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来,但是雨势已没有刚才那样猛了。
铁无情仍然伏在马背上,马在一条小路上,向前奔着,天色已经朦胧亮了。
在转过了一个土岗子之后,马的走势突然快了起来,直奔到了三间茅屋之前,高声嘶叫了起来,只听得门内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来了!来了!”
门“呀”地打开,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探出头来,她走路一拐一拐地,是个跛子,可是当她抬起头来时,却可以看到,她只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十分清秀可人,只是在眉宇之间,带着淡淡的哀愁。
当她一看到了马背上的铁无情之际,她陡地吃了一惊,道:“你,你是谁?”
铁无情一直是在昏迷不醒的,这时,马嘶声令得他隐隐恢复了知觉。
他也依稀听得有人在问他是谁,他想回答,可是他张大了口,却一点声音也未曾发出来,他只是略略抬了抬头。
他若是不动,那还好些,身子一动,在马鞍上侧了一侧,便突然向下,跌了下来,“叭”地跌在地上。
那几间茅屋虽然起在地势十分高的岗子上,但是下了一夜大雨,檐下也有一汪水,铁无情正好跌在这汪水中。
那女子吃了一惊,向后退出了一步,扶住了门框,面上神色,青白不定,好一会,才道:“你,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了?”
可是铁无情一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又已昏了过去,那女子问了两遍,得不到回答,俯身下去,大着胆子,揭开铁无情的眼皮一看,不禁吓了老大一跳。
只见铁无情的双眼之中,全是灰渣子,又红又肿,极其骇人,那女子又叫了几声,铁无情仍然没有回答,那女子将铁无情拖进屋子,胡乱将铁无情身上的湿衣服,撕了下来,而她的脸上,却不禁红了起来。
她将铁无情拉到了床上,又急急忙忙烧了一锅水,替铁无情洗着伤口,洗着眼,闹了半晌,铁无情才发出了一下呻吟声,睁开眼来。
他眼中的灰渣子都给那女子洗净了。可是他双眼受的伤,着实不轻,他虽然勉力睁开了眼来,但是却只看到眼前一个迷迷糊糊的影子,依稀看得出是个女子。
他叹了一声,道:“我……在什么地方?”
那女子道:“你是在桂花岗。”
铁无情哦地一声,桂花岗,他是知道这个地名的,那是在云溪镇西二十里的一个小地方,那匹马,竟负着他在大雨中走了二十里路。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才略动了一动,便全身痛得他快要散了开来一样。不但是全身痛,而且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铁无情的心中,不住苦笑,因为他不但受伤,而且还病了!
他只得又躺了下去,道:“这位大嫂,多谢……你救了我!”
那女子面上,顿时又红了起来,道:“我不是大嫂,我叫桂姑!”
铁无情睁大着眼,想看清楚桂姑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但是,他却看到桂姑的脸十分白,他又闭上了眼睛,道:“桂姑娘,只是你一个人在这里么?”
桂姑忙道:“不,我和爹一齐住。”
铁无情“哦”地一声,道:“令尊呢?”
桂姑道:“他出门做买卖去了,他说过几天就可以回来的,他一出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你,受了那么多伤,你定是我爹说的,那种一身武艺的异人了,是不是?”
铁无情苦笑了一下,道:“那有什么用?若不是……你救了我,我只怕死了。是啊,桂姑娘,你……如何找到我的?”
桂姑道:“我没有找你啊,你伏在马背上,马儿将你负到了门口来的。”
铁无情“哦”地一声,他侧耳听了一回,雨声似乎小了许多。桂姑又道:“你,我给你请大夫去,你伤得很厉害。”
铁无情忙道:“桂姑,别去请大夫,我……未曾死,我的敌人一定不甘心,会来追寻我,敌人一定就在这里左近,你不能走漏了半点风声!”
桂姑吃了一惊,这是她从来也未曾经历过的事情,她从来也未曾如此接近过一个男子,她从来也未曾和一个男人讲过这许多话,当然她也从来未曾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要负起救一个男子的重大责任!
那一切,全是因为她的右腿,她的右腿是跛的。她记得,在她还小的时候,她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被别的孩子取笑,她的父亲发狠打过人!
从那一次起,他们就搬到桂花岗来了,在岗上孤零零地盖了几间茅屋,茅屋恰在几株大桂树之下,桂姑和她的父亲,就孤孤独独地生活着。
桂姑的父亲常常带她进岳阳城去玩,但是不许任何人接近桂姑,桂姑是知道他一片好心的,他疼爱桂姑,他不要任何人嘲笑他的女儿!
这时候,桂姑的脸变得十分苍白,即使是视线模糊的铁无情,也可以看出来了,他忙道:“你会的,你会帮助我的,是么?”
桂姑勇敢地点着头,道:“我会的。”
她的声音虽然低,但是却十分坚定。
铁无情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感激的笑容,道:“谢谢你,可是你不必去请大夫,还得替我到附近的市集上去走一遭,去买点药。”
桂姑忙道:“好,你只管说。”
铁无情闭上眼睛,养了一回神,才报了一连串的药名出来,桂姑用心记了下来。
无无情又说道:“我……手中一直握着的那根鞭子呢……烦你给我。”
桂姑紧张地道:“那是你的兵刃吧?你不会用到它的,我……我也不敢取它。”
铁无情摇头道:“桂姑娘,那难说得很,要害我的人,是一个最穷凶极恶的人,几年来,他抢了四家人家,而将四家两百多人,都放火活活的烧死了!”
桂姑打了一个寒颤,道:“那你,你……”
铁无情叹了一声,道:“他烧掠的第三家,就是我的家,我刚好出门在外,等我回来时,已经什么都不见了。我找了他四年,到昨晚才找到他,可是,却又中了他的……诡计……”
桂姑转过身,将那条软鞭取了过来,塞进了他的手中。
铁无情自从家毁之后,他的心中,几乎是一片冰冷,从来也未曾再动过什么感情,他心中有的只是恨,只是极度的怀恨。
但这时,当桂姑将软鞭交到他的手中,并且还帮他将软鞭握紧,他的手指,和桂姑的手指相碰之际,他却心中一热,几乎要哭了出来。
桂姑立时退开一步。他无法看清楚桂姑面上的神情,但是从她好半晌不出声这一点,铁无情也可以知道,她一定也怔了半晌。
好一会,才听得桂姑道:“你放心休息好了,这里没有人来。”
铁无情挣扎着讲了那么多话,虽然他只是躺着,可是却也像是腾云驾雾一样,他只听得门儿“呀”地一声,那是桂姑离去了。
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他再醒过来时,只觉得一屋子全是药味,而双眼十分清凉,分明是桂姑已替他敷了药。
铁无情低声叫道:“桂姑!”
他立时听到桂姑的声音,道:“你醒了,我已在你伤口上,都搽……了伤药!”
桂姑的声音,后半句低得几乎听不见,铁无情当然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他心中的感激,也不是任何话所能表达出来的。
他只是掀动着嘴唇,喃喃地连他自己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过了好半晌,才听得桂姑又道:“药店掌柜说,他们秘方配制的眼药最灵,我已替你敷上有一个时辰了,待会替你洗去眼药,多半你已可以看到东西了!”
铁无情忙道:“那最好,只要我不是见不到东西,遇到了敌人,我就不致于落下风。”
桂姑却轻轻地叹了一声,道:“除了你仇人之外,你就不想看别的么?”
铁无情的心中,陡地一动,他立时柔声道:“当然,我……我还想看看你!”
桂姑已然拧了湿毛巾走了过来,一听得铁无情那样说,她的双手,不禁发起抖来。
她手不住地发着抖,替铁无情抹去了眼上的药,又用清水,慢慢地漂洗着铁无情的双眼,然后,又轻轻地抹干了水。
铁无情挣开眼来,他看清楚了桂姑,这也令得他陡地一呆,由衷道:“桂姑,原来你这么美丽!”
桂姑低着头,道:“可是……我……我却是一个跛子。”
铁无情摇头道:“我伤就算养好了,只怕也不能不跛!”
他本来是想安慰桂姑,说跛子不算是一回事的,可是话才出口,他才想到,自己的话,将自己和桂姑扯在一起,却像有意的一样,是以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桂姑也是默然无语。
好一会,才听得桂姑幽幽道:“你伤好了,那你……就走了。”
铁无情苦笑道:“我已告诉过你,我家,家中的人,在四年前全都不见了。哪里都是我的家了,桂姑!”
桂姑心头怦怦地跳了起来,她连忙转过身走了开去,双手捧起一碗药来。
但是由于她的双手,抖得实在太厉害了,是以她一捧住了那碗药,药汁便不住地洒出来,而她虽然捧住了药,却也只是怔怔地站着,并没有转过身来的意思。
铁无情低声叫道:“桂姑,你可是怪我刚才的话太唐突了么?”
桂姑背对着铁无情,是因为她在流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落泪,她实在并不感到伤心,一点也不!
可是,她的眼泪,就那样无缘无故地滚落了下来。
听得铁无情那样问她,她忙道:“不,不,你没有……你快喝了这碗药吧!”
她转过身来,端着药,走到了铁无情的身边。
铁无情欠起身来,接过了药,一口口啜着,桂姑却又转过了身背对着他。
一天,两天,三天。
铁无情在床上,躺了三天。
第四天,他已经可以下床走走了。
桂姑扶着他,铁无情走到了门外,天早已晴了,日头猛烈得叫人一跨出屋外,便立时缩了回来。
铁无情笑了起来,道:“桂姑,你可知道,人家管我叫什么?”
桂姑摇着头,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给花豹儿负回来的。”
桂姑的头靠在铁无情的肩上,当她那样讲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是如此之安详,如此之满足,那是一个人心情愉快之极时才发出的声音。
可是铁无情一听得桂姑那样说法,他便不禁呆住了,他陡地一震,他要竭力压抑着,才能不使自己尖声叫了出来。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用听来十分平常的声音问道:“你,你说什么?”
桂姑微笑着,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负你回来的那匹马,是我从小养大的,我管它叫小花豹。”
铁无情忙又问道:“那马是你养大的?”
桂姑道:“是啊,可是前几天,它却不见了,那时爹还未曾出门,我急得什么似地,逼着他去找,但是爹说不要紧的,他说马认得路,走失了,过了几天就会回来的。后来,小花豹果然回来了,而且,还将你负了回来。”
铁无情愈听,愈觉得全身发凉。
那匹马,是他在身受重伤之际,被踢出了破庙,在双眼不能视物的情形下,爬了上去的。
那是一匹好马,但这匹马,却属于那两名巨盗的。
但是,桂姑却说那马是她饲养大的!
桂姑的话当然是可信的,那马如果不是桂姑养大的,那绝计不会在大雨之夜,从那破庙处将他负到桂姑的门口来的。
那怎么会呢?
桂姑的马,怎么会成为巨盗的坐骑?
桂姑说这匹马曾不见了几天,是不是马走失的时候,被巨盗骑走的呢?
这本来是十分有可能的事,但是铁无情却立时摇了摇头。
过了几年的公门日子,他对于大小盗贼的一切,知道得太清楚了!
有哪一个大盗,是肯骑一匹陌生的马儿的?江湖上的强人豪客,骑的马儿都是久经饲养的,那么万一有什么事故,老马识途,也可以赶回家中来!
铁无情一想到这里,他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桂姑一侧头,看到铁无情的神色,如此之难看,而且虽然在荫头里,可是他额上的汗珠,一颗一颗,却比黄豆还要大!
桂姑失声问道:“你,你怎么啦?”
铁无情握住了桂姑的手,道:“桂姑,你爹,他几时回来?”
桂姑抿着嘴儿一笑,道:“你急什么,不论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最疼我的,只要我愿意了,他可没有不愿意的。”
铁无情问桂姑,她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桂姑却全然会错了意。
铁无情忙又想问,但是他张大了口,却不知问什么才好!
他自然知道,桂姑是绝不会骗他的,桂姑是真的不知道,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父亲什么事全都瞒着她,甚至在有行动之前,先将马儿带走,不让桂姑知道他是骑着马儿走的。
铁无情在那时,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造化实在太弄人了,他如今紧握着的,是那三名巨盗中的一个女儿,从年纪上看来,她自然就是那中年人的女儿!
他如今怎么办?他应该怎么办呢?
他心中急得如同有滚油在煎熬一样,他转过头去看桂姑,桂姑却仍然什么也不知道。
桂姑靠着他,脸上现着甜蜜的微笑,那种微笑,可能是她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有过的!
铁无情第一个想到的办法是不动声色,桂姑的父亲是一定会回来的,这几天,他所以未曾出现,那一定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并未曾死在庙外,反倒骑走了他的马儿,他心中有所忌惮之故,是以不敢露面,不知在什么地方躲了起来而已。
但是,他一定会回来的,他绝不会等太久,因为他十分疼爱他的女儿!
那么,铁无情大可以躺着,趁他一回来之际,出其不意,便将他杀死的。
然而,他如果用那样的法子杀死了那中年人,桂姑会怎样呢?
他必须偷袭,必须一出手就杀死那中年人,因为他还是十分虚弱,他根本没有力气和对方动手。
那么,在他杀死了对方之后,桂姑肯听他的解释么?桂姑肯相信她自己的父亲是江洋大盗么?
桂姑救了他的命──问题还不在于桂姑救过他,而是桂姑使他感到了人又有了生趣,桂姑使得他心头除了恨之外,又恢复了爱。
这四年来,他虽然活着,但是实际上,却像是行尸走肉一样,他只想着一点:报仇、报仇!
他是铁手无情,他根本不知什么叫情,他手下绝不对任何人留情。
然而桂姑在短短的三天之中,却令得他恢复了常态,他能够当着桂姑的面,杀死桂姑的父亲么?
当然不能!
那么,他应该怎么办呢?
走!他不能利用大好机会,暗中偷袭那中年人,那么他只好一走了之!
那样,他以后就没有机会再和桂姑见面了,桂姑会想他,会恨他,桂姑的父亲当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走,但是桂姑却一辈子也不会明白,因为他绝不会对她讲的。
这样,比较好一些么?
或许,桂姑总有明白他的苦衷的一天,如果真有那样一天的话,那么这就是他所祈求的了!
铁无情明白,自己如果要走的话,那是非立即就走不可的了!因为桂姑的父亲,实在是随时随地,都可能回家来的!
看这样的情形,他历年来劫掠所得,一定还埋藏着,未曾动用过。
而他一回来之后,桂姑自然会讲起她如何救了自己的经过,他一听自己已经离去,当然会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他也会立即带桂姑离去的。
他有的是金银,他又待桂姑那么好,或许桂姑的日子会过得很好,很快地就会将自己淡忘了!
铁无情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家都叫他铁手无情,可是只怕没有一个人想得到,他不但手下留情,而且,他手下留情的,还是他最主要的一个敌人!
他沉声道:“桂姑,在岳阳城中,我还有几件十分重要的事要料理,我是公门的捕快,公事延误不得,我非去料理不可。”
桂姑睁大了眼,道:“你……要走?”
刹那之间,桂姑的那种失望的神情,实在令人心酸!
但铁无情却还不能不继续道:“是的,我一定要去,但是我……一定回来。”
桂姑呆了半晌,苦笑道:“为什么你要骗我,我知道你一定不回来的了。”
铁无情一字一顿,道:“不,只要你还在这里,我一定回来的,我说过一定回来的。”
桂姑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光望定了铁无情,像是不知道他那样说法,是什么意思一样。
但是她呆了半晌,却毅然以十分坚定的语气道:“我一定要在这里等你。”
铁无情的心中苦笑了一下,向门外走去,桂姑道:“你……不等日头偏西了才走?”
铁无情道:“我等不及了,误了上官的差遣,是有杀头之罪的,桂姑……”
他叫了一声,紧握着桂姑的手,桂姑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又低声地叫着她,然后,他放开了桂姑的手,转过身去。
桂姑道:“你,等一等,我替你去备马,小花豹是最好的马了……”她凄然一笑,道:“万一你忘了回来看我,小花豹会提醒你的。”
铁无情是如何硬朗的一个汉子,可是此际,他心中一阵阵发热,却也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他站在门口不动,桂姑撮唇叫着,那匹灰身黑点的马儿,奔了过来。桂姑走过去,拉住了马,轻轻地抚摸着马鬃,拍着马颈,道:“小花豹儿,小花豹儿,他要到岳阳去,你负他快去快回,别叫我日夜盼望,那也不负了我饲养你几年!”
小花豹儿像是听得懂桂姑的嘱咐一样,居然昂首直嘶了起来。
铁无情也来到了马身边,用力按住了马鞍,一纵身,总算上了马。
桂姑拉着缰绳,不肯放开,铁无情也没有催马离去的意思。
他们默默相对了好久,铁无情才道:“桂姑,令尊大约也快回来了,等他回来之后,你将如何救了我的事,详细和他说说。”
桂姑泪盈于睫,道:“我会的,我自然会立即就告诉他的,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件大事,可是如果他问我,我既然是那样喜欢你,为什么会放你走的,那我又如何说呢?”
铁无情摇着头,道:“他不会那样问你的。”
桂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觉得,你好像是认识我爹的!”
铁无情的心中,吃了一惊,但是他随即若无其事地道:“不会的,那怎会,你别胡思乱想了。”
桂姑仍然握着缰绳不肯放,道:“你,你走得那么突然,我……”
她没有再讲下去,突然手一松,一个转身,便奔进了屋子之中。
铁无情看到她伏倒在桌上,肩头在起伏着,正在痛哭。
人人都知道铁无情是心肠最硬的人,可是这时,铁无情却要鼓起了最大的勇气,才能策马离去,而且,那还是他想到,如果他不走,桂姑必然将更加伤心之故。
蹄声得得,铁无情渐渐走远了,当他回过头来,已看不到那土岗,看不到那两株高大的桂树之际,他才在马股上拍了拍,马儿向前,疾奔了出去!
※※※
铁无情并没有回岳阳城去,他远远地离开了岳阳城,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养伤。
铁手无情是岳州府著名的捕快,著名的捕快失了,自然轰动了好一阵,官府派了官差下来追查,可是只查到了云溪镇,云香居中,铁无情曾跟着一名汉子离去,就没有了下文。
过了几天,有人在林中发现了那死人,死人已臭不可闻了,但金掌柜认出,那汉子就是在云香居中,将铁无情带走的那个。
接着,又有人在破庙中发现了第二具尸体,官差推测,这两个人全是死在铁无情的手下的。也可能就是铁无情要追的三名巨盗中的两名。
但是还有一名巨盗呢?铁无情呢?他们两人上哪里去了?官差没有法子查出来,只得据实报与上官。
而这件事,在轰动了两三个月之后,已然渐渐地没有人想起了。
那是桂花盛开的秋天了。
虽然日光仍然那样猛烈,但是晒在身上,和三伏天的毒日头相比,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天是那样透澈地蓝,天上几乎一丝云彩也没有。
铁无情又回来了。
在这两个多月中,他身上的伤,已经全养好了,但是他心灵中的创伤,却愈来愈甚,他好几晚在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呢?
如今,事情过去已有两个多月了,桂姑的父亲带着金银,带着桂姑,不知已经到什么地方去了。
但是,铁无情还是回来了,他想看那两株桂树,想看看那两间茅屋,回忆一下他受了重伤之后,在这里受着桂姑照料的那三天日子。
当他一进入小路的时候,他骑的“小花豹”,显然也立时知道回到旧地方来了,它喷着鼻,踢着蹄,快步奔了起来。
转眼之间,那两株桂树,已然在望了。那两株桂树上开满了金黄色的花朵,一阵阵甜得化不开的浓香,扑鼻而来,铁无情的心中,暗暗地叫着桂姑的名字。
马儿渐渐上了岗,他已经可以看到那三间茅屋了,而出乎他意料之外到了极点的是,他在看到了那三间茅屋的同时,也看到了桂姑!
桂姑正站在门口,在向前眺望着,而且桂姑也立即看到了他!
桂姑向前奔了过来,但是她却奔不快,她奔了三四步,便跌倒在地上。但是,她立即又爬了起来,再向前奔来。
铁无情高叫道:“桂姑!”
他滚下马,向前掠去,他们两人撞在一起。
铁无情紧紧地抱住了她,桂姑的身子在发着抖,她喘息着,道:“你真的来了,爹说你一定会回来的。他没有骗我,我日盼夜盼,你终于回来了!”
铁无情忙问道:“你爹呢?”
桂姑抬起头来,道:“他走了,他,他一定是认识你的,我将怎样救了你,你又怎样离去的事告诉了他。他当夜就走了,他说你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好好对待我的。他已可以放心了,他叫我在这里等你,而他却说他再也不回来了。”
铁无情沉着地听着,吁了一口气。
桂姑昂着头,又问道:“他,他为什么不回来?他为什么要离开我?将我交给你,你知道么?”
铁无情缓缓地摇着头。
桂姑又道:“爹说,他历年来做买卖,赚了不少金银,他留下了一份给我,还说什么那本是该我和你享用的,这是什么意思?”
铁无情又苦笑着,道:“我也不知道,别问了,桂姑,我不是回来了么?”
桂姑不再问什么,她笑了,笑得十分满足。她靠着铁无情,两人站在桂树下,任由树上落下来的残花,一点一点,沾在他们的身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