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喝茶这道仪式上,让乔老太爷看了满意,底下你要提出问题来磋商,碰钉子的机会就少得多了。
无情太岁李凡喜今天喝茶喝得特别卖力,他是为了昨天代付的那一万两银子来的。
昨天,他把支付这一万两银子的理由,虽然同葛师爷解释得头头是道,但事后私下仔细一推敲,突然觉得很不妥当。
偌大的一座四海堂,难道连一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还要派人跑到孟津去,由他那里代付?
更可疑的是:乔老太爷为人行事,一向小心谨慎,四海堂蓄养杀手,对外是个大秘密。
为了支付杀人的费用,老太爷隐瞒都来不及,又怎会亲笔作书,留人以笑柄?
而他向葛师爷解释,就算书函是假的,也有支付的价值,那完全是基于他无情太岁个人的利益着想,谁敢保证乔老太爷一定不会为这一万两银子感到痛心。
所以,他一夜没睡好,天一亮,就急匆匆的赶来了。现在,茶盘放下,他掏出那封手书来。
乔老太爷看到是张写了字的纸条,立即示意他直接交给钱维善。
这位四海堂堂主带给一般人和印象,是一脸道德,满腹文章,其实在文墨方面,比无情太岁好不了多少。
“有人冒堂主的名义,要李庄主支付一万两银子。”钱维善告诉乔老太爷。
乔老太爷立即望向无情太岁:“你付了没有?”
“付了。”
乔老太爷又转向钱维善:“谁的笔迹?”
“看不出来。”
乔老太爷再转向无情太岁:“一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你在支付之前有没有盘问对方这信函是怎么来的?”
“没有。”
“为什么?”
“我看到上面是乔老太爷的署名,就支付了。因为就是打死了我,我也不相信在关洛道上有人胆敢冒用老太爷的名号。”
乔老太爷点头沉吟,无情太岁的解释很得体,这种事情以前没有发生过,身为四堂一名忠诚的部属,实在没有理由对老堂主的手谕怀疑。
“那人多大年纪?生成什么样子?”
“大约三十岁左右,眼神充足,身材健壮,看上去不但是个道上人物,而且显然是位一等好手。”
其实,无情太岁并没有见到拾美郎。
这是他事后从巡场伙计口中问来的,但这一点,他必须撒个大谎,否则就未免显得他做事太马虎太糊涂了。
乔老太爷又转向钱维善:“三十岁左右?难道又是那小子?”
钱维善点头:“是的,很可能就是那小子。庄八爷和云中岳前两天都有快信送回来,说那小子已在去年腊月下旬离开了青龙镇。”
乔老太爷转向无情太岁,点点头道:“好!你回去吧!一万两银子小事情,这也怪不得你。新春期间生意好,场中盯紧点,别再出岔子。”
无情太岁如获大赦,赶紧离座作揖,应是、称谢、退出。
无情太岁离去不一会,大总管金富贵匆匆走进来。
“报告老爷,青龙镇那姓拾的小子,说要来向堂主拜年,卑职留他在花厅喝茶,老爷子要不要见他?”
“好个大胆的小混帐!”乔老太爷狠狠骂了一句,向钱维善徵询意见:“小钱,依你看来,老夫要不要出去教训他?”
钱维善道:“使不得。”
“为什么?”
“他是来拜年的,堂主没理由向他发脾气。再说,花客山庄这件事若是嚷嚷出来,对四海堂的声名也不相宜。”
乔老太爷对这位钱师爷一向言听计从,无论这位师爷提出什么主张,他都觉得比自己想到的更为高明。
既然钱师爷不主张翻脸,他当然不再坚持。
“来!小钱,我们一起出去。”他抓起旱烟筒,站了起来:“姓拾的小子实在不好对付,到时候你得替我多多留意,别叫这小子逮着老夫的短处。”
乔老太爷带着师爷钱维善、大总管金富贵,走进前院花厅。
拾美郎含笑起立,冲着乔老太爷抱拳朗声道:“恭喜乔老前辈新春发大财,事事如意!”
乔老太爷打了个哈哈道:“好说,好说,彼此,彼此。不过,事事如意可以,想在新春发大财倒可不必!”
拾美郎道:“为什么?发大财是好事啊!”
乔老太爷打着哈哈道:“你发财,我发财,人人想发财,财从哪里来?哈哈哈!老夫真想让小钱编首歌儿,广为流传下去,哈哈哈……”
拾美郎含笑道:“小钱是谁?”
乔老太爷手一指道:“就是我们这位钱维善钱师爷,我们钱师爷肚子里的玩意多得很,以后有空时,你们不妨交个朋友,多多亲善亲善!”
钱维善朝拾美郎抱拳笑笑道:“我们老东家太会夸奖人了,以后还望拾大侠能多多指教!”
拾美郎也还礼客气了几句。
然后又转向乔老太爷笑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前辈劝人勿存非份之想,如真能制作歌曲传世,那倒的确不失为一大功德。”
乔老太爷道:“凡属功德事,老夫向不后人!”
拾美郎笑道:“目前就有一件大功德,在等着老前辈义伸援手。”
乔老太爷一哦道:“什么大功德?”
拾美郎道:“广武过去的河下洼子,目前正在赶筑河堤,尚缺少一大笔经费,希望乔老前辈慷慨解囊,共襄盛举。”
乔老太爷道:“这工程是何人发起的?”
拾美郎道:“据说是丐帮的几位金杖长老。”
乔老太爷勃然变脸道:“这些老叫化可恶透了,像这种造福生民的义举,居然不让老夫知道,我倒要看看他们丐帮以后还想不想在关洛道上混!”
接着,他又转过脸去,瞪着大总管金富贵道:“你他奶奶的是个木头人?洛阳附近有人倡修河堤,四海堂中居然毫无所悉,你叫我乔守为以后在关洛道上要如何做人?”
金富贵垂下眼皮道:“小人该死。”
拾美郎抱拳道:“老前辈请别发怒,为善不论先后,在紧要关头上,若能获得您老一臂之力,将来没人会忘记四海堂的恩德。”
乔老太爷道:“这件工程还差多少钱?”
拾美郎道:“确实数目晚辈不大清楚,老堂主如能捐个万把两银子,我看也差不多了。”
乔老太爷溜了钱维善一眼,后者点点头。
乔老太爷立即又向大总管金富贵,叱责道:“去帐房上打票子啊!还愣在这儿干什么?”
大总管应了一声“是”,正拟离去,拾美郎忽道:“金总管请留步!”
金富贵道:“拾大侠还有什么吩咐?”
拾美郎转向乔老太爷道:“听说四海堂悬了一千两黄金的赏格,希望能迅速侦破关中蓝田一带人口无故失踪的案件?”
乔老太爷点点头,微现怒意道:“是的。在关洛道上,只要我乔某人还有一口气在,即令耗尽基业,也容不得任何一名淫徒在关洛道上如此胡作非为!”
“这事发生多久了?”
“四五个月。”
“四海堂有没有派人出去查访?”
“查访过了。”
“结果怎么样?”
“淫徒作案手法俐落,显示其人武功极高,事后毫无迹象可循。”
“目前有那些同道与参与这件事?”
“有大同府的金燕子凌云,杨州的胖金刚熊武,以及云梦七泽的孙家兄弟等人,都正在四处追查,相信那淫徒应该无所遁形才对。”
拾美郎忽然微笑道:“如果晚辈也想凑一脚,老前辈意下如何?”
乔老太爷眼中发亮道:“真的?啊哈!那太好了!”
拾美郎笑道:“老前辈认为晚辈力足胜任?”
乔老太爷竖起大拇指道:“当然!有你老弟出面,那还有什么话说?连老夫都敢向你作担保,只要你老弟稍稍辛苦点,三个月内准破无疑。”
拾美郎笑着点点头道:“好,就以三个月为限,拾某保证破获此案,逾期不破,甘受议处。”
他接着目注乔老太爷,又笑笑道:“老前辈既对晚辈如此有信心,可否容晩辈预支那笔赏格,也好对河下洼子的筑堤工程稍尽心意?”
乔老太爷似乎怎么也没有想到拾美郎会突然提出这么个要求,不由微微一怔,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钱维善忙从旁打了个哈哈,高声喝采道:“好,好!人道天雷大侠‘霹雳手段,菩萨心肠’,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别人争取赏格,是为了后半辈子的享受,天雷大侠却是为了千万黎庶百姓!义满江湖,仁被万物,乃真豪杰也,钱某佩服,佩服!”
乔老太爷经钱师爷如此一说,如自梦中惊醒,连忙跟着也打了个哈哈道:“怎么样?哈哈哈!我常在你们面前提起我们这位拾家老弟为人如何如何,现在你们总该相信了吧?哈哈哈哈……”
结果,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凭轻描淡写几句话,拾美郎就如愿以偿,从四海堂取走了三万五千两银票!
这种事若是传扬开去,谁会相信?
恭送拾美郎离去后,乔老太爷和钱师爷重新回到后院养心斋。
这位四海堂主崩着面孔,默然吸着旱烟,心情相当沉重。
“加上花客山庄的那一笔,前后一共四万五千两!”乔老太爷皱起眉头,喃喃地说道:“这个臭小子,我操他奶奶的,就像把老夫吃定了似的,想想,真叫人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钱维善轻轻叹了口气道:“若只是到此为止,花掉这笔银子,倒也算不了什么。我担心的是以后这样下去,像个无底洞,如何了得?”
乔老太爷嗯了一声,霍地瞪大了双眼,惊诧地道:“你说什么?除了这一次,还会有以后?”
钱维善苦笑道:“小子昨天刚在花客山庄敲了一笔,今天居然又找上门来,东家认为这小子倚仗的只是一股蛮勇?”
“不然他小子仗的是什么?”
“仗的是他清楚我们四海堂的秘密!”
“唔——看样子是有点像。”乔老太爷思索片刻,不禁点头道:“不然小子不该那么有把握,敢以老夫的名义向花客山庄诈骗银子。”
“他预支赏格的意思也差不多。”
“你说什么?”乔老太爷这次意外得几乎跳起来:“你意思是说,小子早已看出人口失踪案件跟本堂有关?”
钱维善神色凝重地缓缓点头道:“是的,依维善猜测,海长青和万杀两人在青龙镇无故失踪,可能是着了这小子的道儿。四海堂的秘密,也很可能就是从这两人的身上泄漏出去的。”
“那么,你认为小子真的破得了这件案子?”
“当然破不了。”
“为何破不了?”
“只要我们停止一切活动,已经发生的案子,一点破绽也没有,他小子到哪里去找证据?”
“那他小子自己设限三个月,到时候又如何向老夫交代?”
“他算定了东家到时一定不会追究这件事。”
“只要没有证据落入了他小子的手里,为了杀杀他小子的威风,老夫为什么不向他追究?”
“维善认为东家不宜追究。”
“为什么?”
“因为这小子跟金燕子和胖金刚以及云梦孙家兄弟等人不同,冯小子的一身天禅武学,四海堂的警戒网绝对拦不住他。如果小子给逼急了,必然会和丐帮连络,到时候大家扯破脸皮,小子很可能会率丐帮弟子,随时闯进这座养心斋。”
乔老太爷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钱维善又道:“当年恶鬼湖的阴风教,便是一个例子。”
乔老太爷脸上的血色突然消失。
灵台山的恶鬼湖,古木怪石,险阻天成,不识途经者,寸步难行。
而拾美郎当时为扑灭这一邪教,竟如入无人之境,斩阴风教主之首级,更如探囊取物。想起这一前例,怎不令人心寒?
乔老太爷像瘫痪了似的靠在虎皮软椅上,烟锅里早就没有了火星子,仍在叭达叭达的吸个不停。
他本想跟小钱一起进入密室,跟那些掳来的娘们好好作乐一番的,现在他一丁点儿兴趣也没有了。
“小钱!”他拔下旱烟筒,望着钱维善:“在这件事情上,你得好好想个妥善的办法才好。在这以前,老夫从没把这小子放在心上,现在细想起来,这小子的确是个又可怕而又危险的人物。如果听任这小子猖狂下去,迟早总是个祸患。”
钱维善稳定而平静的道:“要处理这个小子,其实并不难。”
乔老太爷精神一振,眼中发出异采:“你已想到了办法?”
钱维善点点头。
“什么办法?”
“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
“杀?”
“对。”
乔老太爷又泄气了,如果这也叫“办法”,这种“办法”谁想不出来?
“你去?还是我去?”乔老太爷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不高兴。
“我们都用不着动手。”
“派几名杀手去?”
“本堂杀手虽多,但到目前为止,似乎还没有这种人才。”钱维善不以乔老太爷的讥刺为意,仍一本正经的接下去:“而且,为了四海堂的声誉,我们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与四海堂有关。”
“找外人?”
“是的。”
“你认为目前武林中,谁能制得了那小子?”
“只有一个人。”
“谁?”
“薛人豪。”
乔老太爷蓦地坐直身躯,长长的“啊”了一声,拍着大腿道:“小钱,有你的,你的脑筋的确比老夫管用多了,好,这个疯和尚,现在人在哪里?”
“姓薛的目空四海,从不隐蔽行踪,只要稍稍打听就知道了。”
乔老太爷忽又道:“你以为这家伙收买得动?”
“这一点维善可以负责。”
“那就着手进行吧!愈快愈好!”
洛阳南郊,洛水之滨,有座小市集。
集上有家构筑简单,但占地极广的洛川客栈,凡是打这条官道经过,而不准备进城的车马商客,大多数都在这家客栈落脚,贪图一个方便和便宜。
这家洛川客栈前面是座大店堂,后面由一道围墙,分隔成两座大院子。
有骡马车辆的客人,歇左院,没有牲口和大件行李的客人,歇右院。
右院的庭院较小,但客房却比左院多一倍,前后共分三进,约有七八十间。
在这家洛川客栈右院最后一进,住了很多长期旅客。
在其他地方,这种旅客,多为生意失败,或因健康欠佳而无法成行的异乡人,一般说来,生活很艰难,不仅缴不出房租,有时甚至连最起码的一日两餐都成问题。而这家客栈的长期房客,情形却不一样。
他们不仅不需要缴交房租,日常的生活享受,也比大多数人来得舒适充裕。
他们终日无所事事,进出自由,有时各行其是,有时三五成群,喝酒、赌钱,或是逛窑子,从不为金钱发愁。
他们能过这种好日子,是因为他们都具备了一种秘密的特殊身份。他们都是四海堂的人。
由于他们很少公然跟四海堂的人接触,在洛川客栈上住的又是最后一进,除了店里伙计们,平时很少人留意他们的行动。
这些四海堂的秘密杀手,有个代号,叫做“第五房的人”,这意思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四海堂广大杀手群中的一支。
这支杀手队伍,共有二十五人,成员极为复杂,但却是所有四海堂杀手中管理得最好的一组,也是最受乔老太爷和师爷钱维善重视的一组。
第五房的人其所以会有如此优异的表现,是因为他们有一个精明的首领。
这位首领名叫申西坡,据说是个高丽人,长得高高壮壮的,武功怪异,身手灵活,一手飞镖,更是百发百中。
此君平时沉默寡言,一且发出命令,无人敢不遵守。
现在,他那间收拾得十分整洁的客房里,坐着三个人。这三个人的外号依次分别是:闪电、老胡子、毒粉喋。
闪电——三十四岁,身材瘦小,眼窝深陷,眼珠乌溜明亮,善使一支尺半长的狼牙刀,出手奇怪,十击九中。
老胡子——胡人,四十出头,头上经常着一块脏兮兮的白布,肤色焦黄,鼻梁高耸,擅施毒物,筋骨结实,一套大力金刚拳,劲能碎右穿墙,无人敢撄其锋。
毒粉蝶——二十四五岁的俊小子,眉目清秀,肤色白嫩,如易弁而钗,别说男人见了魂不守舍,甚至有些姑娘都会为之痴迷。
这位毒粉蝶很少佩带兵器,他擅长的是大小擒拿、兰花拂穴手、错骨分筋法。
不论武功多高的武林人物,只要一时疏於防范,都会被他那柔若无骨的手指头,於举手投足间,摆布得动弹不得。
这老少三人,都是第五房的人,也是这次一连串女子失踪案的执行者。
如今,申西坡将他们喊来,三人都以为又有新使命交代,但申西坡却只告诉他们:“房头有人要来,大家坐坐。”
“坐坐”的意思,就是等待,他们很了解这位头目的脾气,申西坡不说话,他们谁也不敢开口。
于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闪电开始喝茶,老胡子吸旱烟,毒粉蝶则以一把小剪刀在修剪他那双已无疵可寻的手指甲。
没隔多久,一个人慢慢的踱进了这个房间。
来的是师爷钱维善。
四人的目光都露出了礼敬之色,但没有人起身打招呼。
这是他们之间约定的规矩,以防在大庭广众之下见面时,因习惯使然,不自禁出声招呼,而露出马脚。
钱维善慢慢坐下,也燃起一袋旱烟,慢慢吸了几口,然后望向申西坡:“空气不好,以后不要再燃炭炉子了。”
“现在就停止?”
“不错。”
忽然有人轻叹道:“真可惜……”
申西坡目光一扫,停在毒粉蝶脸上道:“什么事可惜?”
毒粉蝶苦笑道:“可惜钱师爷的命令不能再延一天。”
申西坡叱道:“胡说!”
钱维善神色一动,道:“如果再延一天,就会怎样?”
毒粉蝶露出兴奋之色道:“如果再延长一天,属下就会让钱师爷和老东家看到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
“人在何处?”
“白马寺后。”
“既有这等尤物,何不早说?”
“属下昨天傍晚才发现的。”
“对方家中人口怎么样?”
“爷爷、寡母、小弟,以及她自己,共计四口。”
“大约多大岁数。”
“十六七岁。”
“那妞儿真如你所说的这么标致?”
“属下可以拿脑袋担保,无论身材、容貌、言谈、举止,都美得无法形容,至少到目前为止,房头上那些姑娘们,还没一个足堪比拟。”
“跟你们去年年底送去的那位秀龄姑娘比起来怎么样?”
“若是认真说起来,这秀龄姑娘只配当她的使唤丫环。”
“你这话不嫌夸张了些?”
“属下不会跟自己脑袋开玩笑。”
“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温玉柔。”
“温玉柔?”钱维善沉吟着,缓缓转向申西坡:“申兄意下如何?”
申西坡垂下目光,恭谨地道:“一切听凭师爷做主。”
钱维善又转向毒粉蝶:“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们,天雷大侠拾美郎那小子已经到了洛阳来了。并且,他已向老东家预支了那笔赏格,我要你们停止行动,便是为了这个小子不太好沾惹。”他稍稍顿了一下,继续盯着毒粉蝶道:“你不妨再仔细考虑一下,我的命令可以延长到明天天亮后执行,现在就看你是否有把握不误事?”
毒粉蝶不假思索地道:“属下有把握,决不会误事,属下已将地形踩探清楚,三更之前一定可以得手,这次只要闪电一人接应就行了!”
钱维善眨了眨眼皮,道:“你刚才有没有听清楚,我提到的人是天雷大侠拾美郎那小子?”
“听清了。”
“你仍有把握办好这件事?”
“是的。”
“好!”钱维善点头道:“你跟申头儿再斟酌一下,二更后,老路线,我会派人在密道入口处布置接应。”
春寒料峭,无月无星。
二更时分,洛阳东郊,白马寺后,汉魏故址的田野上,悄然出现两条人影。
他们一先一后,正以无比轻灵的速度奔向三间茅草屋,两人正是四海堂的“第五房”中的“闪电”和“毒粉蝶”。
三间茅草屋,一明两暗,温老头跟小孙子睡左边卧室,温玉柔则跟寡母睡在右边的一间房中。
乡下穷苦人家,冷天上床得早,一家四口早已进入梦乡。
毒粉蝶先以小喷壶浇湿柴门两边上下的门窝子,才再以铜片拨开门闩,轻轻推门而入。对付一户只有老弱妇孺的乡下人家,他们本来用不得如此小心,但为了钱师爷郑重交代在先,他们不得不格外小心。
进入堂屋后,毒粉蝶又以同样手法弄开右首卧房,再慢慢摸向那张大床。
他的手指柔轻细嫩,触觉极为灵敏,尽管房间里一片漆黑,他自信仍不难凭双手轻微的抚摸,便能辨别出对方是不是他要下手的目标。
他先摸到的,是高高隆起的棉被。
沿着棉被缓缓移向床头,一丝热气喷在他的手心上,他手指再向上移,终于摸到了被窝中那人的头部。
可是,就在毒粉蝶敏感的指尖接触到床头那人的头部时,这位毒粉蝶就像忽然摸到了一条蛇似的,心头怦的一跳,突然将手缩回。
原来他摸到的,竟是个大光头!
他白天去逛白马寺,碰到温家母女俩去寺中烧香,他惊见小妞儿如天仙下凡般的姿色,一路遥遥潜缀其后,跟来这排茅屋。
他以贵介公子踏雪寻梅的斯文气派,故意登门讨茶驱寒。
招待他的是温家爷儿俩,温家母女虽然没有露面,但他已凭母女当时细语交谈的声音,断定她们就是住在这一间。
温家四口,只有爷儿俩是男的,且都留了头发,这间本该是母女俩共同的卧室,床上怎会突然冒出个大光头来呢?
毒粉蝶惊疑不定,正想冒险燃亮火摺子,看个清楚之际,一条粗麻绳,突然出其不意的缠绕住他的一双小腿。
毒粉蝶大吃一惊,急忙弯下腰去,想迅速制服暗中那个向他下手的人。
可是,他的动作比暗中那人慢了一步,麻绳猛然一抽,他重心不稳,双腿前滑,人往后仰,登时“咚”一声,摔了个元宝翘。
床上的光头,掀被一跃而起,放声哈哈大笑,发出的竟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大男孩童音:“这次功劳,该记在本少爷头上了吧?”
“记你头上的屁!”回答的居然也是童音。
“喂!小鬼头,我师父比你师父大,这点你可要记住呀!”
“记住什么?”
“记住我是你师兄,不许抢功劳。”
“你是我师兄?”
“难道不是?”
“笑死人了!”小鬼头不屑地走鼻音:“你是九月生的,我七月生的,比你足足大了两个月又八天,你会不会算这个帐?嘿嘿!师兄?下辈子等着吧!老弟!”
“那么,这次的功劳我们一人一半怎么样?”
“那还差不多。”
堂屋中忽然有了灯光,接着有人高声问道:“喂!你们两个小家伙,人捉到了没有?”
“捉到了。”两个小家伙兴奋的答道。
“带过来!”堂屋那人吩咐。
堂屋中,拾美郎一脚踩在板凳上,墙角坐着第五房那名把风的杀手闪电,后者脸色发白,两眼无神,显已被点穴道。
小鬼头和小三子从卧房里抬出已被绑得像个大肉球的毒粉蝶,仍在边走边夸耀着自己的功劳。
拾美郎笑道:“用这种方法捉贼的滋味怎么样?紧张不紧张?”
小三子笑道:“很紧张,过瘾极了!”
小鬼头哼了一声道:“过瘾个屁,你就只剩下一张嘴巴!人是谁捉的?要换了你啊!嘿嘿!不抖下一身虱子才怪哩!”
小三子抢着道:“这个采花贼是谁发现的?是你?如果不是我小三子在白马寺就跟上这个采花贼,再加上拾大侠壮胆,你有勇气动手?屁!”
毒粉蝶心头一震,瞪着拾美郎脱口道:“天雷大侠?”
拾美郎微微笑道:“大侠谈不上,朋友怎么称呼?”
“哼!”
“‘哼’是什么意思?”
毒粉蝶冷冷地道:“是不是告诉了你姓名,就会放我走?”
“不会。”
“那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多少有点好处。”
“什么好处?”
“拾某人关心这件案子,是因为已预支了四海堂的赏金,只要你肯合作,坦白承认这些案子都是你们两人干的,并说出那些失踪妇女目前的下落,我拾美郎言出如风,答应决不难为你们。”
“你打算把我们送去四海堂发落?”
“是的。”
倚墙而坐的闪电,突然睁开眼皮,仿佛大海中的飘流者,于既将灭顶之际,忽然抓住了一根浮木。
毒粉蝶心头的激汤,更是难以言喻。
送去四海堂发落?阿弥陀佛,那真是太好太好了!但是,他并没有马上回答拾美郎的问题,因为他明知那些美女目前都藏在养心斋中,却不敢在言语之间,将这件案子跟四海堂扯上任何关系。
否则,他们被送去四海堂,仍是死路一条。
“那些妇女被你们藏在什么地方,我并不想深究。”拾美郎轻咳了声:“我现在最关心的,是用什么方法才能使他们一一获释回家。”
毒粉蝶道:“这个好办。”
拾美郎道:“要怎么办?”
毒粉蝶又沉吟起来,他忽然发觉,这件事其实并不好办。
那些拐来的妇女,全在四海堂,他们要用什么方法去通知四海堂放人?就算通知到了,乔老太爷会不会听他们的?
拾美郎笑道:“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不急。主意是人想出来的,你们可以慢慢的用点脑筋。无论你们怎么说,只要是真话,我都相信。”
毒粉蝶忽然有了主意:“这样好了——你可以去通知我们的一个朋友。”
“你那朋友在哪里?”
“我们不能泄漏他的身份。”
“那要如何通知?”
“你们可以去找城南郊洛川客栈一个叫哈巴狗的伙计。”
“由他转达。”
“是的。”
“你那朋友接到讯息后,就会放人?”
“是的。”
“好!就这么办!”拾美郎居然信而不疑:“等天亮后,我送你们去四海堂交差,另外,派人去洛川客栈连络。”
毒粉蝶暗喜,但没表示出来。
拾美郎含笑望着他,又道:“我派人去洛川客栈,将如何向那个叫哈巴狗的伙计表明身份?”
毒粉蝶道:“说是花二少吩咐的,他自然就明白了。”
他眼珠子一阵滚动,忽然露出怀疑的神色道:“温老头一家,都到那儿去了?”
拾美郎微笑道:“送走了。”
毒粉蝶一怔道:“你——”
拾美郎道:“知道你们要来,我已经在昨天黄昏时分,着人将他们一家四口送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