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的南面,长江的西岸,就是武汉三镇的另一要镇——汉阳。
汉阳的北面矗立着龟山,与武昌蛇山遥遥相对,汉阳北岸的西月湖乃是群峦丛翠中的一个大湖,湖光山色,风景宜人,湖上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庵子,建筑在一大丛古篁之中,又是在一片危崖的上面,所以不但人迹稀到,甚至根本晓得有此庵的人都不多。
是秋天了,虽然艳阳当空,但那山径上的枯黄落叶无疑告诉了人们夏天已经过去了。
黄昏,夕阳拖着万丈红光摇摇欲坠,层层翠竹染上了金黄的反光,那小庵上凋旧脱落的漆饰雕物也被阳光染上一层光彩,好像是重新粉刷过一样,庵门上的横匾上写着三个字:“水月庵”。
横匾下面,有一个白衣尼姑倚门而坐,从修长的影子上也可以分辨出她那婀娜轻盈的体态。
她双眼像入定般一动也不动,又像是在凝视着极遥远的地方,那清澈的眼光却似蒙蒙的带着泪珠,弯而长的睫毛下是一个挺直而小巧的鼻子,配上樱桃般的小嘴,那充满青春的美丽与上面光秃的头顶,成了强烈的对照。
她的皮肤是那样动人,衬着一袭白色的佛衣,把那宽大简陋的僧衣都衬得好看了。辉煌的夕阳照在她身上,但她的心却如同蒙在万仞厚的霾雪里。
从她那晶亮的泪光中,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俊美的身形,那潇洒的脸颊上,深情的大眼睛……
她忍不住喃喃低呼:“捷哥哥,捷哥哥……”
她就是金梅龄——不,应该说是净莲女尼。
她的眼光落在西天那一块浮云,从一块菱形须臾变成了球形,最后成了不成形的人堆。
她心中暗暗想到:“古人说:‘白云苍狗’,而事实上又何止白云是如此呢?世上的事都是在这样令人不察觉中渐渐地改变,等到人们发觉出它的改变时,昔时的一切早就烟消云散,不留一丝痕迹了。”
庵内传来老师父笃笃的木鱼声,替这恬静的黄昏更增加了几分安详。
忽地,她的眼光中发现了一点黑影,她揉了揉眼睛,将睫毛上的泪珠揩去,睁大了眼一看——
对面危崖上一个黑影翻跳了下来,她定神一看,啊,那是一个人影,头下脚上地翻跳下来。
她知道对面那危崖下面乃是千丈深渊,莫说跌落下去,就是站在崖边向下俯视,那轰隆涧声也会令人心神俱震,目眩神迷,这人跌落下去哪里还会有命?
这一惊,几乎高叫出声,哪知更怪的事发生了,那人在空中一翻,立刻头上脚下,而双脚马上一阵乱动,初看尚以为是这人垂死的挣扎,但细看那人下落之势竟似缓了下来。
净莲家学渊博,一看就发现那人双脚乃是按着一种奥妙的步子踢出,是以将下降之势缓了下来。
那人不仅下落变缓,而且身体斜斜向自己这边飘了过来,这实是不可思议的事,那人身体在空中丝毫无处着力地居然将迅速垂直下落之势,变为缓缓斜斜飘落,那种轻功真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了。
脚下是千丈峻谷,落下去任你神仙之身也难逃一死,那人缓缓飘过来,想落在那片古竹林上。
当他飘落在竹尖儿上的时候,他听到竹林下一声女人的尖呼,那声音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令他心神一震,但他知道此时全凭提着一口真气,万万不可分神,只听他长啸一声,双足在竹尖儿上一阵绕圈疾行,步履身法妙入毫厘——
净莲女尼当那人飘落竹尖时,已能清楚地看见他的面貌,这一看,登时令她惊叫出声,她差一点就要喊出:“捷哥……”
但当她几乎喊出口的时候,庵里传出一声清亮的钟声,那古朴的声响在翠谷中荡漾不已,她像是陡然惊醒过来。她想起:“我已出了家做了尼姑啊!”
但是那竹尖上的人,那英俊的面颊,潇洒的身态,正是她梦寐不忘的“捷哥哥”,她怎能不心跳如狂?
她不知道两个月不见何以捷哥哥竟增长了这许多功力,这时他双足不停绕圈而奔,身体却不断盘旋而上,最后落在一根最高的竹尖上,他单足微弯,陡然一拔,身体借着那盘旋而上之势,如弹丸般飞弹向空中。
她不禁大吃一惊,心想:“你轻功虽然好,但要想跃上这危崖,可还差得远呀!”她虽然尽力忍住惊叫出声,但那俏丽的面上满是担忧焦急之色。
可是他却稳落在半崖壁上,敢情崖壁虽说平滑,总不免凹凸重重,是以他虽落在凸出的石边上,远看的人尚以为他贴在壁上哩!
他仍是凭一口真气,施展出盖世轻功,一跃数丈地擦身而上,那潇洒的身形终于小得看不见了。
若是告诉别人这一幕情形,他绝不肯相信世上有这等轻功,净莲虽然看见了,但她永没有机会说给外人听。
事实上,这幕神奇轻功给她的震动远不及心灵上的压迫大,此刻她呆呆的不知所措,并不是想着那绝世轻功,而是想着那个秀俊的影子。
“捷哥哥,我们永别了,就像那崖上的云雾,轻风吹来,就散得一丝不剩了……”
“可是我毕竟再见了你一面,虽然那么匆匆,但我已经满足了……”
“从此刻起,我将是一个真正的世外之人,一尘不染,心如止水,至于你,你还有许多未了的事,我只能天天祝福……祝福你一切幸福——一切——”
莹亮的泪珠沿着那美丽的脸颊,滴在地上,霎时被干燥的沙土吸了进去。
她站了起来,举步困难地缓缓走离,那洁白的影子仍荡漾在深谷中,正如一朵净洁白莲花——像她的法号一样。
天光一黑,太阳落过了崖壁,谷中顿时幽暗下来,只有西月湖中仍倒映.着西天那一角余辉。
那危崖上,晚风袭人,令人生寒,一条人影如箭射了下来——倒不是说他快得像箭,而是他那勉强登上崖边的紧张情形好像是一支力竭的箭矢。
他那上升之势本来万难上得崖边,但不知怎地,他双脚空荡一下,双臂一拔,身体已上了崖边,虽则有点仓促,但这种势尽反上的身步,实是武林罕见的神功。
他立定了足,长长嘘了口气,敢情他一口气提住一直不敢放,所以逼得脸都有点红了。他喃喃自语:“这‘诘摩神步’端的妙绝人寰,若不是靠它,我此刻定然已经丧生绝壑了。”
这时他转过身来,俯身向下望了望,那崖下云雾袅袅,深不见底,只听得谷底山泉轰轰冲击山石之声,方才自己借脚上纵之处,已是云深不知处了。不觉暗道:“要不是那一片竹林,再好的功夫,也要丧生在双煞的手中了。”
他正在回想方才那一声娇呼,呼声中充满着焦急、惊讶,是多么熟悉呵!但是方才他正硬提一口真气,无暇旁顾,如今看来,这绝壁深渊下难道有人居住吗?不可能的!那呼声是幻觉吧?
他迷惘地摇了摇头,低声自言:“梅龄啊!你在哪里呢……”
那茫茫雾气中忽然现出了一个娇艳温柔的姑娘,深情地看着他,他差些儿扑了下去——
忽然那美丽的面孔变成了两个丑恶无比的人类,他猛然收住自己往崖下冲去的势子,由于收势过于急促,一块拳大的石块被踢下了崖,片刻消失在云雾中,连落入谷底的声音都听不见。
他猛地惊起,默默自责——“辛捷啊,辛捷啊,你怎么如此糊涂呢?杀父母的仇不报,满脑子尽是这些纷乱的情丝,还有梅叔叔的使命,侯二叔的深仇——”
他想到这里,真是汗流浃背,虽然晚风阵阵送凉,但他紧捏了捏满是冷汗的拳头,身形宛如一缕轻烟般消失在黑暗中。
七妙神君的重现江湖,海天双煞的两度施凶,武汉真成了满城风雨的情况。加上武当、崆峒两大派门人的互相火拼,敏感的人都预料到又一次腥风血雨将袭至武林了。
银枪孟伯起和金弓神弹范治成被杀了之后,武汉一带所有的镖局全关了门,大家都以为海天双煞的东山再起必然有更厉害的事件发生,但从范治成被杀的一夜后,海天双煞又身消影失了。
江湖上充满着人心惶惶的情况。
又是黄昏的时候。安徽官道上出现了一个孤单的人影,不,应该说是一人一骑。那匹马通体全白,无一根杂毛,异常神骏,马上的人却透着古怪,一身整洁的淡青儒服,在滚滚黄沙中竟是一尘不染,而且背上斜着一支长剑。
如果你仔细看一下,你定然惊奇那马上儒生是那么秀俊潇洒,而且脸色白中透着异常红润,真所谓“龙行虎跃”,显然是有了极深厚内功的现象。
马蹄得得,奔得甚疾,忽地他轻哼一声,一勒辔头,那马端的神骏,刷的一下就将疾驰之势定住,儒生双眼落在路旁一棵大槐树上。
那树干上刻着一支长剑,剑尖指向北方。那剑刻的十分轻浅,若不留意,定然不易发觉,此时天色已暗,马奔又速,不知那书生怎地一瞥眼就能看清楚了。
他仰起头看了看天,喃喃自语道:“吴大哥一路留记要我北上,定然是有所发现,只是现在天色已晚,只好先找个地方宿上一夜。”
哪知真不凑巧,这一段道路甚为荒凉,他策马跑了一里多路,不但没有客栈,连个农家都没有,只有路旁一连串的荒坟,夜枭不时咕咕尖啼,令人毛发直立。
天益发黑了。四周更像是特别静,那马蹄扑扑打在土路上的声音,也显得嘹亮刺耳起来,马上的儒生虽不能说害怕,至少甚是焦急。
忽然不远处竟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声,那声音虽然不大,但送入耳内令人浑身不快,一种紧张心情油然而生。
喔的一声,那嘶声又起,但从声音上辨出比方才那声已近了数丈,而凄厉之声划破长空,周围又是连山荒坟,月光虽有,却淡得很,倒把一些露在外面的破棺木照得恐怖异常。
那马儿似乎也惊于这可怖情景,步子自然地放慢下来。
第三声怪响起处,儒生马上瞧见了两个人影。两个又瘦又长的人形,都是一袭白衫上面,全是麻布补丁,怪的是头上都戴着一顶大红高帽,加上瘦长的身材,竟有丈多高。两个脸孔都是一模一样,黄蜡般的颜色,双眼鼓出,那阴森森的样子哪有一丝人相?
两人并肩疾驰,双膝竟然不弯,就似飘过来的一样,所至之处,夜枭不住尖啼,益增可怖之感。
马上儒生强自镇定,但坐下之马却似为这两鬼阴森之势所慑,连连退后。
两鬼暂态即至,迎面阴风扑面,儒生接连打了个寒噤,他双手紧捏马鞍,背上冷汗如雨,但他到底强自壮胆猛提一口真气,大喝一声:“何方妖人装鬼吓唬人,我辛捷在此!”
“辛捷”这名字又不是“钟馗”,叫出来有何用?但人到了害怕的时候,往往故意大声叱喝,以壮声色。
但这一喝乃是内家真气所聚,四周空气却被震得嗡嗡响。两鬼相对一视,已飘然而过,只听得左面一鬼道:“老二,我说你看走了眼吧,人家已做到收敛眼神的地步了,还怕咱们装鬼诈尸这一手么?就是方才那一声‘狮吼’,没有几十年功力也做不到哩!”
右面一鬼嗯了声道:“咱们快走吧!”声音传时已去得远了。
辛捷回头望了望这两个“鬼”,心中虽觉有点忿怒,但也有一点轻松感觉,他低头一看,铁镶边的马鞍竟被捏成一块薄饼了。
辛捷暗道:“这两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轻功端的了得,不知是那一路人物?”
他一面想,一面手中不知不觉加劲提着缰绳,白马放开四蹄如飞疾驰。
辛捷自从获得世外三仙之首平凡上人垂青后,功力增了何止一倍,这时虽然月光黯淡,但他目光锐利异常,早瞥见左面林子里透出一角屋宇。
这一下他不觉大喜,连忙策马前去,转弯抹角地绕入林子,果见前面有一所小庙。
林子里更是黑得很,辛捷把马系在一棵树干上,缓缓走近那破庙,不知怎地,心中忽然紧张起来,每走近一步,似乎更接近危机。
辛捷心中似乎有点预感,是以当他的手触及那扇朽败不堪的庙门时,竟自迟疑住了,迟迟没有去推——
终于他一指敲了下去,哪知呀的一声,那门竟自打开,原来根本就没有上锁。
庙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透出一股霉烂的味道,那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辛捷后脚才跨入门槛,伸手正待掏取火摺子,忽地呼的一声,已有一物袭到——辛捷伸进怀中的手都不及拿出,双脚不动,身子猛向后一仰,上身与下身成了直角,那袭来之物如是暗器的话,一定飞过去落了空——
但是并没有暗器飞过的声音。
辛捷身形才动,腹下又感受袭,这一下辛捷立刻明白那连袭自己之物乃是敌人的手,而且可以辨出是双指并立如戟的点穴手法。
他一面暗惊这人黑暗中认穴居然如此之准,但手上却毫不迟疑地反叩上去,要拿对方的脉门,这种应变的纯熟俐落,完全表现出他的深厚功力及机智。
如果不是在这漆黑的房子中,你定可发觉辛捷这一抓五指分张,丝毫不差地分叩敌人脉上五筋,单这份功力就远在一般所谓“闭目换掌”的功夫之上了。
黑暗中虽看不见,那动手袭辛捷的人自己可知道,对方随手一抓,自己脉上五筋立刻受胁,只听他哼了一声,接着砰的一下闷声——
辛捷不禁惊骇地倒退两步,因为他的一把抓下,竟抓了个空,而且对方不知用的一记什么怪招,竟如游鱼般滑过自己五指防线,啪地打在他小腹上——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一掌打得极是软弱无力,是以他只感到一阵微痛,根本一点也没有受伤。
他正呆呆退立时,对方已喝道:“无耻老贼,还要赶尽杀绝么——”声音尖嫩,似乎还有一点童声,接着一阵剧烈的喘息。
辛捷怔了怔,但他的眼睛已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敢情是他已渐渐习惯了黑暗的缘故。
虽然看不真切,但他已看出那人半躺在地上,竟像是身害重病的样子。
“嚓”的一声,火摺子近风一晃,屋内顿时亮了起来,辛捷因为火在自己手里,而那人在暗处,是以一时看不见那人,而那人却惊呼一声。
辛捷将火摺向前略伸,立刻发现躺在地上的乃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看样子有十五六岁,身上的衣衫更是脏垢斑斑,更全是补丁,一副小叫化子的模样,这时正睁着大眼睛瞪着辛捷,似乎是无限惊讶的样子。
辛捷心中一直惊于方才他那一记怪招,这时不知不觉间持火走近一步,细细一打量此人,更是暗中一惊。
原来此人虽然蓬头垢面,但细看之下,只见他双眉似画,鼻若悬胆,朱唇皓齿,脸上虽都是尘土,但颈项之间却露出一段十分细嫩的皮肤,一派富家公子的模样。
这时那少年开口道:“你是厉老贼的什么人?”
辛捷怔了怔道:“什么?什么厉老贼?”
那少年摇了摇头又道:“你真不是厉老贼派你来追——啊,我问你,你进来时真不知道我在里面么?”
辛捷暗笑道:“就是我真是什么厉老贼派来追你的,也不一定就知道你在这庙中呵!”
但口上却答道:“我哪里认识什么厉老贼的。”
那少年似乎是勉强撑着说话,这时听辛捷如此说,轻叹一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忽然一阵痉挛,扑地倒在地上。
辛捷咦了一声,走近去一看,只见那少年双眉紧蹙,似乎极为痛苦,辛捷不禁持火弯下腰去看个究竟。
那少年想是痛得厉害,不禁眼泪也流了出来,两道泪水从脸上流下,将脸上灰尘冲洗干净,顿时露出两道雪白的皮肤色。
辛捷看这少年分明是一个富家大孩子,但不知怎地竟像个小叫化般躺在如此荒凉的破庙中,而且身受重伤。这时他见这少年秀眉紧蹙,冷汗直冒,心中不禁不忍,伸手一摸少年面颊,竟是冷得异常。
这时忽然身后一声冷哼,一人阴森地道:“不要脸的贼子还不给我住手?”接着一股劲风直袭辛捷背后。
辛捷一手持有火摺子,只见他双足横跨,身体不动,头都不回地一指点向来人“华盖”要穴。
那人又是一声冷笑,那阴森森的气氛直令人心中发毛,但辛捷却奇怪他何以对自己反而一点也不理会?
那晓得电光石火间,呼的一声,又是一股劲风抓向辛捷左肩,辛捷若是伸指直进,虽能点中对方华盖穴,但肩上一掌却足致他死命,而这一招发出显然不是背后之人,一定对方另有帮手,而且两人配合得端的神妙无比。
辛捷仍然双足钉立,背对敌人,腰间连晃两下,单手上下左右一瞬间点出四指。
只听呼呼两声,袭击的两人显然无法得逞,跃身退后。而辛捷手上持的火摺子连火光都没有晃动一下。
辛捷这才缓缓转过身来,这一转身,三人都啊了一声——
原来那袭击辛捷的两人竟是路上所遇扮鬼的两人,却不知两人何以去而复返?
那两人瞧清楚辛捷,因此大吃一惊。
只见左面一人冷恻恻地干笑一声,黄蜡般脸孔上凸出一双满含怒气的眼珠,火光照在他的大红高帽子上,更令人恐惧。
右面一人长相与左面完全一样,只是面色稍黑,这时冷冷道:“厉老贼的狗子还要赶尽杀绝么?”说着呼地劈出一掌,将身旁一张楠木供桌整张震塌。
辛捷早见过两人轻功,却不料这家伙掌力也恁地厉害,又见自己三番两次被人误为什么厉老贼的狗子,心中虽知是误会,但他抬头一看这两人凶霸的样子,立刻又不愿解释了,只重重哼了一声,转头望了望地上的少年,根本瞧都不瞧那两人一眼。
这时地上的少年似乎苦苦熬过一阵急疼,已能开口说话,望着那两个七分似鬼的凶汉竟似见了亲人,哇的一声哭出了声:
“金叔——”再也叫不下去。眼泪如泉涌出。
那两个怪人似乎一同起身抢了过来,把那少年抱在怀中,不住抚摸他的一头乱发,口中唔唔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
辛捷抬眼一看,只见那两张死人般的丑脸上,此时竟是怜爱横溢,方才乖戾之气一扫而空,似乎头上的大红高帽也不太刺目了。
那少年像是饱受委屈的孩子倒在慈母怀中倾诉一般,哭得双肩抽动,甚是悲切。
那脸色稍黑的不住低声道:“好孩子,真难为了你这个孩子,真难为你了——”
那少年抬起头来,睁大着泪眼对他望了一眼,说道:“我总算没有让老贼抢去那剑鞘——”
旁边那面如黄蜡的汉子接口大声道:“好孩子亏你躲得好地方,叔叔方才都走过了头又回来才找到你哩,真不愧咱们的帮主。”声音虽尖锐难听,却雄壮得很。
那少年转头望着他,脸上泥垢在汉子的怀中一阵揉擦,早已揩得干干净净,露出雪白的皮肤,辛捷却发现这少年敢情是长得高大,是以才像十五六岁一般,从他脸上看,一派稚气未泯的样子,顶多不过十二三岁。但这时小脸上却流过一丝坚强的神色——但那只是一刹那,立刻又哽咽着说:
“可是,可是那些老贼啊,他们一路上轮流追我,追得我好苦……那个厉老贼打了我一掌,一动就痛得要命……”
那两个汉子见少年伤成那个样子,不由怒形于色,两道丑陋不堪的浓眉挤在一起,更显得丑得怕人。
面如黄蜡的汉子一掌拍在一个土坛上,泥沙纷飞中大声道:“老二,厉老儿这笔账记下了——”又转身对少年道:“鹏儿,看叔叔替你出气,快别哭了,丐帮帮主都是大英雄,不能轻弹眼泪的,来,叔叔先看看你的伤势。”
奇的是辛捷从那极为难听的怪音中,居然听出一丝温和的感觉。
两个怪汉揭开少年的上衣一看,脸上都微微变色,显然少年伤势不轻。
面如黄蜡的一个忽然运指如风地在少年胸口要穴猛点,足足重复点了十二遍,才吁了口气站起身来。那面色带黑的对少年道:“鹏儿,叔叔将你体内淤血都化开啦,你再运功一次就可以痊瘉了。”
面如黄蜡的汉子却哼了一声:“真难为那厉老儿竟端的下了重手,哼,走着瞧吧!”
“咦,你这小子还没有逃走——”敢情他发现辛捷还站在后面——而他是认定辛捷为“厉老儿”的门下。
辛捷正待答话,那少年忽挣扎着喊道:“金叔叔,他不是——”
背后却有一个阴森森的声音接道:“他不是,我是!”
面色带黑的汉子向同伴使一眼色,低声对少年道:“鹏儿,不要怕,快运功一周,叔叔保护你。”
辛捷回头一看,只见庙门口站了三个人,一语不发。
那面色黄蜡的汉子,坦然走上前去,打量这三人一眼,冷冷道:“相好的,咱们出去谈。”
那三人看了看守护少年的黑汉,冷笑一声,齐齐倒纵出门。
黄面汉子看了辛捷一眼,也跃了出去。
只听得一声暴吼:“金老大,咱们得罪啦。”接着呼呼掌声骤起,似乎已交上了手。
庙外金老大以一敌三,全无惧色,掌力凌厉,对方三人一时近不得身。
辛捷暗道:“这姓金的兄弟功力实在惊人,不知他们何以称那孩子为帮主?还有他们说什么剑鞘、厉老贼——啊,莫非是他——”
原来这时他看见三个来人中,倒有两个使的是崆峒掌法,又想到什么“厉老贼”,登时想起这“厉老贼”必是崆峒掌门人“剑神”厉鹗。
一思及此,辛捷只觉热血沸腾,苍白的脸颊顿时如喝醉一般,隐敛的神光一射而出,令人不敢仰视。厉鹗,厉鹗正是陷害梅叔叔的主凶之一,辛捷登时对金老大生出好感来了。
“对了,一定是他,以众凌寡,以大欺小,正是他的惯技——”辛捷不禁喃喃自语,双掌握得紧紧的。
忽地又是一声长啸,“刷、刷”从黑暗中跳落两个人影,辛捷在暗中一看,吃了一惊,原来左面一人年纪轻轻,相貌不凡,正是自己识得的“崆峒三绝剑”中的“地绝剑”于一飞。
右面一人年似稍长,只是步履之间更见功力深厚。
于一飞对那三人喝道:“史师弟加油困住他。”和旁边一人一起纵入庙内。
庙内那少年正盘坐运功,那面带黑色的大汉焦急地在一旁无计可使,忽地他伸出一掌,按在少年背上,似乎想以本身功力助少年早些恢复。
就在这时,庙门开处,“刷、刷”纵入两人,都是手持长剑,首先一人一把就向少年抓来——
那黑汉子一掌按在少年背上,看都不看就一掌倒卷上来,巨掌一张,竟往来人脉上抓去。
来人轻哼一声,翻身落地,一连三剑刺出——
这人正是崆峒派三绝剑之首,天绝剑诸葛明。
于一飞按剑守住门口,防止敌人逃走。
天绝剑诸葛明功力为崆峒三剑之冠,这一连三剑劈出,就连暗中辛捷也不住点头,心中暗道:“这厮剑法要比于一飞精纯得多,想来总是他师兄了。”
哪知黑面大汉仍然全神贯注少年恢复伤势,对诸葛明三式宛如不见。
辛捷不禁大惊,心中暗想道:“你武艺虽强,怎能这般托大?”
哪知就在诸葛明长剑堪堪劈到的一刹那间,那面色带黑的——也就是金老二——忽地反手一把抓出,而且是直抓诸葛明的剑身——
诸葛明见多识广,一见金老二一掌抓来,掌心全呈黑色,心中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双足一沉,嘿的一声,硬生生将递出的式子收回。
暗中辛捷也同样大吃一惊,他曾听梅叔叔说过,四川落雁涧有一种独门功,唤作“阴风黑沙掌”,练得精纯时能够空手抓折纯钢兵刃,是外家功夫中极上乘的一种,只是近百年来此艺似乎失传,久久不见有人施用。想不到这金老二方才一把抓出,竟似这失传百年的绝技,而且看样子功力已练得甚深,方才诸葛明幸亏收招得快,否则他那长剑虽然不是平凡钢铁,只恐也难经得起“阴风黑沙掌”一抓呢。
于一飞似乎也发觉金老二掌色有异,刷地跃近,长剑一斜,正迎上诸葛明的反手一剑,双双刺向金老二。
天地两剑合璧,威力大增,尤其两人剑式互相配合,严密无比,金老二仗着雄厚掌力,勉强支撑。
那少年这时面色却红得异常,似乎运功已到了紧要关头,金老二更不敢松懈,单凭一掌渐渐招架不住。
那诸葛明尤其狡猾,不时抽空袭击正在运功的少年,迫得金老二更是手忙脚乱。
这时于一飞一招“凤凰展翅”直袭金老二左肩,诸葛明却一剑刺向空着的“干位”,但是金老二只要一避于一飞的剑式,立即就得触上诸葛明的剑尖,这一下端的狠毒,金老二虽然分神照顾少年,但他何等老经验,诸葛明剑式故意向空处一递,他立刻知道其用意,只听他暴吼一声,单掌再次施出“阴风黑沙掌”硬抓于一飞之剑锋——
但诸葛明冷笑一声,长剑一翻,直刺他胁下“玉枕”,眼看金老二不及换招——
忽然叮的一声,诸葛明倒退三步,于一飞持剑的手腕已被一个蒙面人捏叩着,金老二却瞪着一双铜铃般的怪眼——
原来正在金老二铁掌即将抓住于一飞长剑——也就是诸葛明剑尖仅离金老二“玉枕穴”不及三寸的一刹那,一条黑影自黑暗中一跃而出,只见他身形一晃已到了三人面前,一出手就叩住于一飞的脉门,借势用于一飞的长剑向诸葛明剑身上一撞——
于是金老二一把抓了一个空,于一飞脉门受制,浑身软柔,诸葛明却感一股柔和的劲力从剑上传入,吓得倒退三步!
一时庙中倒静了下来,只有那少年沉重的呼吸声——敢情他运功已到了最后关头。
庙外忽然传来一声短促而焦急的啸声,诸葛明及于一飞脸上神色一变。
诸葛明忽地一剑刺出,直点蒙面人脉门,这距离太近,出招又太突然,他纵有神仙本领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放开叩住于一飞脉门的手。
就在蒙面人退步放手的一刹那,诸葛明一拉于一飞右手,喝声“走”,双双跃将出去。
只听得庙外呼呼几声,接着是金老大刺耳的怪叫声:“哪里走!”接着一声闷哼,一切就恢复寂静。
金老大低头进门,但头上的红帽子仍是被门槛碰了一下,以致歪在一边。
他扶正了帽子,低声道:“老二,鹏儿运功完了没有?那厉老贼只怕就要到了,咱们得快些走,啊——”
敢情他发现金老二没有回答,正全神助少年度过最后难关。
“嘘!”一声长吁,金老二一跃而起,少年也睁开了眼。金老二一语不发便向蒙面人——当然就是不愿被于一飞认其面目的辛捷——拜倒地上,肃然道:“阁下受金老二一拜,从此阁下就是丐帮的大恩人,请教贵姓?”敢情辛捷在路上大喝时,他没有听清他的姓名。
辛捷扯去蒙面布巾,哈哈大笑,扶起金老二道:“小可姓辛名捷,手足之劳,何足挂齿?”不知怎地辛捷忽地觉得自己应该尽量豪放英雄一些才对。
金老大也向辛捷一揖,然后转对金老二道:“咱们这就动身。”
金老二牵着少年,一起走出小庙,辛捷也跟着走出去。
金老大向林旁两条路望了望,然后在左面一条上故意践踏了一些树枝,留下好些痕迹。这时他仰首观天,只见月色朦胧,已到了正中,忽然长叹一声,与金老二双双跪在那少年面前,极其庄严地道:“丐帮第十四代帮主听禀,第十三代内外护法金元伯、金元仲于此刻月正当中起,任期已满,不得再留帮内,请帮主依帮规另寻高士,愚兄弟就此相别,望我帮主智睿才智,帮务日益兴隆。”
禀完二人站起。那少年却抱住金老大的手臂道:“叔叔,不要走,不要离开鹏儿,我情愿不要做帮主,也要和叔叔在一起。”
说到后来,眼泪已是盈眶。
金老大方才脸上还是一派庄严,这时又以手抚摸那少年的头发,那丑陋的脸上竟闪烁着感情的光辉。
牛晌,他才对少年道:“鹏儿,丐帮的帮主岂能轻弹眼泪,老帮主授位给你时怎生说的?快不要哭了。”
金老二看鹏儿努力噙住那即将滚下的泪珠,不禁仰首长叹。他握着鹏儿的手,低声道:“鹏儿,以后丐帮是否能兴隆起来,就要看你了,大凡一个大英雄,先是受了无数的磨练才成功的,当你受了苦难时,你要想想世上还有无数其他的勇敢斗士正受着比你更大的痛苦呢,那么你就不会气馁而丧失你的勇气了,鹏儿,叔叔们因为帮规,就要和你分离了,以后你要好自为之,你懂得吗?”
鹏儿缓缓地点了点头,那盈眶的泪珠始终没有掉下来。金老二又道:“我知道帮中的人和那厉老儿都要追赶你,但你只要跑到湘潭关帝庙,凭帮主的信物必能得到南总舵的拥护,到时候就不怕厉老儿他们了。”
金老大指着右边一条路对鹏儿道:“叔叔们从这边走。”又指着左边那条故意留有足迹的小径道:“你就从这边走。”
鹏儿点了点头,但是并没有动。老大双袖一送,低喝一声:“去吧”,鹏儿借着那掌风落在丈外。
“金叔叔再见了——”鹏儿哽咽的童音飘来时,黑暗中已消失了他的影子。
金老大轻声叹一声,对金老二道:“老二,咱们也该上路啦。”转身又对辛捷一揖道:“待会儿那剑神厉鹗必要赶到——”
辛捷何等机灵,早知他之意,抢着道:“金兄放心,小弟和那厉老儿也有梁子。”这话就等于告诉他自己不会泄漏鹏儿的去向。
金老大道了一声:“珍重!”一挽他兄弟之手,也不见他们双足用力,身体陡然拔起,那消两踪,那两顶红帽也消失在黑暗中。
辛捷忽觉得金氏兄弟那难听的声音也没有先前那么刺耳了,那丑恶的长相,也不再那么吓人了。
“这对兄弟武艺端的高强,更难得一片侠骨,还有那鹏儿先前点我一招的手法实在古怪,凭我此刻功力竟封它不住——”
他想起鹏儿孑然孤行的情景,不知怎地鼻头忽地一酸。
“这真奇了,那丐帮帮主何以将帮主之位传与这样一个娇生生的公子模样的孩子?……”
这时忽然一声凄厉的啸声冲破长空,那啸声悠然不绝,凄厉中带着一股阴森森的味道,令人浑身感到一阵不快。
辛捷一听到这啸声,一种下意识告诉他,这必是那剑神厉鹗到了,他一晃身之间,落在庙侧暗处,心中不知怎地感到紧张之极。
那啸声虽只是单单一声,但却回肠荡气地飘荡空间,久久不绝。辛捷暗中皱眉,心中被一个问题困扰着:
“若这啸声是厉鹗所发,那么厉鹗的功力实在深得出乎意料,听梅叔叔所说的情形来看,厉鹗虽极了得,但无论如何不致于在十年中进步如斯吧?单听这一声长啸,分明他已练到‘混元归一’的地步了,难道——”
才想到这里,不远处衣带凌风声起,一条人影已疾如劲矢般飞踪而至。
那人在庙前半丈远处停下了脚,那么大的冲劲一收即止,而且一尘不扬,躲在暗中的辛捷不禁暗下赞了一声。
那人向分叉的两路望了一下,回身眺望似乎等候他的同伴,果然刷刷又落下两条人影,那速度虽是极快,但显然能看出他们挥汗如雨的匆忙之态。
辛捷暗中打量,这为首之人白髯飘飘,身形极为枯瘦,背上一柄长剑,米黄色的丝穗随风飘荡。细细打量他面目时,只见他广额深腮,目光如鹰,威猛中带有一丝阴鸷。
辛捷暗道:“果然是你!”这老者与梅叔叔所描述的厉鹗可说完全一样,只就两鬓似乎已由灰白变成雪一般白了。
厉鹗望了望左面那条留下不少痕迹的小径,阴恻恻地道:“哼,金老大、金老二在我面前还弄这一套。”用手向右面一指,带了后面两人就向右面纵去。
辛捷暗称赞金老大料算如神,果然将这厉老儿骗过,同时他以最快的速度将那块布巾戴上,他竟无法控制自己的紧张,双手在头后对那布巾打结时,弄了半天才算打好,而厉鹗一行人已纵出丈多——
只听他一声清叱,身形陡然拔起三丈,在空中一仰一折,已如流星般赶了上去,刷地一下,反过面来落在厉鹗面前——
若说辛捷是惊吓于厉鹗的功力才紧张如斯,那也不见得,当日世外三仙的慧大师何等威势,辛捷仍毫不含糊地硬接她三招,这厉鹗虽然功力高得出乎辛捷意料之外,但岂能就镇得住他?何况还有梅叔叔那段血海深仇在他胸中汹涌着呢。
但是也许就因为他日夜无时不在念着对这五大剑派掌门人挑战的情景,这时事到临头,反而紧张起来,不过当他一跃而下的一刹那间,他再没有丝毫紧张了,他的身形如行云流水般赶过了厉鹗的前头——
厉鹗虽并没有以全速奔走——因为还有两个功力较差者跟在后面的缘故,但那个速度已是十分惊人了,他只听得呼的一声,一个人影从头上飞过,落在面前,他也刷地一下,停下了身躯,那么快的冲势不知怎的被化得一丝不剩。
面前站的一人以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精光的眸子。
“师父,就是他——”
厉鹗身后一人惊叫起来,正是那天绝剑诸葛明,另一人当然就是地绝剑于一飞了。敢情他们已经把小庙中蒙面人出手相拦的事告诉了厉鹗。
厉鹗哼了一声,一双鹰眼狠狠打量了辛捷两眼。对后面的二人道:“你们先追下去,不出一盏茶时间我必赶上。”声音中充分表现出自信的傲气。
诸葛明应了一声,拉着于一飞的手向前一跃,在他以为蒙面人必会出手相拦,哪知蒙面人动也未动,只双目中射出一种古怪的光芒注视着厉鹗。
不消片刻,诸葛明、于一飞两人已消失踪影。
厉鹗双袖长垂,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心中盘算这面前的蒙面怪人是什么路数,居然敢对“天下第一剑”叫阵。
辛捷视梅叔叔如亲父,梅叔叔的仇人他早就当做自己的仇人,虽然他连五大剑派掌门人的样子都没有看过,但在他心目中他早就把这几个家伙想像成最卑鄙的小人——就像他的杀父母仇人“海天双煞”一样。
厉鹗垂手是等对方先动手,十年来他在武林中隐隐以“第一人”自居,养成了从不先动手的习惯。这时他久久不见对方动手,不禁有些奇怪。
哪知就在此时,蒙面人左掌一探,疾如流星地直侵他前胸,拳未至,劲风已将他衣襟吹得振动不已。
厉鹗长笑一声,不退反进,身子微微一侧,欺身斜入,双指直取蒙面人双目。
辛捷此时何等功力,那容他双指点实,探出之掌不收,右掌已斜斜斩出,所取之位正是厉鹗肘上曲池,变招之速,认穴之准,充分表现出一派高手的不凡。
厉鹗不假思索地变点为劈,同时另一拳由下向上撩出,正是崆峒神拳中的“天火燎原”。
“天火燎原”本是守中带攻的一记妙招,在剑神厉鹗手下施来更见威力,上掌横劈之势才发,下拳却后发而先至,令人防不胜防。
哪知道拳才递出,重心忽失,敌人不知怎地在即将中拳的一刹那间如行云流水地换了方位。厉鹗何等经验,重心虽失,那较缓的掌力仍旧拍出,身体却借这一拍的余力恢复了重心,而那一掌仍准确地拍向敌人的“腰眼”。
这一招虽则像是厉鹗着了辛捷的道儿,事实上辛捷一面横身避开他一拍,一面心中却暗暗赞叹厉鹗经验丰富与变招的速捷——
“要是我处于这失却重心的情况下,只怕心慌意乱,益发不可收拾的了。”
这一换招,两人正好换了个方向,厉鹗右袖一挥之间,“刷”的一声,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已经到了手上。
辛捷退了半步,注视着厉鹗手上那支特长的古剑,一种蓝森森的光芒淡淡散出,显然是一柄极上乘的宝剑。他心中暗赞道:“好一柄宝剑,不知比梅叔叔那柄‘梅香剑’如何?”
当日辛捷艺成出道时,七妙神君梅山民曾对他说:“据说崆峒厉老贼得了一把上古奇剑,照传说的形状看来极可能是‘倚虹’宝剑,若真是这一柄宝剑的话,我这一柄‘梅香剑’虽也是前古奇珍,但也无法克住它,必须加一种‘千年朱竹’的叶汁,重依古法冶炼过才能克住‘倚虹’剑上那层宝芒,而那‘千年朱竹’却正好在咱们山后谷发现了一枝,等它熟了之后立刻就可起出冶剑,明年此时你回山一趟,就可将此剑交给你,从此‘虬枝剑式’配上‘梅香宝剑’,重振七妙神君威名,哈哈。”言下充满得意之色。
正因如此,所以辛捷注视着厉鹗手上那蓝汪汪的锋芒,心想:“一动上手,我兵刃上必会吃亏,一定得以奇招速决方为上策,唉,难怪梅叔叔一再叮咛我目下千万不要和五大剑派公开力拼——但是,今天既是碰上了,哼,好歹也得斗他一下。”
一念至此,不再犹豫,伸手准备拔剑。
同时,厉鹗那阴森森的语调扬起:“小子亮兵刃吧!”
“刷”的一声,辛捷已是抱剑待敌,厉鹗自恃“天下第一剑”,岂肯先动手,也持剑以待。
辛捷隔着蒙布巾,忽然一提气,亢然长啸,那啸声中一片冷峻,宛如凛风刺骨,右手长剑平击,振臂一抖,雪亮的剑尖在黑暗中一阵跳动,发出呼呼破空之声。
对面的厉鹗却面色大变,敢情他看得清楚,那剑尖正构成七朵梅花,而且工整匀当,一笔不苟。他差一点张口喊出“梅山民”来。
辛捷又是一哼,剑光一匝,身躯平地飘前,剑尖递出时甚至姿势都没有变。
七妙神君重现江湖,厉鹗也有所耳闻,当年梅山民虽毙命在自己等四人手中,但那绘声绘影的传说到底也令他有点不安,不过他始终以为那多半是冒牌货罢了,哪知目下这个蒙面人那手振剑的工夫分明是七妙神君的特殊标志,而且那份内劲实在深厚异常,莫非——
这时对方的剑尖已疾若雷电地攻到,他心一横,暗道:“不管怎样,这厮至少和梅山民有极大的关联,一并打发了以免后患。”
杀机一起,长啸一声,长剑泛着一片蓝光疾刺对方脉门,以攻为守。
蒙面客才一变式,厉鹗也同时变招,“厉凤朝阳”直指辛捷“气海穴”,翻腕之间,剑身竟带嗡嗡之声。
辛捷剑式才变,一见厉鹗也变,不加思索地使出“风弄梅影”。
“厉凤朝阳”若施实,辛捷的“风弄梅影”也正好递满,那时的情形将是厉鹗长剑递空,而辛捷剑尖将离他喉前不及一寸。
厉鹗见辛捷剑式才出,已料到了后果,当下更不待“厉凤朝阳”用老,长剑一挥,身形配合跃起,刷的一招“鬼剑飞灵”,在最佳的地位刺出,直取对方“肩上穴”,而辛捷更几乎是身不由己地递出一招“乍惊梅面”。
厉鹗又立刻知道如果自己不马上变招,这一记原来神妙无比的“鬼剑飞灵”势必走空,而更糟的是敌人剑尖将又指着自己无法躲避的方位。
若是旁人,此时已临绝境,而厉鹗虽然受制于人,却有惊人的判断力,每次皆能即早变式,不蹈绝境。
“嘿”的一声吐气,厉鹗又硬生生撤回了招式,轻飘飘落在三尺之外。
这一下双方换了三招,剑尖都没有碰一下,而厉鹗已两次濒于绝境。
辛捷心中暗道:“这厉鹗应变之机敏,端的平生未遇,而他剑式功力更远在梅叔叔所叙之上,难道他十年中进步如此迅速?”想到这里不禁想起自己刚出道就打算只身向五大剑派挑战,如今看来,若非小戢岛一番奇遇,只怕连眼下这一个人都对付不了呢。
那厉鹗更惊恐得无以复加:
“这厮招式确是七妙神君的‘虬枝剑式’,但似比以前又诡奇许多,似乎每招都恰巧克住我这崆峒剑法一样,莫非真是——”
“哼——”又是那冷峻的鼻声传了过来,他忽然发觉这冷笑声,端的十分像那十年前的七妙神君,心中又是一凛。
辛捷已主动展开“虬枝剑法”攻了上来,重重剑影宛如惊波怒涛汹涌而下。
剑神厉鹗既称“天下第一剑”,其剑上造诣可想而知,只见他厉吼一声,真力灌注剑尖,那淡淡蓝森森之光陡然暴长,锋芒似乎要脱颖而出,剑光霍霍中,嗡嗡之声不绝,在完全受制的招式中竟然有守有攻。
辛捷剑尖与那缕蓝光一触,连忙把剑身一横,不敢和它相碰,但忽然一股寒气竟从剑上直传上来,辛捷大吃一惊,慌忙中奋力一退,跃后三步,低首察看剑身,已有麦粒大一点缺口。
辛捷这才知道这蓝色锋芒的厉害,一时不禁怔住,停手暂住。就在这时,左面树枝叶一阵响动,刷地跃出一人,月光下看分明,竟是那崆峒地绝剑于一飞。
于一飞怀中还抱着一人,那人似乎昏迷不醒,却是天绝剑诸葛明。
剑神厉鹗脸色有如漆了层墨一般,令人顿生寒意,他缓缓走近于一飞,只见于一飞头发散乱,衣衫破碎,神情极是狼狈,这时见师父脸色不对,只嚅嚅地道:“那——金老大、金老二——”
厉鹗瞪了他一眼,他竟不敢说下去,但他仍对站在对面的“蒙面人”投以惊讶的一眼,是什么人在“天下第一剑”手下斗了这么久居然身全无恙?
厉鹗看了看昏迷中的诸葛明,立刻发现他左肩上衣衫已成片片碎块,随风飘动。挑开一方破襟后,诸葛明肩胛上赫然印着一只黑色掌印,五指宛然。
辛捷也看到这些,立刻明白这必是金老大独门掌力的杰作,但他仍然挺立原地,没有作声。
厉鹗寒着脸像是在查看诸葛明伤势,其实心中正飞快地打着主意:
“梅山民是咱们亲手宰了的,绝不会错,这蒙面小子难道是他后辈门人?不可能,不可能,单他那份内劲,没有一甲子以上的功力是办不到的,那么,他又会是谁呢?”
的确,此时辛捷那手功夫只有出自梅山民本人之手才不致令人惊奇。
诸葛明肩上的黑掌他不是没有看见,他口中不住恨声地喃喃念道:“金老大,金老二,咱们走着瞧——”心中却哪有一丝想到这个问题,只不停地思索着这个蒙面人。
辛捷仍然直立原地,那稍带瘦削的身材优雅地挺立着,蒙巾上那一双眸子仍然射出冷冷的光辉。
厉鹗忽然对于一飞喝声:“走!”看都不看辛捷一眼,转身往金氏兄弟去向追去。
于一飞抱着诸葛明也跟了上去,临走还向这个蒙面人投了惊奇的一眼。
厉鹗这一走的确是聪明的,目前这个蒙面人深厚的功力困惑着他,他仍不能相信七妙神君会死而复活,但蒙面人精妙的剑法正是闻名天下的“虬枝剑式”,至少这是千真万确的,他决不能把一世“英名”赌注在这不知真面目的蒙面客身上,这一走,既可暂时摆脱,又可维持他那原有的傲慢狂态。
辛捷仍立原地,没有追拦,他心中想:“等‘梅香剑’重冶好了,就有你乐的了。”
于一飞的背影才消失,辛捷又听到一阵衣带破空的疾响,果然路上奔来一人。
接近小庙时,那人自然放慢了脚步,月光下只见那人一袭青衫,潇洒的身材是一张俊美的脸孔,斜飞入鬓的双眉下,一双星月射出智慧的光芒,竟是和辛捷分手了的吴凌风。
辛捷回首见那厉鹗等已远去,身子蹲下来,借着一排树的掩蔽,施展上乘轻功从庙后绕了过去。
只见吴凌风也正打算推开庙门,那周围阴沉的气氛自然地使吴凌风俊美的脸孔缩成一片紧张的神情。
辛捷轻绕到他身后,刷地将长剑拔出,剑出鞘是清脆地“噗”一声,像是在一湖平如镜面的水中投入一粒石子。
吴凌风如一阵旋风一般转过身来,长剑已在手中。
辛捷一把扯下蒙巾,哈哈大笑。
吴凌风也笑了起来道:“啊!是你,捷弟,你真顽皮,真把我吓了一跳呢。”
辛捷故意道:“那天你突然跑掉,我一人和海天双煞拼斗,差一点送了命哩。”
吴凌风听罢大吃一惊道:“我以为凭你的轻功引开他们再设法溜掉应该没有问题,哪知道你真和他们拼了起来——”
辛捷就将经过告知吴凌风,凌风本来十分紧张,但见辛捷说来嘻皮笑脸,也不由笑道:“捷弟,你端的福缘深厚。”
辛捷本来从小养成了阴沉而偏激的性格,但在这个新结识的兄弟面前,却变得有说有笑。
吴凌风也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最后他说:
“我追那诸葛明,又碰上那厉老贼,是以一路作暗记叫你来,准备合力给他点厉害看看,后来我又探出厉老贼和什么丐帮有瓜葛……我一路追踪而来,到这里却失了他们踪迹,哈!倒碰上了你。”
辛捷把自己和厉鹗拼斗的情形说了一遍,凌风道:“原来你已碰上他了——”他想到凭辛捷一身本领居然奈何那厉鹗不得,自己想以只身报父仇,前途只怕黯淡得很,不禁轻叹了一声。
辛捷何等聪敏,装着有所领悟的样子道:“啊!对了,还有十几天就是五大剑派的泰山大会,咱们就去一趟,也让天下人知道‘单剑断魂’绝艺有传,大哥,咱们这就去吧!”
这句话又激起了吴凌风的万丈雄心,他剑眉一耸,朗声道:“吴某学艺虽有愧先人,但也好歹要这批自命正派名门的小人知道厉害。”
辛捷也呵呵大笑道:“大哥在我面前怎么自称吴某?咱们这就走吧。”
熙和的阳光普照着大地,道路上昨夜的雨露被引入干燥的黄沙中,但经阳光一晒,一丝丝水气冒了出来,替这明媚的景色加入一丝模糊之美。
得得蹄声,弯道转出两匹白马,米黄色的阳光洒在洁白的鬃毛上,闪耀着象牙般光芒。
马上的人都是一般的年轻,一般的秀俊,更奇的两人都似在沉思中。
左面白衫的青年正沉思着:“辛捷啊!辛捷啊!眼前的敌人是一流的魔头,你千万不能大意啊——”他想起自己被“海天双煞”逼入悬崖,不禁暗叹一声。
事实上如果让人把这事传入江湖,说是一个人力战海天双煞数千招不分胜负,恐怕要震动天下!
同时,右面蓝衫的美少年却喃喃自祷:“父亲英灵在上,保佑不孝儿手刃仇人——”
蹄声扬处,二骑已匆匆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