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风流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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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花道人

前年秋天,洪泽湖十三水寨总瓢把子双枪一条龙吴公义以万分惊喜的心情接待了一位贵宾。这位贵宾就是在武林名人排行榜上,高居第七位的凤阳花花道人言棍!

凤阳花花道人言棍之所以能够高居武林名人排行榜第七位,除了一身火候独到的软硬功夫之外,主要的是得力于一件无人能化解得了的奇门兵刃。

“铁骨飞针香雾迷魂扇”这把迷魂扇长约尺半,无论张开或合拢,看来均与普通折扇无异。淡黄的扇面上,一边是一幅八卦图案,一边是一首草书唐诗。如果没有见过这把扇子的人,根本就看不出这把折扇有什么玄奥奇妙之处。

这把折扇跟普通折扇不同的地方,是扇骨均为精铁打制,内安灵巧机括,由扇把末端两颗圆珠般的枢纽所控制,可以于展合之际,分别或同时射出毒针或香雾,毒针夺命,香雾迷魂,百发百中,万无一失。

他常告诉朋友,说这是道家修散仙的一条捷径,一旦大丹药成,即可白日飞升!

为了加速助长道行,他到处秘密结庐,广收弟子。他收的弟子,当然都是女弟子。而这些女弟子,实际上也就是他修“阴阳合体逆水行舟法”的“丹鼎”和“药炉”!

据说这位花花道人业精于动,经多年钻研,在采补方面,确有一套。

被他炼过“丹”,采过“药”的女弟子,进门时无论多么健康标致,不出三个月,一定会变得脸色蜡黄,骨瘦如柴,眼神呆滞,衰若尫妇。

到这时候,便是花花道人结束这座道庐的时候,也是庐中那些贡献了青春的女弟子,生命结束的时候。

花花道人以荒谬而残忍的手段,以炼丹修道为借口,一批批大量摧残各地黄花大闺女的秘密,慢慢的在武林中传扬开来。

一些富正义感的道上人物,当然都很不齿花花道人这种比下五门采花淫贼还要卑鄙可恨千百倍的下流行为。但是,他们能拿这位花花道人怎么样?他们谁是花花道人那一身软硬功夫的对手?他们谁又能挡得住花花道人那把铁骨折扇开合之际所放射的毒针香雾?

根据武林名人排行榜的排名次序,花花道人言棍上面,虽然还有六位可以克得住这个道人的武林高手,但经有心人仔细推算,名人榜上的六名高手,竟几乎没有一个挺身出面收拾这个花花道人的可能。

武林名人排行榜前六位名人,依顺序是:万能书生柳吟云、臭棋王君不语、酒肉大师胡品清、三毛先生尔东平、分尸手陶五藏、丐帮帮主神拐吴中原。

这些有心人认为以上六大高手不可能出面收拾花花道人言棍的理由,系根据当时的实情剖析,的确有凭有据,丝毫未作渲染或夸张。

依着排名顺序,倒过来往上数,他们的看法是:神拐吴中原身为一帮之主,日理万机,事务繁杂,分身乏术。再加上花花道人只要物色到几名女弟子,便会觅地匿居,累月不出。纵然神拐吴中原有心除患,也无法长期抛下帮务,去四处追查那位花花道人的行踪。

分尸手陶五藏,品行不端,劣迹昭彰,与花花道人同属一丘之貉。若无重大利益冲突,他和花花道人之间应无自相残杀之理。

三毛先生尔东平,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但平时很少过问江湖中事。这位年未五旬即已发稀可数的三毛先生,性喜犯难冒险,追求新奇刺激,域外荒漠,苗疆丛林,都是这位武林高人三毛先生最爱流连的地方。平常时候,要寻找这位三毛先生几乎比寻找花花道人还要困难得多。

酒肉大师胡品清。人老心不老,喜欢接近年轻人,一日三餐,无酒不欢,非肉不饱。他是武林名人排行榜上前六名高手中唯一可能出面收拾花花道人的人选,只可惜这位经常“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大醉侠,早在七八年前便失去了音讯,不知所之。

臭棋王君不语,嗜棋如痴,棋力棋品,均属下驷,三日不弈,如丧考妣。一旦遇上同好,即死缠不休,即使连战数日夜,亦无倦容。在这种人来说,天下一大事,就是下棋,要这种人离开棋枰,去斗花花道人,可能吗?

最后说到名人排行榜的榜首,有天下第一奇人之称的万能书生柳吟云。这位万能书生据传居住在黄山一处秘谷中,谷外设有多种禁制,任你一等高手,也难越雷池一步。万能书生是四十年前江湖上送给柳大侠的封号,据此推断,这位柳大侠目前当已年逾七旬,早不该再称“万能书生”了。对一位已退隐多年的武林前辈,谁有这份勇气,胆敢闯进黄山秘谷,坚邀这位武林奇人以古稀之龄重覆江湖?

因此,大家最后的结论是,要想消灭花花道人这个大祸害,只有两种机会。一是酒肉大师胡品清突然复出江湖,一是花花道人恶贯满盈,五雷劈顶,遭到天谴!

花花道人言棍当然也很清楚自己在当时武林中的优越地位。

在名义上,他是排行榜上第七位,但由于前六位名人天各一方,音讯断绝,生死不明,等于无形中将他推上了榜首的宝座。这在重视名利享受的花花道人来说,自是踌躇满志一时了。

以这位花花道人在当时武林中的威望和地位,竟肯降尊纡贵,突然造访洪泽湖,在双枪一条龙吴公义来说,自是有点受宠若惊。

贵宾突然降临,吴公义惊喜之余,急忙设宴款待,极尽殷勤之能事。

吴公义如此巴结这位花花道人,除了上述原因,仰慕后者在排行榜上的崇高地位之外,其实多多少少也藏了一份私心。

原来这位洪泽湖十三水寨的总瓢把子也有寡人之疾。

他的外号“双枪一条龙”,其中的“双枪”部分,实际上是江湖道上对他的一种揶揄。

所谓双枪,除了一根众所周知的大烟枪之外,另一根就是指他那专门糟蹋女人的不文之物。

而这位总瓢把子,别瞧他身躯魁伟如铁塔,在房事上,却不是一员战将。

据说他每次提枪跨马上阵,经常不是放个“冲天火焰炮”,便是惨兮兮的进退维谷,“磨麪筋”、“和稀泥”!如今花花道人来了,无异救星光临,他正好趁机请教一番。

花花道人来找这位总瓢把子,也是别有居心,自然乐得悉心“传授”。

以后的几天,吴公义扎金针,服用秘制药丸,练白骨观,习提控术,不过旬日光景,在战绩上果然大有进境。

尽管还不能做到像花花道人那样连御数女,百战不疲,完全操纵自如,但总算也能做到昂首抬头,直捣黄龙,搜敌阴山,兴尽班师了。

这位洪泽湖的瓢把子喜心翻倒,为了表示感谢之意,立即投桃报李,为花花道人在寨后密林深处,搭建了一座草庐,并派得力心腹部署,远赴百余里外掳来大批闺女,以供大恩人酒食之余,作采补之丹鼎药炉。

这样大概过了半个多月,金龙总寨忽然来了个自称花花道人师侄的青年人,声明奉家师之命,有急事要立即面见师叔花花道人磋商。

这名年青人,年约二十七八,身材颀长,骨架匀称,双目炯炯有神,英气逼人,但谈吐举止,却极温文有礼。

尽管吴公义从没听说过独来独往的花花道人上面还有什么师兄,也无法相信以花花道人这种邪门人物,会有这样一名英姿飒爽的师侄,但他深恐误了对方师兄弟间的大事,是以不敢怠慢耽搁,立即将这名青年带去寨后密林深处的道庐。

柴门打开,花花道人身上虚荡荡的披了一件道袍,显然是光着身子刚从床上爬起来的,他跟吴公义臭味相投,为了现身说法,经常裸裎相对,自然用不着避讳什么。

但当这位花花道人抬头瞥及吴公义身后的那名年轻人时,花花道人不觉微微一呆!

“这位老弟是谁?”

“什么?”吴公义也不禁为之一呆:“你们之间不相识?”

花花道人江湖阅历老道,眼珠子微微一转,立即明白这位吴老爷子显然是上了这个俊小子的大洋当。他当下也不立即点破,只淡淡一笑道:“他跟你怎么说的?”

吴公义皱了一下眉头道:“他说你是他的师叔,他奉了师父之命,有紧要事,找你商量,现在看起来,这小子显然……”

花花道人没等吴公义说完,轻轻一咳,走出草庐。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年轻人两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道:“白玉楼。”

花花道人道:“你说贫道是你师叔?”

白玉楼微笑道:“这是一种江湖礼节。”

花花道人道:“这意思就是说,令师年龄长于贫道,武功、名气、和辈分则与贫道不相上下,所以按一般江湖礼节,你才尊称我一声师叔?”

白玉楼道:“不错。”

花花道人道:“谁是你师父?”

白玉楼道:“酒肉大师。”

“呃——”花花道人一怔,道:“你是……你是……酒鬼胡老头的徒弟?”

白玉楼道:“是的。”

花花道人道:“老酒鬼如今人在哪里?”

白玉楼道:“今天东,明天西,居无定所。”

花花道人道:“他以前不是常说长安是个好地方,有一天他就算醉死了,也不肯离开那座古帝王都的吗?”

白玉楼道:“他老人家改变主意,是为了一张武林名人排行榜。”

花花道人一哦道:“他认为榜上的排名顺序不公?”

白玉楼微微一笑道:“他老人家认为南北各派那些老小子吃饱了嫌撑着,根本就不该拟出什么排行榜这种混账玩意儿来!”

花花道人有点意外道:“排行榜上的排名既无不公之处,又何混账之有?”

白玉楼道:“他老人家说,这张排行榜太脏了。”

花花道人注目道:“脏是什么意思?”

白玉楼道:“因为上面排满了苍蝇跳蚤,枭獍豺狼,昆虫禽兽比人多了好几倍,这对他老人家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花花道人脸色一变,冷冷道:“所以他一怒之下,就离开了长安?”

白玉楼道:“正是如此。”

花花道人冷冷接着道:“那他有没有仔细说个清楚,在排行榜上,谁是苍蝇跳蚤?谁是枭獍豺狼?”

白玉楼道:“没有,他老人家说,关于这一点,无论谁见了这张排行榜,都不难一目了然,用不着他老人家喋喋饶舌。”

花花道人又冷笑了一声,强抑着一腔怒火道:

“他说这张排行榜太脏,因而他一怒离开长安。难道他离开了长安,就等于离开了这张排行榜?”

白玉楼道:“他老人家离开长安,是为了要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好好的想个法子,将这张排行榜洗刷干净。”

花花道人道:“他说的法子,是什么法子?”

白玉楼微笑道:“阁下应该可以想象得到。”

花花道人嘿嘿冷笑了一阵,道:“这就是你小子今天来找贫道的目的?”

“不错!”白玉楼点点头,从容的说道:

“家师他老人家说,喝酒吃肉比杀人有意思得多,所以他就收了我这个徒弟。咱们师徒之间的约定是:以后凡是遇上非动刀见血不能解决问题的事件,咱们师徒就分工合作,他喝酒吃肉,由我动手杀人!”

花花道人嘿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道:“那么,你小子有没有弄清楚,你现在要杀的是什么人?”

白玉楼道:“清楚之至!我要杀的是:花花道人言棍,武林名人排行榜上第七号名人,家师黑名单上第一号必须铲除的大祸害。”

花花道人脸色发青,双目凶光暴闪,身上那件道袍,蓦地鼓胀如桶,袍角簌簌飘拂不已。

白玉楼突然扬手微笑道:“莫慌,请先进去穿好衣服再出来,记住别忘了带着你那把铁骨飞针香雾迷魂扇。否则你死不瞑目,家师知道了也会不高兴。”

花花道人经此一提,这才猛然忆及因匆匆起身返门,没来得及抓起枕旁那把迷魂扇。若是就此贸然交手,少了一件要命的兵刃不说,身上披的道袍,连腰带也没束一根,不仅手脚施展不开,而且很容易变成赤身露体。

以自己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到时候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的窜高伏低,跟一名年轻人厮杀,那将是一幅什么景象?

花花道人心念电转,惊愧之余,不期然又从心底泛起一片疑云。

这小子自称是酒肉大师胡品清的徒弟,而且清清楚楚的知道他花花道人有把歹毒无比的铁骨飞针香雾迷魂扇,如果他小子真是奉师命来取他花花道人的性命,如今他人扇分离,正是小子下手的好机会,他小子为什么却要故示大方,让他进屋穿好衣服,取出武器再战?

难道——难道那个终日浸泡在黄汤里的老酒鬼,有法子可以破得了他那把铁骨飞针香雾迷魂扇?

疑心重的人,经常鬼点子也特别多,这位花花道人很快的就想出一个投石问路的好方法。

他站在那里,故意摆出一付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转向吴公义挥挥手道:

“老吴,人是你领进来的,还是由你把这位老弟护送出去吧!我猜想这位老弟大概是想在武林中一举成名想疯了,贫道跟胡老头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从来就没听说老酒鬼收过徒弟!”

他转身入庐,啦的一声,关上柴门。表面看来,他是端足了名家长者的身份,不想再理睬一个无名晚辈的纠缠。

其实,门一关上,他便快步奔向床头,匆匆套上一条裤子,以腰带扎紧道袍,伸手抄起那把迷魂扇,闪身靠去小窗户下,从缝隙中察看屋外吴公义对付白玉楼的情形。

屋外,吴公义稍稍迟疑了一下,才移步走向白玉楼。

他身躯高大,长相在钟馗与尉迟敬德之间,在洪泽湖十三水寨里,撇开他那一身水陆真功夫不谈,光他这付相貌,一旦发起威来,就够大部分人心惊胆战的了。

他尽量装出一付和悦的笑容,朝白玉楼一抱拳道:

“走,老弟,我们去前面弄几个菜,好好的喝两杯。言道长这几天正在调制一种药丸,我们暂时不要打扰他,如果他跟令师之间曾有什么恩怨不清的地方,我们不妨慢慢设法化解。”

白玉楼手一挥,冷冷道:“你站远一点,多看少说话。”

吴公义一怔,脸上笑容慢慢消失,道:“老弟,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可别忘了你现在是站在谁的地盘上讲话。”

白玉楼冷冷道:“是你的地盘又怎样?你能四处劫掠良家妇女,供这淫道糟蹋取乐,别人就不能在你地盘上杀人除害?”

吴公义老羞成怒,也冒火了:“老弟,老夫最后郑重警告你,你这是叫老夫为难!”

白玉楼冷冷道:“用不着为难,你可以看着办!”

吴公义杀气腾腾的疾上两步,伸出蒲扇似的手掌,一把抓向白玉楼的左肩,沉喝道:“给老夫滚出去!”

白玉楼屹立原处,纹风不动,任由吴公义一掌搭上他的左肩。

吴公义满以为这一把抓牢后,可以像老鹰抓小鸡般,将白玉楼一把提起,凌空远远抛掷出去。哪想到五指才一搭实,心头便油然泛起一股不妙之感。

隔着一层夹衣,五指收紧的感觉,他抓牢的哪像是一个人的肩胛骨?简直就像一片奇坚无比的花岗岩!

吴公义知道他轻估了这个年轻人的一身武功,暗吃一惊之余,急忙松开右手五指,左臂一曲一挥,猛以左掌掌沿切向白玉楼的喉结骨!

就近身抢攻而言,这是相当管用的一招,不仅可预防敌人趁机袭取中庭,且可出其不意,毙敌于指顾之间。

白玉楼仍然没有闪避。

如灰熊人立的吴公义,先后两招似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而他显然对自己出手的速度,相当有把握。

吴公义的右手刚刚离开他的左肩,他左臂一翻,左手五指已经刁住吴公义的手腕。

吴公义左手掌沿差堪切近他的喉头,他左手使劲一扭,吴公义一声哎唷,发出的左掌,力道顿消,应声乖乖的缩手转过身去。

吴公义一条右臂被曲转背后,扭搁在他自己的背脊骨上,这时的生杀之权,就完全操纵在白玉楼手上了。

白玉楼似乎别有打算,他并没有向这位洪泽湖十三水寨的总瓢把子下绝技。

他松开左手,右掌在吴公义背后“膏盲”和“神堂”两穴之间一推,吴公义立即如同醉酒似的,一路向前跌冲而去,直到撞上一棵粗树干,方砰的一声,弹了回来。

吴公义原地打了个转,一跤栽坐下去,眼神呆滞,全身木僵,血从额骨破裂处,泊泊涌溢,似已受震过度,一时失去知觉。

草庐中,小窗户后面的花花道人瞧清屋外这一幕的经过,心中的一块悬石,顿告释然放落。

白玉楼的掌力,以及出手之快速灵活,或许会使一般武林人物瞠目咋舌,惊为神技。

但在这位名列武林名人排行榜上前十名的花花道人看来,白玉楼制服吴公义的手段,只不过是一名一流高手,所应具备的通常水准而已。

柴门再度打开,花花道人安步踱出,手中折扇沙的一声抖开,旋又雪的一声,收了回去。动作潇洒,神态自然,与刚才的花花道人判若两人。

他以折扇指着白玉楼道:“你敢对吴老前辈如此无礼,你小子大概是活腻了。”

“我要不这么无礼一下,让你在窗缝中瞧个清楚,你又怎敢开门走出来?”白玉楼微笑着道:

“交上了你这种好朋友,替他作了这种好安排,他刚才一头撞上树干,脑袋居然没有开花,已经算他命大了。”

花花道人没想到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居然就能凭察言观色的功夫,一眼瞧透别人的心事,心里相当不是滋味。

他暗忖道:这小子刚出道不久,就有着这份胆识,一旦羽毛长齐了,翅膀骨硬了,那还得了?!

他心中毒念暗生,表面上依然声色不动。

“好,好,好!算你小子会说话。”他缓步走向白玉楼道:

“来,来!贫道陪你走几招。我倒要看看你那酒鬼师父究竟传授了你小子多少玩意儿呢!”

他将折扇收拢,以扇代笔,招随话发,一扇点向白玉楼左琵琶骨下的气户穴!

这一招他只是为了试探一下白玉楼的反应,并未按下放毒针或迷雾的机钮。

白玉楼身子一偏,仿佛脚下没有站稳,一个踉跄,向前冲出,出拳如风,通的一声,一拳擂在花花道人的胸膛上!

礼尚往来,白玉楼这一拳打的是脆板子,声响虽大,并未使用真力。

但在花花道人来说,这一拳虽然对他毫发无损,但这一拳所带给他的震惊和羞辱,却比真的刺他一剑或砍他一刀还要来得难受。

他自十七岁因采花案发,化名潜赴关外,从一名有断袖分桃之癖的怪老道处习得一身上乘武功,并获赠这把铁骨飞针香雾迷魂扇,横行江湖数十年来,几乎没有人能在交手时摸得着他的一丝衣边子。

如今,刚一起来,便遭这小子在胸膛上打了一拳,试问怎不叫他既惊且怒?

武林人物不问地位高低,十之八九,都是颜面第一。

就像输了棋的人,不说棋力不如人,总能另外找个借口,解释他输棋的原因一样。

这时尽管没有闲人在场,花花道人依然嘿嘿发出一阵冷笑,好像刚才那一拳,是他卖了个破绽,故意让白玉楼打中的一般。

“不错,老酒鬼的一套醉仙拳,你小子算是练出点名堂来了。”他暗中以指头扣在毒针机钮上:“再来一拳试试如何?”

白玉楼侧闪数步,朗声道:“家师曾一再吩咐,万恶淫为首,杀你这样的人,决不能让你死得太舒服,一定得叫你在死前明白……”

雪——折扇洒开,毒针机钮同时按下。

细如碎丝的毒针,成弧形疾射而出,白玉楼的上半身,顿为一蓬迷濛蓝雾所笼罩。

“哈,哈!”花花道人打了个哈哈,想在白玉楼抱头满地打滚哀嚎之前,先风凉风凉几句,好出出刚才那股闷气。

不意就在他眼皮眨动的那一瞬间,迷濛针雾中的白玉楼,忽告消失不见。花花道人微张着嘴巴,舌头好像短了一截,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好,再来一拳,恭敬不如从命!”

笑语起自背后,骨折的声音也起自背后,花花道人几乎可以清楚的数出自己被捶断的是第几根肋骨。

他现在才开始有点恐慌起来。

小子刚才抢入中宫的第一拳,动作冒险,出手仓促,他没有受伤也许可以解释为小子真力无法发挥。

而今这背后的第二拳,小子尽可以轻轻松松的要了他的命,而小子结果只断了他一根肋骨,这又该怎么解释?

唯一的解释是:小子在执行他那酒鬼师父的吩咐,不想让他死得太舒服!

这当然是很不愉快的结论。但事实摆在眼前,却又叫人不得不信。

花花道人在惊疑、愤怒、恐惧、怨恨等复杂的心情交织下,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瞬间绷紧!如今支持他作战的一股力量,仍然来自武林名人排行榜。

尽管酒肉大师胡品清在排行榜上高居第三位,他这个名居第七的花花道人也许真的不是酒肉大师的敌手,但他绝不相信他连对方的一个徒弟也应付不了!

背后断了一根肋骨,不仅没有妨碍到他的身手,反而像火上浇油般,使这位花花道人接着展开的一轮攻势更形凌厉、猛烈!

两条人影起落翻飞,两股无形劲气,如怪蟒游缠般,紧随着两人的身形回旋激荡,疾风余波所及,枝头的黄叶,不住的阵阵飘落。

花花道人知道小子的一身轻功不弱,而他对自己的一身轻功亦颇自负,所以他决定先凭这方面的真功夫称称小子的份量。

白玉楼施展的,仍是酒肉大师胡品清的一套醉仙拳。有时如风中摆柳,有时如水中惊虾,乍前忽后,暴升遽伏,看上去不成章法,其实俯仰挪移之间,无不合乎“八卦游身”“九宫迷踪”的诀窍要领。

花花道人这次很沉得住气,醉仙拳的招式虽然诡异花俏,他应付起来,并不吃力。

他现在等待的,是按下机钮的时机。他知道小子有备而来,如以对付一般人的手法对付这小子,可能小子早有化解之道,刚才浪费了的那蓬毒针,便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所以,他这时将折扇收拢起来,只借着两面纯钢的夹板骨,当做“笔”“尺”使用,希望小子张狂之余,想以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来夺他的铁扇,他再以一招粘字诀,在近身纠缠之际,于上风放出无色无形的迷魂雾。

“毒针放完啦?真不济事。”白玉楼身形歪斜如醉汉,声音却爽朗如明月清风:

“你扇骨里不是还装有一种什么迷魂香雾吗?为什么不洒一点出来,熏熏你那一身骚横之气?如果你老道再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你白家少爷可就要不耐烦了。”

“不耐烦又怎样?”

“就是这样!”

白玉楼突然扬弃醉仙拳法,点足离地,腾空跃起丈许,身躯平射如矢,以右手食中二指,疾点花花道人双目。

花花道人心中大喜,机会终于来了。

他缩肩偏头,脚下一滑,闪向上风,挥扇佯作格架,手臂动处,扇面挥开,迷魂雾随之洒出。

迷魂雾洒入空气中,随风迅速扩散,任何人只要吸入一口,便会立即昏迷过去。

这一次他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他不相信小子人在半空中,还能变得出什么名堂来。

但是,他又错了!

白玉楼不仅能在半空中耍名堂,而且耍得相当灵巧精彩。

香雾迷魂扇抖开时,白玉楼人在空中一个翻滚,双足一曲一蹬,如水中游鱼般,一扭腰转向上风窜升,等迷魂香雾喷出时,他的人已到了花花道人的背后上空。

花花道人化解不及,心底不禁暗喊一声:“这下真的糟了!”

是的,这下很糟,至少要比只断一根肋骨糟得多。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就糟得无药可救了。

因为就算他认命服输,舍得一条老命不要,白玉楼也不见得肯答应。

白玉楼借下降之势,两根手指头,像啄木鸟似的,在他后脑壳敲了一下,然后又在他背后迅速点了三处穴道,使他完全失去动弹能力后,才托着他的腰,帮他慢慢侧躺下来。

花花道人这时的神智仍很清醒,他忍不住问道:“你小子这时什么意思?”

白玉楼指着他面前的地面道:“看到这些大头细腰长屁股的红蚂蚁没有?在这片树林里,他们的族群至少也在千万只以上。”

花花道人厌恶的皱了一下眉头,怒声道:“杀剐任便,贫道一向不喜欢开玩笑。”

“我并没有跟你开玩笑。”白玉楼道:

“我是在向你解释这种蚂蚁的特性:这种蚂蚁是一种团结性和攻击性都很强的肉食小动物。平常时候,他们以吃死去的昆虫,或蛇鼠的腐尸为生。他们的劳动力很强,胃口也很好。当它们进食时,你可以想象到那种万蚁攒动的壮观场面。”

花花道人怒声道:“好了,好了,请你闭嘴,我不要听这些。”

白玉楼微笑道:“如果你现在可以看得到自己的后脑勺,你便会发现,我已经在你后脑勺上开了一个小口子,你的脑浆正在慢慢往外流,这些蚂蚁马上会蜂拥过去……”

花花道人心里一阵恶心,哇的一声,呕出一滩黄水,脑中开始有种眩昏的感觉。

“这些年来,据说被你糟蹋了的黄花大闺女,少说一点,也在百人以上。如果你在采补方面真的获得了益处,相信你的脑汁一定特别滋补,相信明年林中这些蚂蚁,也一定会长得更为壮大发亮。”

吴公义慢慢的清醒过来了。

他醒过来后,回头发现了白玉楼正盘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喝酒,花花道人则侧卧在一棵大榆树下,脸孔扭曲变形,双睛凸出,状至可怖,显已气绝多时。

看到吴公义醒过来,白玉楼抹抹嘴巴,收起酒袋,一跃下石。吴公义心中一慌,爬起身来,拔足便向林外奔跑。

白玉楼并未追赶,他先走去花花道人横尸处,以足尖挑起那把铁骨毒针香雾迷魂扇,运劲一拗一绞,扭成一团废铁,信手扔去密林深处,然后方转身冷冷发出一声断喝。

“站住!”

吴公义居然应声站住了!

他这时候的距离,至少也在十数丈外。如果他能力持镇定,保持平时的身手,他此刻尽可不必接受白玉楼的命令,继续向林外奔跑。

因为这片森林离出口只剩下两三丈远,林外隔着一道小山坡,便是洪泽湖十三水寨发号施令的总舵金龙大厅。

金龙大厅中,有的是守舵猛将,护法高手,再加上各种机关布置,复墙密道,纵然降伏不了这位风流太保,保命全身而退,也应绰绰有余。

可是,说也奇怪,白玉楼这一声断喝,竟仿佛有一股符咒般的魅力,吴公义只觉得心头一震,脚下跟着如生根似的,再也挪移不开了。

“就算让你跑出这片树林,你又能跑到哪里去?”白玉楼的声音,倏忽已至脑后:“如果阁下不服气,你还可以再试试!”

吴公义一点试的意思也没有,他转过身来,脸色蜡黄,抱拳颤声道:“白大侠高抬贵手……”

白玉楼指着那座茅庐道:“那里关了多少女人?”

“大约七八个。”

“都是未出阁的大闺女?”

“是的。”

“这些闺女多大年纪?”

“从十三岁到二十二岁的,都有。”

“呃?”白玉楼一呆:“你说她们之中竟有着十二三岁的小女娃儿?”

“只——只有一个。”

“嘿!”白玉楼紧咬牙根,硬生生的咽下一股杀机,隔了片刻,才吸了口气道:

“花花道人是一个很好的榜样,相信你总瓢把子的一身玩意儿,一定比姓言的高明不到哪里去。”

“当然,小老儿几手庄稼把式,哪能跟言道长相提并论。”

“那么,你就该知道,我白玉楼刚才如果想打发你跟姓言的一路归西,你吴公义就算有一百零八颗脑袋,也早被我一一宰光了。”

白玉楼双目一寒,道:“现在,你知不知道我法外施仁,饶你一命的原因?”

“知道。”

“知道什么?”

“因为老夫已经上了年纪,白大侠不忍下手。”

“这意思就是说:你是德高望重?我是敬老尊贤?”

“白大侠看得出是位仁义君子。”

叭!白玉楼一个巴掌刮过去,恨恨骂道:

“你他奶奶的,越说越美了!如果你老小子再不能领会我放你一条生路的用意,饶了你也等于白饶,我就只好费点手脚,补送你上路了!”

吴公义好像就欠这么一下,挨了一个大巴掌,神智顿时清醒过来。

他长长啊了一声,连忙道:“我懂了,我懂了,是,是!小老儿一定照白大侠的意思办,把她们一个个分别送回去,外加一笔优厚的礼金,作为补偿。”

“你说的优厚是多少?”

“一人一百两。”

“一字改作五,如何?”

“这个……啊啊……是是是,一人五百两!”

“事后会不会玩花样?”

“这个,您白大侠尽请放心!洪泽湖的油水捞不完,老夫命只一条,虽然老夫斗大的字识不到一石,几十年江湖混下来,这笔账老夫还算得清楚。”

去年春天,白玉楼突然在山东济南府出现。

济南是快刀堂的天下。

快刀堂主张凤鸣,在武林名人排行榜上排名第八。自从五年前洗手江湖之后,这位快刀堂主就成了山东济南府一名有头有脸,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生意人。

只可惜这位快刀堂主看上去虽然规矩老实,所经营的生意,却很不老实,很不规矩。

他是济南城内八家大赌坊,三十间烟馆,以及四十六家大小妓院的隐名大股东兼总护院。

这些妨害善良风俗的特种营业,抱枱脚的和当打手的,全是快刀堂的弟子。

而快刀张凤鸣本人,则经常长袍大褂,手托镶古玉的旱烟筒,身居高堂华厦,周旋于达官富贾之间,俨然一名游泉林的绅士人物。

白玉楼到济南后,先礼后兵,他亲自拜访快刀堂,直率的提出要求,请那位快刀堂主立即关闭那八家会使千万人家破人亡的大赌场。

而他得到的回答,是一连串声振屋瓦的哈哈大笑。

那位快刀堂主当然有他认为好笑的地方。

八家大赌场,每年为他赚进近百万的雪花银,他张凤鸣今天在济南一带能有这等声势,这笔大财源,便是主要支柱。

而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仅凭三两句大白话,就要他关掉这些赌场,你说可笑不可笑?

而他,只打哈哈不开口,这是他的风度。

一个人经济优裕,穿得好,吃得好,气量总会大一些。要是换了当年,他凭一口“豹纹刀”以“滚龙十六式快斩”打天下的那段时期,这小子今天不被分成八块,丢去后院喂狗才怪!

张凤鸣端茶送客,白玉楼一揖出门。

当天夜里,大明湖边的一家赌场,就出了大毛病。

这家赌场叫“金禄场”。主持人外号“山猪”,人生得高大粗壮,一口大白牙,亮得吓人。更吓人的是,这位仁兄双手长满黑毛,手臂比一般人的大腿还粗。只要这位山猪仁兄每天在场子里笑嘻嘻的露着一口白牙亮几次相,场子里就包管太平无事。

结果,当天晚上,白玉楼光临了。

山猪把他当客人,冲着他笑。白玉楼拿出一条长饭芋,在山猪面前摇晃着,口中啧啧作响,作村妇唤猪声,也冲着山猪笑。

山猪当然看得懂这个动作的含义,不由得面色一变,瞪眼道:“朋友,你这是干什么?”

白玉楼道:“喂猪!”

四周的赌徒,哄堂大笑。

他们都在这儿输掉不少银子,个个恨山猪恨得要死,但他们都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个山猪的厉害,谁也招惹不起。

如今既有个外乡人来作弄山猪,他们隔岸观火,自是乐得起哄。

山猪的脸色更难看了:“你伙计是存心找茬儿来的?”

白玉楼道:“不错。”

山猪道:“想找几文花花?”

白玉楼道:“银子不要。”

山猪道:“那你要什么?”

白玉楼道:“要你那一口可爱的大白牙,留个纪念。”

山猪道:“喂,小子!你喝醉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白玉楼道:“知道。这儿是快刀张凤鸣张大爷开的金禄场,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你是他的一名狗腿子,一个受利用的帮凶。”

山猪“荷荷”的喘了好几口气,才喝出一声:“孩儿们,替我——打!”

七八名快刀堂的弟子,应声一拥而上。

白玉楼伸手一捞,便抓住一名快刀堂弟子的衣领,接着顺手一抛,那弟子便如一根人梭般,通的一声,一头撞上山猪胸膛。

这批出身快刀堂的年轻汉子,一个个体格健壮,手脚利落。他们见白玉楼一个书生打扮,眉宇间虽透着一股英发之气,但似乎也厉害不到那里去。

他们满以为只消三拳两脚,便能将白玉楼修理的四平八稳,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没想到白玉楼双臂翻花,衣袖展拂间,竟将他们一个耳光轻轻松松的抓来当暗器使用。

这些弟子进退失据,一时之间,既惊且怒,无不狼狈得丑态百出,哇哇怪叫不已。

山猪人高马大,肌肉骨骼之坚实,自是想象可知。

等闲别说拿人的脑袋撞他的胸膛他不会在意,就是拿木棍铁锤敲打,他也不会轻易皱下眉头。

可是,经过白玉楼在这些年轻汉子身上添了一把暗劲,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通!通!通!

山猪想躲躲不了,想让让不开。

结果,七八个快刀堂弟子只是头上多了个大血疤,而山猪则由怪吼,而呻吟,而喘息,终于双手捂腹,嘴角冒着血泡,慢慢的瘫痪下去。

白玉楼在这家赌场并没有停留多久。

他在离去之前,曾词恳意切的劝诫那些赌徒:没见过强盗贺八十,没听过赌博能兴家,请他们多为父母妻儿设想,以后最好少跑这种地方。然后,他又花了半盏热茶工夫,砸烂赌场里全部赌具和陈设。

第二天,快刀堂主张凤鸣接到的报告是,昨晚一夜之间,八家大赌场,共被砸垮一半。四名赌场负责人,两死两重伤。

张凤鸣当时正在陪两名衙门里的捕头喝早酒,听完报告,起身进入后堂,再走出来时,已换妥一身劲装,豹纹刀斜背背后,外罩一件黑风衣。

他换好衣服,仍然坐下陪那两名捕头喝酒,只对来人轻轻一挥手:“去打听那兔崽子落脚的地方,打听清楚了,立即回报。”

白玉楼坐在大明湖畔的一座六角凉亭里,面前放着一只大青花瓮盘,盘里盛着两条半斤大小,已经蒸熟的济南特产:青草鱼!盘子旁边,是一坛三斤装的陈年烧酒,以及一大海碗浓浓的铁观音。

这是他常有的一种吃喝法:独沽一味。

他那碗茶,不知是谁替他冲泡的,尚在冒着腾腾热气,显然是为了酒后漱口洗手去腥秽用的。

湖畔行人,在经过这座凉亭时,都忍不住要停下脚步,朝凉亭里投去羡慕的眼光。

他们都觉得这个长得很帅气的青年人真会享受,也真懂得享受。明湖美景,一亭翼然,应时佳馐,佐以美酒,高坐独酌,旁若无人,低廉的花费,神仙般的乐趣——他们经常在大明湖畔流连,为什么就没想到这一招?

是的,白玉楼这一招的确很高明。

他刚啖完第一条青草鱼,酒还没有喝到一半,一阵清风吹进凉亭,亭外草坪上已经多了一名虎目含威的带刀客。

白玉楼抬脸望了一眼,点点头道:“阁下来得还真快啊!请坐。”

他伸筷子又夹起一块鱼肉,送进口里细细咀嚼,仿佛这位快刀堂主的突然光临,并未打断他品鱼把酒的雅兴。

“姓白的!”快刀堂主张凤鸣手把刀柄,厉声道:“你讲理不讲理?”

白玉楼咽下鱼肉,眼角一瞟道:“昨天登门拜访,陈以利害,好言相劝,未蒙采纳,今天因自知获罪于阁下,乃独踞此亭,恭候问罪之师,你说我姓白的讲理不讲理?”

“你昨夜一口气砸了我四家场子,伤了我四名手下,算是什么意思?”

“阁下心里应该清楚。”

“给我张某一个警告?”

“不错。”

“你想要断我张某的生路?”

“堂主说得太严重了。”白玉楼喝了一大口酒,淡淡的道:

“这些年来,你从赌场、妓院和烟馆等行业赚得的脏银子,只要你不遭断子绝孙的报应,相信八辈子也吃喝不完。如今不是我白玉楼断你生路,而是希望你张堂主给济南方圆百里内的平民百姓留点生路。”

“这样说来,你砸了我四家场子,还没有歇手的意思了?”

“是的,没有歇手的意思。”

“你还想怎么样?”

“继续砸。”

“你行吗?”

“你可以等着瞧。”

白玉楼似乎觉得不把剩下的酒菜吃完太可惜,所以他除了回答张凤鸣的话,手和口都在忙个不停,根本没有去留意那位快刀堂主此刻那种直欲生吞活人的恐怖神情。

“我是在等着瞧。”张凤鸣嘿嘿一笑,道:“只可惜老子这口豹纹刀,却似乎没有那份耐性!”

他的那口豹纹刀,果然耐性甚差。

因为它几乎没等主人把话说完,就雪的一声,窜出刀鞘。

然后,它仿照花枪的姿势,摆头卷起一道光圈,拉动主人的身躯和手臂,离地而起,成一直线,疾奔凉亭中的白玉楼。

滚龙十六式闪电快斩,果然名不虚传。

这起手第一式:“平野龙腾”。势劲气壮,迅若飞虹,极具先声夺人之威。

如换了普通江湖人物,滚龙十六式其余的十五式都可以省下不用,单单这一招起手式,恐怕就很少有人过得了关。

白玉楼似乎也不敢十分大意,敌方刀尖未至,他人已离座。

两条青草鱼,已成一堆鱼骨架。酒坛子里的酒,好像还有一点,所以他在飞身离座之际,并未忘记带走那只酒坛子。

白玉楼抱着酒坛子,身形向上拔升,张凤鸣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蔑视的冷笑。

他没有放过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豹纹刀如游鱼亮鳞,刀身一偏,化直劈为横砍,一刀疾扫白玉楼双腿!

人在半空中,无处借力,加上这一刀狠、准、猛,兼而有之,直看得凉亭外一群围观的仙人,无不失声尖叫。

在这一瞬间,每个人眼前几乎都浮现出亭中那年轻汉子双腿齐膝掉落的惨象。

豹纹刀仍然紧握在张凤鸣手上,但动作已经停止。

张凤鸣正在用左手掌抹拭着满脸的茶水,口中不断骂着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不该骂的脏话来。

原先盛茶的那只大海碗,已在凉亭地面上化成一地碎片。

再看白玉楼,依然悬吊在半空中,这时正以右手三指扣着亭梁,左手托着酒坛子,在咕噜噜的吸着坛中余酒。

那一大碗热茶,显然是白玉楼在腾身离座之际,顺脚踢出去的,结果飞泼出来的茶水,恰好比豹纹刀快了一步。

“对不起,我已经在碗里洗过了手。”白玉楼抱着空酒坛子,朝下微笑道:

“青草鱼虽然好吃,光闻它的鱼腥味,似乎并不好受,尤其是用眼珠子闻……。”

张凤鸣后退一步,横刀仰脸怒吼着道:

“我操你奶奶的,今天老子不把你小浑球剁得碎碎的,我张凤鸣就绕着大明湖,爬给你小子看!”

“你想爬也没有机会了,堂主。”白玉楼手指一松,抱着空酒坛子,悠然飘落。

不知道是气血上冲的关系?还是受了脏茶水的刺激?张凤鸣一双眼珠子布满了红翳。

这时一语不发,蓦地一个空心翻滚,以种巧妙而快速的姿势越过石桌,不待双足落地,豹纹刀已经出手。

这是滚龙十六式闪电快斩中的第十三式,也是衍生变化最多最狠毒的一式。

“龙回九天”!

依白玉楼自亭梁上飘降的速度和时间计算,这一刀预计砍中的地方,应该是白玉楼的腰干部位。

就算白玉楼轻功过人,能在半空中提气发力,突然改变方向,避开这一刀的正锋,这一刀的威力依然存在,而并不能说已经完全化解了这一式“龙回九天”。

因为这一刀出手之后,使刀人将会继续快速盘旋,像九连环似的,在方圆数丈内,环环相扣地划出九个紧紧密密的光圈。

这本是身入敌阵中,以寡敌众,以攻代守,可在顷刻之间,叫敌方人头如瓜滚的一着绝招。

这位快刀堂主在一般情形之下,等闲并不轻易出手。如今,石亭内空间有限,对付的敌人,又只有一个,在这位快刀堂主来说,使出这一招,实在有点浪费。

但反过来,在手上只有一只空酒坛子的白玉楼来说,张凤鸣这一招一旦施展出来,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

豹纹刀在兵器谱中,是江湖上有名的七宝之一,如说削铁如泥,稍嫌有些夸张,若说砍人如切菜,则是不争之事实。

当九道光圈在凉亭中浮涌疾旋时,任何铁打的金刚,只要沾上一点边子,就什么也用不着交代了!

凉亭外面,层层相叠,愈聚愈多的闲人,又忍不住发出惊叫之声。

他们虽不认识亭中被追杀的那个又俊又帅的年轻汉子是何来路,但对快刀堂主张凤鸣,却不陌生。

他们都知道这位快刀堂的张大爷,自从设堂授徒以来,已很多年没有动过那口豹纹刀了。

就他们记忆所及,这位快刀堂主只要动了这口豹纹刀,他的门下弟子就只有一件事可做:收尸!

看两名壮汉打架,已是件很刺激的事,若是亲眼看到有人操刀杀人,自然更会令人兴奋得发狂。

所以,从人群中发出来的惊叫,既不代表怜悯,也不代表害怕,而只代表那些惊叫者,在宣泄着他们自己沸腾的情绪。

然而,遗憾的是,这场怵目惊心的厮杀,结束得实在太快了。

快得令人几乎不敢相信真的已经发生一件血淋淋的命案。

命案是怎样发生的?谁也没有瞧清楚。

大家所看到和所听到的,只是一片刀光中,突然传出突的一声,然后一切便告寂止了。

格斗动作停歇后,大家这才慢慢看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快刀堂主张凤鸣坐在地上,弓腰俯首,如老僧入定,手中仍然紧握着那口豹纹刀。刀身亮洁如故,不见一丝血迹。

血是从他头顶上冒出来的。

这位快刀堂主的一套滚龙刀法,在当今刀法名家中,称得上是第一把交椅,只可惜他对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硬功却显然没有下过多少功夫。

至少他没有预防到有一天也许会有一只空酒坛子从他的脑袋上砸下来,而在加强脑袋承受硬物重击方面多加磨练。

至于被裹在一片刀光中的白玉楼,是用什么方法避过敌人的刀锋,反能以一只空酒坛子还击,居然还能一下子就叫敌人脑袋开花,这种快得无法以笔墨描述的身法和手法,连快刀张凤鸣这样的一流高手事先都无法提防,在一般眼花缭乱的外行人来说,自然更是不可思议之至。

快刀堂主张凤鸣魂归极乐,八家赌场,立即关门。

一些平时在济南城中狐假虎威,无恶不作的快刀堂弟子,树倒猢狲散,一瞧大事不妙,全都稀哩呼噜,溜得干干净净。

济南城中,毒瘤割除,人人额手称庆,据说当时鞭炮声足足响了三天三夜,比过新年都要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