚了开去。

那百来柄飞刀,一起射出,红线自己也料不到,竟然可以躲得过去,因为许多飞刀,根本是贴地射出的,可是就在她滚出之际,一阵“铮铮”声响,在她前面传出,红线立时一跃而起,看清楚了眼前的情形,不禁暗叫了一声惭愧。原来她侥幸未被飞刀射中,可以说全是由于运气,而不是本领!

原来眼前的铁门,共有两扇,若是她刚才,伸手推门时,将两扇门一起推了开来,那么她根本连躲避的馀地都没有了。可是,她刚才伸手一推,却是推开了右边的那一扇,而急切间,她向左滚出,左边那一扇还未曾推开的门,倒替她挡住了飞刀!

红线一跃而起,柳絮儿已挥剑格挡开了飞刀,也向前疾奔了过来,红线一脚将另一扇门踢开,只见西英堂可称是铜墙铁壁,而且尽皆打磨得光可鉴人,地上,全是一排一排的利刃,在堂中心,一张高凳之上,坐着娄绝剑,娄绝剑在红线避开了那一蓬飞刀之后,神色显得十分恼怒,然而,一等红线和柳絮儿露面,他便面色一沉,道:“好!果然有一手,请进!”

柳絮儿和红线,望着地上那一排排的利刃,排得紧密得连立足之地都没有,红线明知自己的轻功造诣极高,但是她却也没有把握,可以踏在这些利刃之上,走进西英堂去!然而,娄绝剑的话才一出口,红线便一声娇叱,道:“来了!”

一个“了”字甫出口,她身形陡地而上,拔了起来,斜斜掠进了西英堂。

也就在她身形一掠起之际,手中的软鞭,已然扬起,向坐在堂中心的娄绝剑,劈头鞭了下去!

娄绝剑看到红线竟然就这样进攻,也不禁一凛,身形略挺,扬起阔剑,便向软鞭格来。

只听得“啪”地一声响,软鞭已搭上了阔剑,紧接着,又是“啪啪啪啪”一阵响,软鞭的鞭梢,已然缠住了阔剑,娄绝剑一见,心中反倒大喜,因为这时,红线身在半空中,轻功再好,也势难在半空中长长逗留,如果他松手撤刀,红线完全无处着力,非向下跌去不可,而只要红线一向下跌,那么,地上的利刃,一定可以将她刺死!

娄绝剑心念电转,一想及此,手立时一松,他那柄阔剑,已脱手飞了出去。

在他阔剑脱手之际,红线的身子,果然向下一沉,可是红线的轻功,高到了极点,这一切,早已在她的算计中,她知道娄绝剑在剑被鞭卷住之后,一定会使用这个阴险的办法的,是以早已有了准备。

就在她身形,向下略沉之际,她又陡地一提气,硬生生又拔高了三五尺,就在她身形拔高之际,手腕一翻,卷住的阔剑松开,向着娄绝剑,电射而出!

阔剑向前的去势极猛,娄绝剑急忙身子向后一仰,阔剑贴着他的胸口,掠了过去!

娄绝剑避开了阔剑,本来已可以没有事了,而红线的身子,仍然非坠下地来不可。

可是,红线就在抖出阔剑的同时,软鞭如灵蛇一样,卷了出去,卷住了交椅的椅脚,用力一拉,那张交椅,陡地倒了下来,娄绝剑已离椅跌下!

娄绝剑人在跌下之际,发出了一下惨叫声,及至他身子落地,反倒没有声音了,因为数十柄利刃,一起刺进了他的体内,立时断气。

而高椅倒下,红线的身形一沉,恰好落在倒下的高椅之上,不曾为利刃所伤。这一切,全是电光石火间的事,其间红线免起鹊落,身法之快,出手之妙,算计之精,看得在门外的柳絮儿,也为之目瞪口呆!

红线一在椅上站定,便伸手向柳絮儿一招,柳絮儿身形掠起,也落在横倒的高椅之上,那高椅足有六七尺高,横在地上,不但可供她们两人存身,而且可供她们点足,身形再掠,掠出西英堂去!

等到红线和柳絮儿两人,掠出了西英堂,本来在远处呐喊的众武士,才涌到了西英堂的大门口,然而等到他们来到门口时,红线和柳絮儿早已掠出了西英堂去了,他们只看见娄绝剑全身浴血,倒卧在利刃之中,至于红线是怎样下手,怎样将娄绝剑杀死的,他们根本没有看到,以这些武士的武功而论,他们也根本想不出来,只是心中又是惊骇,又是疑惑,立时又从西英堂的两面,向前奔去。

等到众武士奔到了北英堂前的时候,红线和柳絮儿两人,早已到了!

红线和柳絮儿两人,已连闯了六英堂中的三堂,其中,除了王克智走得快一步,狼狈逃走之外,娄绝剑和李涌两人,皆已死去,这可以说是魏博节度使府中,从来也没有过的事。

是以此际,早已全府震动,在内府中的田承嗣,迭接噩耗,心中已然惊怒交加,可是他在表面上,仍然十分镇定,他请了范天声前来,范天声也已知道,府中来了高人,田承嗣一见范天声,便道:“范大侠,来了两个刺客,武功极高!”

范天声也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他听出田承嗣是在故作镇定,实则内心已十分惶急,是以他立时说道:“大人请放心,我必将来人,阻于天英堂之中!”

有了范天声的这句话,田承嗣不由自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田承嗣也知道,只要有了范天声这句话,那么,不论来的是什么人,想要闯过天英堂,那真是难于登天了,他忙道:“那么,请范大侠到天英堂去镇守。”

范天声一颔首,说道:“田大人,你内堂还拟多召守卫相护,来的若是高手,众武士拦他不住,人多无益,外面的事,交由各堂堂主对付,还好得多!”

田承嗣连连点头,道:“范大侠说得是!”

范天声退了出去,田承嗣立时下令,将府中的武士,大部分召了回来,围住了内堂。

而这时,正是红线和柳絮儿两人,来到了北英堂门口的时候。

她们两人,才转过了北英堂前的那堵高墙,便听到了一阵淙淙的水声,两人站定了身子,向前看去,只见北英堂根本没有大门,只是在堂前,有幅水帘,水从横梁之上,分成千百股,直射而下,射到门下的一个水槽之中,又淙淙流了开去。

那幅水帘细小的水柱,在她们两人,才一来到时,还是和寻常的水色无疑。但是她们才一站定,水色便转为一种极其艳丽的淡红色。

隔着水帘,可以看到北英堂中的情形,只见王克智和蓝洋两人,坐在堂中心,蓝洋略一欠身,道:“两位既然来了,如何踟躇不进?”

红线立时低声道:“絮儿小心,那水帘一定有毒!”

柳絮儿呆了一呆,若是北英堂门口的那道水帘有毒的话,那么她们要闯进去,可比西英堂还难得多了,有什么办法,可以突过水帘,而不被毒水沾到?

在她们发呆间,堂内的蓝洋和王克智两人,一起呵呵大笑了起来,红线回头一看,只见两边的武士,大多数退了开去,只有不到二十人,仍然围在远处,红线低声道:“絮儿,我们疾向后退,活擒一个卫士,立时再掠回到这里来,你做得到么?”

柳絮儿笑了起来,道:“那太容易了!”

红线道:“小心些,别反让人家占了便宜去,走!”

红线那一个“走”字,才一出口,柳絮儿也跟着发出了一下低啸声,两人的身形如箭,一起向后,疾退了出去,刹那之间,已退出一丈五六,红线反手一鞭,“唰”地一声,立时缠住了一名武士的脖子,身形向前掠回来,来去如电,已擒了一名武士,回到了北英堂的堂前。可是,柳絮儿那边,情形却大是不妙,只听得柳絮儿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来。

一听得柳絮儿的惊呼声,红线的心中,陡地一凛,连忙转头看去,只听得一个十分熟悉的笑声,“哈哈”一笑,柳絮儿又是一声惊呼,等到红线转过头去看时,只见柳絮儿手中的长剑,已脱手飞出,在柳絮儿身前的那个武士,竟是邓竞全!

邓竞全这时,手中的棍一沉,已扫中了柳絮儿的小腿,柳絮儿的身子一倒,四五个武士围了上来,她已然被擒!

红线和她相隔,虽然只有三五丈,但是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她想要去救,已然来不及了!

红线眼看柳絮儿被擒,被横拖倒曳了去,心中自是又急又惊,但是她却一咬牙,立时转过了头来,竟像是完全没有那回事一样!

因为红线知道,自己此行,本就是极危险的事,而明知危险,仍然非来不可,是因为事情关系重大,如今柳絮儿虽然被擒,也不能影响她进行这件事!

她一回过头来,一伸手,先夺下了那武士手中的刀来,接着,一脚踢出,踢得那武士,向前直冲了出去,那武士冲过了水帘,跌进了北英堂之中了。

那武士被红线踢进北英堂去,在他穿过水帘之际,势子也极快,身上所沾到的毒水,也不过十馀滴而已,可是,那武士在跌进去之际,却发出了一下凄厉无比的呼叫声来,连在北英堂中的王克智和蓝洋两人,也神情骇然,霍然起立。

武士一跌进了北英堂,立时站了起来,尖叫道:“快拿解药来!”

然而,他只叫得一声,在他身上,被毒水滴中之处,已有白烟冒出来,紧接着,只见他在堂中乱窜,“砰”地一声,撞在墙上,仰天跌倒。等到他跌倒在地时,头脸之上,被毒水沾中之处,已是血水四冒,只见他身子弯曲,转眼之间,已然死去,那水帘上的水性之毒,竟然厉害到了这一地步!

红线看到这种情形,心中不禁骇然,但是那也决不能阻止她继续前闯的决心,她立时将那柄刀,系在鞭梢之上,手腕转动,将刀在头顶之上,旋转起来,等到刀愈转愈快之际,红线发出了一声长啸,身形陡地掠起,向着毒水帘,疾冲了过去!

她身法快绝,一闪之间,人已过了毒水帘,而在她掠过毒水帘之际,由于头上有盘旋飞舞着的那柄单刀,是以只见毒水四溅,但是并无一滴,沾在她的身上,反是蓝洋和王克智两人,大惊失色!

王克智和蓝洋两人,一见毒水四溅,他们两人,自然知道那毒水的厉害,当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北英堂本是由蓝洋防守的,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他却也顾不得了,随着惊呼声,转身和王克智两人,疾自堂后,奔了出去。

是以,当红线掠进了堂中之后,北英堂中,竟已空无一人!

红线一抖手,抖开了那柄单刀,紧跟着,追了出去,转眼之间,只见眼前一个小土丘,红线身形拔起,跃过了那小土丘,便看到了一块大石碑,上面刻着“地英堂”三字,石碑再过去,是一个宽大的厅堂,邓竞全手中执着棍,站在厅堂中心。

红线的手腕,不住抖动,“啪啪”地挥着鞭,大踏步向前走去。

来到了地英堂堂口,才略停了一停,邓竞全冷笑着,说道:“与你同来的,已然就擒,你还逞什么能?”

红线身形,倏然拔起,陡起陡落,已落在邓竞全的面前,她的来势如此之盛,邓竞全也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红线明知现在来问柳絮儿的安危,问了也是无用,是以邓竞全才一退,她软鞭已疾挥而出!

她知道邓竞全的武功,非同等闲,是以一出手,便是她鞭法中的绝招。那绝招,唤做“连云七鞭”,一鞭挥出,第二鞭接着便来,一鞭紧似一鞭,七鞭之间,简直连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也没有!

刹那之间,北英堂之中,只听得鞭风呼啸,鞭影纵横,邓竞全也早已领教过红线的厉害,然则他做梦也想不到,红线一上来,鞭法的威力,便如此惊人,他若是一上来就不顾一切抢攻,那还好些,偏偏在红线发出了第一鞭之际,他就向后,退了一退。

他一退间,红线的软鞭,便如同排山倒海也似,压了过来,邓竞全变得全然被动,等到红线发到第四鞭时,他已是汗流浃背!

红线的第五鞭,是当头砸下来的,内力贯足了,一条软鞭,笔也似直,简直就如同一根铁支一样,邓竞全一见来势如此之猛,身子陡地一闪,那一鞭,“啪”地一声,抽在地上,抽裂了几块大青砖石板。

而软鞭一着地,立时弹了起来,第六鞭又已发出,鞭招绵绵而生,第六鞭击向邓竞全的腰际,邓兢全在闪身开去之后,连站都未曾站稳,这一下,实是避也避不过去的了,“啪”地一声,一鞭扫在他的腰际,他身子一侧,便向左倒去。

邓竞全在中了一鞭之后,奇痛彻骨,向左倒下时,勉力用棍,在地上支了一支,还想藉此,再向后退去时,红线的软鞭,早已卷了起来,又是“啪”地一声,齐齐正正,抽在邓竞全的额角之上!

那“连云七鞭”之中,力道一鞭强似一鞭,到了最后一鞭,实是力足以开碑裂石,邓竞全的脑袋,如何捱得起这一鞭?

一鞭击中,邓竞全连声都未出,身子便“砰”地一声,倒地不起。

在他倒地之后,红线连看也不向他看一眼,身形立时向前疾掠了出去,只苦了在地英堂外的那些武士,他们看到了邓竞全的脑袋,简直是如同为利斧所劈一样,齐中裂开,心头的震骇,实是难以言喻!

红线一出了地英堂,软鞭挥动,向前直闯,转眼之间,已经来到了天英堂之前!

红线陡地停了下来。

天英堂之前,笼着一层轻纱,红线已经看到,在一个长案之后,坐着范天声,她对范天声的印象,极其深刻,是以一见就认出了他来,但是范天声却不知来的是什么人。在他看来,轻纱之外,只是一个看来十分模糊的人影而已。

他仍然坐在案后,沉声道:“阁下已连闯五堂,武功惊人,天英堂并无埋伏,放心请进!”

红线这时候,心中思潮起伏,实在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又向前踏出了两步,手一扬,鞭已挥出,“唰”地一声,将那重轻纱,拉了下来。

范天声仍然坐在案后,轻纱一去,他立时可以看到站在天英堂外的,是什么人,他在刹那间,也不禁呆了,只是怔怔地望着红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闯进了魏博节度使府来,连破了五堂的高手,竟是红线,那实在是他想不到的事!

范天声和红线两人,互望了好久,范天声才缓缓地站了起来,道:“是你!”

红线缓步走进了天英堂,她的声音,听来倒是出奇地平静,她道:“是我!”

范天声无话可说,只是道:“那真是令我想不到!”

红线冷笑一声,道:“我也真想不到,那日范大侠意态何等坚决,但现在范大侠竟赫然在魏博节度使府中,为田承嗣效劳!”

范天声听了,脸上不禁一阵发热!

范天声一面脸上发热,一面道:“你指责得是,但是我受两人救命之恩,来到此间,又受礼遇,我只答应为田大人做一件事!”

红线的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道:“你为田承嗣做的那件事,自然是取我性命了!”

范天声忙道:“那决不至于,我只不过要使你不能闯进内堂,姑娘请速退!”

红线陡地提高了声音,道:“我既已来到,焉有退理?”

范天声道:“我不愿与你……”

他下面“动手”两字,还未曾出口,红线身形,陡然前欺,“连云七鞭”,又已施出,她自知非和范天声动手不可,是以一上来便展绝招,而同时七鞭,这时,此她对付邓兢全时,又自不同,只见每一鞭抖出,鞭影纵横,不可方物。第一鞭,就已将范天声面前的长案,击得断成了两截,范天声也陡然拔剑相迎,只见人影兔起鹘落,“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七鞭一过,天英堂之中,几乎已没有完整的东西!

但是也就在红线第七鞭攻势之际,剑光陡盛,红线的一绺秀发,随着剑气,四下飘散,红线陡地收鞭站定,头发已然披散了下来,她连云七鞭,非但未能占到便宜,而且,若不是范天声剑下留情的话,她一定已受重伤了!

范天声收剑凝立,道:“你走吧,在你离去之后,我也必然离开魏郡!”

红线喘着气,她果然不是范天声的敌手!

然而,事情已到了这等地步,她也决没有后退的可能了,她提起鞭来,刚待出招,忽然听得天英堂,有人急急道:“主人,何以要走了?”

那一句话,才一传进,范天声面色倏变,立时闪身向门外掠去,红线一呆,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间,范天声已然掠了回来。只见他左手抓着一个少年,右手剑指着王克智,王克智面如土色,而那少年,不是别人,却正是王克智的书童王安!

范天声的神色,难看之极,王安已是急得面如死灰,慌忙在叫道:“范大侠,不关我事,是主人安排,叫我在酒中下迷药的!”

范天声扬头向王克智望去,王克智的声音,不由自主在发颤,道:“范大侠,为了要请你来魏郡,我们不得不出下策!那两个蒙面人是我和蓝洋,待你昏过去之后,我们又假装救了你。”

范天声突然之际,“哈哈”大笑了起来!

范天声一面笑,一而望着红线,道:“红线,你此来可是为了取田承嗣性命?”

红线人极聪明,在刹那之间,她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忙道:“不是,只要盗盒。范大侠,我一个师妹,已失手被擒!”

范天声转过头去,大喝道:“你听到了没有,将被擒之人放出来,在大门口等候我,我还可饶你一命!”

王克智一迭声答应着,范天声身形展开,已和红线两人,一起向内堂掠去。

由天英堂到内堂,守卫的人虽多,但是看到范天声和红线,一起向前掠来,所有的人,个个如同泥塑木雕一样,站定了一动也不敢动。

红线和范天声冲上了内堂,几乎没有什么耽搁,立时又退了回来,奔出了大门口,只见王克智、蓝洋两人牵着马,柳絮儿也正在翘望,一见红线出来,柳絮儿便大叫道:“师姐!”

红线疾声道:“我们快走!”

红线、柳絮儿、范天声三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等到他们出了城,又驰出了十来里之后,东方发白,朝阳初升,天已亮了。

红线在三岔路口,勒住了马,自怀中取出了一只金盒来,金盒在阳光的照射之下,盒上所镶嵌的宝石,光华夺目,令红线几乎连眼也睁不开来。

红线将盒交到了柳絮儿的手中,道:“絮儿,你快马加鞭,回潞州去,将这只金盒,交给薛大人,对薛大人说,魏郡之行,只要带着这只金盒,一见到田承嗣,将盒还给他,必无任何危险!”

柳絮儿接过盒来,红线又叮嘱道:“你一路之上,切不可耽搁。”

柳絮儿忙道:“师姐,你到何处去?”

红线道:“我对薛大人,恩已报毕,自然不会再到薛大人府上了!”

柳絮儿望了范天声一眼,忽然笑道:“我明白了!”

红线的脸上,陡地一红,牵转马头,向前便驰,范天声一面向柳絮儿挥着手,一面也跟着向前驰去,眼看他们两人,愈驰愈远,终于看不见了。

直到这时,柳絮儿才直驰向前,回潞州去,而在那时,魏郡早已得田承嗣的命令,诚意欢迎薛嵩前来,再也不提什么进兵潞州的事,红梯关前的大军,也迅速地后撤进关内来了!

(倪匡《盗盒》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