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当正午,又是三伏天,路边的树下,挤满了人,谁也不想在那样的时候赶路,所以,当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之际,在树荫下聊天的人,都好奇地回过头来望去。
只见一匹骏马,飞也似地向前掠着,那匹马看来已赶了不少路,马身上的汗,顺着毛滴下来。而马身上的那人,也好不了多少。
他身上的一件白布衣服,已被汗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他头上戴着一顶竹笠,也看不清他的脸面,只见他连人带骑,一阵风也似地卷了过去,带起了一阵尘烟,渐渐地去远了。
树下的人本来就没有什么话题的了,那一人一骑疾驰而过,又给人带来了话题,一个道:“嘿,赶得那么急,莫不是死了爹娘,回去奔丧?”
另一个笑道:“你别损人了,死了爹娘奔丧哪有这么急,多半是娇妻有了急疾!”
那一个不服气,道:“究竟是你损人还是我损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只听得一个老者“啪”地一声,一手拍了一只西瓜,大口咬了一口,道:“你们别乱说,可知他是谁?”
那老者这一说,倒有七八张嘴一齐问他,道:“敢问老丈,这人是谁?”
老者又连吞了两口西瓜,将瓜核慢条斯理地吐了出来,道:“他,他是大河南五省,最出名的捕快,是岳州府的……”
老者才讲到这里,已有几个人一齐叫了起来,道:“是岳州府的铁手无情铁大爷?”
老者点了点头,西瓜汁顺着他的口流了下来。
刚才七嘴八舌的人都呆了半晌,“铁手无情”这四个字,不但武林中人知道,便是贩夫走卒,也全知道的,铁手无情的名字叫什么,人家早忘记了,听说他姓铁,就叫做铁无情。
可有人用“无情”这两个字做名字的?铁大爷就是,他真是铁无情,只要你犯了案,不论你怎样求情,只要一落在他的手中,那你就干脆准备坐牢好了。
他是岳州府的捕快,但别府中出了难办的案子,一样行公文请他协办,岳州府知府叫什么名字,没有人叫得出来,但是岳州府的铁手无情铁大爷,却连在巷子里玩泥沙娃娃,才学会讲话的孩子都知道!
在静了好久之后,才有人道:“看他赶路赶得那么急,一定又有什么江洋大盗,犯了重案了!”
那老者道:“可不是么?吃这口公门饭,倒也不易啊!听说铁大爷是贴钱办案的,他本来不是公门中人,他是因为恨透了那些江洋大盗,杀人越货,所以才投入公门,专与他们作对的。”
有人问道:“那位铁大爷,为什么那样恨歹人?”
老者摇了摇头,道:“谁知道?铁大爷也没有朋友,平时,人家看到他,就先怯了三分,谁敢和他讲话?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几个人一齐叹道:“看他赶得那么急,不知道是要去捉什么样的大盗?”
这几个人的问题,在树下乘荫纳凉的人,当然答不上来,但是,在马背上伏着,冒着烈日在向前疾驰的铁无情,又何尝答得上来?
马儿在向前急驰,他紧紧地伏在马背上,马身像是在发滚,从地上,又蒸起一股暑气来,整个人就像是在火炉中翻滚一样,热得连气也喘不过来,汗稠得像浆,沾在身上不往下滴。
他的视线因为双眼被汗浆糊住了,看出去有些模糊,他只知道在日头正中的三伏天,是很少人赶路的,他不怕会撞着别的车马,而更要紧的是,他必须拼命地追赶,因为他才探听出来,那三个人是今天清早离开青石墟的,而他正午时分才赶到青石墟。
他和那三个人,相差三个时辰的路程,如果是快马的话,三个时辰,可以驰出五六十里,他必须拼命地追赶,才能赶得上去。
他希望那三个人,会在前面打尖,最可能的地点,估计是离青石镇六十里的云溪镇,那是一个鱼集,相当繁华,如果他不能在云溪镇上追到那三个人,或是那三个人未在云溪镇打尖的话,那就难说了。
因为云溪镇过去,便是岳阳城了。岳阳城四通八达,人又多,那三人一到了岳阳城,便等于是鱼儿入了海,再想捕捉他们就难了。
而更难的是,铁无情只知道自己要捉的是三个人,至于这三个人是高,是矮,是肥,是瘦,他却不知道,但是,他绝不能放过这三个人,为了容易打听那三个人的下落,他改名换姓,投入公门,因为在公门之中,容易得到江洋大盗的信息。
可是在公门之中,他也足足等了四年!
这四年,他得了一个“铁手无情”的外号,那是说,经过他这双手抓起来的盗贼,不计其数,没有什么人可以逃得过他的铁手。
但是也只在前天,他才得到了那三个人的信息:他恰好在长安驿附近办案,当地的首富遭了盗劫,盗贼临走之际,将那一家大小八十三口,个个五花大绑,绑在柱上,然后四面放火,等到火救熄时,八十三人,已经人人都成了焦炭。
铁无情赶到的时候,火已经救熄了,铁无情并没有像四年前那样,呆如木鸡似地站在火场边上一动也不动,他立即翻身上马,向前急驰而出。
那是那三个人干的事,铁无情可以肯定那是他们干的事,而他也知道,那是他们三人,干同样的案子的第四次了,以前三次,每一次相隔一年,但是第三次和第四次之间,却隔了四年。
那或许是这三名巨盗,在事后知道第三次,光顾的竟是一位武林高手的家!
只不过可恨的是,当时宅主人却并不在家中,所以家中大小二十余口,也都在巨盗的烈火下活活地被烧死了。
三次案子,都在洞庭湖南发生,被劫杀的,全是一等一的富户,所以,铁无情在自己被焚成废墟的家边,站了足足一个对时之后,便悄然离去,甚至未去料理他妻儿的后事。
四年来,连他自己也几乎将原来的名字忘记了,他只知道自己是铁无情,是一名最能干的捕快,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歹人!
他足足等了四年,等那三人再出来犯案。
他知道那是三个人干的事,是因为在事后,他听得一个看更的老头儿说,有三个陌生人,在黄昏时曾在他的宅外打转儿,而他又曾去调查过第一宗案,和第二宗案,也都有人在黄昏时分,看到有三个人在踩盘子。
但是因为是黄昏时分,所以看到过那三个人的人,也都说不上那三个人的相貌来,又或者是这三名巨盗的手段,实在大凶狠了,令得看到他们的人,即使记得那三个人的容貌,也再也不想记起他们来。当然,更不敢向打听这件事的陌生人说起了。
所以,不论铁无情怎么调查,他所知道的只是一点:那是三个人,三个武功十分高的巨盗。
他几乎以为那三个人不会再犯案子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他就再也没有希望报仇了,但是,他终于又等到那三人犯案了!
而且,他还恰好就在案发地方的附近,他可以一直追下去。
他追了一夜,到青石墟的时候,他才知道那三人也是连夜赶路的,只不过清晨时分,在青石墟略歇了一歇而已。
他在青石墟碰到了两个正押镖南行的镖师,他说看到三个人骑着骏马,飞驰而去,蹄印极深,那三人分明带着极其可观的金银。
就是那三个人!
他和他们,只不过相隔三个时辰的路程,他一定要赶上去,他本来是预算在青石墟追上他们的,青石墟追不到,就只能指望云溪镇了!
而如果云溪镇再追不上那三个人的话,那么……他不能再向下想去,因为那可能是他永远也追不到这三个人了。
在四次劫案中,被烧死的人,怕不在两百名以上,而且,还有他的妻、儿和亲人在内!
他必须拼命地策马向前飞驰,他不住地鞭着马,马鼻中喷气时所发出的声音,简直像是扯风箱一样,突然之间,健马也吃不住了,前蹄突然向下一屈,发出了一声惨嘶,铁无情的身子,立时向上拔起,“飕”地穿出了两三丈远近。
他一落地,便立时转过身来,伸袖抹去了汗,马儿已全伏在路上,口边在喷着白沫。
那是他心爱的坐骑,可是在一夜急驰之后,却也不支倒地了。
铁无情绝没有多停留,他立时又转回身,向前飞掠而出,奔出了十来丈,在路边的大树下,又有七八人在乘凉,树下也栓着几匹马儿。
铁无情掠到了树下,一掀凉帽,道:“几位,借两匹牲口。”
他一面说,一面已伸手抓住了两匹马的缰绳,有两个人直跳了起来,大声道:“不行!”
铁无情面色一沉,道:“不行也得行,朋友,这是牲口的银价!”
他顺手出一锭银子,那锭银子“叭”地一声,嵌进了大树的树身之中,而在此同时,他五指一运劲,两股缰绳,也一齐被他捏断。
他也不多说一句,立时翻身上了马,牵着一匹空马,又向前疾驰而出!
在树下乘凉的那些人全呆住了,那两匹马的主人,望着嵌进了树身中的那锭银子,更是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
在众人发怔中,又听得有人指手划脚地道:“那是岳州府的捕快,铁手无情!”
众人“啊”地一声,道:“原来是他,那多半又出了什么重案,他要赶路!”
另外有人打趣那两个马主人,道:“你们也别发愣了,取下这锭银子,足够买马有余了,还和铁手无情攀上了关系,你们家中,可也再不用怕盗劫了!”
气氛立时又轻松了起来,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讲着,笑着。
在人声喧哗中,一个中年人一声不出地站了起来。
那中年人一袭灰布长衫,已洗得发了白,面色灰黯,看样子,像是一个不弟秀才,落魄书生。
他站了起来之后,拍了拍沾在身上的泥土,慢慢向前走去。他才一走,就有人叫住他,道:“喂,那么毒的日头,你赶什么路?”
那中年人却并不理睬,他慢慢地走出了树荫,在大路上踽踽地走着。
在树荫下的那些人,望着他的背影,全当他是一个疯子。
但是那中年人却并没有让那些人在他的背后指手划脚谈论多久,因为他是慢慢地走出了半里许,便已经走进了一条小路之中。
而才转进小路,他的身形便立时快了起来,简直叫人难以相信他就是刚才那个穷秀才,他身形向前飞掠而出,每一个起伏,少说也在两丈左右!
而在他身形掠向前之际,负着破布包袱的左肩,总是微微地侧着,那显是在那破布包袱之中,有着十分沉重的东西。
而那中年人的武功又十分高,是以在他缓步行走之际,一点也看不出来,但是一到向前急掠而出之际,却可以看出来了。
然而那条小路,十分僻静,两旁全是起伏的山岗,树木,以及比人腰还高的野草。
那中年人在这条小路上掠出了两三里,才突然停了下来,那地方是一片小小的榆树林,那中年人才一停了下来,便听得林中传出了一阵鸟鸣声。
那中年人也撮唇发出了一阵鸟鸣声,只见一左一右,自树上各跃下一个人来。
自树上跃下来的那两个人,一个五短身材,一身白布短衣,肩上也斜挂着一只包袱,看来像是一个小买卖商人。
另一个面上神情,十分凶恶,身形高大,也一样负着一个包袱。
他们,一共是三个人。
※※※
铁无情仍然在路上飞驰着,每隔十里八里,他便飞身跃到另一匹马上,让马儿休息一下,他不能再耽搁了,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云溪镇去!
等到他终于可以看到云溪镇的房屋之际,已是一个多时辰以后的事了。
马还未到镇口,他便翻身下了马,那两匹马奔到了树荫下站着不动。
铁无情也不再去理会那两匹马,他抹了抹脸上的汗,向镇上走去。
他已经赶到云溪镇了,那三个人,是还在镇上?还是已经离开了?
如果那三人已经离开了云溪镇的话,那么,他们离开了多久?
铁无情踏上了大街,大街足有里许长,直通出镇尾去,和通向岳阳城的官道衔接,铁无情脚步沉重地在大街上走着,他深沉的眼光,向四面打量着,他首先停在云香居的门口。
云香居是云溪镇上最大的一家饭店,下午时分,虽然生意最清淡,但是也有三四成座头上有客人在,铁无情一脚踏进了店门,向柜上望了一眼,立时将竹笠向下拉了几寸,遮住了脸面,一直走了进去,穿过了店堂,来到了店后院。
他才一进去,店掌柜便也离开了柜,一面咬喝着叫店小二小心伺候客人,一面也向后院走来,直来到了铁无情的面前。
掌柜的一到了铁无情的身前,便点头躬腰,道:“铁大人,想打探些什么?”
铁无情的口唇已干得快要裂开来了。他一伸手,在水缸中舀了一瓢水,骨都都地喝了下去,他倒得太急了,水顺着他的口角,流了下来,他也不去抹干,喝完了那一瓢水,他才松了一口气,道:“金掌柜,三个人,最迟是中午时分到的,三个人全骑着好马,蹄印十分深,可曾落在你店里头?”
金掌柜用心地听着,可是等铁无情讲完,他却摇了摇头,道:“没有,没有这样的三个人,我一早就坐在柜上,就算未曾到小店来,街上来往的人,我也该见到!”
铁无情吸了一口气:“莫非那三个人,未曾到云溪镇上来过?”
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们早上离开青石墟向西走,他们的目的地,一定是岳阳城,而要到岳阳城去,不论走哪条道,都得经过云溪镇的!
如果不是金掌柜错过了未曾看到,那就是他反而赶在他们三人前面了,或者他们三人怕在云溪镇上歇脚,太过碍眼,所以才在半途上拣隐蔽的地方歇脚,等到日头稍偏时再赶路?
他来回踱了两步,又道:“金掌柜,你到镇前镇后,镇头镇尾,小心地去打探一下,有那样三个人的消息,立时来告知我,我在这里等你。”
金掌柜连声答道:“是,是,铁大人放心,铁大人吃些什么,我吩咐厨房加意去料理。”
铁无情叹了一声,未曾捉到那三名歹人之前,就算是龙肝凤心,放在他的面前,他也一样觉得味同嚼蜡,是以他挥了挥手,道:“随便吧,你快去,那三人可能已在镇上,他们全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你可得小心些,别让他们知道你在打探他们。若他们还在镇上,得设法稳住他们!”
金掌柜一叠声答应着,道:“铁大人,你放心,我也不是第一遭帮你打探什么的了,定然误不了事,你店堂上请坐!”
金掌柜说着,便向外走了出去,铁无情又喝了一瓢水,除下了头上的竹笠,当扇子扑打着,走进了店堂,望出店门,他可以看到金掌柜正在对街的布庄向掌柜的在问什么。
铁无情拣了一副座头,坐了下来。
他心中在迅速地转着念,自己自青石墟起,骑的是一等一的好马,尚且在半路上赶得乏了力,不中用了,那三人的马再好,可是他们劫的金银多,马负得重,自然更难以赶急路,可能他们是抄小路在走。
但不论他们是抄小路也好,走大路也好,除非是自己料差了,他们根本不上岳阳城去,要不然,他们非经过云溪镇不可!
但,如果他们不上岳阳城,那他们上哪儿去了呢?
身边有了那么多的金银,自然要到繁华的去处去吃喝玩乐。而岳阳城就是一等一的繁华所在!
铁无情算来算去,那三人多半是还未曾到云溪镇,他反而赶在他们的前面了!
他伸手在腰际,按了一按,在他的腰际,盘着一条软鞭,这条软鞭的鞭梢之上,有一个极其锋锐的尖镞,那是缅铁打造的。
他在这根软鞭上,足有十多年的造诣,但是近四年来,他却未曾在人前用过这件厉害兵刃,人家只知道,铁无情所用的兵刃,是一柄十分锋利的单刀而已!
但今天,他有可能遇上那三名巨盗了,这根软鞭,也该可以大显身手了!
他端起酒壶来,斟了一杯酒,大口地吞了下去。
酒在他的喉咙中,带起了一阵热辣辣的感觉。也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眼前突然暗了一暗。铁无情连忙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身形十分高大的汉子,站在云香居的门前,那汉子的一手,牵着一匹马,一手搭在肩头上。
店小二连忙迎了上去,道:“这位客官……”
那大汉手一松,道:“替我……照料牲口!”
他松开了马缰绳,向前连跨出了三步,铁无情看得十分清楚,那大汉的右手,搭住了左肩,自他的指缝之中,有鲜血在迸出来。
铁无情不由自主,陡地站了起来。
那大汉的脸色,看来十分苍白,他在向前走出了三步之后,像是想站定身子,但是,却又站立不稳,他晃了两晃,终于,“砰”地一声,整个人倒了下来。
他的身子,压在一张桌子上。那大汉身形十分长大,那一压之力,自然也十分沉重,只听得“哗啦”一声响,那张桌子,立时被压坍了半边。
那大汉还想支持着站起身子来,可是自他指缝中迸出来的鲜血更甚,将他半边身子全染红了,他也只好伏在桌上喘气。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将所有云香居中的人,全惊得呆了。有几个胆子小,沉不住气的人,已经大声怪叫了起来。
铁无情立时沉声喝道:“别大惊小怪!”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向前踏出了两步,手已按在刀柄上,来到了那大汉的面前,沉声问道:“你受伤了!”
那大汉咬牙切齿,道:“那三个贼王八……”
他只骂了一句,面上便现出了十分痛苦的神情来,紧咬着牙,再也骂不下去。
一听得那句话,铁无情的心中,不禁陡地一动:“三个贼王八!”
那就是说,这大汉是伤在三个人手下的,而他要寻找的,也正是三个人!
铁无情又踏前了半步,道:“是什么兵刃伤的?快将衣服扯了,我替你包扎。”
铁无情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去撕那大汉肩头上的衣服。
可是铁无情一伸手间,那大汉却身子一侧,避了开去,道:“不,不用了,我自己会扎!”
他刚才是站立不稳,跌倒下来,压坍了那张桌子的。可是,此际铁无情要伸手去撕他肩上的衣服。他那侧身一避,却是避得十分巧妙,十分灵活!
虽然他在避开之际,发出了一阵阵呻吟声来,但是铁无情的心中,却已然陡地一动!
他立时想到:那大汉的伤,是假装的!
那大汉为什么要假装受伤?而且,又恰好闯进了云香居来,倒在他的面前?
铁无情立时缩回了手来,在他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他的心中,已有了惊觉,他脸上仍然是那样地刻板,看来有几分阴冷。
但是他的心中,却仍在急速地转着念,那大汉一开口就骂什么“三个贼王八”,那简直就是冲着他而来的!
那大汉可能就是那三人的同党,甚至于他可能就是三名巨盗中的一个!
他想引自己上钩!
而他们知道自己在这里,一定是自己在催马加鞭,赶到云溪镇来时,赶过了他们,所以他们知道了!
铁无情的心中,只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快意。实在没有什么再比识穿了敌人的诡计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那大汉让开了身子,扯下了一只衣袖,草草地扎住了肩头。铁无情声色不动地望着他,旁边已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有好事的指着铁无情说道:“老哥,算你好运气,看你的样子,像是遭了强人抢劫了吧,在你身边的这位,可就是岳州府的铁大人!”
那大汉的脸上,突然现出了十分骇然的神色来,身子滚开了桌面,勉力站了起来。
铁无情冷冷地在望着他,心中暗道:好啊,你尽量做作吧,你有什么戏做出来,我就有办法应付,看你做些什么戏!
那大汉站直了身子之后,哑着声音道:“你,你就是铁手无情铁大人?”
铁无情冷冷地道:“正是。”
那大汉突然双腿一曲,“扑”地跪了下来。
那大汉一下跪,铁无情身形一闪,便后退了几尺,多年的公门日子,已令得他变得出奇的机警。他立时后退,便是为了怕那大汉的暗算!
那大汉却在跪了下来之后,向铁无情连连叩了好几个响头,一面口中还在哀告着,道:“铁大人,你可别锁我,我家中……有八十岁的老娘!”
铁无情仍然冷冷地望着他。
旁边看热闹的人却奇怪了起来,有的道:“唉,铁大人为什么要锁你啊,你又未曾抢未曾偷!”
也有的道:“喂,你不是遭了劫么?铁大人正好代你缉凶出气,将你失去了的金银追回来,你怎么反倒害怕起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那大汉抬起头,只是定睛望着铁无情,看他的样子,像是想等铁无情说话。
可是,铁无情却只是冷冷地望着他,并不说什么。
那大汉脸上的神色有点焦急,但是那种焦急的神色,却是一闪即逝,也是像铁无情那样,有着锐利精明目光的人,才能看出来。
而接着,他又换上了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四面望着,发出了几下苦笑声,道:“列位有所不知,我……不是遭了盗劫。”
立时有人问道:“那你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大汉叹了一声,道:“我投亲不遇,穷途潦倒,人生地疏,只想赶到岳阳,或许还能在什么镖局中找一口饭吃,不料行过一条小路,看到前面三个人,骑着马在赶路,那三骑蹄印甚深,分明是他们三人,都带着十分可观的金银……”
那大汉讲到这里,又向铁无情望了一眼。
铁无情仍然不出声,但是他的眼光却不像平时那样冷峻了,而透出一股嘲弄的意味来。
那种眼光,非但令得那大汉觉得十分不自在,而且,还令他感到喉头有点发干,他额上的汗,也多了起来,他抹了抹额汗,继续道:“于是我……我……”
旁边有人笑了起来,道:“你起了贼心,是不是?”
那大汉叫道:“天地良心,天地良心,我只想取一点盘缠就够了,铁大人明鉴!”
他讲到这里,又向铁无情叩起头来。
铁无情心中不禁暗叫了一声“好!”
铁无情心中叫出了那一声“好”,那倒是由衷的称赞,因为那大汉安排的诡计太妙了!
他不说被人家打劫,却反认自己是盗贼!如果不是刚才铁无情伸手要去撕他的衣服,他闪了一闪,使铁无情知道他的伤是假装的话,那么,铁无情此际,又怎会对一个自认了是盗贼的人,再起怀疑呢?
铁无情这时,也不能再不出声了,因为对方在引他上,他必须要装出自己已上了的样子来,唯有那样,才能反使对方上!
他立时沉声道:“你快说,后来怎样?”
那大汉哭丧着脸,道:“谁知道那三个贼王八……他们竟是一身武功,我才上去,讲了两句话,这里便被他们中的一个,砍了一刀!”
他指着自己的左肩。铁无情的心中,又叫了一声“好”,又问道:“后来呢?”
那大汉道:“我总算逃得快,才逃走了,我在逃走时,还听得他们在轰笑着,说什么他们也会遇到小毛贼,那实在是一等一的奇事。铁大人,那三人,莫不是江洋大盗吧!”
铁无情心中不断地冷笑着,但是他却立时道:“是,我正在找他们三人,你是在哪里见到他们三人的,带我前去,可以得到赏银!”
那大汉却摇手道:“那……我可不敢,他们是江洋大盗,我……怎敢!”
铁无情冷笑道:“你若是不肯替我带路,我就将你枷在云溪镇上,示众三日。”
那大汉这才委委屈屈地道:“好吧,铁大人,可是……一见到那三人……我立时就走!”
旁观众人看到事情这样收场,心中都十分满足,又一齐笑了起来,有人道:“你怕什么啊,看你个子那么大,原来却胆小,有铁大人在,莫说三个大盗,便是三十个,也不必怕了。”
铁无情已转过身去,恰好金掌柜已跨了进来,向铁无情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一无发现。
那是早在铁无情的意料之中的了,如果金掌柜竟能带什么有关那三人的消息前来,那才是一等一的奇事了。
因为他已有了那三人的消息!
那三人,正安排下了一个罗网在等他投进去!
而他,已经识穿了对方的阴谋,他正要设法,将罗网反罩过来,网住那三个人!
他向金掌柜点了点头,然后大声道:“掌柜,替我找两匹好马来。”
金掌柜怔了一怔,但是他立时满口答应着,不一会,便牵了两匹健马,来到了门口。而铁无情和那大汉,也早已等在门口了。
马一到,铁无情便道:“你身上带着伤,可要我扶你上马么?”
那大汉忙道:“不,不必了,小的皮粗肉厚,一点儿刀伤,可不算什么。”
他先翻身上了马,铁无情也上了马,两骑并辔,一齐向前,疾奔而出,马蹄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急骤的声响,但转眼间,声音便远至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