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后,船泊襄阳北门外。
襄阳并不是一处了不起的大地方,但是,一些历史人物却为它带来了熠熠光辉。
古之名将如羊祜,如杜预,前者带兵,轻裘缓带,不披甲,不设卫,屯兵时军无百日之粮。阅三载,竟有十年之积。卒后百姓为其立碑,望碑者,无不涕零,因号坠泪碑。后者被号为杜父而不名,府内纪功之石遍地皆是。后人四六有句云:“杜预纪功之石,虫篆犹存,羊君坠泪之碑,人心尚在。”
而最为人所熟知者,则推卧龙、凤雏,以及大诗人孟浩然。
“孔明高卧处,庞公旧时居……”
“庞公栖鹿门,绝迹远城市……”
“只言天下少霖雨,不知隆中有卧龙……”
诗人写诗人则更简洁明快:“孟简虽持节,襄阳属浩然。”
此外如”“马氏五常,白眉最良”的马良,以及赋“朝云,暮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宋玉等辈更是不胜枚举。
这时,月挂城楼,匹野一片静。葛品扬负手船头,正为一些历史人物而悠然神往之际,邻船上,忽然传来一阵琵琶弦声,经过主五下轻挑巧拨之后,接着,一个挑逗性的女声低回地唱起《西厢·酬简》来:
“绣鞋儿刚半折,柳腰儿恰一搦……云鬟仿佛坠金钗,偏宜发髻儿歪……我将你钮扣儿松,我将你罗带几解……软玉温香抱满怀,刘、阮到天台……哎哟,柳腰款摆,花心轻拆……”歌声至此,为笑声和怪叫声所淹没。
葛品扬循声望去,原来是几名巨贾在拥妓喝酒,他皱了皱眉头,走进舱中。
舱中,冷氏兄弟围坐灯下。这时,那名红衣冷必照脸色红红的,虽然没有喝酒,却似有几分醉意,不知他向青衣冷必武请求着什么事,但见青衣冷必武忽然锁眉挥手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去,去吧!”
红衣冷必照大喜,一跳而起,飞身便往岸上窜去。
蓝衣冷必光于身后冷笑道:“玩、玩,淘坏了身子,今年年底的大校看你拿什么在太上帮主面前过关!”
葛品扬心头一动,忖道:太上帮主?一点不错,五凤背后果然有人!
同时;他也明白过来,红衣冷必照所谓“贪玩”,原来是“玩姑娘”!他暗叹: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小子在五鹰主中年纪最小,想不到竟第一个染上这种武人视为大忌的恶习。
黎明时分,葛品扬于膝胧中,忽为一片低叱声所惊醒,他睁眼坐起,只见隔宿未归的红衣冷必照,正向舱中跳落,脸色发白神色仓惶。
青衣冷必武愕然问道:“追来的是谁?”
红衣冷必照喘着道:“不……不知道……身手很……很高。”
青衣冷必武道:“怎么回事?”
红衣冷必照道:“我……没去妓院……我……强……强奸……不意她老子也是武林中人。”
岸上,有人厉声道:“船主答话,如不交出淫徒,可怪不得老夫心狠手辣!”
青衣冷必武、蓝衣冷必光、紫衣冷必辉,同时跳出舱面,葛品扬也于船尾探出身子。晨曦中,岸上站的是名年约五旬出头魁伟老者。
老者方脸隆鼻,双目如电,一张紫膛脸已因气愤过度而变得铁青。葛品扬虽没见过此人,但此人这副威武相貌,却好像曾经听谁提起过。
葛品扬正在思索着,青衣冷必武已抱拳发问道:“长者如何称呼?”
方脸老人厉声道:“老夫万苍年,人称神掌霸王。快叫那红衣小贼出来,废话不必多说!”
葛品扬暗惊道:神掌霸王?此人乃武当俗家弟子中,二百年来成就最高的一人,怪不得红衣冷必照吃不下了。
紫衣冷必辉低低说道:“就老家伙一个,后面没有人。”
蓝衣冷必光点点头冷笑道:“我知道”
他目凝岸上老人,手探怀中,话音未了手掌突扬,一道金光电奔老人咽喉。
神掌万苍年冷不防此,一个措手不及,竟然应声倒地。
葛品扬硬生生咽回了一声惊呼:龙鳞镖?
现在,真相大白了,过去,所有以天龙武学犯下的罪行,均出五风帮所为。
黄、青、蓝、紫、红,这五名少年鹰主,连最差的红衣冷必照都不在他葛品扬之下,往上去,可想而知,无怪云梦二老也难逃厄运了。
青衣冷必武讶然回头道:“这什么地方?什么时辰?老三,你,你怎愈来愈糊涂了?”
蓝衣冷必光不服道:“这事谁看到了?替天龙堡再加上一笔血账,难道太上帮主和帮主们知道了还会见怪不成?”
青衣冷必武无词相驳,剑眉道:“现在怎办?”
蓝衣冷必光主意想得很快,手向岸上一指道:“弃船买马,加鞭疾走,谁拦得住我们?”
四兄弟行动极其迅速,说走就走,各提着一只小包裹相继飞向岸上。葛品扬怕临时追随会被四人看出他的身法,因此在四人回舱取物之际即已先上岸等着,他早声明过,别的不行,就是轻功还可以,所以四人奔驰他也照跟不误。
晨牌左右抵新野,买马上路,奔向伏牛山,三日后到达离嵩山不远的临汝。”
葛品扬心想:这次身投虎穴,纵能活下来,也不知哪天才能重见天日,必得设法先把发现龙鳞镖的重要消息递出去才好。
经过数天苦奔,冷氏四兄弟都已感到有点疲累,尤其是祸首冷必照,更是不停嘀咕着要大家歇一歇再跑。
于是,五人便在临汝歇了下来。
晚上,葛品扬故意满院乱踱,青衣冷必武问他道:“有什么心事么?”
葛品扬搔耳道:“一首七绝,就差一句,你说气人不气人?”
青衣冷必武指指厢房笑道:“乱转有什么用,到房里铺开纸张慢慢磨才是呀。”
葛品扬等的便是这句话,他要写信,怕四兄弟兄疑,现在,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进房行事了。
哪知他刚走出一步,蓝衣冷必光忽然说道:“来,我陪你,我也喜欢这调调儿,咱俩一起唱和去。”
葛品扬暗道一声:苦也!
他勉强定神,摇了摇头,笑道:“做好了再请教,有人在旁边看,我就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
蓝衣冷必光哼道:“毛病真多!”
葛品扬笑道:“文人,尤其是喜欢做做诗的人,哪个没有毛病?”他见蓝衣冷必光并不坚持,心下略定,口中笑说着一面入房而去。
他吩咐店小二取来一叠纸和几只封套,先写好三句诗放在一旁,准备有人进来时,拿出来盖在上面搪塞。
然后,他挥毫疾书。
受信人是离此最近的少林掌门人:百了禅师。
他在信上向百了禅师扼要地说明:年前的君山之会,是他,葛品扬,天龙第三徒,为替师父分忧擅冒师父天龙老人名义,接待五派公使易容赴约,并许下两项承诺。现在,两项承诺均已于限前依次完成了。第一项,终南弟子丧失功力,经他奔走设法,业已恢复;第二项,以天龙武学行凶江湖者,经他查明,系五凤帮门下。详情可询问丐帮帮主神乞乐十万,或者龙门棋士师徒。
接着,他说明写这封信的理由,是因为他正借五凤帮四名鹰主的接引,向该帮深入,一时无法分身了。
最后,他请禅师,如知道他师父天龙老人的行踪,务必代他捎个口信:五凤帮五名鹰主身有龙鳞镖,要师父追究他们来源,是私铸,抑或师门上代散失这一点,也就是他指控五凤门下以天龙武功和暗器制造暴行的具体事证。
刚写好套入封套,房外,已有人弹着门板笑道:“好了没有,大诗人?”
听声音,正是蓝衣冷必光。葛品扬笑应道:“进来,进来!”
蓝衣冷必光推门而入,葛品扬轻轻一抽一拍,已将诗稿连同一些空白信笺压上书函,同时手一指,苦笑笑,摇头道:“惭愧,想了老半天,三句还是三句。”
蓝衣冷必光大笑,走过来取起诗稿展开念道:“赏月有感:‘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待入天台路……’”念着,又复吟了一遍,忽然笑了起来道:“底下何不接上一句‘无计起鹊桥’?”
葛品扬鼓掌道:“大佳,大佳。”
他叫着,一身冷汗,同时放下了宽心。
原来葛品扬这三句诗,并不是自己的作品。
唐人宋之问,遭贬黜,一日游钱塘某古寺,夜留宿,月下得句,欲赋五律一首,仅写出半首,因无以为继而作罢,前半首为:
“鹫岭郁招峣,龙宫锁寂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这半首五律,系书于寺壁上,宋之间兴来挥毫,兴去搁笔,写不全也就算了。
不意第二天!日地重游,却使他呆住了,昨夜自己那半首诗下面,不知于什么时候,£被人另外接写了四句: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待入天台路,看余渡石桥。”
宋之问赞叹之余,急召沙弥来问,沙弥答以:“是敝寺一位老师父子施主走后不久接上去的。”
宋之问又问:“这位老师父人呢?”
沙弥回答:“老师父是位游方僧,偶来敝寺挂单,已于今晨离去了。”
宋之问失望道:“与世外高人失之交臂,真乃可惜。”
沙弥走上一步低低说道:“听人说,这位师父就是骆宾王!”
这是诗坛一段鲜为人知的佚闻,葛品扬虽然擅吟,惟因急切间难以成章,心想,管他的,文抄一番再说。
托天之幸,蓝衣冷必光居然没有识破。
不过,他鼓掌却出于由衷赞美。失意通世的骆宾王,那句“看余渡石桥”,站在佛门弟子立场,因有渡引的宗教意味,固属佳构;但如以诗论诗,实不比蓝衣冷必光现在这句“无计起鹊桥”强到哪里去。
红衣冷必照好色,蓝衣冷必光爽直有才,紫衣冷必辉随和,青衣冷必武练达稳健,五鹰主,他见到的四个,性格秉赋均不相同。他猜测,那位五鹰之首的黄衣内堂鹰主,必然是个非常人物。
这一夜,平安打发过去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葛品扬才知道好色的红衣冷必照一夜未归。
红衣冷必照去了什么地方,大家心照不宣,但少了一个人不能上路,于是,大家便耐心地在栈中等候。
葛品扬趁青衣冷必武在栈外张望,蓝衣冷必光、紫衣冷必辉在后院闲谈之际,缓缓走到账柜上,跟那位账房先生搭讪道:“您好这儿去嵩山少林多远?”
账房先生道:“不远,三四天脚程,快马一天可到,只须渡一条颖水而已。”
葛品扬道:“您没有去过少林吧?”
账房先生道:“去烧过香,不过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葛品扬道:“哦,想不到您去过,唔,唉,真,真可惜。”
账房先生道:“可惜什么?”
葛品扬道:“可惜您分身不开……”
说着,迅速地从怀中取出那封密函,反过来,以一锭白银压掩住,顺手提起柜上笔,蘸墨于函背面写出道:“赏使者黄金一锭,请大师暂垫,敝庄日后当必汇还”,然后向账房先生道:“少林住持方丈百了禅师,雅好吟诵,与本人为方外忘年之交。本人昨获一诗,拟送他和咏,看来只有烦您另外代找一个路熟的伙计,替我马上跑一趟了。”
账房先生眼光直瞪,暗呼道:别说外加一锭黄金,就这一锭银子已我的妈。眼珠一滚,忙堆下笑容道:“其实,咳,小的也不忙。”
葛品扬忍住笑,将函银向前一推,低低说道:“那么好,我这几位兄弟最反对我跟和尚们来往,千万别给他们看到。”
账房先生正拟伸手来接,忽然斜刺里伸来一只怪手,快如石火电光,一把将函银全部掳去。葛品扬冷不防此,几乎惊喝出声,急回头,一条瘦小的身形,已一溜烟出门而去。
葛品扬见不是冷氏兄弟,稍松一口气,心中却想:即使不是冷氏兄弟,这封密函也不能轻落外人之手,说什么也要追它回来。
他念动步移,追出门;避开站在门外张望的青衣冷必武的视线,再放步追人,刚刚踏出一步,忽见账房先生轻咦一声道:“那,那是那人落下来的么?”
葛品扬顺着账房先生手指,从地上捡起两样东西。两样东西,呈扁圆状,均约指头大小,一色黄,一色白,黄者金,白者银,葛品扬直待看清金银小圆块上那个篆体“冠”字,这才悟及:金银棋子小圣手赵冠。
他忙将金银两枚棋子揣入怀中,另外摸出一块银子丢向账房先生,笑说道:“这厮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抢去银子,却落下金子。这两颗金银豆子不知从哪儿弄来,倒是蛮好玩的,我留下,这个赏你喝茶吧。”
账房先生收银入怀,随即一拍胸道:“相公,您再写过,小的负责为您送去也就是了。”
葛品扬摇摇头叹道:“不吉利,算了,月内横竖我要去,省下这趟也罢。”
黑白小圣手赵冠,人如鬼灵精,窥得准,身法又极轻妙,他从青衣冷必武身旁疾走而过,心专意属的青衣冷必武竟然没有发觉。
这时,忽听青衣冷必武低低怨责道:“老五,你这像话么?”
话声中,双双走入的正是青衣冷必武,以及那位嘻嘻而笑、脸带疲惫之色的红衣冷必照。
三天后,到了竟是葛品扬与巫云绢一度寄居过的北邙白云屯静雅山庄。
应守庄门的仍是那个沉默寡言、面色冰冷的白发婆子。白发丑婆见了四兄弟,冷冷而简短地道:“去大厅等。”
四兄弟一致垂手躬身道:“是的,婆婆。”
葛品扬暗惊:五鹰主在王凤帮中地位相当不低,而对这丑婆子却这么恭敬,看来这丑婆子可不简单呢。
不一会,丑婆子出来道:“白云召见!”
冷氏四兄弟犹疑地望了葛品扬一眼,丑婆子道:“你们带来这少年,他老人家已经知道,吩咐一道进去。”
于是,在白发丑婆子引领下,葛品扬跟随冷氏四兄弟之后,向内院走去。
通过一院又一院,都是葛品扬上次没有进来过的地方,最后,约摸深入五六进之多,领路的白发丑婆子,始向花荫中一座楼阁一福退去。
冷氏四兄弟并排前跨,于阁楼下俯首而立,阁楼上传来一声轻咳,然后。一个听上去极为柔和、细味下柔和中却又透着无比寒意的老妇人声音问道:“丐帮那个老叫化如何答复?
态度好不好?”
听了上面这种问法,冷氏四兄弟身躯全不禁猛然一震。
青衣冷必武挣扎了一下,颤声答道:“弟子……辱命……因……因为老叫化出示了本帮的五凤令旗。”
阁楼上老妇人“呀”了一声道:“怎么说?”
青衣冷必武惶恐地道:“令旗……绝非赝品……弟子等均看得很清楚。”
老妇人似在问身边什么人道:“必威,你上次说五个丫头将一面五凤令旗给了谁?西席杨老夫子?”
一个年轻而阴沉的声音恭答道:“是的,对武事一窍不通的杨老夫子。”
老妇人喃喃骂道:“糊涂!这几个丫头越大越糊涂了。”接着,又悠悠叹了声道:“这样说来,那位杨老夫子大概遭遇不测了。”
葛品扬迅忖道:“五凤帮的太上帮主原来是个老妇人,那被喊做“必威”的青年人,可能就是黄衣首鹰了。唔,威、武、光、辉、照,五字正好连贯,口气还真不小呢。
静了片刻,老妇人问道:“你们身后那个少年是你们物色来的么。秉赋如何?跟上次交代你们的条件符合不符合?”
青衣冷必武道:“虽不一定比得上必威大哥,但比我们四个只强不弱。”
葛品扬心想:这位青衣冷必武看上去对我很冷淡,原来竟这般推重我,这倒真还没有想到。
老妇人“哦”了一声道:“叫他到前面来。”
冷氏四兄弟迅向两边让开,葛品扬决定早定,当下从容走上数步,向上深深一揖道:
“参见太上帮主。”
老妇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葛品扬道:“师玄平。师法古人的师,玄之又玄的玄,平淡无奇的平。”
老妇人对他这种姓名释义法,不知是感到新鲜抑或感到意外,“噢”了一声,这才缓缓接着说道:“报告身世,须简洁而详实。”
葛品扬信口胡诌道:“籍隶潼关,祖上历任外官,薄有产业,独生子,无兄弟,亦无姐妹,幼时多病,为锻炼身体,曾随护院武师习过三年拳脚,除授轻身术的师父教授得法,稍有成就外,力不足十人敌,这四位见台知道得很清楚。”
老妇人又道:“潼关什么地方?”
葛品扬见老妇人并不见疑,不禁大感心安,乃大胆接下去鬼扯道:“潼关城内,渭清街,靠西门,问师员外府无人不知。”
老妇人缓缓说了句:“很好。”接着,便向身边那个黄衣冷必威嘱咐道:“必威,这个师玄平交你带内堂看管,俟派人去潼关打听属实后,再谈其他。”
葛品扬心头一凉,几乎魂飞魄散,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老妇人心细手辣到这般程度。心想:这下自投虎口,完定啦。
挣扎、反抗,是人处劣境中的必有反应,这一刹那,葛品扬考虑到硬拼。
他想:如待派去潼关的人调查回来,那就一点生路都没有了,而现在,冷氏四兄弟虽说一个个身手不在自己之下,但自己以一夫拼命之勇,或可侥幸脱围,再不济也可拼倒个把,总比束手待毙强。
不过,他想着却没有付诸行动,一因为此行之灾难重重,早在意料之中,怕危险就不该来,既然来了就应等到最后,轻易出手实属不智。
阁楼上,应了一声:“谨领法谕。”
接着,一条玄黄身形,凌空疾射而下。
飞下阁楼的这位黄衣冷必威,虽在大白天里,依然于脸上蒙着一幅与外衣同色的玄黄纱巾。这位五鹰之首的黄鹰内堂香主,从外形上看去除了一双眼神更具采华外,其他方面,亦无显著的特异之处。
青、蓝、紫、红四鹰,这时一致俯身,目光低垂,必恭必敬轻轻地喊了一声:“大哥好。”
黄衣冷必威仅“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有点一下,便在葛品扬身旁,转身面向阁楼。
虽说长幼有序,但是五鹰身份究属是平行的,那么,另外四鹰为什么独对这位黄鹰如此卑顺?这位黄鹰又凭什么这般大刺刺的自尊自贵?葛品扬对此,心中纳罕不已。
这时,阁楼上,老妇人继续说道:“武儿、光儿、辉儿和照儿,你们四个,最近哪一个比较空闲呢?”
红衣冷必照抢着回答道:“照儿的护法堂最近没有什么差使。”
葛品扬心想:这厮敢情又想出去鬼混了。
想着,不禁升起一丝希望:也许这厮只顾玩,不会真的去打听,但愿他玩昏了头,敷衍塞责一下就好了。
黄衣冷必威侧过脸来,一双精目在冷必照身上扫了扫,轻轻一哼,转过脸去,正想说什么,阁楼上老妇人唔了一声道:“这方面倒是你行,好的,照儿,就由你去,早去早回来。”
黄衣冷必威见太上帮主已作决定,便忍住没有开口。
红衣冷必照躬身道:“最多半个月……”声浪中透着一股禁遏不住的喜悦,不待语毕,脚下已动了,月字出口,人已飞出院外。
老妇人似甚慰藉地轻轻一叹道:“这孩子就是这种毛躁性子,谈勤快,倒是数他第一。”
葛品扬止不住暗叹道:知人也,难矣。
同时,他明白了青、蓝、紫三鹰一路上之所以对红鹰一再容忍的原因,原来红衣冷必照颇获这位太上帮主的欢心,连黄衣首鹰都存着顾忌,青、蓝、紫三鹰自是更不必说了。
这时,阁楼上老妇人忽然深深吁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好了,老身有点累,你们都去吧。”
声音愈到后来愈微弱,有如大病初愈,全不似矫情做作。葛品扬一面随众趋退,心中却不禁大为诧异:这位身居五凤太上帮主的老妇人究竟是谁呢?她以十数年的光阴造就出五凤、五鹰这批杰出人才,能聘得数十年前武林中谈虎色变的天山胖瘦双鹰为太上护法,能令那位颇具绝俗身手的白发丑妇司阍,那么她自己在武林中身份地位之尊崇,应可想见;可是,细数近几十年来的武林女杰,却没有一个相像……尤其她最后说那几句话时,中气突然衰竭,似有着什么不治隐疾。以这么一名老妇人,竟能统驭着这么一个声势惊人、实力雄厚的大帮派,岂非咄咄怪事?
王屋,凤仪峰,五凤帮总舵,建筑的形式,是非常奇突的。
曾经举行过开帮大典的凤仪大厅,在全舵构筑的分布形势上,仅似一座屏风,一座牌楼。在厅后,另有十座院落,里五外五,俯瞰,有如两朵重叠的梅花。
里五院,为五风所居,外五院,则由内、外、巡、执、护五堂所分占。
现在,葛品扬便住在外五院西南的一座院落中,这儿是黄鹰内堂。
在这儿,他过着一种奇异的生活,从面前走过的,人人一身玄黄,但是,像蚂蚁一样,来来去去,彼此不交一言,甚至连蚂蚁相遇时那种碰头式的招呼也都没有。
人人严肃,人人忙碌,却不知在忙些什么。
葛品扬吃着精美的饮食,无法下咽,睡舒适的床,无法安眠,房中书籍满橱,也一字看不进去。牢中囚犯,等待的是期满开释,而他,同样失去自由,等待着的,却多半是死刑的宣判。
寄望红衣冷必照荒唐怠事,毕竟是不可靠的,实在他是凭着一股勇气,准备接受一切可怕的命运,但是,像这样计时计刻的等待,却实在难以忍受。
假如他现在想走,应该不成问题,因为他住的这间书房,门户开敞,不加锁,不设卫,要进出,完全自如,可是,他明白再笨的人,也不会这样做。
这儿,一片玄黄世界,只他一人穿着褐色衣服,动一动,便如在白纸上划着黑线。黄衣冷必威自五天前将他送来这里后,即未再见过,这种完全放任,应该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位首座对总舵的严密警戒深具信心。
彷徨而不安的五天过去了。第六天清晨,凤仪大厅方面,突然传来五响鼓声,葛品扬放下手中一本《韩非子》,正在猜疑不定之际,书房门口黄影一闪,面覆黄纱的黄衣冷必威突然进入室中。
葛品扬心神一紧,以为事发,不期然真气晴提,准备应变。
黄衣冷必威手一扬,抛来一团东西,冷冷说道:“快换上,随我出去,暂时冒充一下我们五弟。”
葛品扬接住一看,原来是一袭红衣和一幅红衣面罩。
当下点一下头,想也不想,即将褐衣脱下,换上红衣,并将红纱齐额罩起,黄衣冷必威颔首:“好,跟我来。”
出门,来到前院,青、蓝、紫三鹰已齐集在一处等候,这时,青、蓝、紫三鹰目注葛品扬,望着,均不禁点了点头。
紫衣冷必辉轻轻说道:“真像五弟。”
蓝衣冷必光道:“最怪的,莫过眼神似乎还比五弟清湛些。”
黄衣冷必威手一挥,止住两鹰交谈,领先向迎面墙壁上一条不知如何突然开启的通道中走去。
青衣冷必武向葛品扬低低交代道:“不得吩咐,不许开口或有所动作,知道吗?”
葛品扬点点头,表示领会。
青衣冷必武匆匆说完,连忙跟向黄衣冷必威身后。四真鹰,一假鹰,一个接一个,穿行曲曲折折的通道,走完,眼前一亮,葛品扬闪目观察,处身之所,竟已是凤仪厅中央。他没有想到厅中那幅五凤图案下面原来竟有着一条密道,斜斜直通后院五凤五鹰居处。
这时,厅前阶沿上,密密地站着五排衣分五色的鹰堂武士,似正拒挡着外边什么人,不让进来。厅中四鹰主和葛品扬现身,五排武士如背后生了眼睛似的,霍地向两旁退了开去。
四真一伪的五鹰主,快步上前,一字排开。
葛品扬举目向阶下院中一看,大感意外,院中,五名来人内,四人是道士,正是武当本代掌门谢尘道长和武当三老玄云子、玄鹤子、玄算子。
另外一人,面目黝黑,手臂粗壮,神色显得十分惶恐,这人,并不是武林人物,但是葛品扬和青、蓝、紫三鹰却都认得,他,正是这次由水路送他们到襄阳的那个船家。
青、蓝、紫三鹰,还有葛品扬,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不明白的,只有黄衣首鹰一人。
这时,青、蓝、紫三鹰迅速地交换了一瞥,葛品扬想:是的,四鹰主当时走得太匆促了,否则,只要他们离开时稍微定定神,这船家说什么也不会活到现在的。
黄衣首鹰首先发话道:“四位道长此行有何见教?”
谢尘道长寒着脸色,转脸向船家道:“那天坐你船的是这几位么?”
那船家人虽精壮,胆子却小得可怜,这时手指着,一面打抖,一面结结巴巴地说道:
“是,是,没有那,那个穿黄的,却,却少了个穿,穿褐色的。”
黄衣首鹰渐渐有数,当下回过头来冷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青衣冷必武低低答道:“五弟惹的祸,三弟出的手,详情等会细说,总之,将他们全部收拾了才会干净,大哥懂得这意思吗?”
黄衣冷必威眼神不乐地眨了眨。轻轻一哼,旋即转过脸去向谢尘道长冷冷道:“前因后果,一概不说,道长有何打算,最好干脆说了。”
谢尘道长紧握手中长拂,沉声道:“很简单,交出一个活的神掌霸王万苍年,或者交出淫徒和凶手来。”
黄衣冷必威一声不响,扭脸向后望来。蓝衣冷必光嘿嘿一笑,越众而出,冷傲地向谢尘道长睨视着阴阴说道:“凶手在这里,哪一位过来拿人?”
谢尘道长未及闻言,身后,三老中玄鹤子已抢身跃出,大喝道:“武当以前还有二条人命落在你们手里,今天一并索还公道来!”
随着喝声,钢尾云拂一抖,斗篷大一朵银花,猛向蓝衣冷必光当头罩下。
蓝衣冷必光不躲不闪,左掌斜撩,不待掌与云拂接实,右臂暴伸,迅如电光石火般一把向玄鹤子左肩抓去。
葛品扬暗叫一声:不好,天龙爪
一念未完,玄鹤子已被抓中,骤然一响,肩骨碎裂,长拂撒手,身躯随着被绊出五六步开外,踉跄栽倒。
谢尘道长率三老前来问罪,原尚以为五鹰偶尔捡得龙鳞镖嫁祸东吴,万万没有想到五鹰年纪轻轻,一出手便是正牌天龙武学天龙爪,不由得又怒又惊。
就在谢尘道长膛目不知所措的当口,玄云子、玄算子,三老聚处数十年,骨肉相连,早将生死利害置之度外,当下也不等掌门人吩咐,双双喝着涌身抢出。
蓝衣冷必光一晒而退,青衣冷必武、紫衣冷必辉接力似地,一来二往,燕尾式剪射而上。
葛品扬黯然垂下视线,他知道,青、紫两鹰不会比蓝鹰弱,而玄云玄算两道人不会比玄鹤强,二人命运迟早相同。
见死不救,于心不忍。救,又救不了,葛品扬陷入一片绞心痛苦之中。
刹那间,冷笑声中,两声闷哼结束了短暂的拼斗。葛品扬抬起脸,谢尘道长脸如青铁,柳髯无风自动,正向这边一步步逼来。
蓝衣冷必光低低说道:“大哥,还是小弟上如何?”
黄衣冷必威冷冷答道:“这牛鼻子相当扎手,你要赢,一定很吃力,由我赏他一指也就是了。”
蓝衣冷必光能赢,不过很吃力,这一点,天龙门下的葛品扬,绝对相信。
不过,黄衣冷必威的“赏他一指”却令葛品扬有点不懂,他想:天龙爪法,向系五指并用,他不说“一爪”而称“一指”是什么意思?
谢尘道长功布周身,逐步逼近。
黄衣冷必威一声“嘿”,衣角突然籁籁飘动,挺立原地,右臂一圈一翻,蓦地,食指一指谢尘道长当胸喝叱道:“倒下去!”
葛品扬见首鹰语态如此狂放,心头一震,暗骇道:莫非是一元指不成?
说时迟,那时快,黄衣首鹰招随身发,一指点出。谢尘道长聆言察色,情知有异,身形顿处,挥拂便封。
可是,仍然晚了一步!
容得他云拂抖起,一缕无形锐劲,业已转啸着破空射至,透衣直贯中府,但觉心胸间一麻,一个踉跄,仰天喷出一道血泉。
这时的谢尘道长虽受重创,人却没有倒下去,真气强提下,经过一阵摇晃,居然颤巍巍地正过身来。不过,此刻他那副神态,却是够怕人的。
面如金纸,血自唇角汩汩下滴,道服上血迹纵横,双睛尽赤,似有火舌在隐隐吞吐,牙紧咬,再度向黄衣首鹰厉瞪着步步逼来。
黄衣首鹰似因一指未能制敌死命而颇感意外,当下目光一寒,冷笑着说得一声:“有你的!”
手腕一圈一翻,便拟再次点出;葛品扬热血沸腾,再也无法坐视,真气一提,双肩微挫,准备拼命了。他知道,要救谢尘道长的命已无可能,现在,唯一可做的,就是首鹰一出手,他也跟着出手,彼此间落个玉石俱焚了。
可是,事有出人意外者,黄衣首鹰一指正待点出,忽然间,一声轻“噫”,手腕突于空中停滞,几乎是同一刹那,一条灰色身形,有如巨大蝙蝠自天而降,不带半丝声息,悄然飞落院心。
来的竟是静雅山庄中,那位沉默寡言、面目丑恶、身份如谜的白发司阍老妇。
青、蓝、紫三鹰主于看清来人后,一致肃容垂手。
黄衣首鹰名份上虽属五鹰主之一,但从他已练就罕世奇学一元指这点看来,其在五鹰主、甚至在整个五凤帮中,占着何等地位,不言可知;可是,话虽如此,这会儿他见到了这名白发老妇,竟与另外三名鹰主毫无分别地现出一种待命唯谨之态,侧退一步,俯身恭恭敬敬地道:“婆婆好!”
白发老妇对院中曾发生过什么事,浑如不觉,此刻淡淡说道:“太上帮主召见,要你们马上去。”
黄衣首鹰朝院中三具尸身,以及已因支持不住而就地坐下的谢尘道长扫了一眼,意颇为难地期期说道:“这儿……可否……先清理一下?”
白发老妇嘿了一声道:“谕命如此,老身业已宣达,可否权宜或变通,就非老身所知了。”
她语毕,冷冷一笑,转身便待离去;首鹰不胜惶恐,连忙俯身急急说道:“是的,威儿该死。”紧接着,又指了指葛品扬问道:“这位兄弟呢?”
白发老妇冷冷答道:“一起去,必照回来了。”
葛品扬闻言,为之倒抽一口冷气,心想:完啦!
从这名白发老妇语气中不难意味出,这次,隐居静雅山庄的太上帮主突然召见各鹰主,很可能是帮中正遭遇到什么大事,这种高层机密,原非他葛品扬所能参预,而现在,他可以去,原因非别:“必照回来了!”
红衣冷必照,其好色固不待言;然而其在武功以及聪明机智各方面,较之首鹰以次的青、蓝、紫三鹰主,并无逊色之处,所以,寄望他怠忽谎报的机会,实在百不及一,渺茫而又渺茫。
一起去,必照回来了!
葛品扬迅速地咀嚼着,然后,他告诉自己:拼了,就是现在。再犹疑,以后可能想拼,也没有机会了。
念动间,忽听首鹰沉声下令道:“封山我们走!”
葛品扬定神四顾,院中,三尸静躺如故,谢尘道长仍在闭目调元,那名带路的船家已不知去向,而众鹰士则鱼贯地向凤仪大厅退入,白发老妇的身影,也正自院墙上消失。葛品扬明白:“封山”,是命令众鹰士,“我们走”,则是招呼他和青、蓝、紫三鹰主。
葛品扬见首鹰语音一落,已向院外腾身而起,不敢怠慢,也忙追随青、蓝、紫三鹰主之后,向院外提气纵身。
他在刹那间改变了心意,他这样想:只要身手自由,随时可拼,好在他们不将我放在眼里,能忍一刻是一刻,时间也许会带来意外机运;拼,乃万不得已的最后手段,如果盲目行之,岂不有违这次冒险混入之初衷?
下峰,出山,走不多久,即抵大河。
在渡口,召来帮中专用渡船过了河。登岸,又走了个把时辰,静雅山庄已然遥遥在望。
越向山庄走近,葛品扬心情越显紧张。
现在的他,不啻怀抱幻想,快步走向死亡。世上事,再也没有一件比明知厄运将临而又不得不咬牙承受更需要勇气来支持了。
庄门虚掩着,庄内平静一如往昔。
葛品扬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终于,他随四鹰进入最后进的“白云轩”。窗明几净的白云轩之内,出人意外的,只坐着一个人,这人,便是即将决定葛品扬生死的红鹰冷必照。
这时的红衣冷必照,面垂红纱,一身尘土,双手平置膝头,脸孔微俯地侧坐着,无精打采,似乎显得很困倦。
葛品扬见了这情景,心头不禁暗暗升起一丝希望。
首鹰领先步入,红衣冷必照懒懒地自座椅中站了起来,仅见首鹰等四名兄长稍稍弯了一下腰,竟未出言问候道好。
首鹰微怔,注目沉声道:“五弟怎么了?”
红衣冷必照未及有所表示,忽有一个不知所来的声音幽幽一叹接口道:“别难为他了,威儿,你五弟这趟潼关之行,够累,也够可怜了。”
发话者,显然就是那位太上帮主,声音传来,人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首鹰又是一怔,脱口说道:“可怜?”
葛品扬也自在猜疑:“难道我听错了不成?跑越潼关,说累,已极勉强,说可怜,岂不太那个了?这位太上帮主偏爱红衣冷必照竟偏爱到了这种程度么?”
及闻首鹰发问,他才知道,他不但没有听错,同时,对此不解的,也并不止他一个。这时,但听那位太上帮主又叹了口气,乏力地说道:“是的,他遇上天龙老儿,差点连命都丢了呢。”
首鹰轻轻一啊,失声道:“天龙老人?”
太上帮主轻叹道:“不然我怎会无缘无故叫你们来?说真要换了武儿、光儿、辉儿,还真难说呢,照儿总算够机伶的了。”
这种明显的偏袒,青、蓝、紫三鹰主听了,毫无不快之色,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可是,说也奇怪,首鹰在白发老妇面前那般拘谨,到了太上帮主面前,却反而显得自然起来,这时竟带着意有不信的神气追问了一句道:“五弟如何脱身的呢?”
太上帮主语气略透兴奋地说道:“照儿碰上那老鬼,是在灵宝附近,那老鬼大概已知本帮一切,因此见到照儿一身红衣,便立即停步注视。照儿,嘿,孩子,你猜照儿怎么办?
噢,对了,威儿,你先说说看,那情形要是落在你身上,你又怎么办?”
首鹰呆了呆,结果呐呐回答道:“威儿……一时……的确无甚良策。”
太上帮主更显兴奋地“嘱”了一声道:“老身说得如何?连你都给难住,遑论武儿、光儿、辉儿他们三个了。”
首鹰由衷生敬地应道:“是的。”
太上帮主接下去说道:“太绝了,真亏照儿这小短命的想得出来,当时,他说他虽然心里害怕,但转念一想,害怕又有什么用记住,孩子们,记住照儿这次经验:事情临头,必须沉着应付,害怕是没有用的。”
稍顿,她方继续说下去道:“当时,照儿情急智生,不等那老鬼有所行动,便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蓝衣冷必武再也按捺不住,嘿了一声喃喃说道:“鬼才相信呢!”
太上帮主住口说道:“武儿在说什么?”
蓝衣冷必武在五鹰主中,脾气最躁,但论性格,却也数他最刚直,基于本质的不同,蓝鹰最不满的也似乎就是他这位红鹰五弟。这时他不但毫无所畏,反而理直气壮地朗朗回答道:“武儿佩服五弟的语言天才和胆量,居然敢将谎话当神话搬到太上您老人家面前,而您老人家居然听他的,实在令武儿不解。”
太上帮主似在暗中笑了一下,温声问道:“哪一样令你生疑?武儿?”
蓝衣冷必武挺胸回答道:“武儿可以简单地提出反证:武儿自信尚不是天龙老人的敌手,而五弟,在目前并不比武儿成就为高。”
太上帮主吃吃而笑道:“原来如此!”
蓝衣冷必武又追加一句道:“除非太上您老人家已传了五弟一元指。”
太上帮主敛笑沉声道:“可能吗?”
蓝衣冷必武道:“当然不可能,所以武儿不信五弟说的是真话!”
太上帮主忽发长叹道:“唉,武儿,你这毛躁脾气得改一改才好,不然的话,你这辈子也无法获得一元指的传授了。”
蓝衣冷必武脸色一变,惶然俯身道:“武……武……儿又错了么?”
太上帮主在暗中停了停,说道:“这一次不怪你,你大概误会了老身刚才那句先下手为强了。唉,孩子知道吗?这只是一句形容词儿,在这里,老身是说,照儿抓住先发制人的机会,而非指照儿先向那老鬼下手。假如那老鬼有那般容易对付,老身又哪会容忍到今天?好了,让老身说下去吧:照儿当时,神一定,大步迎上去,向老鬼故意喘息着问道:‘请教老丈,老丈站在这里多久了?’老鬼显然不解照儿用意,含混地点了一下头,眼望照儿,没有开口,眼光中似在反问:‘你问这个什么意思?’照儿不容机会错过,见老鬼点头,立即接下去问道:‘那么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人从这里路过?’老鬼道:‘是谁?’照儿道:‘是一名年轻人。’老鬼道:‘生做什么样子?’照儿道:‘跟在下差不多,也是穿着一袭红色外衣。’老鬼膛目一‘啊’。照儿故装气愤地接上去道:‘真是岂有此理!别人在洛阳做了案,却要我姓李的来顶罪,我倒要找上那小子看看,看两下面目究竟相同到何等程度……’”
紫衣冷必辉为之跺足抚掌道:“妙,妙!”
太上帮主缓过一口气来笑问道:“你们自问,在那种情形下,你们会有这种急智吗?”
葛品扬疑忖道:会是真的?
他觉得,红衣冷必照这种小聪明或许会有,但是,师父天龙老人则不可能这般容易被欺瞒过。
他向红衣冷必照望去,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好纳闷在心里。这时,但听太上帮主语气一变,接着又说道:“叫你们来,就为了这件事,那老鬼已下了天龙堡,早晚会去王屋凤仪峰,你们得小心应付。横竖没证据落在他手里,一切均可矢口否认,这期间,千万不可显露天龙各项武功。正面冲突的时机尚未成熟,老鬼如用强,自有两位太上护法出面,老身已知照他们两个了。”
首鹰应了一声“是”,忽然指着葛品扬问道:“五弟出事是去时还是回程?这位兄弟的家世查清了没有呢?”
葛品扬心头噗通地一跳,双拳不期然紧握。
但听太上帮主有气无力地道:“查清了,没错。”
渺茫而又渺茫的寄望,不意竟令人难以置信地成了事实。葛品扬暗呼一声:我的天!悸定之余;头不禁一阵眩晕。
只听太上帮主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说道:“红衣五丫头近来人不舒服,入门功夫暂归紫衣四丫头指点。带个口谕回去,以三月为期,期满后,由黄衣大丫头考核一次再向老身报告。”
首鹰俯身应了一声“是”,太上帮主微叹道:“没有别的了,你们去吧。”
葛品扬随五鹰退出白云轩,目光偶掠,不禁吓了一大跳。东侧有个石亭,亭中有两人在对奕,正是帮中两位太上护法:天山胖瘦双魔。
胖瘦双魔似乎早就在那里了,只因进来时,他太紧张,没有注意。这又是一个使人忧心的问题;去巫山访天风老人,以及现在,他都是用的真面目,双魔不会是健忘的人,万一给双魔认出了他,这还得了?
他心跳着,连忙转脸低头,一个不留神,几乎撞到走在最后的红衣五鹰身上,红衣五鹰侧脸笑问着道:“怎么了?兄弟!”
葛品扬不敢出声,只红着脸笑了一下,没有开口。他发觉五鹰语音低哑,心底却止不住暗诧道:怎么回事,这厮连嗓子都给吓哑了么?
返回王屋,已是黄昏时分。
抵达凤仪峰下,葛品扬正一心一意在盘算着,今后应如何应付新的环境,以及如何才能避免与胖瘦两魔朝相之际,忽听红衣冷必照于身后哑声高喊道:“等一等,玄平兄!”
葛品扬停步转身笑问道:“五香主有何吩咐?”
红衣冷必照用手一指道:“走,咱们绕到峰后看枫叶去。”
这时,黄、青、紫三鹰已升向峰腰,紫衣冷必辉稍稍落后,闻声之下,掉过头来讶然说道:“看枫叶?”
红衣冷必照轻哼一声道:“怎么样?不可以吗?”
紫衣冷必辉张目诧异道:“王屋有枫树?”
红衣冷必照一楞,忽然带着怒意瞪眼道:“没有也得看,总而言之,你管不着!”
紫衣冷必辉先是一怔,接着眼皮眨动,好似突有所悟般地,笑了笑扮了个鬼脸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知道啦!”
红衣冷必照冷笑道:“你知道什么?”
紫衣冷必辉又扮了个怪脸,压低声音笑道:“师老弟被派在紫凤座下习艺,你,嘻嘻,为渡‘陈仓’,当然得先修修‘栈道’了。”
葛品扬闻言略加回味,讶然暗忖道:难道五凤五鹰之间,竟也敢搞那些缠夹不清的男女关系不成吗?
红衣冷必照心思给点破,反而不怒了,当下为了饰羞,故意两眼一翻,佯嗔着戟指低叱道:“再说下去看看!”
紫衣冷必辉右眼一闭,笑道:“少这么凶好不好?唉唉,真是过河拆桥,才找到一条新路,就将旧思公忘得干干净净了,多没意思。”
葛品扬又明白一层:紫凤红鹰间,原来是紫衣冷必辉牵的线。
红衣冷必照向葛品扬一挥手道:“别理他,咱们走。”
紫衣冷必辉嘻嘻一笑,说道:“我警告你,必照,你自己的事没人管你,这位玄平老弟刚入门,前途无限,你那几手‘绝招’最好自己留着,少给别人‘染色’,别说太上帮主,就是给必威大哥知道,也够你受的。”
红衣冷必照理也不理,拉起葛品扬便跑;葛品扬无法拒绝,只有任他拖着走,心底却不禁又暗暗寻思道:如果这厮真的为了这事有所请托,岂不令人啼笑皆非?
两人沿峰脚奔行,纵过一条山涧,进入一座杂木林。葛品扬见林中尚还干净,便驻足说道:“五香主,就在这儿坐坐如何?”
红衣冷必照摇摇头,穿林而过,葛品扬无奈,只好跟着再走。
这时,夕阳已下,西边的天际,一片鲜艳的彩霞。如果真有枫叶可看时,此情此景,倒还的确不错。
可是葛品扬纵目四顾,所经之处,林木萧萧,已经愈走愈荒凉,而走在前面的红衣冷必照仍无止步之意,心下不禁起疑,暗忖道:难道这厮已查出我是扯谎,想借此找个无人之处威胁我就范不成?
这种猜测,大有可能;不过,他约略衡量了一下,这名红鹰主,是五鹰之末,而且真元已因斩伐过度而大受损耗,就是以力相拼,自己也不一定会居下风。因此,他宽心大放,索性问也不问,一直跟着向前走去。
最后,二人终于在蔓草枯结的一座荒岩背面停下脚步;葛品扬暗暗提神戒备,红衣冷必照向他注视了片刻,忽然问道:“玄平老弟,刻下你对我冷必照观感如何?”
这一问,问得很突然,而且非常难于回答,老实说,葛品扬对这位红衣冷必照,印象实在坏得不能再坏;但是现在的情形不同,第一、今后得有一段时期相处在一起,得罪对方,总是麻烦;第二,不管对方是否别有用心,对方今日,对自己,多多少少,还算有点恩惠。
于是,他想了想,笑说道:“五香主的机智,着实令人佩服。”
红衣冷必照又道:“别的呢?”
葛品扬笑了笑道:“为了帮中事,你累成这样子,连嗓子都给累哑了,实在令人感动,无怪太上帮主那么疼爱赏识你了。”
红衣冷必照点点头,哑着嗓门道:“你说得不错,现在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未经封口的书函递过来,葛品扬茫然接过,红衣冷必照头一点,示意道:“打开看,没有关系。”
葛品扬一头雾水,托起封面一看,见上面赫然写的是:“留呈太上帮主,内详。”
葛品扬看清后,不禁吃惊抬头道:“这是五香主呈送太上帮主的密件,我怎看得?”
红衣冷必照淡淡重复着道:“打开看,没有关系。”
葛品扬止不住好奇心起,暗忖对方既然一再说没有关系,自己又何必客气,于是探指自封套内抽出一张素笺,展开来,但见上面写道:“照儿自知无法通过今年年底之例行大校—
—原因何在,可问二哥、三哥、四哥他们愧畏之余,感到人生乏味,见书后请太上派人往大河鱼龙渡附近收尸,必照绝笔。”
葛品扬失声道:“遗书?”
红衣冷必照嘘了一声道:“小声点好不好?”
葛品扬完全迷惑了,他想:一个好色之徒会有自杀的勇气?……既已准备一死了却残生,就应该什么都不在乎才对,怎又这般畏首畏尾的呢?
红衣冷必照轻轻一叹,忽然伸手摘下面罩,一面叹着道:“看看我的脸色吧!”
葛品扬抬眼望去,不禁“啊”了一声道:“你怎么憔悴成这副样子?”
原来除下面罩之后的红衣冷必照,脸上一片姜黄,半丝血色也没有,如果闭上眼睛,简直跟死人无异。
红衣冷必照徐徐仰起脸,又叹了口气道:“看到了吧?你想想看,今天的我,就是不自裁,又能活多久?”
所谓侧隐之心,人皆有之。如在平时,以红衣冷必照所犯下之种种兽行秽迹,葛品扬一旦遇上,能留他一个全尸就算好的了;但现在,葛品扬见了他这副情状,而且知道他已不久于人世,竟不期然于心底升起一丝怜悯之感。
当下,默然片刻,皱眉说道:“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五香主对以前的行为既知仟悔,又何必一定要走绝路呢?”
红衣冷必照幽幽一叹,道:“还有什么路好走?”
葛品扬本就有点奇怪这厮于自裁之前,为什么要让自己知道;现在,他渐渐明白过来了:正如他所怀疑的,冷必照的死意并不坚决,冷必照约他出来,只是背城借一,想求教于他,有没有其他过关的方法?
这时的葛品扬,内心感到很大的矛盾。
平心而论,像红衣冷必照这种人,别说他是五凤帮徒,即令不属武林中人,也是多一个不如少一个,早死早好。
但是,葛品扬为难的是,如今人家是在求教于他,他说一句话,甚至只要摇一摇头,便可以决定对方的生死,他要那样做了,岂不等于间接杀害一条人命?
他不能这样做,如说为武林除害,过了今天,有的是机会,乘人之危,终非大丈夫行为。
于是,他毅然说道:“每年年底例行大校之详细情形,你且说来听听着。”
红衣冷必照却忽然摇摇头道:“不说也罢。”
葛品扬诧异道:“为什么?你不是要我为你出主意的吗?”
红衣冷必照望了望天色道:“你该回去了。”
葛品扬眨着眼道:“跟你在一起,晚一点回去又有什么关系?”
红衣冷必照淡淡说道:“我不回去了。”
葛品扬愕然道:“现在就走?”
红衣冷必照点点头道:“是的,如果我再上风仪峰,就没有下来的机会了!”
葛品扬大惑不解道:“此话怎讲?”
红衣冷必照一手摸去额际,口中说道:“连这也不懂?嘿!人人都说天龙门下如何如何,不意也不过如此而已。”
天龙门下四字,不啻平地一声焦雷,葛品扬耳中嗡然一震,一声惊“啊”,闪电般斜斜掠出丈许。
定身扫目,一声“呃”,忽又跃身向前,拍了两掌,口中同时骂道:“宰了你……
你……你这浑蛋!”
这时“红衣冷必照”,一手扬起一张人皮面具,一手捂住被刮的脸颊,又怒又笑,跳脚叫骂道:“利息十倍,打吧!”
所谓“红衣冷必照”,原来竟是小捣蛋赵冠所扮。
葛品扬喘息着摇摇头,插腰笑喝道:“快说经过,不说再打!”
赵冠星目一翻,忽然凑过睑来道:“不说了,要打请便。”
葛品扬为之哭笑不得,他知道,这位小老弟难惹之至,用强一定无济于事,当下连忙赔笑作揖道:“恕愚兄不敢如何?”
赵冠脸一仰,温声道:“说过了,利息十倍。”
葛品扬一呆道:“利息十倍?”
赵冠仰脸如故道:“本金在外。”
葛品扬皱眉道:“放印子钱的也没有这么黑心呀!”
赵冠冷冷一笑道:“不然免谈。”
葛品扬急于知道事情经过,只好苦笑道:“看在自家兄弟份上,利息缓算,将就些先还本金怎么样呢?”
赵冠忍住笑,冷冷说道:“可以商量,但成色却不能褪板。”
葛品扬无可奈何,只好左右开弓,结结实实在自己脸上打了两下,然后苦笑着脸说道:
“这总可以了吧?”
赵冠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葛品扬看了,一头火,真想伸手再打。赵冠笑够了,这才直起腰,拭着眼角笑道:“我说明了,包准你后悔,这有什么好说的,稍微想想也就明白啦。那天我抢走你的信当然不会自己去送,只将它转托给丐帮一名可靠的弟子。为了不放心你的安全,我一路跟到北邱,窥视没有多久,即见那名红衣五鹰兴头冲冲的从庄内走出来,我想知道你入庄的情形,便又蹑在红鹰身后。”
葛品扬不敢打岔。赵冠顿了顿,接下去说道:“我自知不是那小子的对手,虽然跟着,却一点办法没有,一直跟到鱼龙渡口附近,忽见迎面走来八指驼叟。驼叟因爱徒小旋风乔龙之死,如不是白石先生一再苦劝,早就杀上天龙堡去了。当下,我心念一动,忙将驼叟拦住,匆匆告诉了他你信中的内容,你想,以驼叟那副烈火般的性子,红鹰那小子还跑得了么?”
葛品扬点点头道:“红鹰当然不是驼叟的对手。”
赵冠继续说道:“驼叟欲下绝情被我喊阻,我说:‘要活的,有话问他。’结果,在驼叟错骨分筋手法下,那小子不过迟死了几个时辰,将帮中事以及他奉派出差的任务完全吐实。”
葛品扬“哦”了一声道:“那么这封遗书是红鹰真笔迹了?”
赵冠笑了笑道:“那位太上帮主是何许人物?不是红鹰真笔迹会混得过她的眼睛么?”
葛品扬忽然想起一事,因急急问道:“太上帮主系何人红鹰说了没有?”
赵冠不假思索道:“当然说了。”
葛品扬连忙问道:“谁?”
赵冠眼皮一眨,却忽然道:“你也该离开他们了吧?”
葛品扬摇了摇头说道:“不,我还早,该帮为何要嫁祸天龙堡,以及从何处习得天龙各项绝学,这两点我必须查出来。”
赵冠叹了一声,点点头道:“只要安全方面没有问题,由你亲身证实一下也好。”
葛品扬略加回味,不禁抬脸瞠目道:“这两点难道你已知道了?”
赵冠点点头,欲言又止,旋又摇摇头道:“真的,不早了,你回去吧!”
语毕,身子一转,人已出去七八步,葛品扬大急,连忙追上几步叫道:“太上帮主究竟何许人你还没有说呀!”
赵冠头也不回一下,一路飞奔而去,遥遥答道:“是你们天龙堡的人,而且与令师关系非常密切。在目前,为了不影响你的任务,只能说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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