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谢晓峰一向不怕死。
每个人在童年时都是不怕死的,因为那时候谁都不知道死的可怕。
尤其是谢晓峰。
他在童年时就已听过了很多英雄好汉的故事,英雄好汉们总是不怕死的。
英雄不怕死,怕死非英雄。就算“咔嚓”一声,人头落地,那又算得了什么?反正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种观念也已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等到他成年时,他更不怕死了,因为死的通常总是别人,不是他。
只要他的剑还在他掌握之中,那么“生死”也就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虽然不是神,却可以掌握别人的生存或死亡。
他为什么要怕死?
有时他甚至希望自己也能尝一尝死亡的滋味,因为这种滋味他从未尝试过。
谢晓峰也不想死。
他的家世辉煌,声名显赫,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人尊敬。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点。
他聪明。
在他四岁的时候,就已被人称为神童。
他可爱。
在女人们眼中,他永远是最纯真无邪的天使,不管是在贵妇人或洗衣妇的眼中都一样。
他是学武的奇才。
别人练剑十年还没有练成的剑法,他在十天之内就可以精通熟练。
他这一生中从未败过。
跟他交过手的人,有最可怕的剑客,也有最精明的赌徒。
可是他从未败过。
赌剑,赌酒,赌骰子,无论赌什么,他都从未败过。
像这么样一个人,他怎么会想死?
他不怕死,也许只因为他从未受到过死的威胁。
直到那一天,那一个时刻,他听到有人说,他最多只能再活三天。
在那一瞬间,他才知道死的可怕。虽然他还是不想死,却已无能为力。
一个人的生死,本不是由他自己决定的,无论什么人都一样。
他了解这一点。
所以他虽然明知自己要死了,也只有等死。
因为他也一样无可奈何。
但是现在的情况又不同了。
一个人在必死时忽然有了可以活下去的希望,这希望又忽然在一瞬间被人扼断,这种由极端兴奋到极端沮丧间的过程,全都发生在一瞬间。
这种刺激有谁能忍受?
简传学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仿佛已在等着谢晓峰来扼断他的咽喉。
——你不让我活下去,我当然也不让你活下去。
这本是江湖人做事的原则,这种后果他已准备承受。
想不到谢晓峰也没有动,只是静静的站着,冷冷的看着他。
简传学道:“你可以杀了我,可是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说。”
他的声音已因紧张而颤抖:“因为现在我才真正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晓峰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简传学道:“你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无情。”
谢晓峰道:“哦?”
简传学道:“你连自己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当然更不会看重别人的性命。”
谢晓峰道:“哦?”
简传学道:“只要你认为必要时,你随时都可以牺牲别人的,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一样。”
谢晓峰忽然笑了笑,道:“所以我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简传学道:“我并不想看着你死,我不说,只因为我一定要保护那个人。”
谢晓峰不懂:“为了保护他?”
简传学道:“我知道他一定会救你,可是你若不死,他就一定会死在你手里。”
谢晓峰道:“为什么?”
简传学道:“因为你们两个人只要见了面,就一定有个人要死在对方剑下,死的那个人当然绝不会是你。”
他慢慢的接着道:“因为我知道你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认输的,因为谢家的三少爷只要还活着,就绝不能败在别人的剑下!”
谢晓峰沉思着,终于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可以死,却绝不能败在别人的剑下。”
他遥望远方,长长吐出口气,道:“因为我是谢晓峰。”
这句话很可能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现在很可能已经是他的最后一天了。
他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因为他说完了这句话,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虽然他明知道这一走就再也不会找到能够让他活下去的机会。
可是他既没有勉强,更没有哀求,就像是挥了挥手送走一片云霞,既没有感伤,也没有留恋。
因为他虽然不能败,却可以死。
(二)
夜色渐深,雾更浓。
简传学看着他瘦削而疲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浓雾里。
他居然没有回过头来再看一眼。
——一个人对自己都能如此无情,又何况对别人?
简传学握紧双拳,咬紧牙关:“我不能说,绝不能说……”
他的口气很坚决,可是他的人已冲了出去,放声大呼!
“谢晓峰,你等一等。”
雾色凄迷,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回应。
他不停的奔跑,呼喊,直到他倒下去的时候。
泥土是潮湿的,带着种泪水般的咸。他忽然看见了一双脚。
谢晓峰就站在他面前,垂着头,看着他。
简传学没有站起来,流着泪道:“我不能说,只因为我若说出来,就对不起他。”
谢晓峰道:“我明白。”
简传学道:“可是我不说,又怎么能对得起你?”
他绝不能看着谢晓峰去死。
他绝不能见死不救。
这不但违背了他的良心,也违背了这二十年来他从未有一天忘记过的原则。
他全身都已因内心的痛苦挣扎而扭曲:“幸好我总算想到了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只有这法子,才能让我自己心安,也只有这法子才能让我永远保守这秘密。”
他将刀插入怀里,微弱的刀光在浓雾中轻轻一闪。
一柄薄而锋利的短刀,七寸长的刀锋已完全刺入了他的心脏。
一个人如果还有良心,通常都宁死也不肯做出违背良心的事。
他还有良心。
(三)
浓雾,流水。
河岸旁荻花瑟瑟。
河水在黑暗中默默的流动,河上的雾浓如烟。
凄凉的河,凄凉的天气。
谢晓峰一个人坐在河岸旁,荻花间,流水声轻得就像是垂死者的呼吸。
他在听着流水,也在听着自己的呼吸。
流水是永远不会停下来的,可是他的呼吸却随时都可能停顿。
这又是种多么凄凉的讽刺?
有谁能想得到,名震天下的谢晓峰,居然会一个人孤独的坐在河岸边,默默的等死?
死,并不可悲。
值得悲哀的,是他这种死法。
他选择这么样死,只因为他已太疲倦,所有为生命而挣扎奋斗的力量,现在都已消失。
据说一个人在临死的时候,总会对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很奇怪的回忆,有些本已早就遗忘了的事,也会在这种时候重回他的记忆中。
可是他连想都不敢想。
现在他只想找个人聊聊,随便是什么样的人都好。
他忽然觉得非常寂寞。
有时寂寞仿佛比死更难忍受,否则这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人为了寂寞而死?
(四)
有风吹过。
浓雾迷漫的河面上,忽然飘来一点闪动明灭的微弱火光。
不是灯光,是炉火。
一叶孤舟,一只小小的红泥火炉,闪动的火光,照着盘膝坐在船头上的一个老人,青斗笠,绿蓑衣,满头白发如霜。
风中传来一阵阵苦涩而清冽的芳香,炉上煮的也不知是茶、还是药?
一叶孤舟,一炉弱火,一个孤独的老人。
对他说来,生命中所有的悲欢离合,想必都已成了过眼的云烟。
他是不是也在等死?
看着这老人,谢晓峰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感触,忽然站起来挥手。
“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划过来?”
老人仿佛没有听见,却听见了:“你要干什么?”
谢晓峰道:“你一个人坐在船上发呆,我一个人坐在岸上发呆,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坐在一起聊聊,也好打发这漫漫长夜。”
老人没有再开口,可是“欸乃”一声,轻舟却已慢慢的荡过来。
谢晓峰笑了。
在这又冷又潮的浓雾里,他心里忽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炉火上的小铜壶里,水已沸了,苦涩清冽的香气更浓。
谢晓峰道:“这是茶?还是药?”
老人道:“是茶,苦茶。”
他看着闪动明灭的火光,衰老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你还年轻,也许还不懂得领略苦茶的滋味。”
谢晓峰道:“可是我早就已知道,一定要苦后才会有余甘。”
老人回过头,看着他,忽然笑了,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已有了笑意。
然后他就提起铜壶,道:“好,你喝一杯。”
谢晓峰道:“你呢?”
老人道:“我不喝。”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眯着眼,缓缓道:“因为世上各式各样的苦味,我都已尝够了。”
这本是句很凄凉的话,可是从他嘴里淡淡的说出来,却又别有一番滋味。
谢晓峰道:“你既然不喝,为什么要煮茶?”
老人道:“煮茶的人,并不一定是喝茶的人。”
他眯着的眼睛里仿佛也有火光在闪动,慢慢的接着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你还年轻,当然还不明白。”
谢晓峰接过已斟满苦茶的杯子,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他没有笑,他也不想争辩。
被别人看成是个年轻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这个年轻人已经快死了。
茶还是滚热的,盛茶的粗碗很小,他一口就喝了下去。
无论喝茶还是喝酒,他都喝得很快,无论做什么,他都做得很快。
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一定会结束得快?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忽然道:“有句话我若说出来,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老人看着他充满讥诮的笑容,等着他说下去。
谢晓峰道:“我已经是个快要死的人。”
老人并没有吃惊,至少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露出来。
谢晓峰道:“我说的是真话。”
老人道:“我看得出。”
谢晓峰道:“你不准备赶我下船去?”
老人摇头。
谢晓峰道:“可是我随时都会死在这里,死在你面前。”
老人道:“我看见过人死,也看见过死人。”
谢晓峰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愿让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老人道:“你不是我,你也不会死在我的船上。”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遇见了我。”
谢晓峰道:“遇见了你,我就不会死?”
老人道:“是的。”
他的声音很冷淡,口气却很肯定:“你遇见了我,就算想死都不行了。”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我也不想让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谢晓峰又笑了。
老人道:“你认为我救不了你?”
谢晓峰道:“你只看见了我的伤,却没有看见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认为你能救我。”
老人道:“哦?”
谢晓峰道:“我的伤虽然只不过在皮肉上,毒却已在骨头里。”
老人道:“哦?”
谢晓峰道:“没有人能解得了我的毒。”
老人道:“连一个人都没有?”
谢晓峰道:“也许还有一个人。”
他拍了拍衣裳站起来,慢慢的接着道:“这个人却绝不会是你。”
老人道:“所以你想走?”
谢晓峰道:“我只有走。”
老人道:“你走不了的。”
谢晓峰道:“难道我遇见了你,连走都不能走了?”
老人道:“不能。”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喝了我一杯苦茶。”
谢晓峰道:“难道你要我赔给你?”
老人道:“你赔不起的。”
谢晓峰又想笑,却已笑不出。
他忽然发觉手指与脚尖都已完全麻木,而且正在渐渐向上蔓延。
老人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什么茶?”
谢晓峰摇头。
老人道:“那是五麻散。”
谢晓峰道:“五麻散?”
老人道:“那本是华佗的秘方,华佗死后,失传了多年。”
他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有个人却决心要将这种配方的秘密再找出来,他花了十七年的功夫,尝遍了天下的药草,甚至不惜用他的妻子和女儿做试验。”
谢晓峰道:“他成功了?”
老人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他成功了,可是他的女儿却已经变成了瞎子,他的妻子也发了疯。”
谢晓峰吃惊的看着他,道:“这个人就是你?”
老人道:“这个人不是我,只不过他在跳河之前,将这秘方传给了我。”
谢晓峰道:“他已跳了河?”
老人道:“你的妻子女儿若是也因为你而变成那样子,你也会跳河的。”
他冷冷的看着谢晓峰,冷冷的问道:“像这么样一杯茶,你赔不赔得起?”
谢晓峰道:“我赔不起。”
他苦笑,又道:“只不过我若早知道这是杯什么样的茶,也绝不会喝下去。”
老人道:“只可惜现在你已经喝了下去。”
谢晓峰苦笑。
老人道:“所以现在你的四肢一定已经开始麻木,割你一刀,你也绝不会觉得痛的。”
谢晓峰道:“然后呢?”
老人没有回答,却慢慢的拿出了个黑色的皮匣。
皮匣扁而平,虽然已经很陈旧,却又因为人手的摩擦而显出一种奇特的光泽。
老人慢慢的打开了这皮匣,里面立刻闪出了一种淡青的光芒。
刀锋的光芒。
十三把刀。
十三把形式奇特的刀,有的如钩镰,有的如齿锯,有的狭长,有的弯曲。
这十三把刀只有一样共同的特点——刀锋都很薄,薄而锐利。
老人凝视着这十三把刀的刀锋,衰老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比刀锋更锐利的光芒。
“然后我就要用它们来对付你。”老人终于回答了谢晓峰的话:“用这十三把刀。”
(五)
谢晓峰又坐了下去。
那种可怕的麻木,几乎已蔓延到他全身,只有眼睛还能看得见。
他也在看着这十三把刀。
他不能不看。
河水静静的流动,炉火已渐微弱。
老人拈起柄狭长的刀——九寸长的刀,宽只七分。
“首先我要用这把刀割开你的肉。”老人说:“你那些已经腐烂了的肉。”
“然后呢?”
“然后我就要用这柄刀对付你。”
老人又拈起柄钩镰般的刀:“用这柄刀撕开你的血肉。”
“然后呢?”
“然后我就要用这把刀挫开你的骨头。”
老人又另外选了把刀:“把你骨头里的毒刮出来,挖出来,连根都挖出来。”
有人要把你的血肉撕裂,骨头挫开,谢晓峰居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老人看着他,道:“可是我保证你那时绝不会有一点痛苦。”
谢晓峰道:“就因为我已喝下了那碗五麻散?”
老人道:“不错,这就是五麻散的用处。”
谢晓峰道:“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解我的毒?”
老人道:“到现在为止,好像还只有这一种。”
谢晓峰道:“你早就知道我中了这种毒,所以早就替我准备好这种法子?”
老人道:“不错。”
谢晓峰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老人道:“我一直都在盯着你。”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我要用你的一条命,去换另外一条命。”
谢晓峰道:“怎么换?”
老人道:“我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谢晓峰道:“去杀什么人?”
老人道:“一个杀人的人。”
谢晓峰道:“他杀的是些什么人?”
老人道:“有些是该杀的人,也有些是不该杀的。”
谢晓峰道:“所以他该杀?”
老人道:“不该杀的人,我绝不会要你去杀,你也绝不会去杀!”
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我保证你杀了他绝不会后悔的。”
谢晓峰没有说话。
他忽然觉得那种可怕的麻木,已蔓延到他的脑,他的心。
他还能听见这老人在问:“你想不想死?”
他也听见了他自己的回答:“我不想。”
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一种刀锋刮在骨头上的声音。
是他自己的骨头。
可是他已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六)
天亮了。
阳光普照,大地辉煌。
天黑了。
月光皎洁,繁星在天。
不管是天黑还是天亮,人生中总有美丽的一面,一个人如果能活着,为什么要死?
又有谁真的想死?
谢晓峰没有死。
他第一个感觉是有双手在他心口慢慢的推拿。
这双手很干燥,很稳定,手心长着粗糙的老茧。
然后他就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由微弱渐渐变得稳定。
他知道这双手已救了他的命。
老人正在看着他,一双疲倦衰老的眼睛,竟变得说不出的清澄明亮,就像是秋夜里的星光。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远比他想像中年轻。
老人终于吐出口气,道:“现在你已经可以活下去了,只要你愿意,你一定可以比任何人都活得长些,现在你的骨头已经变得像是根刚摘下来的玉蜀黍那么新鲜干净。”
谢晓峰没有开口,他忽然想起了简传学说的话。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救你。
——可是他若救活了你,就一定要死在你的剑下。
简传学一定错了,他绝没有任何理由要杀这老人,就算有理由,他也绝不会出手。
简传学说的一定是另外一个人,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样一个老人存在,更不知道华佗的秘方已留传下来。
谢晓峰松了口气,对自己这解释很满意。
老人道:“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比别人走运些,连老天爷都总是会特别照顾他。”
他看着谢晓峰:“你就是这种人,你复原得远比我想像中快得多。”
谢晓峰不能否认这一点。
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的体力确实比别人强得多。
有些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奇迹,却随时可以在他身上发现。
老人道:“只要再过两三天,你就可以完全复原。”
谢晓峰道:“然后我就要替你去杀那个人?”
老人道:“这是我用你的一条命换来的条件。”
谢晓峰道:“所以我一定要去?”
老人道:“一定。”
谢晓峰苦笑,道:“我杀过人,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
老人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可是这个人我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
老人道:“我会让你见到他的。”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诡秘:“只要见到他,你也非杀他不可。”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他该死。”
他的笑容已消失,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说不出的悲伤和仇恨。
谢晓峰道:“你真的这么恨他?”
老人道:“我恨他,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恨得厉害。”
他握紧双手,慢慢的接着道:“因为我这一生就是被他害了的,若不是因为他,我一定会活得比现在快乐得多。”
谢晓峰没有再问。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他这一生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我这一生,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窄小的船舱里,窗户却开得很大。
河上的月色明亮。
老人看着窗外的月色,道:“今天已经是十三。”
谢晓峰道:“十三?”
他显得很惊讶,因为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已昏睡了两天。
老人道:“月圆的那天晚上,你就会看见他。”
谢晓峰道:“他会到这里来?”
老人道:“他不会来,可是你会去,你一定要去。”
谢晓峰道:“到哪里去?”
老人顺手往窗外一指,道:“就从这条路去。”
轻舟泊岸,月光下果然有条已渐渐被秋草掩没了的小径。
老人道:“你一直往前走,就会看见一片枫林,枫林外有家小小的酒店,你不妨到那里住下来,好好的睡两天。”
谢晓峰道:“然后呢?”
老人道:“等到十五的那天晚上,圆月升起时,你从那酒店后门外一条小路走入枫林,就会看见我要你去杀的那个人。”
谢晓峰道:“我怎么认得出他就是那个人?”
老人道:“只要你看见了他,就一定能认得出。”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他也是在那里等着要杀人的,你一定可以感觉到那股杀气。”
谢晓峰不能否认。
杀气虽然是看不见,摸不到的,可是像他这种人,却一定能感觉得到。
也只有他这种人才能感觉得到。
老人道:“他看见你时,也一定能感觉到你的杀气,所以你就算不出手,他也一样会杀你。”
谢晓峰苦笑,道:“看来我好像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老人道:“你本来就没有。”
谢晓峰道:“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他在那里?”
老人缓缓道:“我们本就约好了在那里相见的,他不死,我就要死在他手里,这其间也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的声音低沉而奇特,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悲伤的表情。
过了很久,他才接着道:“这就是我们的命运,谁也没法子逃避。”
谢晓峰明白他的意思。
对某些人来说,命运本就是残酷的,可是这老人却不像这种人。
——难道他也有一段悲伤惨痛的回忆?
——他过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晓峰想问,却没有问。
他知道这老人一定不会说出来的,他甚至连这老人的姓名都没有问。
姓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老人的确救了他的命。
对他来说,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已足够。
老人一直在凝视着他,忽然道:“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
谢晓峰道:“现在你就要我走?”
老人道:“现在我就要你走。”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我们的交易已经谈成了。”
谢晓峰道:“难道我们不能交个朋友?”
老人道:“不能。”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有种人天生就不能有朋友。”
谢晓峰道:“你是这种人?”
老人道:“不管我是不是这种人都一样,因为你是这种人。”
谢晓峰也明白他的意思。
有种人好像天生就应该是孤独的,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老人慢慢的接着道:“没有人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你一定想改变他,结果只有更不幸。”
他眼睛里又闪出了那种火花般的光芒:“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这是我从无数次惨痛经验中得来的教训。”
夜并不完全是漆黑的,而是一种接近漆黑的深蓝色。
谢晓峰走过狭窄的跳板,走上潮湿的河岸,发现自己的腿还是很软弱。
老人道:“你也一定要记住,一定要好好的睡两天。”
他的语气中仿佛真的充满关切:“因为那个人绝不是容易对付的,你需要恢复体力。”
这种真心的关切总是会令一个浪子心酸。
谢晓峰没有回头,却忍不住问道:“我还需要什么?”
老人道:“还需要一点运气和一把剑,一把很快的剑!”
老人的轻舟已看不见了。
暗蓝色的流水,暗蓝色的夜。
谢晓峰终于走上了这条已将被秋草掩没的小径,一直往前走。
他心里什么都不再想,只想快走到那枫林外的小酒店,只想快看见圆月升起。
在圆月下,枫林外等着他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不是能得到他需要的那一点运气?和那柄快剑?
他没有把握。
纵然他就是天下无双的谢晓峰,他也一样没有把握。
他已隐隐感觉到那个人是谁了。
(七)
只有虎豹,才能追查出另一只虎豹的踪迹。
也只有虎豹,才能感觉到另一只虎豹的存在。
因为它们本是同一类的。
除了它们自己外,这世上绝没有任何另一类的野兽能将它们吞噬!
这世上也绝没有任何另一类的野兽敢接近它们,连狡兔和狐狸都不敢。
所以它们通常都很寂寞。
“我这一生中有过多少朋友?多少女人?”谢晓峰在问自己。
他当然有过朋友,也有过女人。
可是又有几个朋友对他永远忠心?又有几个女人是真正属于他的?
他想起了铁开诚,想起了简传学,想起了老苗子。
他也想起了娃娃和慕容秋荻。
——是别人对不起他?还是他对不起别人?
他不敢再想。
他的心痛得连嘴里都流出了苦水。
他又问自己:“我这一生中,又有过多少仇敌?”
这一次他的答案就比较肯定了些。
有人怕他,几乎完全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他是谢晓峰。
恨他的人可真不少,他从来都不在乎。
也许他只在乎一个人。
这个人在他心目中,永远是个驱不散的阴影。
他一直希望能见到这个人,这个人一定也希望见到他。
他知道他们迟早总有一天会相见的。
——如果这世上有了一个谢晓峰,又有了一个燕十三,他们就迟早必定会相见。
——他们相见的时候,总有一个人的血,会染红另一个人的剑锋。
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现在这一天好像已将到来了。
(八)
枫林。
枫叶红如火。
枫林外果然有家小小的客栈,附带着卖酒。
旅途上的人,通常都很寂寞,只要旅人们的心里有寂寞存在,客栈里就一定卖酒,不管大大小小的客栈都一样。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酒更容易打发寂寞?
客栈的东主,是个迟钝而臃肿的老人,却有个年轻的妻子,大而无神的眼睛里,总是带着种说不出的迷惘和疲倦。
黄昏前后,她总是会痴痴的坐在柜台后,痴痴的看着外面的道路,仿佛在期望着会有个骑白马的王子,来带她脱离这种呆板乏味的生活。
这种生活本不适于活力充沛的年轻人,却偏偏有两个活力充沛的年轻伙计。
他们照顾这家客栈,就好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在照顾她的孩子,任劳任怨,尽心尽力,既不问付出了什么代价,也不计较能得到什么报酬。
他们看到那年轻的老板娘时,眼睛里立刻充满了热情。
也许就是这种热情,才使得他们留下来的。
谢晓峰很快就证实了这一点。
他忽然发现她那双大而迷惘的眼睛里,还深深藏着种说不出的诱惑。
就在他住进这家客栈的那天黄昏时,他就已发现了。
他当然还发现了一些别的事。
黄昏时,她捧着四样小菜和一锅热粥,亲自送到谢晓峰房里去。
平时她从来不做这种事,也不知为了什么,今天居然特别破例。
谢晓峰看着她将饭菜一样样放到桌子上。
虽然终年坐在柜台后,她的腰肢还是很纤细,柔软的衣裳,在她细腰以下的部份突然绷紧,使得她每个部份的曲线都凸起在谢晓峰眼前,甚至连女人身上最神秘的那一部份都不例外。
她的背对着谢晓峰,好像特地要让他可以毫无顾忌的看到这一点。
她是有心这样的?还是无心?
不管怎么样,谢晓峰的心都已经开始跳了起来,跳得很快。
他实在已经太久没有接近过女人,尤其是这样的女人。
开始时他并没有注意到,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太能相信。
可是这个庸俗的,懒散的,看起来甚至还有点脏的女人,实在是个真正的女人,身上每一个部份都散发出一种原始的,足以诱人犯罪的热力。
他还记得她的丈夫曾经叫过她的名字。
他叫她:“青青。”
究竟是“青青”?还是“亲亲”?
想到那迟钝臃肿的老人,压在她年轻的躯体上,不停的叫着她“亲亲”时的样子,谢晓峰竟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回过头,正在用那双大而迷惘的眼睛看着他。
谢晓峰已不是个小孩子,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
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通常都不会掩饰自己对一个女人的欲望。
他只淡淡的笑了笑,道:“下次你到客人房里去的时候,最好穿上件比较厚的衣裳。”
她没有笑,也没有脸红。
她的目光往下移动,停留在他身上某一点已起了变化的地方,忽然道:“你不是个好人。”
谢晓峰只有苦笑:“我本来就不是。”
青青道:“你根本不想要我去换件比较厚的衣裳,你只想要我把这身衣裳也脱光。”
她实在是个很粗俗的女人,可是她说的话却又偏偏令人不能否认。
青青道:“你心里虽然这么样想,嘴里却不敢说出来,因为我是别人的老婆。”
谢晓峰道:“难道你不是?”
青青道:“我是不是别人的老婆都一样。”
谢晓峰道:“一样?”
青青道:“我本来就是为了要勾引你来的。”
谢晓峰怔住。
青青道:“因为你不是好人,长得却不错,因为你看起来并不像穷光蛋,我却很需要赚点钱花,我只会用这种法子赚钱,我不勾引你勾引准?”
谢晓峰想笑,却笑不出。
他以前也曾听过女人说这种话,却从未想到一个女人会用这种态度说这种话。
她的态度严肃而认真,就像是一个诚实的商人,正在做一样诚实的生意。
青青道:“我的丈夫也知道这一点,这地方赚的钱,连他一个人都养不活,他只有让我用这种法子来赚钱,甚至连那两个小伙计的工钱,都是我用这种法子付给他们的。”
别的女人用这种态度说出这种话来,一定会让人觉得很恶心。
可是这个女人不同。
因为她天生就是这么样一个女人,好像天生就应该做这种事的。
这就好像猪肉就是猪肉,不管用什么法子烧煮都是猪肉,都一样可以让肚子饿的人看了流口水。
谢晓峰终于笑了。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男人如果笑了,通常就表示这交易已成功。
青青忽然走过去,用温热丰满的躯体顶住了他,腰肢轻轻扭动摩擦。
可是谢晓峰伸出手时,她却又轻巧的躲开了。
现在她只不过让他看看样品而已:“今天晚上我再来,开着你的房门,吹灭你的灯。”
夜。
谢晓峰吹灭了灯火。
他身上仿佛还带着她那种廉价脂粉的香气,他心里却连一点犯罪的感觉都没有。
他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对一件事的看法,本来就和普通人不一样。
何况,这本来就是种古老而诚实的交易。
这个女人需要生活。
他需要女人。
大部份江湖人都认为在决战的前夕,绝不能接近女色。
女色总是能令人体力亏损。
谢晓峰的看法却不一样。
他认为那绝不是亏损,而是调合。
酒,本来是不能掺水的,可是陈年的女贞,却一定要先掺点水,才能勾起酒香。
他的情况也一样。
这一战很可能已是他最后一战。
这一战他遇见的对手,很可能就是他平生最强的一个。
在决战之前,他一定要让自己完全松弛。
只有女人才能让他完全松驰。
——他是谢晓峰。
——谢晓峰是绝不能败的!
所以只要是为了争取胜利,别的事他都不能顾忌得太多。
窗子也是关着的。
窗纸厚而粗糙,连月光都照不进来。
月已将圆了,屋子里却很黑暗,谢晓峰一个人静静的躺在黑暗里。
他在等,他并没有等多久。
门开了,月光随着照进来,一个穿着宽袍的苗条人影在月光中一闪,门立刻又被关起,人影也被黑暗吞没。
谢晓峰没有开口,她也没有。
夜很静,她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发出来,仿佛是提着鞋,赤着脚走来的。
但是谢晓峰却可以感觉到她已渐渐走近了床头,感觉到那件宽袍正从她光滑的胴体上滑落。
宽袍下面一定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是那种会让人增加麻烦的女孩子,她也不喜欢麻烦自己。
她的胴体温热,柔软,纤细却又丰满。
他们还是没有说话。
言语在此时已是多余的,他们用一种由来已久的,最古老的方式,彼此吞噬。
她的热情远比他想像中强烈。
他喜欢这种热情,虽然他已发现她并不是那个叫“青青”的女人!
她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