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金梅龄只吃了些许东西,便缓缓放下筷子,眼睛怔怔地看着窗外的一片漆黑,心头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只见她黛眉深颦,春山愁锁,小龙神贺信雄是个没奢遮的汉子,见状暗忖道:“兀那这婆娘,怎地突然变得恁地愁眉苦脸,像是死了汉子似的。”但他终究畏惧着“毒君金一鹏”和“天魔金欹”的名头,这些话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却不敢说出来。
他哪里知道方才金梅龄确实是饿得难挨,见了食物,便本能地想去吃一些,但些许东西下肚,略为缓过气,满腔心事,忍不住又在心头翻滚着,桌上摆的就算是龙肝凤髓,她再也吃不下半口。
孙超远心里却暗自纳闷:“这位金姑娘像是满腔心事的样子,而且衣衫不整,形状颇为狼狈,难道这位身怀绝技,又是当代第一魔头金欹师妹的大姑娘,还会吃了别人的亏不成?”
江里白龙精明干练,心想还是早将这位姑娘送走的好,暗忖:“能够让这姑娘吃亏的人,我可更惹不起。”
于是他笑道:“金姑娘要到什么地方去,可要我弟兄送一程?”他虽然满腹狐疑,但口头上却不提一字。
他哪知道这一问,却将金梅龄问得怔住了,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柔肠寸断,这两天来所发生的事,一件件宛如利刃,将她的心一寸寸地宰割着,不自觉地,在这两个陌生人面前,她流出泪来。
“天地虽大,但何处是我的容身之所呢?”金梅龄星眸黯然,幽怨地想着:“唉!其实有没有容身之所,对我已没有什么重要了,我已将我整个的人,交给他……他现在到底怎么样呢?”
这个被爱情淹没了的少女,此刻但觉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事对他是重要的了,再大的光明,此时她也会觉得是黑暗的,再大的快乐,此时她也会觉得是痛苦的,没有任何虚荣,再可以眩惑她,没有任何言词,再可以感动她,这原因只有一个,她已失去了她所爱的人,这感觉对于已将情感和身体完全交给辛捷的金梅龄来说,甚至比她失去了自己还难以忍受。
小龙神贺信雄和江里白龙孙超远两人,怎会知道这位身怀绝技的侠女,此刻心情比一个弱不禁风的闺女还要脆弱。
他们望着她,都怔住了,孙超远是不敢问,也不愿问,他明哲保身,心想这种事还是不知为妙。
小龙神贺信雄却在心里暗暗咒骂:“兀那这婆娘,又哭起来了,老子一肚子高兴,被她这一哭,还有个什么劲。”重重地将手里的酒杯一放,打了个哈欠,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孙超远朝他做了个眼色,他也没有看见,粗声粗气地说道:“姑娘心里有什么事,只管告诉兄弟好了,兄弟虽然无用,大小也还能帮姑娘个忙。”孙超远一听,暗暗叫苦:“我的大哥呀,你平白又招揽这些事干什么,人家办不了的事,凭你、我还能帮得了什么忙?”
金梅龄闻言,将一颗远远抛开的心,又收了回来,悄悄地拭了眼角的泪珠,暗自怪着自己,怎地会在这种场合就流下泪来,听了贺信雄的话,心里一动,说道:“我正有事要找贺大哥帮忙。”
她这一声贺大哥,把小龙神叫得全身轻飘飘地,张开一张大嘴,笑道:“姑娘有事只管说,我小龙神贺信雄,不是在姑娘面前夸口,南七省地面上大大小小的事,都还能提得起来。”
他这话倒并非虚言,想他本是长江水路上的瓢把子,南七省无论黑白两道,自然得卖他个交情,江里白龙却急得暗顿足,“可是我的大哥呀,像这位姑娘的事,你再加两个也管不得呀。”
金梅龄微微一笑,但就连笑,也是那么地烦恼。
她说道:“那么就请贺大哥送我到武汉去。”
孙超远一愕,接口问道:“然后呢?”
他实在被金梅龄这么简单的要求愕住了,贺信雄却哈哈笑道:“这个太容易了。”他两人俱都没有想到这声名赫赫的侠女,所郑重提出的要求,竟是如此简单而轻易的事。
金梅龄低下了头,却接着孙超远方才的话说道:“然后还请二位替我准备一只船,以及几个水手。”
孙超远不禁疑云大起:“她父亲的那艘船,我生长水面,也从未看见到比那艘船更好的,此刻她怎地却要我等为她准备一艘船,难道这位姑娘是和她父亲闹翻,负气出走?”江里白龙饶是机智,却也想不到金一鹏那艘冠绝天下的船,是沉没了。
于是他诧异地问道:“姑娘要备船,敢情是要到什么地方去游历吗?”小龙神贺信雄直肠直肚,脱口问道:“我听孙二弟说,姑娘的老太爷有一只天下少见的好船,怎地姑娘却不用呢?”
金梅龄微一颦眉,避开了贺信雄的问话,道:“我想出海,所以二位必须要替我找几个熟悉水性的船夫。”
她自幼颐指气使,此刻是在要求着别人的时候,却仍在语气中露出命令的口吻,小龙神道:“这个也容易,我手下有许多人,原本就是在沿海讨生活的。”他毫无心机,将金梅龄的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并未放在心上,孙超远低头沉思:“这其中必另有隐情。”
“但是这内情我不知也罢,她既不愿回答大哥的话,可见得她一定不愿意我们知道这件事,那么我们又何苦再问呢?只是这位姑娘巴巴地要到海外去,又是为着什么?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孙超远心中暗忖着,口中却极为开朗地说道:“既然姑娘要到武汉去,必定有着急事,那么我们也不必再在此停泊了,今夜连夜就开始吧。”他实在不愿意金梅龄停留船上。
金梅龄喜道:“这样再好没有了。”
于是孙超远下令启船,溯江而上,第二天还不到午时就到了武汉。
金梅龄心中的打算是:先到武汉来看一看辛捷的家,她知道辛捷是山梅珠宝号的东主,是以她想打听一下辛捷的底细,她虽和辛捷关系以到了最密切的地步,可是她对辛捷仍是一无所知。
她想问清辛捷底细的缘由,是想查出他为何会和那“穿着白衫武功高到不可思议的人”结仇。
然后她便要乘帆东去,访查辛捷的下落,因为她暗地思量,那天她在岸上所看到江心扬帆东去的船,必定就是那神秘的白衣书生和后来那白衣美妇所乘的船,那么辛捷必定也是被掳到那船上。
船到了武汉,孙超远便道:“姑娘有事,就请到岸上去办,至迟今夜明晨,我等就可以将姑娘要的船和水手准备好。”须知江里白龙孙超远在长江一带势力极大,要准备一艘船,自然是立刻就能办到的。
金梅龄点头谢了。
她匆匆走上岸去,人们看到这带着一脸慌急的绝艳少女,都不禁用诧异的目光望着她。
她被这种目光看得有些生气,但也无法,她想雇辆车,又苦于身边没有银子,若是不雇车,她又不知道山梅珠宝号的途径,又不愿向那些以讨厌的目光望着她的人们去问路。
她自幼娇生惯养,对世事根本一窍不通,这一件小小的事,竟把她难住了,又气、又急,失魂落魄地在街上乱闯,希望能在无意中走到山梅珠宝号的门口,她脚步不停,想到一事,却不禁一惊。
她暗忖:“我这副样子,跑到山梅珠宝号去打听他的老板,那些店伙不把我当疯子才怪,怎会把实情告诉我?”
望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她独自彷徨着。
走着走着,她望着前面有一栋极大的房子,黑漆的大门敞开着,门口的马石上,系着几匹马,有两个精壮的汉子蹲在门边,她暗忖:“这是什么所在?”走近去一看,只见那门楣上横写着“武威镖局”四个金色大字。
她第一次看到镖局,好奇的望了几眼,突然看到里面有两个人像是在争论着什么,走了出来。
其中有一人却正是江里白龙孙超远,金梅龄见了一喜:“我叫他带我到山梅珠宝号去不就行了吗?”
哪知孙超远也发现了她,匆匆跑了过来,说道:“姑娘,快走。”金梅龄眼一瞪,道:“为什么?”
孙超远发急道:“等会再说。”
金梅龄见他神色不安,心想:“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又出了什么有关我的事?”遂也一声不响,眼着他走了。
那跟孙超远一起走出来的人,在后面高声叫道:“孙二哥,这事就拜托你了,千万不要忘记。”
孙超远也回头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不过范大哥却再也别把这事算在我账上了。”
原来那人正是武威镖局的总镖头,金弓神弹范治成,孙超远与他本是素识知交,一到了武汉,便去寻访他。
哪知孙超远一到了武威镖局,范治成便带着一些惊慌的样子说道:“孙二哥,你来得正好。”
孙超远问道:“怎地?”
范治成道:“这两天汉口又出了许多事,第一件便是此间新起的钜贾,山梅珠宝号的东主辛捷,居然失踪,人言纷纷,都说他一定是给绑票了……”孙超远接着笑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大事?”
范治成道:“孙二哥你不知道,这个辛捷,却不是个普通商人呢!他不但和小弟有些交情,便是和‘崆峒三绝剑’的地绝剑于一飞也是好友,岂有人绑了此人的票,只怕有些不妥。”
孙超远哈哈笑道:“范大哥莫非疑心是我?”
范治成皱眉道:“我倒无所谓,那于一飞昨天突然又折回汉口……”孙超远插口道:“那于一飞不是日前就回转崆峒山了吗?”原来他消息灵通,在黄鹤楼下发生的事,他都知道了。
“本来,我也听到他说要立刻回崆峒,将他在此间和武当派所生的纠葛,以及七妙神君的突然出现,回山去告诉剑神厉大侠。”范治成道:“哪知道昨天他又随着‘崆峒三绝剑’的天绝剑诸葛大爷和人绝剑苏姑娘一起回到汉口,大概他们是在路上碰到的。”
孙超远惊异地说道:“哦,这一下‘崆峒三绝剑’居然全到了鄂中,我们又有热闹好看了。”
范治成皱眉道:“这位地绝剑一到此间,便听到山梅珠宝号店东辛捷失踪的消息,生气的不得了,找着小弟说,这事一定又是长江水路上的人干出来的事情,想乘机索金银……”
孙超远作色道:“范大哥怎地说这般话,须知小弟虽是强盗,但盗亦有道,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吃我们水路上饭的人,就是陆地上放着成堆的金银财宝,我们也不会望一眼。”
范治成道:“我也是这么说,而且孙二哥,你不知道,据我看这位辛老板的失踪,其中还关系着另外一个人呢!”
孙超远忙问:“是谁?”
范治成做了个手势,道:“就是这位主儿的师父。”
江里白龙一拍桌子,说道:“这倒真的奇怪了,想那姓辛的一个商人,怎会与他老人家生出关系来?”
金弓神弹便一五一十,将辛捷如何在黄鹤楼下遇见奇人,如何受到邀请,如何不听自己的劝告去赴约,告诉了孙超远,又道:“是以据我看,这位辛老板的失踪一定和毒君有点干系。”
孙超远心中一动,将想说出“金梅龄也有此问”的话,忍在嘴边,他言语谨慎,从来不多说话。
范治成又道:“可是于一飞却一定要说是小龙神贺大哥和你孙二哥手下的人干出来的。”
孙超远微一冷笑。
范治成又道:“今天清晨,于一飞便和他的师兄、师妹,北上武当山了,临行时,他还再来嘱咐小弟,一定要找出那位姓辛的下落,不过老实说,姓辛的失踪,也真有点奇怪。”
他微一停顿,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又道:“而且他这人根本就是怪人,只是我却想不透,毒君金一鹏若是想对付他,又何必要邀他到船上去,何况毒君根本就没有要对付他的理由呀!”
孙超远也在暗自思索:“难道这个姓辛的和金梅龄的出走有着什么关连?金梅龄巴巴地要跑到这里来,也和他有关系不成?”
他坐了一会,便告辞出来,金弓神弹再三托他打听辛捷的下落,言下竟还有些疑心他的意思。
江里白龙怫然不悦,走到门口,突然看到金梅龄,他怕范治成认得她是金一鹏的“女儿”,便匆匆赶了过去。
他这才要将金梅龄拉开。
转过墙角,金梅龄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呀?”
此时孙超远又不想将此事说出,便随口支吾着,金梅龄心中所想的俱是辛捷,也并不关心此事。
走了两步,金梅龄问:“你可知道这里有个山梅珠宝号?”孙超远一惊,暗忖:“果然是了。”
金梅龄又道:“我想到山梅珠宝号去有些事,又不认识该怎样走法,你能不能够带我去一下。”
孙超远佯作不知,问道:“姑娘要到珠宝号去,敢情是要买些珠宝吗?这山梅珠宝号我倒听说过,可是并不知道怎么走法。”
金梅龄急道:“那怎么办呢?你也不认得路。”
“不要紧。”孙超远道:“我替姑娘雇辆车好了。”他心中暗忖:“看这位姑娘着急的样子,她必定和山梅珠宝号里那姓辛的小子有着很深的关系,这闲事,我还是少管为妙。”
他处处替自己着想,处处想避开麻烦,随即喝了一个路旁的闲汉,给了他些钱,要他雇辆车来。
金梅龄红着脸,心里着急,她势不能告诉孙超远自己没钱,更不能到了山梅号去叫别人开发车钱。
心里正在打鼓,车已来了,孙超远掏出一小锭银子,交给赶车的车夫,道:“这位姑娘要到山梅珠宝号去,你可识得路吗?”车夫见了银子,点头不迭地说道:“认得,认得,你家只管放心。”
金梅龄见他给了车钱,心里一定,跳上车去叫道:“快点走,快点走。”又侧头向孙超远打了个招呼。
到了山梅号门口,停下了车,车夫搭讪道:“这两天山梅号的辛老板教土匪给绑了票,连店门都关起来啦!”
金梅龄下车一看,铺子的门果然关得紧紧的,她也不管,走过去“砰!砰!”拍起门来。
过了一会,从门缝里伸出一个头来,大约看来外面只是一个女子,将门开得更大了些。
开门的那店伙问道:“姑娘找谁?”
这一句最普通的话,又将金梅龄问得答不上话来,她实在不知道该找什么人,嗫嚅了半晌道:“我找你们这里的管事的。”店伙的头又朝外伸出了一些,仔细的朝她打量了几眼。才说道:“请你家等一会。”
砰地关上了门,金梅龄无聊地站在路旁,又过了半晌,门开了一扇,那店伙的头又伸了出来,道:“请你家进去坐。”金梅龄拢了拢头发,那店伙几时看到过这么美的少女,头都缩不进去了。
里面本是柜枱,柜枱前也摆着几张紫檀木的大椅子。
金梅龄走了进去,那店伙殷勤的招呼她坐下,金梅龄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第一次她要单独应付她所不认识的人,心里有些发慌,那店伙在旁边站着,直着眼望她,她也没有注意到。
她低下头去想心事,忽然面前有人咳嗽了两声,她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瘦削的老人正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不知怎地,她心头立刻也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觉得这瘦削老人的目光里,带有一种她不能抗拒的力量,这力量又和辛捷的目光所带给她的迥然不同。
这瘦削老人又咳嗽了两声,道:“姑娘有什么事吗?”
金梅龄低低说道:“我……我和你们的辛……辛老板是朋友……”她结结巴巴地说到这里。
却不知道该怎么样说下去,才能将她所要说的话说出来。
瘦削老人面色微微一变,道:“辛老板不在,姑娘找他有什么事?”
金梅龄道:“我知道。”
瘦削老人目光一凛,道:“姑娘知道什么?”
金梅龄一抬头道:“我知道他不在,我是想来问问……”
瘦削老人突然问道:“姑娘贵姓?”
金梅龄道:“我姓金。”
瘦削老人神色更是大变,问道:“金一鹏是姑娘什么人?”
金梅龄心里奇怪:“这个人怎么知道我‘爹爹’呢?看样子他应该只是山梅珠宝店的一伙计,可是说起话来,又一点也不像。”她虽然心里奇怪,但这瘦削老人语气仿佛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使得她无法不回答他的话,于是她只稍微踌躇了一下,便道:“是我的爹爹。”
瘦削老人的脸色更是怪异已极,脸上的肌肉也在扭动着,站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
突然,他走前一步,指着金梅龄道:“你肚脐左边,是不是有一粒黑痣,只有米粒般大小?”
金梅龄吓得从椅上跳了起来,忖道:“这老头子怎的连我身上生的痣,都弄得一清二楚的。”
“这粒痣连捷哥哥都一定不知道的呀。”她暗自将这奇怪的问话,放在心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瘦削老人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期待着她的回答,但金梅龄只是怯生生地望着这奇怪而严肃的老人。
老人突然长叹了口气,尖锐的目光变得无比的温柔,全身也像是突然松弛而瘫软了,虚弱地倒在一张椅子上。
“你的妈妈呢?她……她可好。”老人在问这话时,神色中又露出一种难以描述之态。
金梅龄犹豫着,踌躇着,在她内心,也有着一丝预感,却深深地使她惊吓而迷惘了。
终于,她低低地说:“妈妈死了。”
老人的眼睫两边急剧地跳动着,谁也看不出他眼中闪烁着的是兴奋抑或是悲哀的泪光。
他张口想说什么,但是又极力忍住了,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像是突然老了许多,衰弱了许多。
然后他走了进去,将发着愕的金梅龄孤零的留在大厅,谁也不会知道,这老人的心里蕴含着多么大的悲哀。
面对着他亲生的女儿,他竟都不愿将他心里的隐衷说出来,为着许多种理由,其中最大的一种,就是他不愿让他女儿受到打击,也不愿让他的女儿对“妈妈”感到屈辱,所以,他悄悄地走了。
他当然不知道,当年他的妻子也有着极大的隐衷,他更不知道,他在年轻时无意中做出的一件事,使他终身都受着痛苦。
金梅龄愕了许久,等她从店伙们惊异的目光走出去时,她才想起这次来此的目的。
她咬了咬牙,暗自下了个决心:“你们不告诉我,我也会自己查出来。”她打定主意,等到晚上,她要凭着自己的身手,夜探山梅珠宝店,查明辛捷的身世,这才是她所最关心的。
悲哀而孱弱的“侯二”被一种父女之间深厚而浓烈的情感所迷失了,当他第一眼看到这穿着绿色衣服的少女时,他心里就像是生出很大的激动,可是等他证实了这坐在他面前的少女,真的是他亲生的女儿时,他反而将这种激动压制了下来,天下父母爱子女的心情多半如此,他们往往愿意自己受着极大的痛苦,而不愿自己的子女受到半分委屈。
但是金梅龄何尝知道这些,虽然,她对这瘦削而奇怪的老人,也生出一份难言的情感。
但是这份情感是暗晦而虚幻的,远不及她对辛捷的关注确切而强烈,她逡巡着,又回到江岸。
起更,初更,二更……
她计算着更鼓,然后,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将裙角也仔细地绑在脚上,试了试身手已极为灵活,绝不会发生丝毫声响来。
于是她像一只夜行的狸猫,窜到深夜静寂的屋面上。
她辨着白天记下的方向,不一刻,已经到了“山梅”。虽然她猜想店中的全是普通的店伙,但是白天那瘦削老人的目光,使得她极为小心地移动着身躯,极力不发生任何声音来。
远处屋面上,传来几声猫的嘶鸣,凄厉而带着些荡人的叫声,使得她记起了这是春天。
“春天……”她摒开了这诱人的名词,目光像鹰一样地在下面搜索着,下面的灯光全都早熄了。
她听到自己心房急遽跳动的声音,虽然她自恃武功,但究竟是第一次做这种勾当,心情不免紧张得很。
站在突出的屋脊边,她几次想往下纵,但是又都自己止住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完成她的目的。
这种江湖上的经验,绝非一朝一夕能学习得到的,何况她初入世,对这些事可说是一窍不通,叫她在一个黑沉沉的院落里来探查一些事,根本无法做到,起先她打着如意算盘,此刻才知道要做起来远非她所想像的那么简单。
于是她彷徨在夜的星空下,抬着望天,嵌在翠玉般苍穹里的明月,都像是在眨眼嘲笑着她。
突然,她的背后有人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她惊慌地一错步,转回身来,一张瘦削而冷峻的老者的脸,正对着她,冷冷地说道:“你又来干什么?”
这正是白天她所见到的那个老者,金梅龄惊忖:“此人果然好深的武功,他来到我身后,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瘦削的老人“侯二”暗地思量着:“她在这么晚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她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
金梅龄全神戒备着,没有回答他的话,“侯二”目光仍然紧盯在她的脸上,问道:“你到底来干什么?”
侯二此刻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是那么地希望这站在他面前的少女已经知道他是她的父亲了。
另一方面,他却又希望这事永远不要让她知道。
金梅龄沉思着,一抬头,说道:“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辛捷到底是什么来历,我是……”她终于不好意思将她和辛捷的关系说出,极快地接下去说:“我是要来查明白他到底是什么人的。”
她极困难的说出这句话,自己已认为是要言不烦,问得恰到好处了,她却没有想到她夤夜中闯入,又无头无脑地问人家这些话,怎么能够得到人家圆满的答覆呢?“侯二”对她虽然满怀着父女的亲情,但是也不能将辛捷的底细说出,因为这事关系着梅山民十年来朝夕不忘的计划,那么他怎能将他的“救命恩人”的计划说出来呢?即使对方是他的女儿。
何况金梅龄说的话又是闪闪缩缩的,“侯二”不禁疑心着:“难道她是奉了‘毒君’的命令来的吗?”
他们父女两人,心中所想的,截然不同,于是“侯二”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家,三更半夜跑来跑去打听一个男人的底细,成个什么样子,赶快好好地回去吧!”他不自觉地,在话中流露出对女儿的关怀的语气。
但是金梅龄当然不会听出来,她再也没有想到,这站在她面前的老者会是她的亲生父亲。
造化弄人,每每如是,金梅龄一心所想的,除了辛捷,再无别人,平日的机智和聪颖,此刻也被太多的情感所淹没了。
她竟怀恨这老人,不肯将辛捷的事告诉她,于是她愤恨地说道:“我一定要知道辛捷的底细,你要是拦阻我,我……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侯二”道:“你敢不听我的话。”
金梅龄哼了一声,暗忖道:“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此刻她脑中混沌已极,情感也在冲动澎湃着,忖道:“你不让我知道他的事,我就先打倒你再说。”
她的思想,已因着过多的情感,而变得偏激了,娇叱道:“你凭什么要来管我的事?”
双掌一错,右肘微曲,右掌前引,“刷、刷”两掌,毕尽了全身的功力,向“侯二”拍去。
她不知道她的物件是她的父亲,“侯二”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出击,惊觉时,掌风已扑面而来。
“侯二”本能的举掌相格,但是在这一刹那,他忘了他双臂功力已失,怎敌得了这“毒君金一鹏”十年栽培的金梅龄一掌,何况金梅龄以为他的功力高出自己甚多,这两掌更是全力而施。
金梅龄见他举掌相迎,心中方自一惊,恐怕自己接不住他的掌力,左掌迎却,右掌却从左肘下穿出,哪知道她左掌接触到的竟是一双丝毫没有劲力的手掌,惊疑之间,突然两掌,已全中了对方的前胸。
“侯二”饶是功力深厚,也禁不得她这两掌,“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全都溅在金梅龄翠绿色的衣裳上。
金梅龄心里忽然有一种歉疚的感觉,她对自己能一掌击倒这瘦削老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暗忖:“他的功力绝对不会被我一掌击倒呀!就以他的轻功来说,也好像远在我之上——”
“侯二”虚弱地叹出一口气,抬望苍天,眼中一片模糊,他知道自己内腑已受重伤,不禁暗暗叹息着命运安排:“为什么让我死在我女儿的手上?”于是他勉强抬起手来,说:“你过来。”
金梅龄觉得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依言走到这垂死的老人面前,“侯二”望着星空下她女儿的面庞,不知道是喜,是悲,是怒。
“唉,你难道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他突然想起此刻怎能说出自己和她的关系,那岂不会使她抱恨终生,他忖道:“我该原谅她,因为她不知道呀,若我使她终生悔恨,那我真是死不瞑目了,我丝毫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此刻却该为她尽最后一份心意了。”
于是他强忍着人类最难受的痛苦,在临死的时候,还在隐藏着他心里最不愿意隐藏的事。
但是在这一刻,金梅龄的脑海突然变得异常空灵,这瘦削老人的每一句含着深意,而她当时并不明了的话,在此瞬息之间掠过她的脑海时,她突然全部了解了,虽然这了解是痛苦的。
“他——他难道真是我的父亲?”虽然她平日对她的父亲并没有情感,甚至还有些怨仇,但此刻,骨肉的天性像山间的洪水,突然爆发了出来:“我——我杀死了我的父亲。”
于是她痛哭了,像暮春啼血的杜鹃。
她扑到这垂死的老人身上,这时候,她忘却了辛捷,忘却了一切,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将她驱入更痛苦的深渊。
“侯二”最后的一丝微笑,渗合着血水自嘴角流露出来,然后他永远离开了庸碌的人世。
他是含笑而死的,但他的这笑容是表示着快乐抑或是痛苦,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人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