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力当然也是个人。
但他却是个很不平凡的人。他这一生中,的确做过很多非常不平凡的事。
他初入江湖时,已有很多人叫他“狐狸”。
可是除了有狐狸般的机智狡猾外,他还有骆驼般的忍耐,耕牛般的刻苦,鹰隼般的矫健,鸽子般的敏捷,刀剑般的锋利。
只可惜现在他已老了。
他的目力已减退,肌肉已松弛,反应已迟钝,而且还患了种很严重的风湿病,已有多年缠绵病榻,连站都站不起来。
幸好他的智慧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比以前更成熟,做事也比以前更谨慎小心。
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是同样受人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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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厅堂,宽阔而高敞,却还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
桌椅也是古旧的,油漆的颜色已渐渐消褪,有风吹进来的时候,大梁的积尘就会随风而落,落在客人们的身上。
现在还有风。
柳长街替龙五拂了拂身上的灰尘,喃喃道:“这地方实在已应该打扫打扫了。”
龙五看看他,忍不住道:“你自己的身上也有灰尘。”
柳长街笑了笑,道:“我不在乎,有些人命中注定了就是要在泥尘中打滚的。”
龙五道:“你就是这种人?”
柳长街点点头,道:“但你却不是,胡老爷也不是。”
龙五冷冷道:“你一定要拿我跟他比?”
柳长街道:“因为你们本是同一种人,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
龙五闭上了嘴。
大厅里又恢复了寂静,风吹着窗纸,就好像落叶声一样。
秋已将残,下雪的时候已快到了。
“老爷子在不在?”
“在。”应门的也是个老人,“你们在厅里等,我去通报。”
这老人满头白发,满脸伤疤,当年想必也是和胡力出生入死过的伙伴。
所以他说话很不客气,柳长街也原谅了他,就在这大厅里等着,已等了很久。
胡月儿呢?
她想必已经知道柳长街来了,为什么还不出来?
柳长街没有问,也没有人可问。
这地方他只来过两次,两次加起来只看见过三个人——胡力、胡月儿,和那应门的老人。
但你若认为,这地方可以来去自如,你就错了,而且错得要命!
“要命”的意思,就是真要你的命!
胡老爷子出道数十年,黑道上的好汉,栽在他手里的也不知有多少。
想要他命的仇家,更不知有多少。其中有很多都到这里来试过。
来的人,从来也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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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又渐渐西沉,大厅里更阴暗。
胡老爷子还没有露面。
龙五不禁冷笑,道:“看来他的架子倒不小。”
柳长街淡淡道:“架子大的人,并不是只有你一个。”
他又笑了笑:“何况,我若是你,我一定不会急着想见他。”
龙五道:“他也不急着见我?”
柳长街道:“他用不着急。”
龙五道:“因为我已是他网中的鱼?”
柳长街道:“但在他眼里,你却还是条毒龙。”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他是个很谨慎的人,若没有问清楚,是绝不会来见你这条毒龙的。”
龙五道:“问什么?”
柳长街道:“先问问这条毒龙是不是已变成了鱼,然后还得问问这条鱼是不是有利。”
龙五道:“问谁?”
柳长街道:“谁最了解你?谁最清楚这件事?”
龙五道:“蓝天猛?”
柳长街微笑。
龙五道:“他也来了?”
柳长街道:“我想他也是刚来的。”
龙五又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已有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笑道:“抱歉得很,让你久等了。”
(二)
长而宽阔的大厅里,还有道挂着帘子的拱门,将大厅分成五重。
柳长街他们在第一重厅外,这声音却是从最后一道门里发出来的。
一个枯瘦而憔悴的老人,拥着狐裘,坐在一把可以推动的大椅子里。
在后面推着他进来的,正是那应门的老家丁和蓝天猛。
也就在这时,忽然有“格”的一响,四道拱门上,同时落下了四道铁栅,将胡老爷子和柳长街他们完全隔断。
铁栅粗如儿臂,就算有千军万马,一时间也很难冲过去。
柳长街并不意外,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已见识过了,觉得意外的是龙五。
直到现在,他才相信胡力的小心谨慎,实在没有人能比得上。
柳长街已站起来,微笑躬身。
“老爷子,你好。”
胡力的锐眼已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我很好,你也很好,我们大家都好。”
柳长街笑道:“只有一个人不大好。”
胡力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就知道他迟早会有这么样一天。”
他微笑着又道:“我也没有看错你。我知道你绝不会让我失望的。”
柳长街看着蓝天猛笑了笑:“事情的经过,你已全部告诉了老爷子?”
蓝天猛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疤,苦笑道:“你的出手若再重些,我只怕就连话都不能说了。”
胡力大笑:“现在你们两个总算已拉平,谁也不许把这件事再记在心里。”
他忽然挥了挥手,转头道:“把这些东西也全都撤开去。”
“这些东西”就是那四道铁栅。
满面刀疤的老人还在迟疑着,胡力已皱起眉,道:“你最好记住,现在柳大爷已是我的兄弟,兄弟之间,是绝不能有任何东西挡住的。”
龙五突然冷笑,道:“好一双兄弟,一条走狗,一只狐狸。”
胡力居然面不改色,还是微笑着道:“你最好也记住,只要我们这样的兄弟还活着,你们这些人就一个个全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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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栅已撤开。
胡力忽然又道:“把东西送给柳大爷去,把那条毒龙拖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他。”
老人家立刻捧着个锦缎包袱走过来,包袱里竟只不过是套蓝布衣服。
正是胡月儿和柳长街定情之夜,穿的那套衣服,衣服上还带着她的香气。
胡力道:“这是她临去之前,特地要我留下来给你的。”
柳长街的心在往下沉:“她……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胡力苍老憔悴的脸上,露出了满面悲伤:“一个每人都要去的地方。”
“一去就永不复返的地方?”
胡力黯然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你还年轻,你一定要把这种事看开些。”
柳长街人已僵硬。
胡月儿难道真的已死了?
她时时刻刻都在叮咛他,要他好好地活下去,她自己为什么要死?
为什么死得这么突然,死得这么早!
柳长街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可是他不能不信。
胡力叹息着,显得更苍老、更憔悴:“她从小就有种治不好的恶疾,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随时随地都会去的。她一直瞒着你,始终不肯嫁给你,就是为了怕你伤心。”
柳长街没有动,没有开口。
他已不是那种热情冲动的少年,已不会大哭大笑。他只是痴痴地站着,就像是变成了石头人。
蓝天猛居然也在叹息。
“我从不劝人喝酒,可是现在……”他居然捧着壶酒走过来,“现在你确实需要喝两杯。”
酒是热的。
他显然早已为柳长街准备了。
一个心已碎了的人,除了酒之外,世上还有什么别的安慰?
喝了这壶酒又如何?
酒入愁肠,岂非也同样要化作相思泪?
可是,不喝又如何呢?
能痛痛快快地醉一场,总是好的。
柳长街终于接过了这壶酒,勉强笑了笑,道:“你也陪我喝一杯。”
蓝天猛道:“我不喝。”
他笑得仿佛也有些勉强:“我嘴里的血还没有干,一滴酒也不能喝。”
柳长街又笑了笑,道:“不喝也得喝。”
蓝天猛怔住。
“不喝也得喝。”这是什么话?谁知柳长街还有更不像话的事做了出来。
他居然提起酒壶,想往蓝天猛嘴里灌。
蓝天猛脸色变了。
那满面刀疤的老人脸色也变了。
只有胡力,却还是面无表情,突然挥手,发出了三点寒星,向龙五打了过去。
龙五已被点住了穴道,刚被那老人当死鱼般拖了过来。
可是这三点寒星击来时,他的身子突然凌空飞起!
就像是神龙般凌空飞起。
冷如枯枝,定如磐石的胡力,脸色也变了。
“叮”的一响,火星四射,他发出的暗器,已钉入地上的青石板里。
接着,又是“叮”的一响,蓝天猛挥拳击出,没有打着柳长街的脸,却击碎了酒壶。
壶中的酒也像是火星般溅出,溅在他脸上,溅在他眼睛里。
他就好像中了种世上最可怕的暗器,突然嘶声狂呼,用两只手蒙住眼睛,狂呼着冲了出去。
难道这壶里的酒,竟是毒酒?
胡力交待的任务,柳长街明明已圆满完成,胡力为什么反而要叫人毒死他?
明明已被柳长街空手擒来,连动都不能动的龙五,为什么忽然又神龙般飞起?
(三)
没有风。
窗外黯灰色的云,是完全凝止的,看来就仿佛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凄厉的狂叫,也已停止。
蓝天猛刚冲出去,就倒在石阶上。这魁伟雄壮的老人,竟在一瞬间就突然干瘪。
柳长街看着他倒下去,才转回头。龙五的身形也刚落下。
胡力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神情居然又恢复了镇定,正喃喃低语。
“七步,他只跑出七步。”
柳长街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厉害的毒酒。”
胡力道:“那是我亲手配成的毒酒。”
柳长街道:“为我配的?”
胡力点点头,道:“所以你本该后悔的。”
柳长街道:“后悔?”
胡力道:“那酒的滋味很不错。”
他眼睛里竟似真的带着种惋惜之意:“蓝天猛本不配喝那种酒。”
柳长街道:“哦!”
胡力道:“他一向不是个好人,本不配这样死的。”
柳长街道:“死就是死……”
胡力打断了他的话,道:“死也有很多种。”
柳长街道:“他的死是哪一种?”
胡力道:“是最愉快的一种。”
柳长街道:“是不是因为他死得很快?”
胡力又点点头,道:“死得越快,就越没有痛苦。只有好人才配这样死。”
他抬起头,凝视着柳长街,嘴角忽然露出种奇特的笑意,慢慢地接着道:“我一向认为你是个好人,所以才特地为你配那种毒酒。”
柳长街笑了:“这样说来,我好像还应该谢谢你。”
胡力道:“你本来的确应该谢谢我。”
柳长街道:“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胡力道:“什么事?”
柳长街道:“你忘了先问问我,是不是想死?”
胡力淡淡道:“我要杀人的时候,从不问他想不想死,只问他该不该死。”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有理。”
胡力道:“所以你现在本该已死了的。”
柳长街道:“我没有死,也因为我不是个好人?”
胡力也笑了,道:“你的确不是。”
柳长街道:“我若是好人,就绝不会想到你要杀我。”
胡力道:“我正想问你,你是怎么会想到的?”
柳长街道:“从一开始我就已想到了。”
胡力道:“哦?”
柳长街道:“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怀疑,真正的大盗并不是龙五,而是你。”
胡力道:“哦?”
柳长街道:“因为所有的案子,都是在你已退隐之后才发生的。龙五并不怕你,他若想做案,用不着等你退隐之后才下手。”
胡力道:“这理由好像还不够。”
柳长街道:“那些案子,每一件都做得极干净利落,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来,只有真正的内行,手脚才会那么干净。”
胡力道:“龙五不是真正的内行?”
柳长街道:“他不是。”
胡力道:“你怎么能断定?”
柳长街道:“因为我是个内行,我看得出。”
胡力道:“你有把握?”
柳长街道:“我没有,所以我还要去找证据。”
胡力道:“所以你才去找龙五。”
柳长街点点头,道:“我那样做,当然也是为了要让你信任我,对我的警戒疏忽,否则我根本就无法近你的身。”
他笑了笑,又道:“我若不将龙五擒来见你,你又怎么会叫人撤下那些铁栅。”
胡力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实在看错了你,你实在不能算是个好人。”
柳长街道:“我却一直都没有看错你。”
胡力又在笑,可是眼睛里却完全没有笑意。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微笑着道,“你真的能看得出?”
柳长街道:“以你的谨慎机智,本来绝没有人能抓住你,只可惜你的野心太大了些。”
胡力在听着。
柳长街道:“你开始做案的时候,也许是想很快收手的,只可惜你一开始后就连自己都没法子停下来了,因为你永远也不会满足。”
胡力看着他,瞳孔似已结成了两粒冰珠。
柳长街道:“所以你做的案子非但越来越大,而且越来越多。你自己也知道这种现象很危险,而且你虽然已退隐,但是这些事迟早还是要找到你头上来的。”
他似乎也有些感慨:“一个人只要吃了一天公门饭,就永远都休想走出这扇门去。”
胡力道:“所以我一定要找个人来替我背黑锅,才能将这些案子撤销。”
柳长街道:“因为你也知道只有在这些案子完全撤销后,你才能永远逍遥法外。”
胡力微笑道:“看来你果然是个内行。”
柳长街道:“但我却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偏偏要找上龙五。”
胡力道:“你想不通?”
柳长街道:“无论要找谁来背这口黑锅,都一定比找龙五容易。”
胡力看了看龙五。龙五已坐下,选了把最舒服的椅子坐下。
他看来还是那么安静从容,就好像跟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
胡力又在叹息:“我的确不该找他的,他这人看来的确不容易对付。”
柳长街道:“可是你不能不找他。”
胡力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因为这件事并不是你一个人就能作主的。”
胡力道:“哦?”
柳长街道:“你还有个伙伴,早已想将龙五置之于死地。”
胡力道:“这是你几时想通的?”
柳长街道:“到了相思夫人那里之后,我才想通这一点。”
胡力道:“难道我的伙伴就是秋横波?”
柳长街点点头,道:“她本不该知道我会去找她,可是她却早就有了准备,早就在等着我。”
胡力道:“你怀疑是我告诉她的?”
柳长街道:“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自己之外,只有龙五,秦护花,和胡月儿。”
胡力道:“你自己当然不会去告诉她。”
柳长街道:“龙五和秦护花也绝不会。”
胡力承认。
柳长街道:“所以我算来算去,秋横波知道这秘密,只有一种解释——只因为她本就跟你们串通好了的。”
他又笑了笑,道:“何况,我虽然不是个精于计算的人,但六个加一个才是七个,这笔账我倒还算得出。”
胡力皱了皱眉,这句话他不懂。
柳长街道:“我已经知道,秋横波的秘窟外,一直有七个人防守,可是胡月儿只告诉了我六个人的名字,那天我在栖霞山的酒店里,见到的人也只有六个。”
胡力道:“你只见到唐青,单一飞,勾魂老赵,铁和尚,李大狗,和那阴阳人?”
柳长街点点头,道:“所以我一直在奇怪,还有一个人到哪里去了?”
胡力道:“现在你也已想通?”
柳长街道:“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解释。”
胡力道:“什么解释?”
柳长街道:“她一直没有说出第七个人来,只因为那个人是我认得的。”
胡力道:“那个人是谁?”
柳长街道:“那个人若不是王南,就一定是胡月儿自己。”
王南就是在那茅舍中,冒充胡月儿丈夫的人,也就是那个贪财怕死的村夫。
柳长街道:“我当然知道王南并不是个真的乡下人,也知道他并不是个真的捕头。”
胡力道:“你知道他的底细?”
柳长街道:“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怀疑。”
胡力又叹了口气,道:“你想得的确很周到,简直比我还周到。”
柳长街道:“你也有想不通的事?”
胡力道:“有很多。”
柳长街道:“你说。”
胡力道:“你并没有真的制住龙五?”
柳长街道:“你自己也说过,他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胡力道:“他也并没有真的杀了秦护花。”
柳长街道:“秦护花是他的好朋友,也是唯一对他忠实的朋友,谁也不会杀这种朋友的。”
胡力道:“这只不过是你们故意演的一出戏,演给蓝天猛看的?”
柳长街道:“我早已算出,龙五身边,一定有你的人卧底。”
胡力道:“所以你故意让蓝天猛先回来,把这件事告诉我。”
柳长街微笑道:“我揍他那一顿,并不是完全为了出气,也是为了要你相信我。”
胡力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跟龙五是串通好演那出戏的。”
柳长街道:“现在你还想不通?”
胡力道:“你见到秋横波之后,是不是一直没有跟他见过面?”
柳长街道:“没有。”
胡力道:“那么这计划你们是几时商量好的?”
柳长街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气走孔兰君?”
胡力摇摇头。
柳长街道:“只因为我故意要她将空匣子带走。”
胡力道:“那空匣子里有什么秘密?”
柳长街道:“也没有什么别的秘密,只不过有个戏本子而已。”
胡力道:“就是这出戏的戏本子?”
柳长街道:“我算准孔兰君一定会将那空匣子带回去给龙五的,也算准他一定会照着我的本子,来陪我演这出戏。”
他微笑着又道:“你的确没有看错他,我也没有。只不过他这人很可能比我们想像的还要聪明得多,这出戏他演得比我还好。”
龙五忽然道:“你还忘了个好角色。”
柳长街笑道:“秦护花当然演得也很不错。”
龙五道:“可是他一直都在担心。”
柳长街道:“担心我的计划行不通?”
龙五点点头。
柳长街道:“但这出戏你们还是演活了。”
龙五道:“那只因为担心的只不过是他一个人。”
柳长街道:“你不担心?”
龙五笑了笑,道:“我的朋友虽不多,看错人的时候也不多。”
柳长街道:“你看胡力是个什么样的人?”
龙五道:“他最大的毛病并不是贪心。”
柳长街道:“是什么?”
龙五道:“是黑心。”
柳长街道:“你看得果然比我准。”
他叹息着,转向胡力:“你若不是立刻想将我们杀了灭口,也许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呢!”
胡力道:“现在你已确定?”
柳长街道:“毫无疑问。”
胡力道:“你好像也忘了一件事。”
柳长街道:“什么事?”
胡力道:“那大盗飞檐走壁,出入王府如入无人之境,我却已是个半身不遂的残废。”
柳长街又笑了。
胡力道:“你不信?”
柳长街道:“你若是我,你信不信?”
胡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龙五,忽然也笑了笑:“我若是你们,我也不信。”
这次他笑的时候,眼睛里居然也有了笑意,一种狐狸般狡猾,蛇蝎般恶毒的笑意。
他忽然转过头,去问他的老家人:“你信不信?”
“我信。”
“我这两条腿是不是已完全瘫软麻木?”‘
“是的。”
“你的刀呢?”
“刀在。”
老家人脸上全无表情,慢慢地伸出手,手一翻,手里已多了两柄刀。刀不长,却很锋利。
胡力微笑着又问:“你的刀快不快?”
“快得很。”
“这么快的刀,若是刺在你腿上,你疼不疼?”
“疼得很。”
“若是刺在我腿上呢?”
“你不疼。”
“为什么?”
“因为你的腿本就已废了。”
“是不是真的?”
老家人道:“我试试。”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突然出手,刀光一闪,两柄刀已钉入胡力的腿。一尺三寸长的刀锋,已直没至柄。
鲜血沿着刀锷流出,胡力脸上却还是带着微笑,微笑着道:“果然是真的,我果然不疼。”
老家人垂下头,脸上每一根皱纹都已扭曲,咬着牙,一字字道:“本就是真的,我本就相信。”
胡力微笑着抬起头,看看柳长街和龙五:“你们呢?现在你们信不信?”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窗外已有了风,风送来一阵阵桂花的香气。
龙五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今天晚上很可能会下雨。”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拂了拂衣上的灰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柳长街看着他走出去,忽然也叹了口气,喃喃道:“今天晚上一定会下雨。”
他也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却又忍不住回头,道:“我也不想淋雨,本来也该走了的。”
胡力微笑道:“我也不想要你淋雨。你虽不是个好人,却也不太坏。”
柳长街道:“但我却还有件事想问你。”
胡力道:“你问。”
柳长街道:“你有名声、有地位,也有很多人崇拜你,你过的日子,已经比大多数的人都舒服。”
胡力道:“那是我辛苦多年才换来的。”
柳长街道:“我知道。”
他叹了口气:“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不懂。”
胡力道:“不懂什么?”
柳长街道:“你辛苦奋斗多年,才有今日,现在你已拥有了一切,也已是个老人,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胡力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本来我也不懂,为什么一个人的年纪越大,反而越贪财?难道他还想把钱带进棺材?”
柳长街道:“现在你已懂了?”
胡力慢慢地点了点头,道:“现在我才明白,老人贪财,只因为老人已看透了一切,已知道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东西比钱财更实在。”
柳长街道:“我还是不懂。”
胡力笑了笑,道:“等你活到我这种年纪时,你就会懂的。”
柳长街迟疑着,终于走出去,走到门外,却又不禁回头:“月儿呢?”
“你想见她?”
柳长街点点头,道:“无论她是死是活,我都想再见她一面。”
胡力闭上眼睛,淡淡道:“只可惜无论她是死是活,你都已见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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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风吹进窗子,吹入了一阵霏霏细雨。
胡力睁开眼睛,看看自己腿上的刀,整个人突然因痛苦而扭曲。
雨是冷的,很冷。
“秋已深了。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冷的。”胡力喃喃低语,忽然拔起了腿上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