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小酒馆,泥巴墙,茅草顶,门面十分土气,但也予人一种朴实的亲切感。
店主人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女的照料店务,男的兼充樵夫与猎户,猎到什么就卖什么,经过这里喝酒,有没有好的下酒茶,可说全凭运气。
白玉楼的运气不错。
店主人昨天夜里以陷井捕到一头大公鹿,早上则宰杀完毕,白玉楼是今天的第三个客人,除了少掉半条鹿腿外,整只鹿都可以供他挑选。
现在,宰杀干净的鹿体,就悬吊在墙壁上,荒凉的山区中,谈不上固定的烹调方法,喜欢那种吃法,全凭客人临时交代。
白玉楼先来了一盘炒鹿心,烫了半斤酒,胃口吃开了,又叫店家升起一座火炉子,调好一大碗作料,割下三斤里脊肉,再烫三斤酒,以便就着火炉,刷着调味料,边烤边吃,以炙肉配酒。
碰上这种能吃能喝,胃口奇佳的好主顾,店主人自是高兴万分。
在这种荒凉的地方,猎到好野味,碰上好客人,一年难以几次。尤其是像白玉楼这种文雅而阔气,只要酒菜而不问价钱的客人,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猎到一头野鹿,只要遇上两三位像白玉楼这样的好客人路过,卖个二三十两银子,今年一年的开销,便用不着发愁了。
白玉楼吃喝得很开心,店主人夫妇忙得也很高兴。
约莫近午时分,官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不消片刻,小店步面,一下涌现七八匹快马。从来人佩带的武器和神气上看来,这批人显然都有一付好身手。
依常识判断,这批人如果不是干无本生意的,无疑便是豪门大户的护院打手。
店主夫妇,忙着搬凳倒茶招待,白玉楼则忙着切割、涂料、烤炙、饮啖。
在这种通过山区的官道上,出现这种骠悍的人物结队而过,乃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这八人中的领袖人物,是个脑门光秃发亮的壮硕汉子,大家都恭恭敬敬的赶着喊他“尹大爷”。
紧跟着尹大爷的是个精瘦汉子,一对小眼珠子,又黑又灵活,他就像尹大爷的影子一样,总是时刻不离尹大爷左右,似乎随时都在等着尹大爷的差遣。
一行入店坐下后,当然很快的便都看到了壁上挂的鲜鹿肉。
尹大爷手一摆,大声吩咐道:“切三十斤来,升个炉子,烤着吃!”
店主人喜上眉梢,凑殷勤道:“大爷们可要来点酒?”
尹大爷道:“那还用说!有整坛子的,搬一坛子来。喂,你们卖的什么酒?”
店主人道:“杏花露。”
尹大爷道:“杏花镇的杏花露?”
店主人道:“是的。”
尹大爷道:“既是杏花露,那就抬两坛来!”
店主人道:“小店本钱短拙,一共只批了两坛,一坛已经开了封,剩下的已不足两坛了。”
尹大爷道:“那就全搬过来吧!”
店主人搬来两坛子酒,他那年轻而干练的老婆,也已升好火炉,架妥铁架,并调好作料。
白玉楼细细的割切,慢慢的烤炙,一小片肉,一大口酒,专心的享受着这顿美食。
他身旁不远的那一群,作风正好跟他相反,大块鹿肉,成碗的酒,吞嚼得就像是一群饿狼。
这样吃喝了将近半个时辰,那个小眼珠的精瘦汉子忽然朝店主人问道:“喂兄弟,你们这边山区中,还出产一些什么野味?”
店主人道:“秋天有大雁,冬天有野熊麋鹿,春夏则有山雉野兔等,要看运气……”
精瘦汉子道:“想办法去猎两只山雉回来烧春筍怎么样?我们尹头儿,最喜欢吃春筍烧山雉了。”
店主人面有难色道:“打野味全凭运气,可遇而不可求,如果等着下锅,就难了。”
精瘦汉子道:“没有关系,我们喝过量了,不想赶路,你带家伙出去碰碰运气,如果能打一两只山雉回来,我们尹头儿一定有重赏。”
店主人转身向年轻的妻子,微询后者意见。
他那年轻而漂亮的妻女踟蹰了片刻道:“如今还早得很,你就出去看看吧,实在打不着,就早点回来。”
店主人稍微拾缀了一下,扛着鸟枪出门而去。
精瘦汉子朝尹大爷挤挤眼睛,又转向白玉楼打招呼。
“这位兄弟是从桐柏山来的?”
“是。”
“想去长台关?”
“是。”
“第一次走这条官道?”
“是。”
“这儿到长台关,还有四十多里路,你兄弟喝过了酒,还能赶得到?”
“不一定。”
“不一定是什么意思?”
“不一定能赶得到,今天不赶了,也不一定。”
“这附近一片荒凉,连小客栈都没有一家,兄台如何安顿?”
“阁下一行七八人,都不担心这个,在下孤身一人,到处可以将就,又何须为此烦恼呢?”
精瘦汉子朝尹大爷瞟了一眼,由“嘿嘿”改为“哈哈”自顾自笑了一阵,又扯了几句闲话,便没有再聊下去。
尹大爷已喝得满脸通红,一双眼珠子,更是红得可怕。
如今,这双红得充血的眼珠子,正紧盯着女店主人婀娜的身材打转,似乎早忘了这小酒店里还有他人存在。
白玉楼忽然放下酒碗,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再喝下去,就太不认相了……看人家那双眼睛,红通通的,像火烧起来一样……再不避开点,麻烦就大了……”
尹大爷目光痴直,一张面孔愈来愈红,当然不会分神留意白玉楼在嘀咕些什么。
反倒是那个精瘦汉子,因为他一直在监视着白玉楼的一举一动,白玉楼这番带刺的话,他完全听得一字不漏。
当白玉楼向女店主支付酒菜钱时,他脑袋微微一甩,朝两名伙伴使了个眼色,那两名伙伴表示会意,白玉楼刚走出小店五六步,两人便从后跟了出来。
白玉楼走出小店后,两边张望了一下,竟然舍却官道不走,反朝左边树林中踅了进去。
跟出小店的两名汉子面现喜色,其中一人低声道:“小子大概想小解……”
另一汉子欣然低声接着道:“这倒省去我们不少手脚,等会只要就地挖个窟窿,随便覆上一层土就行了。”
白玉楼钻去一排林木中,伸手扯向腰带,果然是为了想就地行个方便。
两名汉子不肯错过机会,分别拔出一把短刀,嗖的一声,窜了过去,双双挺刀朝白玉楼后背心搠去!
白玉楼突然扭头一笑道:“你们操刀杀人的手法挺老练的嘛!”
两名汉子双双失声道:“不好,是个练家子!”
但是,他们冲势太猛,虽然知道碰上了大行家,脚下却已收刹不住。
白玉楼伸手一抄,夺下两人兵刃,抬腿一撩一拨,让两人跌了个大马趴,然后双刀齐下,将两人紧紧“钉”在地面上。
小酒店里,包括那名精瘦汉子在内,现在只剩下五名汉子。
那位尹大爷和女主人已告失去踪影。
在这两间茅屋后面,隔着一个小院子,另有两间茅屋。那是店主人堆集柴草和歇宿的地方。
现在,那间主人作为卧室的小茅屋里,尹大爷已经脱光了自己的下半身,正在一边拉扯女店主的衣裤,一边喘息着丑形恶状的在强亲后者的脸颊和嘴巴。
山区中长大的妇女,性格本很慓悍,但如今那女人侧身僵躺着,显已有部份穴道受制,动弹不得。
白玉楼推开虚掩的柴门走进去,那位光着下半身的尹大爷,带着一脸惊怒之色坐起来,只张目咦了一声,下文便遭白玉楼的一根指头封住了。
白玉楼一指点在他的咽喉上,他的喉结立即像机钮似的缩了进去。他双臂微微划动了一下,终又慢慢垂落下去。脸上的惊怒之色已转变成一片惊恐,似乎死也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快的手法。
白玉楼拍开了那女人的穴道,轻声交代道:“你就守在这里,不要走动,等你的男人回来。”
他接着又掏出一个小布袋,掷在床上道:“等你男人回来之后,你们收拾一下,可以前往杏花镇卖酒的地方,找酒厂里一位姓钱和姓孙的管事,告诉他们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故。他们见了布袋里的信物,一定会收留你们的。”
白玉楼说完,不待那女人提出疑问,便又绕原路,从前面走进店里。
店堂里的五个傢伙,除了那名精瘦汉子,差不多都醉倒了。
那精瘦汉子看清走进来的人是白玉楼,着实吓了一大跳。
他派出去动手的两个汉子,机智过人,身手不俗,而目前这个看上去儒雅镇定的青年人,则还是原先的老样子,一点也不像刚跟人发生打斗或争执。奶奶的,这怎么回事?
“吃饱喝足了,赶起路来真不是滋味。”白玉楼在精瘦汉子对面坐下。“你们头儿,还有老板娘,怎么都不见了?”
“噢噢——”精瘦汉子赶紧打点起精神回答道:“老板娘忘记喂鸡食,到后面喂鸡去了。”
“那位尹大爷呢?”
“方便去了。”
精瘦汉子脸上阴晴不定,心中似乎一直拿不定主意,要怎样来对付眼前这个碍事的家伙,现在他逮住机会,决定先表明一下身份,好好镇一镇这个小子。
“你老弟不是道儿上的,说了恐怕你老弟也听不清楚。”
“没有关系,长长见识也好。”
“你老弟知不知道当今江湖上的知名人物,被行家排了一张武林名人排行榜?”
“好像曾在什么地方听人提起过,一时记不清楚了。”
“名人排行榜上排名第五的一个大人物,分尸手陶五藏陶老太爷,便是我们这位尹大爷的远房舅太爷!我们这次到豫南来,便是准备去见这位陶老太爷的。”
“要找陶老太爷赏你们一口饭吃?”
“这是什么话!”
“不然怎么说?”
“我们是去向陶老太爷报一条大财路!”
“噢?”
“最近,洛阳城里,一个长得精精壮壮的黑小子,正会合丐帮几名老叫化,在城里到处搜购米粮,手头好像……”
精瘦汉子好像有了警觉,干咳一声,没再说下去。
白玉楼忍不住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他一再吩咐小黑办事时要小心谨慎,想不到还是惹来一批黑道人物的觊觎。
好在陶五藏已成地狱游魂,不然让这批家伙勾搭上了,凭一个缺乏江湖经验的小黑和几名丐帮弟子,又怎么应付得了这批黑道大煞星?
白玉楼觉得已没有再跟这厮兜搭下去的必要,缓缓起身道:“去后面看老板娘的鸡喂得肥不肥,万一打不着山雉,晚上有只土鸡下老酒,也比尽吃鹿肉强。”
他的行动,等于邀请。精瘦汉子怕他去后面撞破好事,赶紧追了过来道:“老弟,留步,人家男人不在家……”
白玉楼扭过头来,笑笑道:“把人家男人支使出去打山雉,岂不正是你仁兄的主意?”
精瘦汉子脸色大变,他已看出白玉楼脸上一点酒意没有,说话沉稳老练,且又处处语中带刺,已隐约觉察出事情有点不妙,于是不再敷衍,蓦地沉下面孔道:“就算是老子的主意,你想怎么样?”
白玉楼微笑道:“不怎么样,想打发你仁兄一齐上路,好让那位尹大爷有个伴而已。”
由于双方身手相去悬殊,只不过举手之劳,白玉楼便将这名精瘦汉子轻轻松松的摆平了。
薄暮时分,店堂中四名汉子仍然沉醉如死,那位年轻的店主人,扛着鸟枪,满身风尘,笑嘻嘻的拎着一对山雉回来了。
白玉楼从对方手上接下那对山雉,指指后屋道:“你离开之后,店里出了一点事故,你进去叫你女人告诉你详细经过,这对野鸡交给我来处理。”
武林名人排行榜上第三十四和三十五两位名人,是一对同胞兄弟,老大叫令狐壮,老二叫令狐勇,是湘西沅陵的两大天王。也是白玉楼黑名单上,最后几名务必清除的重要人物之一。
这两兄弟盘踞湘西沅陵一带,仗着一身谭门武功以及习自苗人的邪术,平时可说无恶不作。
但由于地理上的屏障,中原一般侠士,因为鞭长莫及,都对之无可奈何,白玉楼将两兄弟列为第二批扫除的对象,也是为了这层原因。
沅陵,古称辰州,以出产各种木材出名,流行一种排教组织,据说能凭唸咒的法术,取人性命于百里之外。
所以,当时一般人一提到辰州的排教,无不敬而远之。
令狐兄弟,便是辰州排教组织中的首领人物,两兄弟四十出头,正值壮年,除贪财好色之外,最大的两项恶行,便是嗜赌和嗜杀。
正由于两兄弟所带来的这种不良风气,当地的排教弟子,经常带着一批木材出发,在外面吃尽玩光,而就此老死他乡,不知所终。
白玉楼知道自己的口音、服装、以及生活上的饮食习惯,都跟湘西人有很大的分别,而排教在当地组织严密,如果冒然闯进去,随时都可能遭遇不测之险。
所以,他由湘西常德而桃源,先在桃源一家客栈住下来,准备先习惯一下当地的生活方式,同时暗中打听令狐兄弟的近况。
桃源是沅江上的重镇之一,市面相当繁荣,这一带当然也在排教的势力范围之内。
白玉楼先制了几套当地习见的服装,又跟栈内伙计套上了交情,自称要选购一批上好木材,替江南某巨室营建华厦,并希望店小二能替他引见一二位大木材商人。
店小二听他说一位做木材生意的大商人,当然巴结之至,第二天便替他找来好几位木材商。
在当地交涉木材生意,最流行的交际方式,便是搁开正事不谈,先行吃喝嫖赌一番,等套足了交情,再谈正事。
因为风气如此,有些真正的商人,由于一时把持不住,等真正想到要谈生意时,已变成一文不名的孤家寡人一个了。
首先跟白玉楼攀上交情的木材商,也是一对兄弟。
老大叫杨子原,老二叫杨子泽。
两兄弟大约三十五六岁,都是排教中人,只是不知道两兄弟武功,以及在排教中的地位高低深浅如何。
白玉楼虽比这对杨家兄弟少了几岁,但在吃喝玩乐方面,却是位道道地地的大行家。
因此,三人见面不久,便融洽如老友,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当地的客栈,建筑虽然简单,但却极为宽敞,而且酒色俱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些具体而微的金凤酒店。
杨家兄弟点了丰盛的酒菜,也叫来两三名出色的粉头,酒喝多了,话谈多了,彼此间的禁忌,也就相对的减少了。
白玉楼很快,也很技巧的便套问出这两兄弟跟令狐兄弟的关系。
原来令狐兄弟仗着在排教中的地位,几乎霸占了辰州全部的木材业,其他的同行,只能分润一点零星交易,凡属整批的木材买卖,则全归两兄弟作主。
杨家兄弟在桃源这家木材行,便是令狐兄弟的分行之一,如果需要特别的材质,仍须报请辰州总行发货。
至于两兄弟在排教中地位,那是属于帮派秘密,白玉楼江湖经验老到,知道那是江湖上的一种禁忌,所以始终绝口不提这方面的事。
两三天混下来,交情拉够了,杨家兄弟开始试探白玉楼的口风,想知道白玉楼要买的是那方面的木材,以及数量多少?
白玉楼为了取得杨家兄弟的信任,乃就这几天临时强记的一点常识,选最高级的材料,报了名称和数量。
两兄弟听了大为兴奋,因为根据白玉楼开列的名称和数量,总价约在白银五万两上下,这是一笑大交易。
木材的批发利润,一般超过四成。四五得二十,五万两的生意,利润便是两万两。
如果以利润的两成作为交际费,就是四千两,而这几天,他们花在白玉楼身上的费用,前后不过两三百两,如果生意就此作成,正项收入不说,光是可以浮报的交际费,就够他们兄弟吃喝不尽了。
最后,白玉楼为了坚定两兄弟的信心,他先付了两兄弟五千两银票的定金,同时也向两兄弟提出一个要求,在签细约之前,他想先看看货色。
两兄弟老老实实的告诉他,他要的货色,全是上等材料,必须由辰州总行点验起运,分行的存货,不够齐全。
白玉楼的目的,正是如此,去辰州总行,见大老板,令狐兄弟!
禁不住两兄弟的恳求,白玉楼又在桃源滞留了两天,才由兄弟亲自作陪,乘坐该行的专船,溯沅水而上,前往辰州。
辰州,除了出产木材,还有一样宝物,那便是硃砂。
硃砂,在医家而言,是泻热、镇惊、清肝、明目、下死胎的圣药。在道家,根据玉洞要诀记载,硃砂为万灵之主,乃灵符念咒不可或缺的用品之一,上品产自辰、锦两州,故又名辰砂。
而辰州一地,多道术之士,顾然便与此一特产不无牵连。
酒肉大师胡品清精歧黄之术,常叹称百草易得,真砂难求,以致很多重症,都因为缺乏这一味药,而难收着手成春之效。
白玉楼决定购买一些上竺硃砂,以便回扬州时好孝敬恩师。
杨家兄弟见白玉楼要买硃砂,立即差人找来一代上品,免费相赠。白玉楼盛情难却,只好收下。
令狐壮和令狐勇两兄弟带有苗人血统,体格健壮,五官英挺,设非两人双目中经常闪烁着一股慑人的邪气,从外表上实在很难看得出这两兄弟就是江湖上人人切齿的湘西“两大天王”。
两兄弟的武功和财势虽然炙手可热,但见闻却甚为有限,他们居然对白玉楼这个罕见的姓氏名字毫毛警惕之意。
可见两人称霸湘西带,天高皇帝远,根本就没有把王法和一般的武林侠义之士放在心上。
两兄弟在辰州地面上,除了木材,其他行业只要利润丰厚的,几乎都要分一杯羹。
烟赌两行,当然包括在内。
白玉楼到达的第一天晚上,经过一顿盛筵招待后,两兄弟便开始游说白玉楼入局。
白玉楼藉着几分酒意,欣欣颔首,两兄弟大喜过望,连声称赞白玉楼是个值得一交的好朋友。
白玉楼见两兄弟想在赌台上动他的脑筋,便决定改变计划,作弹性运用。
假使两兄弟的手段恶劣,想在赌台上玩花样,被他抓到毛病,他就当场翻脸。
如果两兄弟真把他当客户,赌钱归赌钱,生意归生意,那么,他决定跟两兄弟先完成这批生意,等木材上了路,他再抽身回头,完成既定的使命。
因为他发现辰州的木材,质地的确太好了,如果运到扬州,最少将有四倍以上的利润。这是一笔大钱,无论拿来用在什么地方,都是一股雄厚的力量。
他在江湖闯荡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做过生意,倘若规规矩矩做一趟生意,那将是一种新鲜的经验,以后拿来传授给小黑,也未尝不是一项谋生技能。
上赌桌之前,两兄弟建议白玉楼“吹两口”,白玉楼起初不懂,经过杨家兄弟从旁解释,才知道两兄弟指的是抽大烟。
白玉楼含笑谢绝了,说自己对这方面“欠学”,心里则气得冒泡泡儿,因为他生平最痛恨的,便是害得中国人一直无法强盛的“赌”和“烟”,谁要是提到这两件事,他都不是滋味。
赌场就设在木材行隔壁,一家挂了“染房”的“作房”里。
赌场里面,有好几种赌法,白玉楼都看不懂,令狐兄弟听他操的是中州口音,知道他可能只适合两种全国通行的赌具,“牌九”和“骰子”
于是,两兄弟把他领进一个小房间,房间里七八个穿长袍的地方绅士正在“抓骰子”。
四颗骰子、无论掷出几点,都正好是两张牌九的牌点子。
譬如说,一个“么”,一个“三”,凑起来便是一张“鹅牌”,两个“二”便是一张“板凳四”,一个“五”,一个“六”,便是一张“虎头”,余类推。
这种赌法叫“骰子牌九”。
它最大的好处,便是赌起来方便——赌具携带方便,场地要求方便,一只大碗,四颗骰子,到处可以杀个天昏地暗。
这种赌法,流行于两湖及江西一带,不知当初是那位天才发明的,历史上真该记他一笔。
令狐壮让白玉楼看别人玩了几把,一边从旁解释,最后笑着道:“白老弟现在懂了没有?”
白玉楼点头表示懂,其实他八九岁时,就对这种赌法十分在行了。
令狐壮接着问他想当庄家还是押着门子玩,他说押着门子玩玩就可以了。于是,他跟令狐兄弟都分占了一个位置,一起赌这种骰子牌九。
白玉楼目的是观察湘西的赌风,以及令狐兄弟在骰子上是否做了手脚,注子下得并不大。
他特别留意的,是赌台上这些人的身份和谈吐。
当庄的是个大胖子,别人都喊他“太监”,经营的行业,好像是妓院。
赌客之中,有两个肤色黝黑的汉子,好像也是木材商人,一个姓萧,一个姓丁。他们都称呼令狐兄弟为“大佬”和“二佬”,显得亲切而又恭敬。
这些人下的赌注虽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一局玩下来,输赢个三五百两银子,可说是家常便饭。
赌博进行时,白玉楼细心观察,他发觉这家赌场虽然抽头得很重,赌局中却没有什么弊病。
令狐兄弟今晚的手气都很差,两兄弟合起来,结果大概输了千把两。
太监胡胖子一家独赢。
半夜散局后,胡胖子表示要请客,请到他那里去喝花酒。白玉楼是令狐兄弟的大客户,又是新赌友,当然也在受邀之列。
白玉楼本想拒绝,但令狐勇朝他挤眼睛,那意思表示去太监那里喝酒,会有他意想不到的乐趣。
白玉楼因为人头不熟,推辞只是一种礼貌,令狐兄弟既然有此表示,他自然乐得过去开开眼界。
胡胖子住在后街,开的果然是家妓院。
酒席摆在一间一明两暗的客厅里,客厅里除桌椅之外,唯一的陈设,便是两张铺着厚裖子的藤榻,明眼人一目了然,那是两张“烟榻”!
在开席之前,令狐勇望着姓丁的黑汉子道:“最近的财气怎么样?”
姓丁的汉子未及开口,胡胖子抢着打了哈哈道:“二佬不说,我胖子差点忘记了,他们两个“槌子”最后“切”到一批上等“云土”,我搁着还没有开灯,正好先孝敬大佬和二佬。”
白玉楼听得出来,“槌子”是这两名黑皮汉子的绰号,“切”字在黑话里有抢夺打劫的意思,“云土”则为产自云南的鸦片,在鸦片烟中是上等货。
现在,白玉楼才算明白了“萧”“丁”两名黑皮汉子的真正身份,原来两人都是黑道上的抢匪,他们并非经营木材,而是干的无本生意。
令狐勇精神一振道:“真的?”
丁姓汉子道:“这胖子真他妈的会做人情,我们把两盒云土搁在这里,本来就为了孝敬大佬和二佬,现在这么听起来,倒像全是他胖子的一片好心……”
大家笑了一阵,胡胖子朝一个粉头挥挥手,不一刻,烟土取至。
两个女人帮忙着打泡,侍候令狐兄弟过瘾。令狐兄弟过足了瘾,酒席这才正式的上菜来。
席间,从众人的谈笑中,白玉楼又听到了不少秘密。
原来辰州这个地方,民风虽然强悍,一般人却并不富有,再加上令狐兄弟领着一批人从中榨取,一些善良的贫苦百姓,日子更是难过。
白玉楼至此不由对恩师酒肉大师胡品清更为暗暗钦佩,自他执行扫除黑名单上的人物以来,由于实际的亲身体验,他发觉恩师当初立这样一张黑名单,确实曾下过一番验证功夫。
黑名单上的人物,从花花道人言棍到目前这对令狐兄弟,无一不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之徒。
江湖上如果纵容这一类人作威作福,这个世界将如何清平得了?
当夜,白玉楼佯装酒醉,躲过令狐兄弟的“好心安排”。第二天中午,等两兄弟酒醒之后,他便催促对方安排发货。
两兄弟见白玉楼气质脱俗,虽然有心攀交,无奈白玉楼在玩乐方面,只是点到为止,很明显的对两兄弟这种奢侈放纵的生活不感兴趣。
两兄弟淡了兴头,也就只好交代行里人员公事公办。
前后大约四五天工夫,三千支粗大的各式原木,便告编成里许的木排队伍,浮在沅水水面上。
银货交割清楚,白玉楼又叨扰了令狐兄弟最后一顿盛筵,然后便指挥着由当地雇来的二十多名伕役,解缆启行。
水上押运木材,另有一番风味。
一般情形,木材商至少有两级人马,一组领路在前,一组监守在后,白玉楼只有一个人,而且是初次投身这一行,一切关节都很生疏,于是便将领路重任,交给当地雇聘的一名工头。
这名工头叫沙大个儿,唸谐了便是“傻大个儿”。
傻大个儿一点也不傻,大约三十来岁,人生得极为粗壮精明,他从七八岁便随祖父跑水路,曾经到过很多地方,是个很好的帮手。
白玉楼答应他两吊钱一天的工资,这是一般待遇的三倍,其他的工人,也都照例加倍,因此上下相处极为融洽。
数日之后,一行进入洞庭,白玉楼宣布停航三天,让大家休息休息。
同时,他另外加发了三天的工资,由工人派人登岸入城买办酒菜,大伙儿打一次牙祭。
而在这三天中,辰州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名例武林名人榜第三十四和三十五的两大天王令狐壮和令狐勇兄弟,都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遭人枭了首级!
随后几天,辰州一带的香烛店,鞭炮蜡烛的生意,就像过年一样,都发了一笔小财。
没有人清楚两兄弟的真正死因,最后大家只好归功于“报应”。
两个多月后,白玉楼的木材运抵扬州。
白玉楼找来一批丐帮弟子接管木材,他算清工钱,加发盘川,打发了那批辰州来的工人。
不到十天工夫,小黑的粮船也到了。
木材的处理,以及粮食的发放工作,白玉楼均委托丐帮扬州分舵的弟子全权分配。
他跟小黑两人,则选了一家澡堂子,痛痛快快的享受了一顿“水包皮”,又痛痛快快的吃了一顿小馆子,才换穿了两套干净的新衣服,再度住进金凤酒店。
分别了几个月,大家再度见面,最显得意外而又高兴的人是邵金凤。
她不惜破费,吩咐店中厨师,办了一份精致的酒席,又找来几名伶俐识趣的姑娘,为他们兄弟接风洗尘。
48、
小黑开始时,一直不肯动筷子,直到邵金凤说明这顿酒席是她请客,小黑方才放落一颗心,恢复笑容。
大家笑笑闹闹,欢欢喜喜的吃至中途,小黑有了几分酒意,又发牢骚。
他说目前江南到处闹灾荒,很多人家连活命都成问题,而他们却在这里大鱼大肉的享受,实在很不应该。
白玉楼清楚小子的毛脾气,任由小子骂座,并不拦阻。
最后,邵金凤为了改善气氛,答应捐出一万两银子,交丐帮统筹赈灾,小黑的酒意,才算退了几分。
席间,白玉楼问起酒店中的营业情形,才知道这次江南的灾荒对酒店并无任何影响,尽管到处有人衣食不继,有钱的人照样有钱,白玉楼也为之暗暗感慨不已。
第二天,小黑酒醒过来,邵金凤差人送来一张银票,他看清银票上的数字,竟然吓了跳。
“老板娘送这张银票来,什么意思?”他眨着眼皮,问白玉楼。
白玉楼知道他已忘了这件事,便将他昨夜喝醉取闹的情形,重头说了一遍。小黑听了,双眉紧皱,不住喃喃道:“这像什么话?吃了人家的,还要敲一笔,我们住进来好几个月,也没有花到一万银子……”
白玉楼苦笑道:“你提出的理由,光明正大,掷地有声,人家下不了台,当然只好照办。”
小黑摇头道:“不行,不行,这笔银子一定得退回去。”
白玉楼思索了片刻道:“退回去那倒也不必,她们经营这座酒店,利润丰厚,并不把这万把两银子放在心上,问题是无功不受禄,这笔人情咱们拿什么还报人家?”
小黑听了,益发着急起来,不断跺着脚跟道:“我真该死,没有酒量,又偏偏爱喝酒,一喝醉就惹麻烦,看这下怎么办?……”
白玉楼打趣他道:“这也好办得很,店里的鬼影子林西河、铁人石不破、黑心杀手杨双舞、要命判官燕子云、魔棍廖春福、快斧马八和飞刀小张等人,都是为了感恩投报而来。
这些人过去在江湖上无不双手血腥,而今一个个都已改邪归正,你如果觉得过意不去,就在这里呆上一年半载,替他们……”
小黑双手连摇,抢着道:“那不行,绝对不行,我在这里当客人都当不下去,要我当伙计,去伺候别人,一旦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非砸锅塌台不可。”
白玉楼知道小黑是个直肠子,容易认真,便笑着改口道:“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小子。金凤酒店经营得好好的,如果用了你这样的伙计,不关门才怪!”
白玉楼说着,忽然露出沉吟之色,最后从怀中掏出他那份黑名单。“你的武功和办事能力,都很不错了。”
他望着小黑道:“如果你想表现一番,我这名单上,还有四五个该死的家伙,就交给你去收拾如何?”
小黑一哦,两眼发亮道:“都是谁和谁?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
白玉楼又朝名单上掠了一眼道:“一个叫长沙之虎,在长沙开武馆,以徒众为党羽,专以鱼肉乡民为能事,你到了长沙,便能找得到。”
“还有呢?”
“另外的两个,经常出入湘黔交界的天柱山和玉屏山一带,一个叫鬼法师林云,一个叫活神仙张天佑。
这两人武功不高,但心机极为深沉,专门欺凌苗疆无知贫民,至为可恶。你碰上这两个人,出手越快越好,以免被对方邪术或花言巧语所蛊惑。”
“还有没有?”
“还有两个人,住在川南武隆和彭水一带,这两个人,都属南川巨寇,党羽极众,找寻不易,我打算亲自下手。”
“事毕之后,我们在这里见面?”
“这一趟出发,估计最少也得年把光阴,唔——这样好了,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在岳阳楼见面如何?先到的先等。”
“好,一言为定!”
第二天,白玉楼将那一万两银票送去丐帮扬州分舵,另外兑了百把两零碎银子,交给小黑作为盘川,先行整装出发。
他自己则留在金凤酒店跟邵金凤聚饮了几天,才狠下心肠,暗然分手登程。
住在川南武隆和彭水一带的两名巨寇,一个叫毒蝎子丁彭年,一个叫恶张飞魏羊。
两人是中表兄弟,自幼便结伴为歹乡里,后为一峨嵋高僧劝化,苦口规其向善,并各授一身上乘武功。
及该高僧坐化后,两人失却约束,劣性复萌,由于都已练成一身高强武功,四处奸淫掳掠,几乎无往不利。
两人年未半百,已成当地巨富。
惟两人盗性天生,除于山区中密营华室享乐之外,每隔一段时间,必然率众远赴他乡大事掠夺一番,视人命如草芥。
白玉楼之所以把这对中表兄弟留给自己亲手收拾,是因为这两人正值壮年,各有一身诡异武功,小黑江湖经验不够老练,如命其只身独往,必非两人敌手。
白玉楼抵达川南丰都县城时,时序已进入夏初,气候不冷不热,正是士农工商,各行各业生机勃发的黄金季节。
关于丰都这座传说中的鬼城,民间流行着很多“鬼话”,有些虽属以讹传讹,有些则确有其事。
譬如说,有些店家在门口或柜前放置一只大水盆,交易取值,无论青钱或碎银,多于点数后投置其中,视其浮沉以辨真伪,则丝毫不假。
白玉楼在城里各处闲溜了一圈,趁日落之前,进入一家客栈。
因为丰都县城里,日落之后,家家关门闭户,点灯营业者,极为罕见,客栈亦不例外。
白玉楼投宿的这家客栈叫“四季平安栈”,栈内兼营酒食,前后五进院落,入夜之后,大门虽然落栓上锁,店堂及院落中,则灯火通明,呼茶唤酒,金吾不禁。
丰都与武隆及彭水,在地势上,成三角形,各距约六七十里。
毒蝎子丁彭年和黑心张飞魏羊两表兄弟的巢穴虽在武隆和彭水的山区中,但日用品的补给,则非仰赖丰都不可。
白玉楼发现这家客栈的酒菜不错,他决定就在这家客栈住下来,想法子引诱丁、魏两人自动上门。
他使用的方法非常简单。
财帛露白!
第二天,他向帐柜上声明,他是来丰都批货的,现银带在身上不方便,他希望把货款寄存帐柜,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现银交店家保管,乃通行天下之成规,那有不方便的道理?
白玉楼交给店家保管的一袋银锞子,一锭二十五两,共计一百锭,总重二千五百两!
在当时丰都那种闭塞的县份来说,这笔银子,不啻天文数字,就是县衙金库里,都不一定能有这么一大笔现银。
帐房先生脸孔看得煞白煞白,一双眼珠子几乎凸出眶外,别说他有生以来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就是今后再活一百岁,恐怕也没有看第二次的机会。
点数过秤完毕,那位帐房先生习惯成自然,第一个动作就是抓起一锭银子,通的一声投进水盆!
银锭直沉到底,证明不是“鬼物”。
车、船、店、脚、伢等几种行业,自古以来,便是公认的都长有一双势利眼。
经过这番周折,尽管房饭钱一成未变,栈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对待白玉楼的态度,全为之大大改变。
大伙儿见了面,全抢着跟白玉楼打招呼,打酒添饭,别人要提高喉咙喊,他只要点点头,立即有人凑过来伺候,真是风光极了。
这样不到两天工夫,消息立即传遍整座丰都城。
“四季平安栈”住了一位豪客,银子多得吓死人!
因为白玉楼放出去的风声,说要收购一批药材和木材,接着便有经营这两种行业的商人造栈拜访。
白玉楼目的是引诱丁彭年和魏羊那对表兄弟上门,并不是真想做生意,所以多半加以敷衍一番,应付了事。
这样过了大约六七天,“浮标”扯动,鱼儿终于向鱼钩慢慢告罪拢了。
首先出现的,是黑心张飞魏羊的两名部下,两人是探虚实来的,他们冒充木材商,寒喧客套了一番之后,便试着探问白玉楼要进多少“货”。
白玉楼自从辰州杨家兄弟那里获得的有关木材的常识,现买现卖,说来头头是道,两名匪徒心头大为踏实,认定白玉楼果然是位大生意人。
其次,两名匪徒关心的,便是在白玉楼身上究竟可以刮到多少油水?
于是两人又试着要白玉楼开一份”货单“。白玉楼成算在胸,便依着过去跟令狐兄弟交易的货单,另誊一份,交给对方估价。
两名匪徒因为对木材业并不真正内行,当然说不出一个价钱来,好在两人口才还不错。
那张货单在两人手上转来转去,其中一人故意露出吃惊的神气道:“白大爷要的这批货,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白玉楼很诚恳的点点头道:“是的,这是一笔大交易。在下是从扬州来的,准备替几们盐商盖府第,只要材质好,价格都在其次……”
另一人从旁插口道:“这么一大批货,白大爷打算……”
白玉楼微笑道:“这是我们第一笔交易,当然全部付现银。”
那人有点不好意思道:“兄弟的意思,倒也并不全是这个意思……这个,这个……一回生,两回熟,以后成了老主顾,一切就好办了……”
白玉楼道:“如果两位没有意见,什么时候可以看货?”
根本就不是木材商人,那有什么“货”可“看”?
那人故意沉吟了片刻道:“白大爷要的这批货,本行可能还缺一二项,不过补起来也费不了几天工夫,白大爷远从扬州来,又是第一次光顾小地方,我们多少也得稍尽地主之谊,才是道理。”
白玉楼知道成交这样一宗大生意,买方接受卖方的招待,乃理所当然,于是也不推辞,欣然答应道:“恭敬不如从命,小弟正想跟二位好好的叙一叙……”
现在,那两名匪徒的难题来了。他们知道这位白大爷的银子都存在客栈里,在没有木材可供对方验看的情况下,要如何才能把对方寄存在客栈里的那批银子弄到手呢?
白玉楼也看出两名匪徒的“为难”之处,于是主动为对方“设法”道:“这儿城里有没有信用可靠的大银号?”
那人暗吃一惊道:“白大爷的意思?”
白玉楼道:“成千上万的银子,过起手来实在很麻烦,兄弟的意思,打算先找一家银号开个户头,打几张票子,将来交割起来,也方便些。”
那人连忙点头道:“是的,是的,要做生意,这道手续的确省略不了,据兄弟所知,这城里的金宝银号信用好像还不错。”
两名匪徒相当热心,当下就帮着白玉楼从客栈中提出那二千多两现银,一起送去隔两条大街的金宝银号,存入现银,取得存摺,一切手续简单而顺利,那两名匪徒也没有任何不规矩的举动。
白玉楼暗地里仔细检讨,认为两名匪徒不肯下手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两人在匪党中地位有限,此行纯属开路性质,下手劫夺的,乃另一批人。二是这次订货总数在三万两银子以上,如今两名匪徒见到的,只是两千多两银子,深恐打草惊蛇,坏了大买卖。
当晚,就在四季平安栈里,白玉楼结结实实的叨扰了两名匪徒一顿。
席间,他藉着酒意,于有意无意间透露,过了这二天,他要去趟涪陵。涪陵是长江经过川南的一个大水陆码头。
白玉楼要去涪陵的理由是,他的大笔资金,均由涪陵的一家药行转汇,他把现银运来丰都后,立即看货签约。
他告诉那两名匪徒,在这几天内,对方正好补齐缺货,以免担搁交割。这一餐花费不少,但由于“买卖”已经有了眉目,两名匪徒都支付得很窝心。
钓鱼那有不费鱼饵的?
第二天,白玉楼果然起身前往涪陵。
他已经打听过了,川南一带,只有涪陵一地,丐帮设有分舵,他为要引诱毒蝎子丁彭年和黑心疑心魏羊两名巨寇亲自现身,必须要安排一些逼真的道具,进行这一类勾当,当然要丐帮弟子协助。
五月上旬,一个天气清爽的清晨,由涪陵通往丰都的官道上,悠然出现了一组小小的车队。
五名短衣草鞋汉子,推着五辆平顶小板车,车上堆满尺半见方的小木箱。木箱内不知道装何物,看来似乎相当沉重。
车队后面,一名年青人骑着一头小毛驴,无疑就是这批木箱的主人。
这条官道离江边大约半箭之遥,因为这一带水运发达,官道上一向行人稀少,四五名车伕有规律地喊着旱号子,嗳唷之声配合着车轮的衣啊声,在清晨和煦的阳光下,形成一幅相当动人的画面。
车队缓缓前行,在离开涪陵大约七八里的路段上,后面来路上突然尘土飞扬,一片急蹄之声,迅息掩至。
来人共计九人九骑,人从载着大草帽,帽沿压得很低,马背上都捎了兵刃,长短不一。这批强人突然出现,其用意自是不问可知。
五名车伕仿佛都有半途遇盗的经验,这时一齐放下车把,面露惊惶之色,畏缩地退去道旁。
九名匪徒中,自马背上跳下五人,分别赶向五辆手推车。
其余四人,勒缰兜转马头,坐骑昂首踢蹄,扬起大股灰尘,一下子将白玉楼乘坐的小毛驴围在核心。
白玉楼很快的将四名匪徒扫暼了一眼,这四名匪徒中,两名四十岁左右的汉子,衣着特别讲究,一人揹着一口长刀,手上的马鞭子,银光闪闪,细长坚韧,看情形可能就是毒蝎子丁彭年和黑心张飞魏羊那对表兄弟。
他为了求证一下,故意装作不知天高地厚的佯怒道:“嗨!你们是干什么的?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以拦人去路?”
满脸髭胡的那名鲜衣壮汉哈哈大笑道:“我们也是干买卖的,没本钱的买卖!”
白玉楼又转向那名脸色黄里泛青的鲜衣汉子道:“你们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那对……”
那名脸色黄里泛青的汉子嘿嘿冷笑道:“算你朋友有点见识,川南的丁彭年和魏羊,便是我们哥儿俩,我是丁彭年,他是魏羊。”
白玉楼心头一定,暗忖道:好极了,碰上的果然是正主儿!
“是前几天去丰都四季平安栈的那两个家伙报信的吧?”白玉楼露出笑意道:“是他们两个告诉你们,这两天我要把一批银子,从涪陵运到丰都去,对不对?”
毒蝎子怔了一下道:“哦,你老弟脑筋蛮灵光的嘛?”
白玉楼微笑道:“川南有你们这一对表兄弟在,生意人如果脑筋不灵光,竟想到这一带来贩木材,岂不成了肉包子打狗?”
毒蝎子脸孔一沉道:“你小子竟敢出口伤人?”
白玉楼笑笑道:“我这只是脱口而出,其实——把你们比成两条狗,还太恭维了你们,要说你们是狗,那也只是两条癞狗烂狗而已!”
黑心张飞勃然大怒道:“你小子找死!”
手中银鞭挥动,便待动武。
还是那个毒蝎子比较沉得住气,他手臂一扬,示意黑心张飞魏羊且慢行动,同时又朝白玉楼周身上下打量了几眼。
“朋友,咱们且别逞口舌之能,倒是有一件事,丁某人很想请教一下。"他很注意的盯着白玉楼道:“你朋友既然知道川南一带是我们的地盘,为什么还要甘冒被劫之险,带着大宗现银来批木材?”
白玉楼微笑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老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藏有老虎的深山都有人愿意去闯上一闯,在下已经说过了,你们这对表兄弟,充其量不过两条癞狗而已,又有什么来不得的?”
毒蝎子的脾气虽比黑心张飞好一点,但似乎也好不到那里去,他经白玉楼左一声癞狗右一声癞狗的打比喻,脸色愈来愈青,牙根愈咬愈紧,显然已达到容忍的最大的限度。
这时,手推车旁的一名匪徒忽然尖叫道:“当家的,我们上当了,什么银锭银锞子的,全是青砖石头嘛!”
白玉楼笑着接口道:“你们一向抢惯了金银财宝,偶尔换换口味,抢抢烂砖碎石,也是扬名立万的一条捷径!”
毒蝎子卡朗一声拔出长刀,双腿一夹坐骑,扬刀便奔白玉楼。他刚才还扬臂制止黑心张飞魏羊动粗,想不到最后他却成了先动手的人。
黑心张飞魏羊闷了一肚子的火,自然不肯放过发泄的机会,当下催动坐骑,长鞭夭娇挥舞,也跟着夹杀过去。
刀光鞭影中,只听白玉楼高声道:“你们手底下小心点,可别惊吓了我这头小毛驴!”
朗喝声中,只见他人影一闪,竟硬生生单臂托起那条毛驴,向后腿出丈许!
毒蝎子和黑心张飞也许是怒火冲昏了脑袋,也许是合该气数已尽,竟没有想想一个人能托起毛驴纵跃自如,这份神力,该是何等惊人?
像这样一名敌人,又是存心找上门来的,其用意自是不问可知。他们不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分头逃命,更待何时?
如果他们这对中表兄弟够机警,平时真有默契,这时只须背向分途狂奔,敌人功夫不管如何了得,他们两人无疑也必有一人留得活命。
只可惜两兄弟过去联手对敌,得意的例子太多了,根本没有想过凭他们兄弟也会有碰上要命克星的一天。
白玉楼将那头毛驴赶入道旁麦田中,两兄弟已双双掩杀而至。
黑心张飞魏羊杀心重而性急,这时在马背上一个倒翻,身躯离鞍而起,半空中刷的一声,人随鞭下,长鞭如毒蛇般卷向白玉楼。
毒蝎子丁彭年为了作战方便,也跟着跳下马背,长刀雪雪挥动,刀刀指向白玉楼的中盘,显然要想将白玉楼一刀挥成两段。
白玉楼闪躲腾跃,首先以一个巧妙的擒拿,让羊的鞭梢缠上自己的手腕,然后运力往回一带,魏羊的长鞭立告脱手。
白玉楼夺得长鞭,立即倒执着去撩丁彭年的长刀。
魏羊长被夺,大感颜面无光,双臂曲张了两下,发出一阵爆豆似的毕剥声响,仗着一身过人的拳脚功夫,立意要将白玉楼槌个稀烂,以便发泄胸中的一口恶气。
丁彭年见白玉楼倒执长鞭,竟想要缠夺自己的长刀,觉得非常滑稽可笑,刀尖闪闪缩缩,改枪招代刀招,刀刀指向白玉楼的心窝要害。
白玉楼夺得长鞭,其实并未将这根特制的革鞭当作长鞭使用。他跟两兄弟交手的态度,多少带有几分戏弄意味。
他穿梭在两兄弟之间,仿佛一名驯兽师,在逗着两头张牙舞爪的豹子。
他因为两兄弟杀人如麻,坏事干得太多太绝,觉得不让两人在死前吃点活苦头,实在未免太便宜了这两个家伙。
毒蝎子丁彭年刀法变化使用,不但未能沾着白玉楼一丝衣边,反而为白玉楼带来了灵感。
他故意脚下一绊,好像脚尖不小心踢着了什么东西,身形向前一冲一顿,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胸前丁彭年的刀尖,背后魏羊的大拳头,已双双夹击而至。
两兄弟兀嘿一声,无不心花怒放。
丁彭年刀尖暴吐,魏关铁拳加劲,白玉楼失去平衡的身子夹在两人之间,顿时成了两人利刃和铁拳夹攻的活靶子。
可是,就像神话似的,当两人刀拳奋力攻出的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白玉楼忽然在两人面前消失了!
不可避免的失误终于发生!
魏羊一拳挥出,正好迎着丁彭年如闪电般刺来的刀尖。
像劈甘蔗一般,刀尖穿过魏羊的拳头,直到魏羊的肘腕部份,才因为刀身的变宽,打前臂穿透出来!
这对魔鬼兄弟虽然杀人不计其数,如今一刀杀在自己人身上,也不禁呆了。
丁彭年脸色发白,喃喃道:“阿羊,真对不起……”
魏羊手臂鲜血淋漓,两眼发呆,忽然大叫道:“不对,我们恐怕碰上杀星了!”
丁彭年也跟着一呆道:“杀星?什么杀星?”
魏羊不顾手臂伤势,微喘着道:“他说他是扬州来的,很可能是……那位……那位……什么……风流太保……”
丁彭年也突然变了脸色,当场一呆,脱口道:“是啊,他说他姓白,我们一直没有留意。”
他身后有人笑着接口道:“就算你们留意,也是枉然。被风流太保白玉楼看中的人物,就是躲上三十三层天外去,也一样难逃劫数!”
白玉楼话到鞭到,刷的一声,长鞭已在他脖子上紧紧匝了三圈。等这位毒蝎子警觉过来,已经太迟了。
白玉楼长鞭一抽,毒蝎子双睛凸出,舌头长长拖出唇外,脸上布满痛苦的表情,悠然绝气栽倒。
手腕尚在滴血的黑心张飞到这时候才动了逃命的念头,可惜他也慢了一步。
白玉楼以足尖挑起毒蝎子在地上的长刀,像踢球似的,脚尖跟着一送,长刀如虹飞出,正好及时射入魏羊的后背心。
剩下的那七名匪徒,起先是不敢逃跑,等两名头儿先后丧命当场,一时慌了手脚,全都呆立原地,好像都忘了他们还有两条腿。
白玉楼丢下手中的长鞭,缓缓走向最近的一名匪徒道:“你们赖着不走,是否在等着开发赏钱?”
经白玉楼如此一提,那些匪徒方如醉初醒,一个个趴下身子,连磕几个响头,才分别战战兢兢的爬上马背,埋着面孔,急急策骑而去。
那五名车夫,均为丐帮弟子乔装,这时一齐团拢过来,抢着称赞白玉楼的神勇。
白玉楼从怀中取出丰都金宝银号的那本存折,交给其中带头的一名弟子道:“川南这一带,大部份的老百姓生活都很贫苦,你们涪陵分舵的弟子,一日两餐,缺油少盐的,看了更叫人心酸。
家师是贵帮帮主的老朋友,在下跟贵帮好几位长老和堂主,也有深厚的交情,这本折子里,存有一些银两,你们取出来,想点生意做做,利润正好充做分舵上的经费……”
五名丐帮弟子不胜感激,眼圈都红了。
白玉楼接着道:“你们在离开之前,请把这两具尸体妥为埋葬,敌人留下的两匹马,以及我这头小毛驴,也交给你们处理。希望大家保重,再见!”
在以后的几个月里,白玉楼畅游川湘一带,日子虽过得清淡闲散,精神上却感到十分愉快。
在这段日子里,他常听到扬州金凤酒店的消息,也零星听到一些有关小黑的捷报。
横霸湘东的长沙之虎马天林的武馆被人踢翻了,馆主马天林伤重不治死亡,门徒星散,长沙居民,无不额手称庆……
两个月后,有人在湘黔的天柱山麓,发现鬼法师林云的尸体。离尸体不远,有件破碎的女衫,显系这名鬼法师在强暴一名民妇时为人所击毙。
然后,在接近年关时,潜居玉屏山,不时四出诈财的活神仙张天佑,也传出了死讯。
春暖花开的二月,岳阳楼头。
临窗的一付座头上,这时坐着一名白衣青年人。在他面前放着三盘小菜,一壶热酒,青年游目远眺湖面,自斟自饮,状至悠闲。
这名俊逸的青年人,正是白玉楼。
他到岳阳来,已经半个多月了。不过,他一点也不急,只要小黑平安无事,他无论再等多久,都无所谓。
何况八百里洞庭,烟波浩缈,沙鸥帆影,赏心悦目,永不腻人。他多等一天,便等于多享一天闲福,他自出道江湖以来,并不是经常都有这种机会。
今天酒楼上,大约上了七成座。隔着三个窗口的一付座头上,坐了七八名商贾模样的中年人,正在高声谈论着发生在陕南汉阴一带的一件怪事。
“这个帮派不晓得叫什么名称,据说成员大部份都是一些年轻貌美的娘儿们。”其中一名噪门特大的客人正在叙述一件怪闻,其他的人都在凝神静听。
“这批娘子军,有的装作大家闺秀,有的扮成风尘女郎,有时是江湖卖解的艺人,有时则凭歌艺游唱于各大茶楼酒肆。”那人接着道:“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专找身怀重金的男人,大家知道的,男人身上有了钱……哈哈……”
叙述的男人打了个哈哈,其他的人都跟着心照不宣的大笑起来。
这些话,白玉楼当然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他微皱着眉头,仔细思量。在他的记忆中,他实在想不起过去武林中,是否曾有过这种以女性为主要成员的帮派。
汉阴与川陕交界的子午谷相去不远,难道又是那位七绝魔女薛三娘在作怪不成?
他摇摇头,无法相信这一事实。七绝魔女已经谈不上年轻了,而且拥有大笔资财,实在没有理由再干这种勾当。
就在白玉楼陷入沉思的当口,楼梯口忽然出现一名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小黑。
白玉楼看到小黑,双眉顿时舒展,心中同时升起一股怜惜的感觉。
“小子连新衣服也舍不得多添一件,真吃得了苦!”
小黑满楼一瞄,也看到了白玉楼,立即露出两排白洁的牙齿,笑嘻嘻的走了过来。
“我来晚了吧?”
“还好。”
“你到这里多久了?”
“不到一个月”
“啊,罪过,罪过,我贪图节省几两银子,舍不得乘租马车,全仗两腿跑路,才耽搁了这么久。”
“比我们约定的日子,已经提前了许多。”
“我饿了,先来一大碗饭。”
“不,先喝几口酒,我叫伙计加菜。”
小黑高高兴兴的在对面坐了下来,只要跟白玉楼在一起,他就不会那么小气巴啦的了,他晓得白玉楼花得起银子,他想省也省不了。
白玉楼吩咐伙计添酒添菜,小黑贪馋的挟了几筷子菜,又喝了几大口酒,这才心满意足的放下酒碗和筷子。
他年轻力壮,胃口奇佳,什么都吃得下。他节俭,是出于一种天性,能有好的吃喝,他自然当仁不让。
白玉楼没有打扰他,今后他们又要在一起了,相处的日子还很长,别后的种种经过,尽可留到晚上喝茶闲聊时再问。
但是,小黑可没有这份好,他一放下筷子,就伸长脖子,朝白玉楼神秘兮兮的道:“白大哥,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白玉楼道:“什么秘密?”
小黑压着噪门道:“最近陕南一带,听说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帮派,徒众全是一些年青漂亮的女人,专门以各种身份……”
白玉楼微笑道:“有时是大家闺秀,有时是风尘女郎,也有时候会以江湖卖解的,或是茶楼酒肆的弹唱身份出现,目标则是有钱的大爷或阔少,对不对?”
小黑一呆道:“你早知道了?”
白玉楼笑道:“这次比你晚得多,我是在你上楼之前,才听那边席上几名酒客所提到的。”
他眼色一使,又笑着接下去道:“你注意听,他们现在谈论的,还是这件事。”
小黑朝那边席上瞟了一眼,留神倾听,边听边点头,这些酒客说的,跟他这一路听到的,果然没有两样。
最后,他低声问道:“大哥,这件事你看咱们要管不管?”
白玉楼道:“不一定,但不妨顺便打听一下。”
小黑惑然道:“顺便?‘顺’什么‘便’?”
白玉楼笑道:“我跟胡家姐妹有个约定,答应她们在今年夏季以前,去看望她们,由此前往子午谷,正好顺路经过汉阴。”
小黑道:“我也去?”
白玉楼道:“你忘了在江北被海山和尚打伤时,是谁救助你的。同时我看胡美珠那个小妞儿,对你也好像蛮有点意思。
咱们兄弟俩,加上她们姐妹俩,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你小子若想在江湖史上留下名字,这趟子午谷之行,便是一个新的开始。”
小黑面孔一红,结结巴巴的道:“你去找胡美玉,金凤酒店的那位邵大姐……她……她……怎么办?”
白玉楼隔了很久很久,才为小黑这个问题,提出了不算圆满的回答。“她知道了,会有一点伤心,也许会难过一阵子,但总会慢慢淡忘的。”
白玉楼望着窗外湖面,酒杯缓缓凑近嘴唇,道:“她是个事业心很重的女人,我非常佩服她的能力……但我也必须承认……我实在并不十分了解她……”
三月初,桃花开遍山野。
鄂西通往陕南的官道上,白玉楼和小黑,一人背着一个小包裹,边谈边走,他们的目的地,是川陕交界的子午谷。
在去子午谷之前,他们决定先经过陕南的汉阴,顺便了解一下那个以美色为手段而达到诈财目的的神秘组织,只要遇上不合理的事,他们什么都想插一手。
人间的春天,已快过去,他们的春天,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