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雨停。
夕阳下现出一弯彩虹,在暴雨之后,看来更是说不出的宁静美丽
故老相传,彩虹出现时,总会为人间带来幸福和平。
可是夕阳为什么仍然红如血?
镖旗也依旧红如血。
十三面镖旗,十三辆镖车,车已停下,停在一家客栈的后院里。
铁开诚站在滴水的屋檐下,看着车上的镖旗,忽然道:“拆下来。”
镖师们迟疑着,没有人敢动手。
铁开诚道:“有人毁了我们一面镖旗,就等于将我们千千万万面镖旗全都毁了,此仇不报,此辱不雪,江湖中再也看不见我们的镖旗。”
他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声音里却充满决心。
他说的话,仍然是命令。
十三个人走过去,十三双手同时去拔镖旗,镖旗还没有拔下,十三双手忽然在半空中停顿,十三双眼睛,同时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人,你不让他走时,他偏要走,你想不到他会来的时候,他却偏偏来了。
这个人的发髻早已乱了,被大雨淋湿的衣裳还没有干,看来显得狼狈而疲倦。
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头发和衣服,也没有人觉得他狼狈疲倦,因为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铁义是个魁伟健壮的年轻人,浓眉大眼,英气勃发,可是站在这个人身后,就是像皓月下的秋萤,阳光下的烛火。
因为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铁开诚看着他走进来,看着他走到面前:“你又来了。”
谢晓峰道:“你应该知道我一定会来的。”
铁开诚道:“因为你一定听了很多话。”
谢晓峰道:“是。”
铁开诚道:“是非曲直,你当然一定已分得很清楚。”
谢晓峰道:“是。”
铁开诚道:“你掌中无剑?”
谢晓峰道:“是。”
铁开诚道:“剑在你的心里?”
谢晓峰道:“心中是不是有剑,至少你总该看得出。”
铁开诚盯着他,缓缓道:“心中若有剑,杀气在眉睫。”
谢晓峰道:“是。”
铁开诚道:“你的掌中无剑,心中亦无剑,你的剑在哪里?”
谢晓峰道:“在你手里。”
铁开诚道:“我的剑就是你的剑?”
谢晓峰道:“是。”
铁开诚忽然拔剑。
他自己没有佩剑,新遭父丧的孝子,身上绝不能有凶器。
可是经常随从在他身后的人,却都有佩剑,剑的形状虽然都很朴实,有经验的人却一眼就可以看出每柄剑都是利器。
这一剑并没有刺向谢晓峰。
每个人都看见剑光一闪,仿佛已脱手飞出,可是剑仍在铁开诚手里,只不过剑锋已倒转,对着他自己。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剑尖,慢慢的将剑柄送了过去,送给谢晓峰。
每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掌心都捏了把冷汗。
他这么做简直是在自杀。
只要谢晓峰的手握住剑柄向前一送,有谁能闪避,有谁能挡得住?
谢晓峰盯着他,终于慢慢的伸出手,握住了剑柄。
铁开诚的手指放松,手垂落。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忽然间,剑光又一闪,轻灵如春风吹过大地,迅急如闪电凌空下击。
没有人能避开这一剑,铁开诚也没有闪避。
可是这一剑并没有刺向他,剑光一闪,忽然已到了铁义的咽喉。
铁义的脸色变了,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只有铁开诚仍然声色不动,这惊人的变化竟似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铁义的喉结上下滚动,过了很久,才能发得出声音。
声音嘶哑而颤抖:“谢大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晓峰道:“你不懂?”
铁义道:“我不懂。”
谢晓峰道:“那么你就未免太糊涂了些。”
铁义道:“我本来就是个糊涂人。”
谢晓峰道:“糊涂人为什么偏偏要说谎?”
铁义道:“谁……谁说了谎?”
谢晓峰道:“你编了个很好的故事,也演了出很动人的戏,戏里的每个角色都配合得很好,情节也很紧凑,只可惜其中还有一两点漏洞。”
铁义道:“漏洞?什么漏洞?”
谢晓峰道:“铁老镖头发丧三天之后,铁开诚就将那四个人逐出了镖局,再叫你去暗中追杀?”
铁义道:“不错。”
谢晓峰道:“可是你不忍下手,只拿了他们四件血衣回去交差?”
铁义道:“不错。”
谢晓峰道:“铁开诚就相信了你?”
铁义道:“他一向相信我。”
谢晓峰道:“可是被你杀了的那四个人,今天却忽然复活了,铁开诚亲眼看见了他们,居然还同样相信你,还叫你去追查他们的来历,难道他是个呆子?可是他看来为什么又偏偏不像?”
铁义说不出话来了,满头汗落如雨。
谢晓峰叹了口气:“你若想要我替你除去铁开诚,若想要我们鹬蚌相争,让你渔翁得利,你就该编个更好一点的故事,至少也该弄清楚,那么样一朵珠花,绝不是三百两银子能买得到的。”
他忽然倒转剑锋,用两根手指夹住剑尖,将这柄剑交给了铁义。
然后他就转过身,面对铁开诚,淡淡道:“现在这个人已是你的。”
他再也不看铁义一眼,铁义却在盯着他,盯着他的后脑和脖子,眼睛里忽然露出杀机,忽然一剑向他刺了过去。
谢晓峰既没有回头,也没有闪避,只见眼前剑光一闪,从他的脖子旁飞过,刺入了铁义的咽喉,余力犹未尽,竟将他的人又带出七八尺,活生生的钉在一辆镖车上。
车上的红旗犹在迎风招展。
这时夕阳却已渐渐黯淡,那一弯彩虹也已消失。
(二)
院子里有人挑起了灯,红灯。
灯光将铁开诚苍白的脸都照红了。
谢晓峰看着他,道:“你早就知道我一定会来的。”
铁开诚承认。
谢晓峰道:“因为我一定听了很多话,你相信我一定可以听出其中的破绽。”
铁开诚道:“因为你是谢晓峰。”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可是说到“谢晓峰”这三个字时,声音里却充满尊敬。
谢晓峰眼中露出笑意,道:“你是不是准备请我喝两杯?”
铁开诚道:“我一向滴酒不沾。”
谢晓峰叹了口气,道:“独饮无趣,看来我只好走了。”
铁开诚道:“现在你还不能走。”
谢晓峰道:“为什么?”
铁开诚道:“你还得留下两样东西。”
谢晓峰道:“你要我留下什么?”
铁开诚道:“留下那朵珠花。”
谢晓峰道:“珠花?”
铁开诚道:“那是我用三百两银子买来送给别人的,不能送给你。”
谢晓峰的瞳孔收缩,道:“真是你买的?真是你叫铁义买的?”
铁开诚道:“丝毫不假。”
谢晓峰道:“可是那么样一朵珠花,价值最少已在八百两以上,三百两怎么能买得到?”
铁开诚道:“天宝号的掌柜,本是红旗镖局的账房,所以价钱算得特别便宜,何况珠宝一业,利润最厚,他以这价钱卖给我,也没有亏本。”
谢晓峰的心沉了下去,却有一股寒气自足底升起。
——难道我错怪了铁义?
——铁开诚要他去追查那四个人的来历,难道也是个圈套?
他忽然发现自已下的判断实在缺少强而有力的证据,冷汗已湿透了背脊。
铁开诚道:“除了珠花外,你还得留下你的血,来洗我的镖旗。”
他一字字接着道:“镖旗被毁,这耻辱只有用血才能洗得清,不是你的血,就是我的!”
(三)
冷风萧瑟,天地间忽然充满杀机。
谢晓峰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是个聪明人,实在很聪明。”
铁开诚道:“聪明人一文钱可以买一车。”
谢晓峰道:“我本来不想杀你。”
铁开诚道:“我却非杀你不可。”
谢晓峰盯着他,道:“有件事我也非问清楚不可。”
铁开诚道:“什么事?”
谢晓峰道:“铁中奇铁老镖头,是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铁开诚道:“不是。”
谢晓峰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铁开诚岩石般的脸忽然扭曲,厉声道:“不管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都跟你全无干系!”
他忽又拔剑,拔出了两柄剑,反手插在地上,剑锋入土,直没至柄。
用黑绸缠住的剑柄,古拙而朴实。
铁开诚道:“这两柄剑虽然是在同一炉中炼出来的,却有轻重之分。”
谢晓峰道:“你用惯的是哪一柄?”
铁开诚道:“这一炉炼出的剑有七柄,七柄剑我都用得很趁手,这一点我已占了便宜。”
谢晓峰道:“无妨。”
铁开诚道:“我的剑法虽然以快得胜,可是高手相争,还是以重为强。”
谢晓峰道:“我明白。”
他当然明白。
以他们的功力,再重的剑到了他们手里,也同样可以挥洒自如。
可是两柄大小长短同样的剑,若有一柄较重,这柄剑的剑质当然就比较好些。
剑质若是重了一分,就助长了一分功力,高手相争,却是半分都差错不得的。
铁开诚道:“我既不愿将较重的一柄剑给你,也不愿再占你这便宜,只有大家各凭自己的运气。”
谢晓峰看着他,心里又在问自己。
——这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天下无敌的谢晓峰面前,他都不肯占半分便宜,像这样骄傲的人,怎么会做出那种奸险恶毒的事?
铁开诚又道:“请,请先选一柄。”
剑柄是完全一样的。
剑锋已完全没入土里。
究竟是哪一柄剑的剑质较佳较重?谁也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又何妨?
有剑又何妨?无剑又何妨?
谢晓峰慢慢的俯下身,握住了一把剑的剑柄,却没有拔出来。
他在等铁开诚。
剑锋虽然还在地下,可是他的手一握住剑柄,剑气就已似将破土而出。
虽然在弯着腰,弓着身,但是他的姿势,却是生动而优美的,完全无懈可击。
铁开诚看着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同样值得尊敬的人。
荒山寂寂,有时月明如昼,有时凄风苦雨,这个人不但将自己追魂夺命的剑法传授给了他,也时常对他说起谢晓峰的故事。
这个人虽然连谢晓峰的面都未见过,可是他对谢晓峰的了解,却可能比世上任何人都深。
因为他这一生最大的目标,就是要击败谢晓峰。
他说的话,铁开诚从未忘记。
——只有诚心真意,心无旁骛的人,才能练成天下无双的剑法。
——谢晓峰就是这种人。
——他从不轻视他的对手,所以出手时必尽全力。
——只凭这一点,天下学剑的人,就都该以他为榜样。
铁开诚的手虽然冰冷,血却是滚烫的。能够与谢晓峰交手,已是他这一生中最值得兴奋骄傲的事。
他希望能一战而胜,扬名天下,用谢晓峰的血,洗清红旗镖局的羞辱。
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为什么又偏偏对这个人如此尊敬?
“请。”
这个字说出口,铁开诚的剑已拔出,匹练般刺了出去。
他当然更不敢轻视他的对手,一出手就已尽了全力。
铁骑快剑,名满天下,一百三十二式连环快剑,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狠。
他一出手间,就已刺出三七二十一剑,正是铁骑快剑中的第一环“乱弦式”。
因为他平时使出这二十一剑时,对方必定要以剑相格。
双剑相击,声如乱弦,所以这一环快剑,也就叫做“乱弦式”。
可是现在他这二十一剑刺出,却完全没有声音。
因为对方手里根本没有剑,只有一条闪闪发光的黑色缎带。
本来缠在剑柄上的黑色缎带。
谢晓峰竟没有拔出那柄剑,只解下了剑柄上的缎带。
是缎带也好,是剑也好,到了谢晓峰手里,都自有威力。
箭已离弦,决战已开始,铁开诚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缎带上竟似有种奇异的力量,带动了他的剑。
他已根本无法住手。
又是三七二十一剑刺出,用的竟是铁骑快剑中最后一环“断弦式”。
这正是铁骑快剑中的精粹,剑光闪动间,隐隐有铁马金戈声,战阵杀伐声。
铁中奇壮年时杀戮甚重,身经百战,连环快剑一百三十二式,通常只要用出八九十招,对手就已毙命在他的剑下。
若是用到这最后一环,对手一定太强,所以这一环剑法,招招都是不惜与敌同归于尽的杀手。
所以每一剑刺出,都丝毫不留余地,也绝不留余力。
因为这二十一剑刺出后,就已弦断声绝,人琴俱亡。
剑气纵横,转眼间就已刺出二十一剑,每一剑刺出,都像是勇士杀敌,义无反顾,其悲壮惨烈,绝没有任何一种剑法能比得上。
可是这二十一剑刺出后,又像是石沉大海,没有了消息。
等到这时,人纵然还没有死,剑式却已断绝,未死的人也已非死不可。
曾经跟随过铁中奇的旧部,眼看着他使出最后一招时,都不禁发出惊呼叹息声。
谁知铁开诚这一招发出后,剑式忽然一变,轻飘飘一剑刺了出去。
刚才的剑气和杀气俱重,就像是满天乌云密布,这一剑刺出,忽然间就已将满天乌云都拨开了,现出了阳光。
并不是那种温暖煦和的阳光,而是流金铄石的烈日,其红如血的夕阳。
刚才铁开诚施展出那种悲壮惨烈的剑法,谢晓峰竟似完全没有看在眼里。
可是这一剑挥出,他居然失声而呼,道:“好,好剑法。”
这四个字说出口,铁开诚又刺出四剑,每一剑都仿佛有无穷变化,却又完全没有变化,仿佛飘忽,其实沉厚,仿佛轻灵,其实毒辣。
谢晓峰没有还击,没有招架。
他只在看。
就像是个第一次看见裸女的年轻人,他似已看得有点痴了。
可是这四剑并没有伤及他的毫发。
铁开诚很奇怪。
明明这一剑已将刺入他的胸膛,却偏偏只是贴着他的胸膛擦过,明明这一剑已将洞穿他的咽喉,却偏偏刺了个空。
每一剑刺出的方位和变化,仿佛都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铁开诚的剑势忽然慢了,很慢。
一剑挥出,不着边际,不成章法。
可是这一剑,却像是吴道子画龙的眼,虽然空,却是所有转变的枢纽。
无论对方怎么动,只要动一动,下面的一剑就可以制他的死命。
谢晓峰没有动。
他所有的动作,竟在这一刹那间全都停顿,只见这笨拙而迟钝的一剑慢慢的刺过来,忽然化作了一片花雨。
满天的剑花,满天的剑雨,忽然又化作一道匹练般的飞虹。
七色飞虹,七剑,多彩多姿,千变万化,却忽然被乌云卷住。
黑色的缎带,乌云如带。
铁开诚的动作忽然停顿,满头冷汗,雨点般落了下来。
谢晓峰的动作也停顿,一字字问道:“这就是燕十三的夺命十三剑?”
铁开诚沉默。
沉默就是承认。
谢晓峰道:“好,好剑法。”
他忽又长长叹息:“可惜可惜。”
铁开诚忍不住问:“可惜?”
谢晓峰道:“可惜的是只有十三剑,若还有第十四剑,我已败了。”
铁开诚道:“还能有第十四剑?”
谢晓峰道:“一定有。”
他在沉思,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接着道:“第十四剑,才是这剑法中的精粹。”
剑的精粹,人的灵魂,同样是虚无缥缈的,虽然看不见,却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存在。
谢晓峰道:“夺命十三剑中所有的变化和威力,只有在第十四剑中,才能完全发挥,若能再变化出第十五剑,就必将天下无敌。”
他的手一抖,黑色缎带忽然挺得笔直,就像是一柄剑。
剑挥出,如夕阳,又如烈日,如彩虹,又如乌云,如动又静,如虚又实,如在左,又在右,如在前,又在后,如快又慢,如空又实。
虽然只不过是一条缎带,可是在这一瞬间,却已胜过世上所有杀人的利器。
就在这一瞬间,铁开诚的冷汗已湿透衣裳。
他已完全不能破解,不能招架,不能迎击,不能闪避。
谢晓峰道:“这就是第十四剑。”
铁开诚不能开口。
谢晓峰道:“你若使出这一剑,就可以将我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
铁开诚在悔恨,恨自己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想出这一着变化。
谢晓峰道:“现在你已看清楚这一剑?”
铁开诚已看清楚。
他从小就练剑,苦练。
他在这方面本就是绝顶的天才,而且还流过汗,流过血。
谢晓峰道:“你再看一遍。”
他将这一剑的招式和变化又重复一次:“现在你是否已能记住?”
铁开诚点头。
谢晓峰道:“那么你试试。”
铁开诚看着他,还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谢晓峰道:“我要你用这一剑来对付我,看你是否能破得了我的剑。”
铁开诚眼睛里发出了光,却又立刻消失:“我不能这么做。”
谢晓峰道:“我一定要你这么做。”
铁开诚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我也想试试,是否能破得了这一剑。”
因为这一剑虽然是他创出的,可是其中的精粹变化,却来自夺命十三剑。
这一剑的灵魂,也是属于燕十三的。
铁开诚已明白他的意思,眼中又露出尊敬之色:“你是个骄傲的人。”
谢晓峰道:“我是的。”
铁开诚道:“可是你实在有值得自傲之处。”
谢晓峰道:“我有。”
一剑挥出,森寒的剑气立刻逼人而来,连灯光都失去了颜色。
谢晓峰在往后退。
这一剑已将他所有的攻势全都封死,他只有向后退。
退并不是败。
他虽然在退,却没有败势。
他的身子已被这一剑的力量压得向后弯曲,弯如弓。
可是弓弦也已拉紧,随时都可能反弹出去,压力越大,反击之力也越强。
等到那一刻到来,立刻就可以决定他们的胜负生死。
谁知就在他的力已引满,将发未发时,镖车后,廊柱旁,人丛间,忽然有四道剑光飞出。
他已全神贯注在铁开诚手里的剑上,所有的力量,都在准备迎击这一剑,已完全没有余力再去照顾别的事。
剑光一闪间,三柄剑已同时刺入了他的肩胛、左股、后背。
他所有的力量立刻全都崩溃。
铁开诚的一剑也已迎面飞来,剑尖就在他的咽喉要害间。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再招架闪避,他终于领略到死的滋味。
——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一个人在临死前的一瞬间,是不是真的能回忆起一生中所有的往事?
——他这一生中,究竟有多少欢乐?多少痛苦?究竟是别人负了他,还是他负了别人?
这些问题,除了他自己外,谁也无法回答。
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冰冷的剑尖,已刺入了他的咽喉。
他已能感觉得到那种刺骨的寒冷,冷得发苦。
谢晓峰终于倒了下去,倒在铁开诚的剑下,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他甚至没有看见在背后突袭他的那四个人是谁。
铁开诚看见了。
除了曹寒玉和袁家兄弟外,还有一个长身玉立,衣着华丽的陌生人,看来却又显得说不出的悲伤,憔悴,疲倦。
袁次云在微笑,道:“恭喜总镖头,一击得手,这一剑之威,必将名扬天下。”
铁开诚脸上居然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掌中的剑已垂落。
袁次云道:“这一次我们虽也略尽绵薄,真正一击奏功的,却还是总镖头。”
铁开诚道:“你们四剑齐发,都没有伤及他的要害,就是为了要我亲手杀他?”
袁次云并不否认。
铁开诚看着那衣着华丽的陌生人,道:“这位朋友是……”
袁次云道:“这位就是夏侯世家的长公子,夏侯星。”
铁开诚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仿佛也显得很疲倦,一种胜利后必有的疲倦。
袁次云道:“现在他的血还未冷,总镖头为何还不用他的血来为贵局的红旗增几分颜色?”
铁开诚道:“我正准备这么做。”
最后一个字说出口,他低垂的剑忽又挥起,向袁次云刺了过去。
袁次云一惊,挥剑迎击,双剑相交,声如乱弦。
铁开诚大声道:“这件事不是我安排的,铁开诚绝不是这种无耻的小人,这耻辱也只有用血才能洗清,不是他们的血,就是我的!”
这些话好像是说给谢晓峰听的,可是死人又怎么能听见他的话?
夏侯星一直盯着地上的谢晓峰,目中充满悲愤怨毒,忽又一剑刺出,刺他的小腹。
谁知谢晓峰竟忽然从血泊中跃起,窜了出去。
夏侯星大呼:“他没有死,他没有死……”声音激动得几乎已接近疯狂,剑法也因激动而变得接近疯狂,疯狂般在后面追杀谢晓峰,每一剑刺的都是要害。
谢晓峰却已拔出了插在地上的那柄剑,反手一剑撩出。
他没有回头,但是夏侯星剑法中每一处空门破绽,他都已算准了,随手一剑挥出,夏侯星剑法中三处破绽都已在他攻击下,无论夏侯星招式如何变化,都势必要被击破。
可是他旧创未癒,又受了新创,他反手一挥,肩胛处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苦。
这一剑的势虽已胜,力却败了。
“叮”的一声,双剑相击,他的剑又被震得脱手飞出。
剑光如流星,飞出墙外。
看着自己的剑飞出,谢晓峰只觉得胃部忽然收缩,就像是忽然发现自己的情人已离他远去,又像是忽然一脚踏空,坠下了万丈高楼。
他从未有过这种经验。
这本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
冰冷的剑锋,已贴住了他的脖子,几乎已割入他颈后的大血管里。
夏侯星的手却已停顿,一字字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谢晓峰道:“你的内功仿佛又精进了,可是你本来从不会在背后伤人的。”
夏侯星身子一转,已到了他面前,剑锋围着他脖了滑过,留下了一条血痕,就像是小女孩脖子上系着的红线。
刚才被铁开诚刺伤的地方,血已凝结,就像是红线上系着一粒珊瑚。
谢晓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淡淡道:“想不到夏侯世家也有这么利的剑。”
夏侯星冷笑道:“这世上令人想不到的事本就有很多。”
谢晓峰叹道:“的确有很多。”
夏侯星忽然压低声音,道:“她的人在哪里?”
谢晓峰道:“她是什么人?”
夏侯星道:“你应该知道我问的是谁。”
谢晓峰道:“为什么我一定应该知道?”
夏侯星咬紧了牙,恨恨道:“自从她嫁给我那一天,我就全心全意的待她,只希望能跟她终生厮守,寸步不离,可是她……她……”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颤抖,过了半晌,才能接下去道:“她只要一有机会,就千方百计的要从我身边逃走,去赌钱,去喝酒,甚至去做婊子,好像只要能离开我,随便叫她去干什么她都愿意。”
谢晓峰看着他,已有同情之意,道:“那一定是因为你做错了事。”
夏侯星嘶声道:“我没有错,错的是她,错的是你!”
谢晓峰道:“是我?”
夏侯星道:“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谢晓峰道:“为什么?”
夏侯星道:“因为……因为……”
他咬了咬牙,身子忽又围着谢晓峰一转,剑锋又在谢晓峰脖子上留下道血痕,看来更美,却又美得那么凄艳,那么可怖。
夏侯星道:“这是柄利剑。”
谢晓峰道:“我知道。”
夏侯星道:“只要我再围着你脖子转三次,你的头颅就要落下来。”
谢晓峰道:“我知道。”
夏侯星道:“那么你就也该知道她为的是什么。”
谢晓峰道:“我不知道。”
夏侯星大吼,道:“她为的是你!”
他的声音抖得更厉害,连手都在抖:“她虽然嫁给了我,可是她心里只有你,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生中,毁了多少个女人?拆散了多少对夫妻?”
谢晓峰的脸忽然也开始扭曲,因痛苦而扭曲。
——一个男人,若是被女人爱上了,这是不是他的错?
——一个女人,若是爱上了一个值得她爱的男人,是不是错?
——他们若没有错,错的是谁?
他无法回答,也无法解释。
袁氏兄弟双剑联手,逼住了铁开诚。
紫衣袁氏传家十余代,声名始终不堕,他们家传的剑法,当然已经过千锤百炼,无论谁要想破他们的连璧双剑,都很不容易。
铁开诚却有几次都几乎得手了。
他的夺命十三剑,仿佛正是这种剑法的克星,只要再使出“第十四剑”来,袁氏兄弟的双剑,就必破无疑。
可是他始终没有用出这一剑。
他太骄傲。
这一招毕竟是谢晓峰创出来的,他和谢晓峰之间还有笔账没有算清。
他虽然不能眼看着谢晓峰因为被这一招所逼而遭人暗算,却也不能用这一招去伤人。
他一向是个很有原则的人。
只可惜夺命十三剑,缺少了这一剑,就像是画龙尚未点睛,纵然生动逼真,却还是不能破壁飞去。
他和谢晓峰决战时,已使出全力,现在气力已渐渐不支,出手已渐渐被袁氏兄弟封死。
曹寒玉冷笑着,看着他们,已不屑再出手,奇怪的是红旗镖局的镖师们,也都在袖手旁观,没有一个人来助他们的总镖头一臂之力。
剑光闪动,谢晓峰颈上又多了条血痕,这次剑锋割得更深,鲜血一丝丝沁出,染红了他的衣领。
夏侯星盯着他,道:“你说不说?”
谢晓峰道:“说什么?”
夏侯星道:“只要你说出她在哪里,我就饶你一命。”
谢晓峰目光遥视着远方,仿佛根本没有看见眼前的这个人,这柄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她心里既然没有你,你又何必再找她?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夏侯星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冷汗一粒粒落下。
谢晓峰道:“何况,我也不想要你饶我的命,要杀我,你还不配。”
夏侯星怒吼,忽然一剑刺向他的咽喉。
可是这柄剑刚一动,就听见“啪”的一响,剑锋已被谢晓峰双掌夹住。
夏侯星想拔剑,拔不出。
他也知道自己内力和剑法都有进步,自从败在燕十三剑下之后,他的确曾经刻苦用功,只可惜他还是比不上谢晓峰。
连受了重伤的谢晓峰都比不上。
他已发现自己永远都比不上谢晓峰,无论哪一点都比不上。
要一个人承认自己的失败,并不是件容易事,到了不能不承认之时,那种感觉已不仅是羞辱,而且悲伤,一种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的悲伤。
他脸上已不仅有汗,也有泪。
他身旁还有个人在叹息。
曹寒玉已施施然走过来,叹息声中充满了同情和惋惜:“若是没有这个薄情的浪子,嫂夫人想必能安守妇道,夏侯兄也就不会因为心中气恼而荒废了武功,以夏侯兄的聪明和家传剑法,也未必就比不上神剑山庄的谢晓峰。”
他说的是实话。
一个男人娶的妻子是否贤慧,通常就是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最大关键。
夏侯星咬紧牙,这些话正说中了他心中的隐痛。
曹寒玉又笑了笑,道:“幸好这位无情的浪子也跟别人一样,也只有两只手。”
他掌中也有剑。
他微笑着,用剑尖逼住了谢晓峰的咽喉,道:“三少爷,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晓峰还能说什么?
曹寒玉道:“那么你为何还不松开你的手?”
谢晓峰知道自己的手只要一放松,夏侯星的剑就必将刺入他咽喉。
可是他不放手又如何?
一个人到了应该放手的时候还不肯放手,就是自讨无趣了。
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做这种事。
谢晓峰绝不是个愚蠢的人,现在已到了他应该放手的时候。
到了这时候,他还不能忘怀的是什么人?
是他的父母双亲?是慕容秋荻?还是小弟?
忽然间,铁开诚掌中的剑光暴长,袁氏兄弟立刻被逼退。
他终于使出了那一剑!
夺命十三剑中的第十四剑。
剑光如飞虹飞来,森寒的剑气,冷得深入骨髓,忽然已到了曹寒玉和夏侯星的眉睫间。
没有人能招架这一剑。
他们也只有向后退,退得很快,夏侯星掌中的剑已撒手。
铁开诚眼睛盯着他们,嘴里却在问谢晓峰:“你还能出手?”
谢晓峰道:“我还没有死。”
铁开诚道:“刚才那一剑,是你创的剑法,我使出那一剑,只因为要救你。”
谢晓峰明白他的意思。
若不是为了要救谢晓峰,他宁死也不会使出这一剑的。
铁开诚道:“所以你也不必谢我,救你的是你的剑法,不是我。”
曹寒玉忽然冷笑,道:“现在你救了他,等一等谁来救你?”
铁开诚转脸去看他的镖师。
那其中有很多都是曾经和他共过生死患难的伙伴,有很多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
可是现在他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看过去时,每一张脸上都全无表情。
每个人都好像变成了个木头人。
铁开诚的心沉了下去,心里忽然充满了愤怒与恐惧。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旗下所有的镖师都已被人收买了。
他的红旗镖局早已名存实亡。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曹寒玉大笑,挥剑,用剑尖指着他:“杀!”
“谁杀了他们都重重有赏!”
“铁开诚的头颅值五千两,谢晓峰的一万。”
镖师们立刻拔刀。
红灯映着刀光,刀光如血。
谢晓峰、铁开诚,并肩而立,冷冷的看着刀光向他们挥舞过来。
如果在平时,他们根本就不会将这些人看在眼里,可是现在他们一个身负重伤,一个气力将尽,就算他们将这些叛徒全都斩尽杀绝了,也绝对无法再对付曹寒玉和袁氏兄弟的三柄剑了。
——一个人到了自知必死时,心里会想些什么?
谢晓峰忽然问:“你在想什么?”
铁开诚道:“我不服气,你的头颅,为什么要比我贵一倍。”
谢晓峰大笑。
大笑声中,墙外忽然有个人凌空飞坠,冲入了刀光间,两根拇指竖起,一指朝天,一指向地,大声道:“天地幽冥,唯我独尊!”